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坠落的那一日（The Last Day of Starfall）

Summary：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害怕着Dick脸上的表情，以及那可能意味着的事。

依旧接前作，“最后一天”里的那个开端。

U.C. 0083年11月10日，月面永久都市，格拉纳达

格林威治时间 GMT 14:17分

酒醒时，Nix可以听到Dick在厨房里泡咖啡，房子不大，明亮的香气如同某种嗅觉闹钟，准时把他唤醒。Dick习惯把小指伸进炉子上的锅里，试一下牛奶够不够热来配他们的咖啡。在“托科亚”号上服役的时候，定向加热模块总是不那么好使，“十字路口”号幸存的时间则太短，被击沉得太快，来不及找出真相。后来就到了格拉纳达；只有地球上六分之一的重力，全年无光，几乎不存在大气压，牛奶加热到沸点后还得过好一会儿才会变烫。他这么做太久了，以至于完全演变成了一种不自觉的行为。哪怕牛奶已经彻底沸腾了，他有时还是会忘记。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变成了第一个秋天、冬天和下一年的春天，变成了第一个新年，接着是第二年，第三年，然后是最后一天。Dick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只是想让Nix别再喝酒。他们试过了各种办法，但Nix还是继续喝。他经常在酒醒后发觉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了Dick身上，靠着他的手臂、大腿或是身侧睡得半死，因为Nix总是不在床上睡着，而且无论如何，他也没法在扶手椅、沙发、地板或是门口的台阶上睡上很长时间或者睡得很沉。有时，在喝下他用来醒酒的那杯酒之前，他会躺在那里，想象就这样和Dick共度余生。有一件事他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再也不会睡不好了。有时他会觉得耻辱和罪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放手。这是爱，是成瘾性依赖，还只是对他身边这个男人单纯的感激？

他不喜欢Dick每天早晨都要出门去上班，尽管最开始，正是他自己给他介绍了这份工作。他总担心有一天早上Dick会走出门去，然后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但Dick绝不会这样对他——至少不会以这种方式。如果有那一天，他会直视Nix的眼睛告诉他。Nix认识很多自称诚实的人，但Dick的道德期望水准让他们相形之下全都低到了底线里。他是Nix知道的最可靠、最坦率、最恪于律己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绝不含糊。如果Dick Winters对他说不，那他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生活里。

有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只是漂浮着。时间和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纵然是Dick那双魔术般精密地操纵着MS的手也没法让他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最后这一天以月面稀薄的人工阳光开始。那是11月里的一天。Dick上楼来时，端着咖啡和那一小壶加热好的牛奶。当他走到床边，Nix察觉到他的影子，以及落在他脸上的那一丝暖意。他赶紧在床头闭上眼睛。逃跑的冲动总是与他如影随形，只需要一点点偷加进咖啡里的威士忌就够Nix付诸行动。他能感觉到自己正随着爱人的接近慢慢滑入一个困境。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害怕Dick脸上的表情，以及那可能意味着的事。他想掀开被子，让Dick躺回他身边，靠着他的肚子，任性地要Dick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这样他就不会盯着Nix，好像Nix很脆弱又一团糟，有哪里坏掉了，亟待修复，也不会说他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让这一天就此变得无可挽回的一些话。

然而Dick还是开口了。他放下咖啡。“我爱你，Lew。”他说，他的脸上是纯然的痛苦，还有爱，“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生活没法像这样继续下去。”

好吧，Nix心想，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就要狠狠地推开他了。他发现当它真的到来时，他的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极其残忍的快意，就像一个孩子，在最后失去勇气前一鼓作气地撕下一块结痂的伤口。

“Richard Winters，”他一字一句地说，睁开眼睛，“我他妈没有求你为我这样做。”他说，然而他真正想说的是Dick，别因为这个离开我，“那里有一扇门，楼下有一条出路，你随时可以离开。”他做了个讨人嫌的手势，“但你没有。你在这里，日复一日，你没有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所以你猜怎么着？Winters，这都是你自找的。”他告诉他，真正的意思是快走吧，免得我在这里继续羞辱自己了。

——这是一个悖论：你病态地推开所有人，得寸进尺地对他们的底线一探再探，只为证明任何人最终都会被你推开。没有人会待得那么久，人们总会离去。没有人会为别人一直留下。Nix意识到五年来，他从没有对Dick也说过“我爱你”，在本宁堡基地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后来则是因为战争。他们害怕说出口会让这句话成为真的，而一旦那成为了真的，就会有人受到伤害。他几乎总是在把Dick打发走，这样他才能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着。大多数人最终都会触到那条极限，他们失望、筋疲力竭，被耗空了耐心和精力。而Nix就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明似的放下心来，心想：我就知道你们忍受不了我。

他没有说他本以为Dick Winters会是那个例外。

“Nix，”Dick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恳求，“我了解你。你不是真的那个意思。”

“不，你不了解我。你只是以为你了解。”Nix说。他应该要停下，他应该要道歉，然后说声早安，告诉Dick他今早感觉特别糟糕，缠着他向工厂请假一天陪着自己。他应该——“你觉得我加入军队是为了反抗我父亲的暴政，是吗？”他说。

“什么？”

“要是我告诉你我只是个逃家的孩子呢？”他冲动地说，“既害怕又无知，从没找到过自己的方向，也从没为我自己决定过什么。你以为我想要加入MS训导队吗？开着18米高的人形核反应堆，以10个g的加速度在激光雨里跳舞？我疯了吗？你以为我接到配属部队通知不想马上逃到安全的后方去躲一辈子？——不，Dick，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我甚至不关心Easy，”他恶狠狠地抛出这句话，“只是因为你爱他们，我才让自己也爱上他们——我让自己爱着你爱的一切。但现在已经没必要掩饰了，”他看着他，“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看到了吗？我甚至不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我只是让你以为我是那个人，这样你才会爱我。”

Dick后退一步，抱起双臂，垂眼凝视了他片刻。“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问，Nix听出了他克制着的怒气，奇怪的是，似乎不是冲着他，“你不是你父亲，Lew。”

他前一天晚上喝下去的威士忌顿时泛酸：“那该死的又是什么意思，Winters？”

Dick摇摇头，“你不需要模仿Stanhope故意搞砸你的生活，这样你就有理由找借口对自己说，归根结底你就是这样的人。但你不是。”他说，“你可以改变。你可以成为一个和Stanhope完全不同的人。你可以做得比他更好。而且你不需要推开我来做到这个——”

“出去，”Nix用微弱的声音说，他毫无道理地怒视着Dick，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你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Dick止住了声音。他最后一次垂下头，深深地看了Nix一眼。那一刻Nix知道了他看得出来这全都是谎言，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种诡辩。但是，Dick一定也看到了他在羞愧和混乱之中固执地对他保持了沉默，没有收回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穿好外套。Nix感觉到自己正在消退、变小、变轻，因为那双眼睛不再注视着他，不再把他牢牢固定在原处。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确说谎了。他可以没有Dick Winters，他会活下去，但是他不想。

Dick走到卧室门边，手握上冰冷的黄铜门把。Nix犯了个大错，在最后一刻看向了他，接着就再也无法将Dick最后一次望向自己的样子从脑中驱逐：Dick的眼神有些犹豫，但不是对他要离开的这个决定感到后悔或者有所迟疑，而好像他无法理清眼前这一团乱麻，试图回想过去的种种失败，想要在这个瞬间弄明白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他的眼神并不绝望，Nix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打算放弃他们，但他无望地想要感到绝望，这样他才有意志力让自己从Nix身边走开。

“Dick，”他轻声地叫道，轻不可闻，近乎自言自语。可有那么一秒钟Dick似乎真的为此停了下来，他的脸转向Nix的方向，但并没有真正看着他。Nix不禁想到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他是在为Dick省去将来漫长的懊悔。也许这样他日后就永远不会回想起Nix的样子——他被抛弃、被这一刻彻头彻尾地摧毁的样子。但是那一秒钟过去了。Dick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

72个小时后，他们接到了紧急征召。Island Easy与Island Blade在月球表面相撞，坠落于北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