此刻,超星间飞行-04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5年9月7日 23:21

Summary:我睁开眼睛。套房天花板上绘满了迷幻的橘粉色壁画,洞穴光模式下,看起来就像一个个随意画下的鱼尾状漩涡。在存储堆栈里“睡”了一百多年,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有睡着过。我老了。这个早晨我起码有八十岁,而且时光还在加速流逝。




此刻,超星间飞行(The Tunnels Between Stars)


4. Future Starts Slow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浮空车载着我和Mark离开鱼龙混杂的废城区酒吧,送我们降落到一座哥特式尖塔延伸出的起降平台上。湾城上空渐渐泛起一种没精打采的白,如同电影放映结束后的荧幕。着陆指引灯从下方延伸出两道优雅的银色虚线,超出塔楼的部分宛如一条遭到侵蚀的半透明缎带,几乎融入晨光之中,难以辨别。我爬出车门,落地摔得不轻。裸露的石砖地面和墙壁上都镶嵌着萤石颗粒,显然它们的半衰期已接近完结,如今只能发出微弱的光线。我真挚地希望这代表了旅馆的悠久历史,而不是它的没落。

Mark在平台顶端徘徊;浮空车的气流吹乱了他的卷发,凌乱地散落在他苍白的额头周围。“去休息一下,Sean。”他不耐烦地点点头,“你看起来需要这个。这间旅馆会照顾好你的。”

我用一只脚站起来,第二只脚拖着自己踉跄几步,跟上。肩膀和腰背上的灼热肿胀感在消退,但说不定只是我的身体对疼痛感到了麻木,明天早上我就会为这付出代价。“是吗?”我问,别担心,他们会照顾好你的,听起来很耳熟,似乎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还有什么是我必须知道的吗,Mark?”

“你会好起来的,Sean。直到不再如此。”他在引擎轰鸣声中说,并不真的回答,“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真的死去。”

我回过身看他,一阵穿过平台的长风恰好卷起他黑色的长大衣。我不记得他今晚穿过任何类似的衣服。“我不在乎,Mark。”我说,“我不信任你。”

“你会好起来的。”他重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浮空车的引擎突然关闭,寂静突如其来。“拿上这辆车,”他说,回音在半开放式的拱形天花板下隆隆作响,他的嗓音有些失真变形,“大部分时间都用不上;但我看得出来你想要它。”

我最后一次倾身去抓Mark的胳膊,无疑像个正牌的酒鬼,急于向他人倾吐些真心话。“听着,”我咽了口唾沫,接着是一阵相对无言,他凝视着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这样还能不能算是活着,Mark。”我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类。”

他后退两步。我放开手,这一刻Mark看起来简直就像反派电影里的一个经典镜头,潮水在他身后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城市。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就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业已发生。在当下发生,也在过去和未来发生。

“我得走了。”他说。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我已经明白了。接下来——



我睁开眼睛。套房天花板上绘满了迷幻的橘粉色壁画,洞穴光模式下,看起来就像一个个随意画下的鱼尾状漩涡,配上理应是在表现浪花的随机斑点,有种奇异的催眠效果。但话又说回来,大多数移情主义风格的装饰作品在我眼里都是同一个样子,没什么意义。我茫然深陷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大床里,一只手还搭在额头上。空气中的温度正好。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还有新鲜出炉的烤吐司的味道,是旅馆常采用的那款嗅觉闹钟。床铺随着我的醒来微调几下,自动适应我的姿势和轮廓,像温暖的水流一般轻轻摇晃着我。一束明亮的光线穿过窗户上方的偏振玻璃,洒进昏暗的室内,看起来很有几分不真实。

“早上好,Parker先生。您有客人到访。”旅馆通报适时地响起,解释了叫醒服务的缘由,“我请对方在隔壁会客室里稍等片刻;您想和他一起用早餐吗?”[1]

我挣扎了一下,心里想着起床,但最后还是在这张国王尺寸的大床上躺平就范。肩颈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跟我大声抗议,我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眼角,隐约记得昨晚Mark将我放在科罗拉多街的一间高级AI旅馆。看来这地方也没有他说的那么高级,我昨晚特别要求旅馆锁上我的房门,再锁死上楼的套房电梯,别让任何人来打扰,随后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睡死了过去。它好像不仅没有听懂我的话,反倒还擅自安排起了我的私人事务,真是智能化决策这几个字的最佳体现。

“几点了?”我哑着嗓子问。迷幻药残留的药效和宿醉已经消了一大半,我又干又渴,嘴里满是碱味,仿佛又被那些恶心的凝胶糊了一喉咙。在存储堆栈里“睡”了一百多年,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有睡着过。我老了。这个早晨我起码有八十岁,而且时光还在加速流逝。

“当地时间早上九点十六分,您总共休息了——”

什么鬼?我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停住,“你叫醒我就为了这个?”我瞪着天花板。一股清晰的起床气从我后脑勺直冲上头顶,我差一点就要抱着脑袋大喊大叫起来,但接着我又想到,不知道AI是否能察觉到语气的微妙转变,“不要客人。”我又躺回去,一只手遮住脸,努力思索着AI需要的那种含义明确的指示,“送他到楼下,就说我今天不见任何人。”

“相信我,我也不想待在这,但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自从我在那个肮脏的停尸柜里复生以来,已经受了太多惊吓,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正是我今早最不需要的那种“惊喜”。“见鬼,Cheyenne!”我咒骂了一句,被单掉下我的胸口,我及时把它抓住,“你在这里干嘛?等我请你吃早餐吗?”

她像个鬼魂一样伫立在我床尾,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我甚至没听见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冲我嫣然一笑,一绺没固定紧的金发随之滑落她的面颊。她低头看我,“你可真大方,但那都是Mark的钱吧?”

“很高兴能达成共识,不然我还当自己这是蒂凡尼的橱窗[2]。”我不动声色地扯过被单围在腰间。Cheyenne今天穿了一身严肃的铅灰色套装,金发照例绾在脑后,看上去和昨天没什么变化。一件黑色长大衣披在她芭蕾舞者般优美的双肩上。她脸上的表情介于揶揄和对我的明显轻视之间。我回想起今早那个真实与古怪掺半的梦,衷心地祈祷她那件大衣不是什么企业文化。

“随便坐吧。旅馆告诉我你来了,所以原谅我,你的出现并没有让我喜出望外。”我大度地挥挥手,“Mark派你来监视我?”

她耸耸肩,脱下大衣,挂到一个我之前并没有特别注意过的立式螺旋金属衣架上。那东西的样式高度复杂,活像一大丛茂盛的铁线蕨。“很难说,”她环视我的房间,一只手靠在腰胯的曲线上,目光里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评判。那种目光能让一个男人坐立不安地想起他正赤裸上身、盘腿坐在一团婴儿般皱巴巴的床单里,“取决于你是否打算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吧,我想。”她挑挑眉毛,“就我看到的而言,我得说可能性不是很高。”

我双手捂住脸,毫不掩饰地呻吟起来:“出去,Hughes,现在就出去,否则我要开始叫人了。”

旅馆的虚拟形象是个看起来会出现在爱伦·坡小说里的庄园管家。它在我床边的地毯上突然显形,活像个多管闲事的游魂,飞快地挡在我和Cheyenne之间,顺带还表演了一发神奇的穿墙术。它有些神经质地搓着双手,一面紧张地注视着我,一面又扭头看看Cheyenne,两撇小胡子格外忧虑地绞在一起。我透过这张脸看见了房间另一头的壁炉架。经典仿爱德华时期风格。华而不实的鬼东西。

“请别这样,Parker先生。”它似乎对这个局面深感不安,很可能是程序设定好要尽力避免在旅馆内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这些模拟经营AI。“这位是——”

“我知道她是谁。”我不客气地打断它,“我的衣服在哪里?”

“如果您是指那堆散发着浓烈酒臭味和沾染了少量呕吐物的破布,本店已经为您送去干洗了。”旅馆停顿了一下,流畅地接着说下去,“我擅作主张为您采购了一些更符合您……玛士密友身份的衣物,”它委婉地强调,“今早就送到。希望您能喜欢。”

Cheyenne突然发出一个呛住了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憋笑失败:“玛士密友?”

我猛地抬头看Cheyenne作势要遮住嘴巴,但手抬到一半又慢慢放了下来,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演技挺不错,差一点就骗得我晕头转向,可惜反应还是露了馅。我让在那里装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了。我们都直视着对方,轻轻歪了歪头,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稚气笑容,几乎显得有些困惑。那眼神已经没有了一分钟以前我见过的严肃。

“你不是Cheyenne Hughes。”我警觉地说,一只手悄悄探向身后,假装伸进枕头底下。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但这么做无疑让我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旅馆居然放任一个陌生人通过了访客检查,这让我很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我根本猜不透这人利用Cheyenne的副本接近我是有什么打算。

这个冒牌的Cheyenne对我笑笑。我眨眨眼睛,没动,但的身影似乎突然朝侧面闪烁了一下,就像信号不稳定的虚拟现实。下一秒,淡蓝色的网格线如同血管一般析出的皮肤。那张脸以完全不可能的方式坍缩下去,还原成粗劣的三孔人像,无数分形[3]小格令人眩晕地变换,不断把外部翻折到内部。整个过程非常快,就像观看疯狂组装的乐高定格动画,不过是倒着播放。用不了几秒钟,我就瞥见了熟悉的普拉达西装:Eduardo Saverin正从虚影后方促狭地弯起眼,微笑地看着我。

“操!”我抽回手,有些脱力地倒回床上,长出一口气,“Eduardo,你他妈真要吓死我了。”

表演家们过去把这称之为“所见即所得”,或是“梦幻真实”。那段时间苹果和谷歌相继推出了第一代便携式感官投影设备,趁着圣诞节的机会卖力促销。当时加州的全息摄影艺术昙花一现,后来也没能真正流行起来。我还记得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移民,假装印度耍蛇人,在公园街灯底下做着过时的乞讨表演。劣质的异域舞姬托着毒蛇,伴随单调的笛乐一圈又一圈飞快地旋转,路过的行人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车所谓的“便携”设备和笨重的头盔,而Eduardo这具躯体想要以假乱真,只需要一只细细的手环。

他身体里的硅片图纸肯定很华丽,我盯着他想。这东西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顶多就是一种高级障眼法,跟那天我遇到的街头广告贩子耍的小把戏差不多。但在一个壳子外面再生造出一个壳子——这就好比转述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摇摇头,日本人想出来的安全管理对策还挺怀旧,先是移情剂,现在又来感官投影。我估计这种功率的光场[4]如果集中成一股脉冲,随随便便就能烧伤一大片路人的视网膜。

全息影像最后折叠了一次,收回手环里,像个繁复精巧的东洋机关盒。Eduardo轻轻甩了甩头发,又抬手整理了一下发型,在前额上理出一个流畅的起伏。他穿着全套燕尾服黑的西装,腰身特别收过,看上去神采奕奕,非常体面。我仔细打量他脸上每一寸被微笑调动起来的细纹,又一次被他这个存在的超现实性所震撼:这具人造身体就连脸颊边缘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Mark说得没错,这不仅仅是一项杰作;这是双赢。一家主营摩登躯体定制的时尚集团的确需要这个在上流阶层有影响力的免费模特。Eduardo Saverin的脸孔和身体就是中村事务所行走的活广告。

“那么,”我斜眼看着Eduardo,两手交叉抱住后脑勺,“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他走近一步,又低头看着我,眼神格外无辜:“我不清楚你的营业时间,”他说,“所以就先过来等着了。”他的嘴角安静地憋着笑,“不得不说你的旅馆可比你敏锐多了,Sean。我猜你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再见到我吧?”

我翻翻眼睛,这动作不知怎么牵扯到了后颈的肌肉,痛得我呲牙咧嘴,慢半拍才回想起旅馆的确反复提到是一个。“……行了,你就沾沾自喜吧。”我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见到我的那天下午我才刚转生。昨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陪Mark发了不少疯,快天亮了才回来躺下,实在经不起你们两口子这么轮流折腾。”

他并没有理会我那个惹人厌烦的陈年笑话,把他叫作”Mark的老婆“。我觉得他穿过房间时的脚步有些心事重重,不过说到底,我也没那么了解Eduardo Saverin,那有可能只是我宿醉偏头痛的投射。他在窗下给自己找到一张铺着蓝金色大块锦缎的躺椅,和这间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一样,花哨得简直荒唐。他解开西装外套,坐上去——谨慎地只坐了一个椅子角;似乎生怕在这件可笑的东西上留下什么印子。“你是要躺下再睡一会儿,还是我们得给你叫个医生什么的?”他问。

我摆摆手,勉强自己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用手肘在床垫上撑起身。按理说,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躯体,我实在没什么理由再挑三拣四。至于关节和肌肉的轻微抽痛,这些体验会伴随重生后的生活很久,不妨学聪明点,早点习惯来得好。我用一只手摩挲着僵硬的脖颈,每具躯体都有自己的历史;我这个克隆副本也不像是多年来在恶魔岛存储中心得到了良好保养。如果这点小事都能对我造成困扰,那每次重生后我该烦心的事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不在这里了,Saverin。”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这件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今天早上你从没来过我这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的表情一僵。不知为什么,我的语气最终比我原先设想的要严厉许多,但他没有丝毫表示,我反倒开始觉得有些抱歉。“得了吧Eduardo,你以为我真的猜不到你是偷跑出来的吗?”我挠挠鼻子,转头在房间里找起了昨天的衣物,但正如旅馆所说,它连块破布都没留给我,“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放弃了,“Alex知道吗?他同意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我瞥他一眼,“——你刚才是不是心虚了?”

他脸红起来,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出门前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旅馆就是不让你接。”他澄清,“我以为你在等Mark的律师?”

我从深蓝色的天鹅绒毯底下拽出床单裹在身上,想了想,又把毯子也披上了。天鹅绒毯的质地既温暖又厚重,我像条狗似的舒服得抖了抖,挺起胸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Eduardo一直盯着我。我将毯子围回腰间,在他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拉起床单下摆,绕过肩头打了个结。

“我从来就没跟你说过什么有关Mark律师的事。”我很肯定地说。

“噢;那个。”他垂下头,用衬衫袖口慢吞吞地擦拭着缎面坐垫的一角,看起来有一点尴尬。像他这么教养良好的人说起违心话来经常会有这种效果。“对,那个。”我加重语气,“你到底在想什么,Eduardo?要是我没认出你,你打算怎么办?将错就错吗?假扮Mark的律师直到被你遇到的每一个地铁检票口拦下来?这年头他们都用生物扫描了,我听说。祝你好运。”

他顿了顿,或许是终于想起我曾经是个多么惹人怜爱的朋友,接着坐直身子,冷淡地掸了掸西装裤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别担心,Sean。我是不会为了坐地铁的。”他语带微讽地说,“不,我打车过来。Alex今天早上去参加一帮大人物们的早餐会了,没空注意我什么时候溜出了酒店。”

“Alex怎么就没把你锁在酒店里呢。”我说。这个可能性并没有把他吓倒,最多只让他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大约不认为我是认真的。我叹了口气,他一无所知的神情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他就是我的麻烦。“来这里的路上你最好想了个比拜访老朋友更好的借口,Ed。”我亲切地告诉他,“假如我没怎么记错的话,上一次我查看新闻的时候,联盟326.5号决议还没有被推翻。你应该清楚那是什么内容吧?”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意识传输技术的中期产物,极端人类至上主义在各个殖民世界兴起的后果。这项决议严禁人造身体在没有明确用途或监管者陪同的情况下投放到公共场所,目的是防止身体持有者遭受恶劣的生理伤害。财产损失无疑是一个方面,但更多还是基于无法抛弃的社会伦理和人道观念。置换后的身体不会记得损伤与疼痛,但意识对疼痛的体验仍然是痛苦的;暴力给人留下的创伤也是。说白了,一个人重置躯体前的最后一刻经历——暴力来得很快还是很慢;独自一人,和某人一起;是否受到虐待,痛苦地还是麻木地——都会不同程度影响重生后的精神状态。

Eduardo身体的监管权自然属于他的第一等血亲。Alexander Saverin要是发觉他的宝贝弟弟一大早溜出酒店,像个青少年一样偷摸到我这里鬼混,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穿着自制的托加袍爬下床。这是一项我没有殊荣在贵族文法学校进修的活动,但我参加过Peter Thiel的罗马长袍派对。Eduardo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学走路。“我懂了,”他有些迟疑地说,“我——你都不想听听我来干什么吗?”

“说实话?一点也不想。”我把双脚踩在裸露的木质地板上,假装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但这么做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旅馆的地板太凉也太光滑,木纹透出剥落斑驳了的亮光漆面,腐朽的气息突然如潮气一般漫过我的思绪;有人曾经说过,浪花破碎的声音犹如天际线上声声轻柔的爆炸……

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宝贝。所以振作起来。

房间里光线依然昏暗,旅馆始终没有拉起窗帘。我晃晃脑袋,不由得很感激它这么做了,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眼下是否有办法承受加州早上九点钟的阳光。一针非处方型纳洛酮本该是我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无奈的是,这玩意儿似乎对宿醉不起作用。我的神志只能迟缓爬行,等着Mark给我的那两片布洛芬的药效彻底清除掉酒精的残根。

Eduardo又往躺椅边缘危险地挪动一点。他的脸色还有些尴尬发红,似乎他从没想过我有可能拒绝,“那好吧,”他清清嗓子,意有所指地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谈谈的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让这个问题独自沉淀了一会儿,就像空气里闪闪发光的微尘。然后我两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应该有吗?”

“是你先问的。”他跟着我向前探身,在我鼻尖底下留下一阵又干又淡的香味,有点像樱桃和芥末的混合,“说不定我只是今天早上起床时突然感觉有点怀旧呢,Sean。你说呢?”他低头看了看他右手无名指上的家族纹章戒指,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人们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不是吗?到处走走,见见我们曾经爱过的那些人。亲人。朋友。你以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我来这里?”

我往他的方向远离一点。他不依不饶地盯着我。谐振玻璃过滤后的柔和光线从我们头顶照下来,他隐藏在暗处的虹膜泛着蜂蜜色的一点反光。我觉得他甚至没有眨过眼。

你会惊异于这双眼睛的。精密的人造光学眼大同小异,这双眼睛的主人却只有一个。我对Eduardo摇摇头,他皱着眉的表情凝固了,就像伤口里的血液,仿佛他仍在期待我会改变主意。

“听着,Eduardo,”我耐着性子说,“我不想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其实什么也不想知道,就当我现在还是不知道好了。你可以坚持说这只是一次单纯的社交拜访,但我们都清楚那不是真的。要么你开始想念有人跟你斗嘴,要么你一大早不太合法地跑来见我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可能是想当面问我昨天发生的一些事吧,我猜。总之,我不是协助你违法的最佳人选。我现在要去洗一个著名的世纪热水澡。我会在浴室里待上很久,非常久。你有足够多的时间装作你从没来过。”

Eduardo的脸色变得黯淡起来。我还以为他会马上告辞,但他只是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待着不动。我突然感觉到某种没来由的内疚,仿佛我刚刚踢了一只小狗,还放任它可怜巴巴地跑开,独自啃咬着地毯边。这一定又是移情药物在起作用。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放着Eduardo不管,必须得做点什么。

“嘿,Ed——”我停下来,不得不使出许多自制力,才总算没有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祈祷。但既然了解了移情作用的原理,这会儿我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情绪只是药物唤起的反应,哪些又是我的真实感受。“回去吧,”我平静地说,“你知道我都说中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

那双黑眼睛一瞬间变得大而茫然。我挥挥手,“别让Alex太担心你了。”我说,朝房门的方向做了个不送的手势,“我可不想试探你大哥和生命管理局的底线。负担不起那个后果。”

他非常迟缓地离开那把躺椅——一只脚先踩住地面,在地板上轻轻跺一跺,像是在试探脚下的平面有多牢固——接着才把重心挪到另一只脚。一个短暂的停顿;他用手轻轻拍打腿面,然后站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老人的动作,一个需要拐杖或是别人搀扶、否则就无法自己起身的老人,比这张脸显示出的年龄要老得多。

“是关于Mark。”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我已经猜到了,但这不妨碍我的肺里突然有一种收紧的感觉。这个早上眼看着变得不再美好起来,“行行好吧,Ed。”我格外沉重地从他眼前走开,“下次你想叙旧,帮我个忙——先打电话;旅馆会替我们安排合适的时间。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哥哥领着警察闯进来,连带我房间的门锁第一个遭殃。我要省钱。Mark不能总是给我付账单。”

“只是钱而已,我也可以给你。”他又坐下了,“你到底怎么惹他了?”

“说来话长,不过这就留给我自己操心吧。”我拽紧身上层层叠叠的织物,毯子的短绒强烈地搔着我的脚踝,“——你不该有别的什么地方要去吗,Saverin?还是说你只是呆在这里欣赏我晨起的英姿?”

Eduardo看上去正在努力忍住一个白眼。他默默将躺椅下的一张脚垫往我这边踢了踢。房间里到处铺着厚厚的脚垫,有些坠着流苏,有些没有,光脚踩上去也挺暖和,不至于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着凉。我故意像个罗马院元老一样大摇大摆地绕着床转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我的内裤。旅馆的全息投影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仿佛要替我遮挡床单下的重点部位。我隔着它白得发亮的靴套瞥见了一张粗毛线编织的小垫子,乍一看有点像Mark从前养过的那只匈牙利牧羊犬。

“你真的该走了。”我用劝诫的口吻对他说,“以防你不知道,我习惯洗完澡后在房间里裸体。”

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你的旅馆是不会赶我走的。”

我又走了两步,背对他停下来。“我可以强迫你,Saverin。”我侧过身警告他,“别逼我这么做。”

就和大多数爱说大话的人一样,我的语气里满是破绽。Eduardo望着我眨了眨眼,“你可以试试,”他摊开双手,给我看这具身体手掌和指关节处仿造的老茧,“在这个设定里,我可是松涛流空手道黑带五段。”

我摇摇头,看不出这有什么有趣的。“护送Saverin先生到空客乘坐点,再给他叫辆无人出租车。”我严厉吩咐旅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打开车门。”我不顾Eduardo在我身后抗议,转身往浴室走去,“还有,别再他妈的让任何人进我房间了。”




  1. 1.原剧中这座AI智能旅馆也是个重要角色,作者非常喜欢它,但它毕竟是独属于原剧的创造,不能照搬进我们的文里,因此这里除了借用了它的存在以外就只是一座普通的AI旅馆。
  2. 2.电影《蒂凡尼早餐》里,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女主人公郝丽盯着珠宝店橱窗吃廉价早餐的梗。
  3. 3.数学里的一个概念,指一个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其中每个部分都(至少近似地)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文中的具体例子可以搜索“门格海绵”。
  4. 4.科幻中的全息投影通常基于光场重建,本质是采用激光或者类似技术来实现。

此刻,超星间飞行-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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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5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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