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Straight Lines (say it’s never meant for us)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7月30日 14:52

Summary: It feels like what they were meant to be: Two straight lines, on the same plane, keeping at a distance from each other and never ever once touched, yet always on, and always will be.

Nix在军校时期告白的故事。




U.C. 0079年4月

Side 1边境军事卫星“佐治亚”,本宁堡基地



透过对讲器显示屏,Dick看到Nix站在宿舍外面。他的室友长着黑色的大眼睛和旧好莱坞电影明星式的轮廓,鼻尖和嘴唇微微上翘,显得有些调皮,也有些稚嫩的孩子气,黑发总是在违反规定的边缘打理得很巧妙。两道浓眉仿佛有自主意识,左边那道比右边要淘气一些。在本宁堡的军官学校一起生活了近十个月,Dick如今对那眉毛挑起的方式和高度都已经非常熟悉。他还知道,他这位室友出生在地球上的旧美利坚合众国,在法国南部度过了童年,又在宇宙里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娶了位阿拉伯和欧洲混血的妻子。在他那深色头发、黑眼睛、白皮肤的身体里,混合了三十种以上旧世纪的国籍血统。并肩走在这位好友身边,Dick有时会产生一种令他骄傲的错觉,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Nix;而他则是这个聪明机智、潇洒又见多识广的富家子最好的朋友。他能够看到周遭的人都为之惊叹:Nix简直就是地球联邦国界无效化宣言与民族融合论的活宣传模板。

其实近来,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已经消停了不少。自从这个新年和吉翁开战以来,这种打量就掺杂上了憎恨、排斥与恶意。鲁姆一役[1]过后,吉翁尼克斯公司暗中开发新式杀人兵器的事大咧咧地公之于众,Nix却还成天像个没事人一样。有一天,Dick发现营地里漫天纷飞的流言不知怎么停了,他想那大概意味着Nix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和他的母亲站在了一边(Nixon夫人与马瑟纳斯家[2]交情匪浅),又或者大家终于记起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正间接地得益于Nix,因为正是Nix的祖父设计了他们脚下的一系列宇宙战舰,并且和主导V计划的雷比尔将军[3]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密友。

现在,Dick打开门时,他正站在装配式集成营房门外那统一安放的短短两级钢制脚梯上,一只灰白色的靴子踩着最上面那一级,心不在焉地往耳后别着一支香烟。他一共做了这动作三次,仿佛一个慢动作回放镜头。这是4月,殖民卫星内部的气候仍旧带着一丝寒意。Nix穿着新分发下来的机师夹克,脚上还是演习时穿的MS驾驶靴,夹克已经贴上了101“尖啸鹰”的胸章和臂章。他抱着胳膊,看起来有些冷。门开了,他跳起来,烟从他指尖滚落下去。他连忙捋了捋夹克领子,抬起头,冲Dick慌乱地微笑了一下。

“Nix,”Dick打招呼,走近一步帮他把烟捡起来,塞回他耳朵后面。他的手指在他耳后温暖的肌肤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收回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朋友,“晚上没有什么安排吗?”

Nix点点头,但没有说什么。既没有说他有了安排,也没有不说他没有。他们面对面隔着一级台阶站得很近,Nix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暖的威士忌酒酸味,但Dick觉得他不该对此评头论足。他将眼光放平,等在那儿。Nix低头检视着自己的靴子,有些局促地用一只脚轻踢另一只的靴帮,敲落鞋跟上并不存在的泥土。他们两个好像推销员跟潜在客户似的在门内门外站着。早些时候,Nix甚至还敲了门。Dick觉得这状况有些幽默,“怎么了,Lew?”

他不知道Nix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在他们自己的宿舍外敲门。或许他突然有种不安全的警觉,感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但那是假话,他向来很受Dick欢迎。他身上的一切对出生起就是宇宙居民的Dick来说都是新奇而且愉快的。

“没什么。”Nix撅了撅嘴意思一下。他后退一步,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右脚差点在宿舍门口的短梯上踩空。

现在Dick是真的开始担心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无法忍受地想到,Nix或许是来告诉自己,他决定退出MS驾驶训练,回到Side 6,回到他的妻子身边——根据军官俱乐部里的小道消息,毕业后Nix本该在家里的安排下调往战时唯一中立地带Side 6的欧德堡要塞,留在那里加入宪兵队伍,在后方安稳地渡过整个战争。但他随即安慰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亲眼看着Nix在EFF的志愿书上签了字。归根结底,这才是他们闷在这个偏僻的宇宙港里哪也不能去的原因。即使是在殖民地建设的早期,“佐治亚”的古老和娱乐匮乏程度也绝对是Side 1中屈指可数的。

“遇到个问题,Dick。”他咕哝着说,伸出一根手指,搓弄着微微泛红的耳根。耳朵后面那根烟被他压得皱巴巴的。

Dick看着他,眉毛抬了起来。

“威士忌以外的吗?”他温和地嘲弄道,藏起内心淡淡的恐惧。

Nix哼了一声,假装不高兴地把手插进腰带后面,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他出神了一会儿,两眼盯着靴尖跟前靠左一点的地方,肩膀绷地紧紧,然后抬眼直视他:“我迷上你了,Richard Davis Winters。”他像念战术手册那样一字一句地念出Dick的全名,好像他要说的话全都印在里面了,“这种迷恋,Dick,是最最差劲、最老套、最不能容忍的那种。”

Dick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不,你没有,Nix。”他下意识地否认,“你也不可能,因为你——”

Nix胡乱比了个手势,要他别说话,接着把手垂下来。“我就是的。”他大声地说,脸完全红了,但还是坚决地说着,“这种感觉,”他说道,“比你家十三岁的小妹妹最头脑发热的恋爱还要傻。”

Dick心想,他得拒绝Nix才行,就在这里,拒绝得不留余地。当然,他会很委婉,不会让Nix太心灰意冷,但也得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个结果。“但你是结了婚的人了,Nix。”他脱口而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力的一个理由,可感觉甚至还远远不够说服他自己

Nix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最——最最最差劲儿的迷恋。”他强调着。

Dick注意到他孩子气的唇尖在他撅起嘴时显得更加饱满了,Nix紧闭的唇线在他的注视下扭曲起来,他的舌尖正轻轻地点着上唇,而Dick会注意到的唯一原因是他正盯着不放。Nix舔舔嘴唇,迅速地瞥了一眼营地过道,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只动手把Dick往后推了大概2厘米,推到他们自己的宿舍门边,进到比刚才只稍微多了那么一点隐私的地方,然后退开一点,手指勾着他的制服前襟,紧紧地像是连在一起,一只指尖按进领口的缝隙里。

他抚摸着他锁骨上的皮肤,然后用指尖重重地擦过凹陷处那一抹弧度。Dick急促地吸了口气,感觉到热度攀上了他的脖子,然而他胸口紧绷的感觉却与呼吸或体温都无关,而是Nix凝视着他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他忍不住想——就好像他根本情难自禁;像存在某种自然定律,一股不知名的引力将他吸引向Dick,而他无法违抗。

当他再次上前,这感觉达到了顶峰——很公平,Dick想,他自己的身体也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往前靠着。Nix把他压回到门框上,身体贴着他的胸口,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他用手指框住Dick的脸,黑眼睛微微睁大了望着他;这感觉很亲密,也很自然、很熟悉。他用拇指摩挲着Dick的颧骨,然后把他的头拉下来,吻了他,就好像他们以前经常这么做一样,好像他们都已经这么做过了一百万次一样。他柔软的嘴唇和有点汗湿了的额发黏着他的,热气像机动喷口的火焰一样沿着Dick的颈部蔓延开来。接着,Nix的触摸消失了。

他的嘴唇可能是盲目地追逐了上去,他不确定。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近得他能感受到Nix落在自己唇上的呼吸。这么做是否妥当似乎已经完全不再重要,Dick有些冒进地将手探进机师夹克底下,沿着Nix后背长而平滑的肌肉移动摸索。Nix呻吟着,另一只手用力地揉进他的头发。他的手最后停留在Nix臀部上方,急躁,茫然,无措。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抓住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这个能力回应Nix,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应该那么做。

他试探着捏紧了Nix的腰,拇指按进耻骨上方的凹陷。那里的尺寸与形状都与他手的大小完美吻合。Dick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在Nix身上检验更多,比照他的手和Nix身体各处的长度、宽度,接着多少感觉到怀里那具身体绷紧了。Nix一只手平放在他胸前,把他微微推后了一点。可是当他的身体仍旧无比诚实地向Dick倾斜着——好像他只想把Dick按回去继续下一个吻,而Dick根本是敞开怀抱欢迎——这举动里的拒绝意味过了一会才抵达他的神经中枢。

“Nix,”他在Nix移动着离开时呢喃。

Nix的肩膀变得僵硬了。他推开Dick,将他推到一边,动作强硬。他的表情转眼变得落寞。

“我不想搞砸这件事,Winters。”他把重心压在他那双新靴子的鞋跟上,低声地说着。他不敢看Dick,“我生命里不常有好事发生,我不想搞砸了这一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又落下一个轻吻,轻得连啄一口也算不上,接着就和敲开门时一样突然地消失在了过道里。

Dick茫然退回他们的宿舍,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毫不在意地弄皱了他之前花了好几分钟整理好的制服裤脚。在傍晚的殖民卫星模拟出的夕阳晚霞中,他饲养在窗台上的生态缸构成了一个昏暗的微型小世界。模拟控制台另一侧的屏障已经张开了,玻璃自动调暗,减少夜间光合作用,外围的巴西葡萄藤似乎比他上次观察时又长出了一些,其中一条枝蔓越了狱,蜿蜒爬上了窗户。从这扇窗可以看到营地的景色。宿舍营区后面有一道低矮的缓坡,穿过绿化带的树丛,可以一直望见人工防护河的沿岸。

DeEtta认为这些葡萄藤早晚有一天会造成含氮量短缺,Dick倒是挺喜欢那些心形叶片的,如果掐下一小片在掌间摩挲,就会散发出一股令人心神宁静的肉桂味儿。他和DeEtta是在征兵处的运输穿梭机上认识的。他们都来自Side 4的乡下,对农场经营、饲料和畜牧很了解。有个星期六,Dick在小礼拜堂里对她讲起殖民地水培小麦的腐烂问题,DeEtta恰好也休假,他们跑到基地附近的植物园买了些准备材料,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她帮他了解了水循环系统中蓝绿藻与硅藻的最佳平衡指数。Dick觉得今晚出门时也许该问问她,请她帮忙把生态缸的下一轮植物种下。他有些好奇她会提议什么来取代巴西葡萄藤,但愿这话题并不乏味。

他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仪表,将宿舍自己这一侧的窗帘拉下来,把生态缸从窗台上挪走。他喜欢在午间的自然光中观察他的生态缸,翻翻几本手册,浏览一本关于地球上海洋生态系统的书。他喜欢更换缸中的净化用水和生物成分。他喜欢秩序井然,喜欢那些很快就能做完的事,诸如训练,军事演习,喜欢植物带像分割线一样方正地围住一座座营房和过道。(而Nix只会用他那招牌式的戏谑语气打趣他,“你知道的,宇宙人,这里不是地球,你没法真的有自然光。”)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面对Nix那一侧,突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刚刚和他最好的朋友接吻了,然后,毫无预警地,有什么他不懂得的事物改变了,Nix退缩了。他推开了他,跑走了,留下Dick傻乎乎地站在地板中央,竭力想弄清楚是什么让Nix突然改变了心意。他想不到要如何处理这个吻,或者是他在那个吻里所想和所感觉到的一切——他没法给那些感情起个准确的称呼,但更没法忍受今晚躺在床上,躺在Nix的身旁,假装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聆听着Nix的呼吸声而什么都不做。

不过他的确知道自己做什么:今晚,他会想着Nix。躺在黑暗里,他会安静地用指尖依次触碰自己的嘴唇、喉咙、胸口,感受自己的呼吸在手下起伏,想着Nix的呼吸打在他脸上,他身体的重量,温度,长度;还有Nix的手指,压着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胸膛,指尖重重地抚摸过他锁骨的曲线;Nix的心脏依偎在他的手掌下,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他们靠得那么近,每次Dick看过去,甚至无法与Nix的眼睛对视,总是只能看见他脸庞的一小部分,比如皮肤上淡淡的绒毛,脸颊处细小粉红的血管,几片炭黑色睫毛。就像你睁眼朝着自己鼻子的中心看,同时按压眼角,你就能得到一小段可见光谱。牛顿光学。世界上最迷你的彩虹。

他醒悟到在那个吻之后,自己绝对做不成什么“最好的朋友”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做到过。因为”最好的朋友“可不会六点半约女伴出门吃晚饭,现在却幻想着和那个朋友几近实现的亲吻,更不会在某些更为私密的时刻(如果他允许自己承认的话),在欲望被他自己的手拽出身体时张嘴咬上枕头,不让Nix的名字(一声轻轻的”Lew”,从来没有成型)堪堪来到嘴边。

DeEtta四点半左右的时候打来过一次。她应征进了502大队I-4试验小队,是萨拉米斯级后期试作型巡洋舰的操舵手。Dick有些羡慕她能这么快投入实战,而他们MS预备队还得轮着驾驶那几台502淘汰下来的试作机。他记得DeEtta的日常演习预定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1600开始,可四点半了她还呆在港口的接舷码头上,完全不见出航迹象。“在我们前面有个家伙逃走了,”她对Dick说,通讯质量因为米诺夫斯基粒子的妨碍沙沙作响,她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熟悉,“驾驶员,MS的。他们说肯定是科氏综合征[4],不知怎么就爆发了。他起飞后就和舰桥故意切断了联络,不知所踪。港口宪兵队现在全部出动,去把他弄回来。不能因为他白白损失掉一架实验机。”

“这个,”Dick说,“完全是因为他的队长没有及时关注从船医那里传回来的精神评估表格。”

“对我来说,Dick,最大的问题是这家伙失踪后港口就封锁了,我就不能把战舰开到宇宙里去,也就少了一次机会熟悉飞行操纵系统。”她说,“万一我们明天就被拉上战场怎么办?”

他笑了,她上进的责任感一直是他很欣赏的。“晚饭后去模拟训练室?”他提议。

DeEtta在通讯器那头叹了口气,“再给我点时间,”她说,“五点钟我再告诉你我们到底能不能吃上晚饭。”然后她就得下线了。

也许是他在接吻时做错了什么,Dick思考着,或者他没有通过Nix的某种测试,忽然听到门外不远处有脚步声。他紧张起来。那可能会是Nix,他想。他的紧张让他分神了一瞬,没能辨认出那到底是不是Nix的脚步声。换作平常,他总能分辨出来的。他当然想和Nix好好谈谈,但这么快就再次遇上对方,他还是觉得不太吃得消。Nix……太过重要,他决定,不该只得到一场匆忙抽出几分钟来的仓促谈话。他有点希望那脚步声是Harry和Kitty的;这一对大概有些过来人的智慧可以向他传授。

又有一阵声音。不是Nix。他莫名松了口气,然而又警告自己,说不定下一回Nix就出现了。现在差不多五点,DeEtta马上就该下训练了,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一打开门跟Nix撞个正着,匆匆解释上两句,说自己正在赶去……和某位女士赴约的路上。但接着他想到,说不定Nix这时正在外面某个地方徘徊,拎着一瓶威士忌,悄悄摸摸等着他离开,去和DeEtta见面,再一个人溜回宿舍。这想象令他心痛起来。

Dick在折得笔直的裤缝上蹭了蹭手指,排演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传达给Nix。他可以待会儿向DeEtta征求些意见,在他眼里,她是位坚实的操舵手,很擅长为人指明前进方向,战术考核中也总是能做出最佳的航路规避判断。但或许他只会在晚饭桌上略过Nix的事。要是知道他把这事告诉了DeEtta,Nix肯定不怎么高兴(“这是我们的事,Dick,我们的”)。他应该要更慎重。再说了,何必叫DeEtta也为此烦恼?

他还是给DeEtta传了简讯,但就看看她在干吗,并问她再把餐厅的预约推迟半个小时够不够。他不想打电话,他担心自己会在听到DeEtta声音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对她全都和盘托出。“我怎样都行的,De。”他给她留言道。

DeEtta很快给他回了电:“谢天谢地他们已经把那驾驶员搬到驻地医院去了。”她在通讯器里说,“你真该看看那场面,他们把他从驾驶舱里硬拖出来——真是太可怜了,他看起来完全疯了,医疗兵只能给他注射镇定剂。”她顿了顿,“我看他撑不过去了,Dick,他肯定撑不过去的。”

“你们整个舰组成员都在场?”他皱起眉,“就这么看着他?”

“是呀,”她叹一口气,Dick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静电噪音,“上帝啊,我这么议论他简直不道德,我会因此在地狱里备受煎熬的。”

“不会的,De。”他安慰她。

“你当然不会,Dick。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肯松懈的军官。假如有一天他们让你指挥自己的部队,那些人肯定全都牢牢地跟着你。”她说,“要知道这种事情可是会传染的——真奇怪,对吧?科氏综合征,你想不到这种只发生在一个人脑子里的病竟然也能传染。”

他笑了,想象着那支还不存在的队伍,“他们可不是小猫小狗啊。”

“你知道吗?他们搬运他的时候他又冷静又安静,好像他突然清醒了。”DeEtta轻声耳语,“但那根本就不像个成年人的眼神,那就是个毫无防备的孩子。他的自我退化得像个婴儿一样,你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剩下一点保护自己的本能了。要不是他的眼球还在动,我真担心他们运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De,你得相信医生。他们会治好他的。”

“你觉得这跟他是地球出身的有关系吗?”她问,“我听说他原先也是空军精英转任来的。”她没等Dick回答就叹了口气,“真拿这些还没脱离大气层的心灵没办法。”她似乎摇了摇头,Dick隐约听到背景里传来舰上的集合警报,“我晚点再打给你。”她匆匆地说,又挂断了。

这下他彻底无所事事了。Dick在宿舍里踱了一圈,把本来就够平整了的床又重铺了一遍,还抛光了根本不存在灰尘的靴子。他决定出门走走,在营地里散散步,边等一等DeEtta。人工太阳正在切换光照模式,一缕灰暗的夜色透过Nix那侧的窗户照射进来,他往营地外围的河岸瞥了一眼——Nix就在那儿,坐在河道上的一棵树下面。不知道是谁从基地里偷出了个旧吉普轮胎,在树下做了一架简易的秋千。Nix就坐在那秋千上机械地晃动着自己,垂头丧气的,看手势还拿着一根烟。

那一瞬间Dick感觉到了熟悉的恐惧,和他拒绝去想Nix会离开本宁堡时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该拿这股情绪怎么办。他暂时撤退到窗户边上,又转身,迟疑了一下,站回了他们两人的书桌前面。

“好吧,坚持住(hang tough)。”他对着自己饲养的生态缸说道。说完,他整了整衣领,拉开宿舍门走了出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草坡。Nix弓着背,肩膀耷拉得很低,两眼发呆地盯着地面。不过Dick敢说他听到了有人向他走过来,也敢说他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怎么在这儿荡上秋千了?”他边走近边出声问,“我还以为你今晚有安排。”

Nix不看他,但他用鞋跟把秋千停下来。“你先别生气。”他咕哝着说,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被他这双靴子蹭得七零八落的草叶。

地上扬起一蓬草屑,空气里弥漫开新鲜青草汁液的气味。Dick摇摇头:“我没生气。”

Nix静默了一会儿。“我有时候会坐在这里。”他开口说,比划着手里的香烟,“有时我骗你出门喝酒去了,但其实我只是坐在这里,看着我们俩的宿舍,一直到看见你在窗户前面出现才好。”

他抬起头往上看,解开了的立领制服下露出喉咙光滑的曲线,可爱极了。Dick一下子看呆了,几乎忘记了回应。他一向觉得他这位朋友的外表英俊迷人,可他从没察觉到这份魅力对他来说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简直摄人心魄。Nix的皮肤是那么光洁,完美无瑕,看起来跟小羊皮一样细腻。他忍不住地想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肌肤。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过。”Nix说,又转过头去,随手掸了掸烟灰。他的举动里有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和随意。

“一次都没有。”Dick承认。这让他很震惊,很惭愧,也有点受打击。他有些焦躁地想到万一他只是在做些无趣的琐事呢?比如在书桌前写日记,或是记录生态缸的监测数据。万一他是在刮胡子呢?万一他的衬衫没穿正呢?

他踱着步子走过去,故作随意地站在Nix身边,挨着他的手肘。人工太阳充能的时间快到了,半边天空已经变成了无趣的星空CG景观,人造云像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稀疏的烟雾,在河面上飘来飘去。Dick倒宁愿外壁全都打开,映出真实的宇宙环境,但专家们说那样容易让人罹患科氏综合征,就像DeEtta队里遇到的那个逃跑的MS驾驶员,不知怎么就坐在驾驶舱里悄悄地发了疯。

“你一定希望我什么都没说吧。”Nix直冲着他们脚下的地面说道。

“嗯,我们也不是只说了话。”Dick向他指出。

Nix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像是有些紧张,随后刻意将视线移到一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Dick可以看出他正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就像合上一本战术手册,又打开另一册。

“我躲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很尴尬,之前的表白。”他嘀咕,耳廓在微暗夜色里红得发亮,“我不该那么做。”

“天,Nix。”Dick说,他有些想笑,这股愉悦是纯然的、发自内心的,“我不介意的。”

“哦,省省吧。”Nix突然从秋千上站起来,换了个朝向,背对着Dick坐下。他把那支烟吸到只剩滤嘴,往树丛里熟练地弹干净了烟灰,然后慢条斯理地把滤嘴扯成一绺一绺的,丢到脚下。

“我知道你这种类型,Winters。”他说,“用人格测试表来量化,你就是那种‘专业人士’:你这类人喜欢或不喜欢上什么人不存在策略,对不同对象的爱也没什么区别。你没有爱好,没有怪癖。你想的只有解决问题的手段。”

“对不起。”Dick下意识地说,皱起眉头看Nix慢慢撕碎那只烟头,就好像他在用它发泄某种慢腾腾的、无以名状的愤怒。

Nix点点头,又耸耸肩,带着一丝别扭的不情愿。“像你这种类型的人,我……”他的手无力地在半空中挥着,除了秋千的链条什么也没能抓住,话也没说完就算了。

Dick等着他补上后面的半句话,通讯器突然响了——显然是DeEtta打来的。这简直比撞个正着还要尴尬。他赶紧又向Nix道歉,从秋千旁边走开一段距离,背过身去接起通讯。

“晚饭取消了。”DeEtta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不能离开舰上。医生说要给我们舰组的每一个人一一做精神评估。我知道我们的计划泡汤了,但命令就是命令。”她听起来愧疚得要命。

“没关系,De。”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松了口气,“我们可以改天再约晚餐。”

“看到那样的场面大家都有点吓坏了。”DeEtta似乎认为她有必要主动解释一番,“我想我大概也有点吧,但一时还不怎么反应得过来。你真该亲眼看看,大家都像在重力状态下沿着船沿走平衡木似的。”她勉强自己笑了笑,“对不起,我得走了,Dick。晚饭真的很抱歉。”

通讯挂断后,Dick打给餐厅取消预约,然后握着通讯器又独自站了一小会儿。他意识到他的失望远没有那么强烈。上一次发生这种事,最后他和Nix在一个法式餐厅解决了晚餐。Nix炫耀似的用他漂亮的法语大声朗读出酒水单上那些复杂又精致的名字。他教Dick看菜单,Dick的法语很糟糕,满是咕哝声,但Nix似乎喜欢他尽力尝试的样子。一整个晚上他都乐不可支。他想他就是在那时爱上了Nix的笑声,忽上忽下的那种。

。Dick忽然很难说出话来。那正是爱吗?

他缓缓地走过矮坡。坡顶上的杂草被人来人往的脚印踩实了,踏出了一条简陋的小径。这里有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也有蚂蚁,正沿着一条只有它们自己理解的曲线前进。Dick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不去想这些树木多是人造,植物花卉的种类都由环境生态学家严选,为了在宇宙殖民地里引进蚂蚁这个物种,背后有多少研究人员为此付出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心血。

Nix还在秋千上。他无聊地把自己转来转去,秋千链条在他头顶上拧成一股,又松开,于是橡胶轮胎就一圈又一圈地转动起来。他在转圈的间隙里瞄着Dick,似乎很不开心。“你那个女朋友?”他问。

Dick倒是不担心他因为这点引力就晕掉——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可是特训过的MS驾驶员——不过他还是伸手把秋千停下。“不是女朋友。”他回答,“只是DeEtta。”

Nix撇撇嘴,“好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但我就是得说出来,你懂吗?关于我的感觉。”他没个好气地说,摸索着拿出烟盒,在大腿上敲了敲,用多年才能练就的熟练手法夹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不知怎么一副憋闷的神色,“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Dick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身靠在秋千链上靠了几分钟。好一阵时间过去了,他们之间还是只有沉默。但这沉默并不令人紧张、尴尬或是不自在。这沉默是寂静的;在他们两人间柔和地蔓延,Dick不太习惯Nix这么安静,但他仍然发觉这有令人安心的地方。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能察觉。”他想了想,率先打破了沉默。

Nix嗤笑了一声,什么也不说。Dick直起身,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在Nix的脚边坐下,背对着他,以一种有点奇特的方式和Nix相互错开但又紧贴着彼此坐着。他们的身体并没有直接接触,但近得Dick仿佛能用一个念头碰到他——似乎他们之间的空间不知怎么凭空消失了。他能感觉到Nix的身体因此颤抖了一下。

“好吧,我是个傻瓜。”他说,指尖在腿面上轻拍着,“愿闻其详。”

Nix冷眼瞧着自己的手指,把它们当成烟盒里的一排香烟似地搓来滚去。过了一会儿,他点起烟,白热的焦点处升起一丝淡蓝色的青烟。“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他问,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冷漠。

Dick思索着所有盘旋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太多了,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知道我能够理解你,你也能够理解我?为什么我能够在还完全不了解你的时候就信任你飞行在我身后?为什么你总是那个知道我需要什么的人,而且是唯一一个?为什么你要吻我,又把我推开,为什么你说你迷上了我的时候就像是从没指望过能得到我的回答,为什么我想吻你来找到所有这些答案?

“我不——我不明白你,Nix。”最后他只得坦承,“也许我就是理解不了这一切,”他把手肘往后撑,脚搁在下面的草坡上,扭头看着Nix,“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不切实际的幻想?”他问,很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

“天哪Dick,才不是!”Nix夸张地吁了一口气,喷出一大股烟雾。他的目光公然地向下扫过Dick的身体,微微停留,然后回到他的脸上,砸了咂嘴,“嗯,实际上我的幻想要——成熟得多了。”他故意把这个词暧昧地拖得很长。

Dick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哦……哦。”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这个。”

“没错,那个。”Nix的大笑兼具着讽刺和指责,仿佛在责怪Dick逼他就这么说出来了,“现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Dick撑直手臂坐回去,“坦白地说,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Nix哼了一声,双手按在自己脖颈上。“当然了,鉴于你是Dick Winters,THE Mr. Perfect,你肯定希望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憋在了自己心里。”他略带讽刺地附和道,语气微微偏离了他通常的那种刺人的风趣。

这是Dick设想的“跟Nix谈谈”的场景里最糟糕的一种展开。“Nix,我真的没有那么想。”他说,笨拙地想要补救。

Nix摇摇头,假装专心致志抽着烟。他身上有种养尊处优惯了的散漫——Nix不是很认真;大家就是这么说他的。怎样才能给他一定程度的严肃认真感呢?Dick也曾为此绞尽脑汁,但他很快就发现了Nix精心修饰过的漫不经心。或许是因为他的家世,Nix必须得装出一副不够认真的样子,他必须要显示出他是毫不费力就做到了他做的那些事的;因为努力就意味着愚蠢,投入精力就意味着他在乎。当你真心在乎某样东西,别人——那个人主要是指Nix的父亲——就能看出来,并从你身上把它夺走。

(这话由他这个人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Dick向来认为Nix在军队生活中需要争取的应该是一点大胆放肆的成分,而不是表现得他的生活本身便是剧院。)

而现在,Nix的风趣消失了。他的双眼暴露出了他内心的茫然,至少Dick那样觉得。就像米诺夫斯基粒子干扰下的卫星镭射通话,那双黑眼睛即便转动起来,也像隔了平均每两秒的延迟,十分缓慢。Nix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又大又深的瞳仁一动不动,映出两点香烟的火光。他的脑袋沉甸甸地垂在耸起的肩膀之间,有一种挫败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他拿烟的手势也依然优雅。他的黑发在暮色里闪闪发亮。他若有所思地捻着烟嘴——Dick知道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是不会放松警惕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太过习惯无重力舱,几乎意识不到松手时手里的东西会掉落,但Nix的防御机制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本能,不会在半空中松开燃了一半的香烟。

“我要跟你说点事。”他说,用夹着烟的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嘴唇,那语气并没有继续打趣、嗤笑或是讽刺。非要说的话,他听上去像在工作状态,仿佛他正在脑中重新整合着自己的新发现,将它们一一分类归档。

Dick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我特别记得有一天晚上,”过了一会儿,Nix说,“你走进军官俱乐部,没人知道你在那里干什么。但你是来找我的。”他吐出一口烟,“我那时很讨厌你。我对Matheson说,你一定觉得自己比我们所有人都优越。而且坦白地说,我以为你也讨厌我。看到你站在门边那个昏暗的角落里,打量着四周,眼睛里充满了警觉,那样子简直就像误入了原始丛林。”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可是接着,你看见了我。你真该看看你当时的表情,就好像你——”他吞下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你很专注地看着我,好像能透过我看到我的一切,也能看到我们将来的一切,并且坚信那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你就那么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仿佛看见了什么能彻底动摇你生命的东西——那就是我。”

他又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这件事,眼睛注视着河面,拒绝回头看Dick。渐暗的天光下,河水就如同负片般闪闪发光。

“我一度感觉很不舒服,就像MS起飞时一样。我觉得你是在拉我在所有人面前上演一场没有排演过的演出。我对你很生气,气你竟然敢这么做,但……”他瞥了Dick一眼,“从那时起,我也相当确信,不管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内心深处,你一定也有……某种相同的感觉。”他停顿一下,“结果就是这样。你压根不懂我在说什么。你只想找个朋友,我却误会了你想要更多。”他挥挥手,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在他们头顶比划,“像这种事会在你的内心掀起一场战争,真的,你跟自己斗争,但十有八九你都是输。”他的语气平静下来,“现在你真的知道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Nix把烟抽得又急又猛,浅青色的烟雾不断从他唇间逃逸出来。在他们身后,基地里的营房逐渐亮起鸟儿归巢似的一盏盏灯光。这是颗完全的军事体卫星,殖民地里只建造了军用设施。眼下,除了那一簇一簇断断续续的灯光之外,放眼望去,四下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Dick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每晚向头顶的人工大地招手致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那么做了。缺少了孩子气的英雄主义就像幻肢痛,你偶尔会不记得你遗落了哪一部分。

“Nix……”

Nix没等他说点什么就拧转过秋千,“我们回去吧。”他脱口而出。

Dick知道他的意思不止是要他们回到宿舍去。

他犹豫了一下,斜过一点身体靠住Nix的小腿。Nix正要起身的动作不由得僵住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促使Dick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肘,把他拉下来。这冲动并不强烈,只是一种对皮肤的渴触、对打破两人之间私密距离的突发的渴望。他把自己的重量微微压在Nix膝头上。

“我不想要回去。”他说,小心翼翼地平衡着他们两个的姿势,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从这种行为中得到什么,但他知道他的确不想要。

Nix往下看着他,震惊得忘记了要假装。有那么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看起来有些退缩,就像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去拥有这个似的。他的靴子不安地蹬在地上,仿佛要向后摆荡而去。但下一秒Dick松开了手,转而搭上他的后颈摩挲;他荡了回来,措手不及地被他吻上了嘴唇。

这只是他们的第二个吻,但Nix唇上传来的压力不知为何已经让Dick感到熟悉。秋千的铰链咯吱咯吱轻响着。在他上方,Nix发出一记微不可闻的叹息,几乎是立刻就软化地张开了嘴,用牙齿轻轻嗑着Dick的下唇。他紧紧地贴着他的嘴,舌头伸进他口中。Dick模糊地捕捉到自己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介于呻吟和惊呼之间。Nix尝起来像潮湿的烟草,还有一丝狂热的味道。Dick张开手覆住他的后颈——他的手掌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温暖而坚定,手指不自觉摩挲着Nix颈后削得短短的头发,在Nix颈后的皮肤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随即加重了力道,把他牢牢地往下压,让两个人的嘴唇更深重地覆在一起,深得像是要在Nix唇上留下淤痕。

当他们分开,Nix看起来仿佛对自己绝望了。“为什么?”他喘着气问,矛盾地在抵着他嘴唇的同时撕扯着Dick的手臂,“你不是真的想吻我,Dick。”他的声音破碎地收紧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应我,但其实不是。我不——”

“你误会我想要更多,然后就决定你可以给我我想要的吗,Lew?”Dick打断他道。

Nix没有马上回答。但当他的嘴唇随着浅显的吸气渴求地微微分开,Dick也紧跟着弄清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这想法在一场战争之中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能令人恐惧。

“Nix,那个吻……我不能当它没有发生过。”他诚实地说,“我不想一辈子追求那些我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来却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渴求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直视着他,“我想要它,Lew,我想要。”

他倾身向前,试图再吻他一次。但Nix在最后一刻转开了头,让他的吻错失了目标,仅仅只是浅浅地落在了嘴角上。Nix的嘴唇短暂地从他唇上擦过,带着莫名的颤栗和抗拒。

“别。”他说,听上去充满了恐惧。

“Nix。”Dick试着用叫出他的名字来表明立场。他就着Nix的手肘想要把他拉回来。

“不,别这样。”Nix喃喃地说,直起身退开到安全距离,一条胳膊顽固地挡在身前,另一只手遮着脸,好像他受不了被Dick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做不——我做不到。你明白的,Dick。”

“明白什么?”

“这个。我做不到。”

“这不是理由。”

“反正我就是不能。”他模糊地说,“就是不能。”

“只是现在,还是永远都不能?”Dick开玩笑道,希望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透着深深的失望。

Nix摇摇头,双脚踩住草地,轻轻推着Dick往后远离自己。他那向来生动的眉毛固执地皱了起来。Dick稍稍坐直起身,他避开秋千的晃动,往一旁挪了挪,屈起腿坐了起来。他感到脚底虚浮,沿岸的草坡似乎有点太软绵绵的了,好像人工大地一夜间失去了重力,怎么也踩不实。Nix的手好几次地把头发理顺。他的眉头紧锁着。

“你或许会死在这场战争里,Dick。”他说,“我还没准备好让这件事毁掉我。”

“我们都可能死在这场战争里。”Dick说,意识到这并不是Nix最担心的结果,“你想要知道这最终会去到什么地方。”他醒悟,“你想要确定——这就是情报官吗?”

“你可以认为我就是。”Nix干巴巴地回答,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

Dick很难不对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他缓缓地点着头,难得地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就像Nix说的,他毕竟是一个总在思考对策的人。这是他受到训练去做的:压力之下,纪律会为士兵创造精确的思想。

“所以,”他用一种有点公事公办的语调说,举起手来揉按着双眼和太阳穴,“你觉得我们必须先把这事想清楚。”

Nix耸耸肩,“嗯,今晚我在冲动行事这方面的记录已经够糟糕的了。”他管自己明确无疑的酒精滥用毛病开了个玩笑,但Dick今晚还没见过他喝一口酒。更何况他并不喜欢Nix暗示他们的第一个吻完全是在威士忌的影响下完成的。一点也不。

Nix在他的注视下不自在地动了动。“这非常重要,Dick。”他坚持,“我不想失去你。”

Dick转过身去,屈起一条腿盘在身下。他扶住Nix的小腿,把Nix的两个膝盖并拢到一起,接着轻柔地握住他的膝头。Nix任他这么做了。Dick推推他,让他坐在秋千上,在自己手掌的控制范围里轻微地前后摇晃。他往下看着Nix和他别无二致的制服和靴子,在黑暗中看了两三分钟,然后叹出一口气,把额头靠在他腿上。

“不,你说得对。”他同意道,“我们应该要等。”

“是啊,等到我们都活下来——至少吧。”Nix的声音发紧。接着,有点出乎意料的,他弯下身,冲动地伸出一只手来捧起Dick的脸。他的指尖轻抚过Dick的鬓角,沿着他总是刮得整洁干净的胡茬边缘滑到他耳下,带来丝丝电流游走般的麻痹感。

“我不相信我们能活过这场战争回来,”他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现在告诉你。”

寂静再一次降临到他们中间,他们似乎只剩下呼吸和彼此身体相触的那一点温暖。Dick觉得他现在必须得说点什么——随便什么——但随即Nix轻微地吞咽了一口,转开了脸。他的手也随之抽了回去。于是他想到那些话不过是些他很有可能无法遵守的承诺,它们僵死在了他的舌尖上,最后他只好点了点头。

“好吧,”他机械地复述着,“至少等到我们能安全地活着回来、有机会决定将来要怎么做的时候。”

他们又静坐了片刻,平复着呼吸和急速的心跳。最后,Dick抬起头看向Nix。Nix垂着眼睛,他的脸离他很近,Dick能看到他脖颈上某根血管紧绷地跳动,看到他颈根处薄薄一层细汗闪着微光。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让他想要起身去舔舐。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空气因为Nix散发的一点淡淡的热量变暖了。这个距离下他们完全无法对彼此藏起脸上的表情。Nix漆黑的瞳孔张得大大的;当他看向Dick时,那双深色的眼睛里也倒映出了他自己同等的渴望

“我想502-I-4小队今晚会走16号闸口。”Nix打破了寂静,说道。

Dick只想了一下就明白,Nix是在用他的方式无言地告诉他,他们必须止步于现状,就像他站在宿舍外向他表明心迹的时候、像他摇着头对他说他做不到的时候一样。而他却似乎对这个单方面做出的决定无能为力,只能尊重Nix的选择,让他们之间止步于友谊,止步于一段没头没尾的告白和两个不甘心的吻。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当Nix掸掸手对他表示理解时,他只好做了他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那个选择:他沉默地点头离开了。


他走在河道上去接DeEtta的时候,瞥见Nix的身影正有点跌跌撞撞地往草坡底下走去,直到在黑暗中褪成一个小小的轮廓。


这天更晚些的时候,他站在16号闸口的准备室里看着DeEtta换下太空服。冷空气钻进了他的制服领口里,但他不予理会。准备室的空气闻起来很干净,这里总是有股新家具刚拆包装的味道。DeEtta动作利落,修长的四肢简直是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她的嘴角一如往常地流淌出信心。对于任何经历了Dick这一晚经历的人来说,一小股震撼人心的现实感在此刻奇迹般地融入了观看她的这些日常小动作里。

他指间夹着通行证那一小张卡片,在电梯按键上轻轻拍打着,直到DeEtta转过身来,探究地盯住他:“今晚发生什么了吗?”她问。

他本想说“没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你会觉得我太过‘专业人士’吗?”他问DeEtta,“没有爱好,没有怪癖,也没有幽默感?总喜欢把所有的想法都憋在心里?”

“什么?”

“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要从头说起,似乎又太费劲了,“觉得我作为一个朋友有点太过苛刻又迟钝了,好像那些想法谁也不说出来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似的。”

“老天,Dick,别侮辱我了。”DeEtta说。

“De?”

“你以为呢?我可是个聪明人,Dick。”DeEtta白了他一眼,“我有高级飞行器驾驶资格证,要不是我承受不了g力测试,我会和你一样是个优秀的MS驾驶员。选任测试的时候军队就从我身上看出来了。如果你是这样的男人,我早就看不起你了。”

“哦。”Dick讷讷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DeEtta灵巧地摆脱掉笨重的太空服,弯下腰把制服连身衣的裤腿重新塞回靴筒里。“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人了?”她边绑头发边问。

他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心慌得仿佛自己说谎被逮到了,“为什么这么说?”

她耸耸肩,“你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今天却突然讲了起来,我只能想到你肯定是遇见什么人了。”她说,“只有喜欢上一个人才会让你开始审视起自己,Richard,我们爱的人就是对我们有这样的影响力。”

她潇洒地将马尾从发圈里拽出来,但是遗落了耳边的一小绺发丝。Dick想上前为她将那缕头发挽到耳后。这种触碰的冲动只是出于无伤大雅的责任感。他走上前又退回来。他的手还搭在电梯按键上,手臂拉得很长。这个点轨道电梯几乎没有什么人搭,他们耽误不了谁的时间。DeEtta在地板上向他漂过来的时候,他伸出另一只手,给她提供落脚的支点。

“你能先去战术模拟室吗?”DeEtta说,“我想绕路去医院看看担架扛回来的那家伙怎么样了——说来惭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歪了歪头,“你还好吗,Dick?你确定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是位上尉了,De,”他说着笑了笑,“我相信我可以自己找到模拟训练室在哪儿。”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里。DeEtta在经过他身边时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

“我也不是非去不可。我们可以聊聊。”她体贴地提议。

Dick食指的一个指节磨蹭着通行证背面的蓝色地球联邦浮雕,“不,没什么,”他简洁地说,“别为我担心。”

DeEtta打量着他,“但你的事感觉上很重要。”她说。

“是很重要。”他不得不承认。

“跟Nixon有关,是不是?”她敏锐地问。

Dick迟疑了一下,“不,”他说,这甚至不是一个谎言,“只是我自己的事。”

“Dick,”DeEtta的语调像是在从很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你还好吗?”

他假装在思考,隐秘地用指尖点着自己的嘴唇、喉咙和胸膛,感觉到他的脉搏在手掌下起伏,记得Nix的热量压在他的嘴角。他的嘴唇、黑眼睛和那一吻给他的感觉。他一刻的激情。他指尖情难自禁的抚摸。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用渴望的目光看着自己,手却把他推开。

他只是想要一些会永恒不变的事物,他想到。他不该想着对Nix说出那些他做不到的许诺,它们空洞的字眼在他脑海里回响,一遍又一遍——Nix让自己止步不前,只是因为他绝望地想要Dick告诉他一些会永恒不变的事物,作为最后的保障。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直线,存在于同一个平面上,彼此保持着一定距离,从未有过交点,但始终在一起,而且会永远在一起。

电梯突然震动起来,徐徐停下,将他从走神中晃醒。Dick赶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刻退开,DeEtta没有察觉到有异样,“那么,”她问,手扶着电梯门,“你现在要怎么办?”无心之中听起来就像什么隐喻。

Dick想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

“我会活下来的。”他告诉她。

他挥挥手回应DeEtta的道别,想到他和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他和DeEtta也曾经坐在基地外面直到深夜,他们没有做别人想的那档事,只是轮流讲着家乡的小故事。DeEtta身上有些海军的气质,在每个码头都有一段不同的人生:她懂得怎样经营农场,也会开太空穿梭机;能像个赌博好手一样洗牌、打牌,也会玩象棋;会弹钢琴,也喜欢听流行乐。她曾经盛装打扮带Dick去基地附近的酒吧,或者是去有DJ和整支乐队的俱乐部跳舞。DeEtta的晚装姿态十分美丽。他生日那天,她专程为他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他跟着她去过很多地方——午夜电影院,脏兮兮的喜剧俱乐部,这个春假他们还计划乘穿梭机回Side 4的“里伯”看新奥尔良音乐节。就在这时,他明白了。

他心想,他居然为怎样回应Nix的表白感到烦恼。真是太傻了。难怪DeEtta要担心他。他本该坦然接受它的。他本该在那一刻就握住Nix的手,拉过他,触碰他,亲吻他,并在所有那些时刻都把Nix的手捏在手心不放。他本该告诉Nix他不想等,他不想回到他们是朋友的时候,隔着两次都无疾而终的亲吻,晚上躺在同一片天花板下思念彼此。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他,而是他们在一起

他想要随时随地触碰Nix的自由,想要Nix也随心所欲地触碰他。他想要看着熟睡中的Nix,然后俯身为他们关掉两盏床头灯;想要和他越过Soble还有Evans的脑袋用眼神交流。他想要驾驶MS誓死保护他的旗舰,假如Nix就在那座舰桥上的话;想要依靠他作为一名情报参谋,按他的命令去战斗。他想要在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坐在阳光下,抬起双脚躺在草坡上,看着Nix坐在秋千上晃荡着点烟,从水壶里喝着威士忌,讲起他听说来的一些有趣的事。最初只是一个原子,然后发生了大爆炸,形成了整个宇宙中的一切。太阳、行星、所有的星系;地球上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包括他们现在所体验到的时间。此时此刻,构成他对他的全部感受。他会告诉Nix这些,并对他说:

死亡和时间都算不上什么。Nix,你不会失去我的。现在就和我在一起吧!






——The END——




  1. 1.鲁姆海战,详见E连大事记年表。
  2. 2.马瑟纳斯家,一支非常有政治影响力的家系,其家族成员曾出任过地球联邦第一任总理、联邦议会议员、移民运输管理委员会的评议长等,是位于宇宙移民政策中枢的家族。
  3. 3.雷比尔将军,广受尊敬的联邦军鹰派著名人物,即使在伊菲修岛坠落后也坚决不支持与吉翁讲和,于鲁姆海战被吉翁军新型兵器MS俘虏,又奇迹般地被营救归来,全力支持V计划,发表过著名讲话“吉翁已无可用之兵”,是一名新人类,可惜未能活到战后,在星一号作战中战死。
  4. 4.科氏综合征,一种虚构的精神疾病,大体上是源于对宇宙环境的不适应和恐惧(类比于深空恐惧)引发的幻听幻觉。

Two Straight Lines (say it’s never meant for us)
http://example.com/2024/06/04/winnixextras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4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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