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Runaway)·上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12月13日 16:02
Summary:宇宙世纪0093年,新吉翁夺取小行星“月神五号”投下地球圈,意图执行地球寒冷化作战;两天后,Nix穿行在科拉希基地,去进行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对话。
作者的话:
受到duology系列第二篇a chasm a thousand fathoms deep启发,突然想到如果Winnix最终没有在争吵中寻求到出路——如果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战胜Nix的酗酒问题、现实生活无穷无尽的压力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问题呢?于是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想要写成现实向的,但作者不想涉及50年代朝鲜战争和冷战的政治问题,干脆Crossover了一个本人很熟悉的虚拟历史世界观,高达UC宇宙,结果就是变得对读者不友好了orrz,对不起(是的,我是二刺螈.jpg)
纯粹的自娱自乐之作,不用深入了解世界观也完全能读。但以防有人有兴趣,我在博客里放了世界观介绍。一些重要的地名和人名则请先拉到本文末尾查看。
出走 (Runaway)
U.C. 0093年3月6日,L4宙域,Side 5 殖民卫星“坎贝尔堡”
——101独立部队司令部,科拉希(Currahee)基地,宇宙港“银色竞马”(Silver Rival)[1]
“月神五号”[2]坠毁首都拉萨两日后
Richard Winters上校背对战术部署屏幕坐着。成排地漂浮在他办公桌上方的虚拟投影界面的空隙之间,他的一个指尖正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或者,正如爱伦·坡形容的那样,正在“敲打恶魔看不见的纹身”[3]。那些需要他当天过目的文件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分门别类地排列好,全都做上了不同颜色的阴影标记,按紧急程度依次分为橘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还有一类粉红色的,总是被他单独放在视线之外,和其他文书隔出一小段疏远的距离,孤零零悬着一个“私人(Private)”的标签。他刚检阅到黄色那栏,这时,Lewis Nixon不打招呼走了进来。
“嘿!你不能进来这里!”
那个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里的勤务兵突然喊道。他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
“他在等我。”Nixon冷冷地说,“剩下的去问新吉翁的夏亚。”
他摘下军帽夹在手肘间,前额上可以看到帽子内衬的丝绸吸汗带压出的半道浅粉色印迹,一直没入到他缺少发胶固定、微微散开着的黑色额发里,好像一条微型起飞跑道,久愈瘢痕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一些。那小兵觉得奇怪,除非这人刚从MS甲板上过来,否则毫无道理弄乱自己的头发。显然,这位外来客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走寻常路。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卡其灰色军官常服,而不是作战服;和所有校官以上等级的高阶军官一样,即使在前线基地也照样不系腰带,但是笔直地熨出一道褶的裤脚却束进了短靴里。靴子是宇宙军才会配给的款式,为了在无重力的舱室内活动方便,鞋跟嵌入了微弱的磁力钢板。他左胸前佩挂着令人目眩的勋表,彰显参谋身份的华丽金穗带[4]一端扣在立领阶级章下,另一端扣在右肩章最外侧,垂下一个高贵的半圆。
对他的军衔和勋章,勤务兵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让自己被这些东西打动。宙航船就像一个独立封闭运作的小世界,沿袭了中世纪水手的坏习惯,看重经验远大于阶级;在这里,一位直属于联邦军参谋本部的少将并不比轮机动力室新来的技术士官更有发言权。
“你好,Dick。”
他先是停止指尖的敲打,盯着全息投影空隙间的某处,然后才抬起头。“Nix,”他脱口而出,接着停下来,似乎就连他自己也对叫出这个名字感到意外。
于是他又是Nix了。Nixon三世听起来会要求一个比自己阶衔低的军官敬礼、称呼Sir还有把手背在身后立正站好[5],而Nix只是看着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仿佛一个违反校规被捉住的好学生,完全忘记了这里还有他的部下在场。他看起来很尴尬;情报参谋Nixon会确保自己没有漏掉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为难,而Nix则会为此生出一股钝痛,就像一把突然长出了无数锯齿的匕首,来回割着一道开放性的伤口。这伤口不知怎么做到了十年过去了都没有愈合。尽管人们常说“往事已逝”,Nix却发现,Dick那近乎天真的无措神情仍有能力刺痛他。
他走进门内,鞋跟先着地的方式显示出他穿行于无重力空间内的熟稔。感应门在他身后合上了。勤务兵自动退场。一脸的又惊又疑。
“新来的跟班很懂得怎样舔你的靴子。”他说,有意无意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
“Nix,他只是我的勤务兵。”
“是吗?我没注意。”
Dick对他淡淡地微笑,Nix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二十五岁——那一刻他们似乎又年轻了,又懂得彼此了。他别过脸去,听到Dick在说:“你注意很多事情,Nix。事实上,你几乎总是在注意周围的一切——我听说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调你去‘沙纳利(SNRI)[6]’。”他的声音温暖又真诚,“祝贺你。”
Nix碰碰靴跟,让自己浮空几厘米。失重的感觉不太像飞,而像漂浮。“它暂时还叫作‘咨询情报顾问机关&战略战术研究所’,Dick。重组整编计划预计在9月底完成,在那之前你向任何人说漏嘴我都将不得不暗杀你。”
Dick的嘴角熟悉地抽动了一下,他甚至没有假装自己不是被Nix逗笑了。“军队是个小地方……我一直希望……”尾音淡去,他摇摇头,平静多了,“我还以为我会更频繁地遇见你。”
“宇宙很大,你存心想躲的话,要躲开某个人并不难。”Nix冷冷地回答,“你比谁都明白我有多擅长逃避。”接着,他的怨气忽然全都蒸发光,“当然,现在才来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你为什么没有收到我的通讯留言?”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么隔着桌子彼此凝视,靠得不怎么近。Dick双手撑在铁灰色的办公桌上,那排色彩缤纷的全息投影窗口在他手臂从中穿过时产生了短暂的动荡。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相当程度的自制。他的神情镇静自若,周身一如既往散发着柔和却有力的气场。他和Nix坦率地对视了一阵,就这么一会儿,Nix起初看似贸然擅闯的行为、甚至是他们之间空缺的那十年,感觉上都已经尽释前嫌。眼下,他们活脱脱就像一对常年不见面的生意伙伴,一对礼貌的有限责任合伙人。[7]
Nix移近一些,让鞋底轻轻吸附回地板上。他背过手四下打量舰长室,目光最后落在了桌角,盯着分栏下方堆积成山的粉红色标签。
“为什么不给我回个电话?”他质问,“我给你留了一大堆消息。”他没有说那很紧急。他不想要那个理由是紧急的。
Dick转头去看,“Luz一定是把它们分进了‘私人事务’那一栏。”
“我差一点就要呼叫你的独立识别通讯码了,”Nix看着他,“但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Dick看起来很想闭上眼睛,不过忍住了。上一次Nix呼叫他的个人独立识别通讯码,他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向Nix点点头,抿起嘴,对他回以一个几不可察的忧心微笑。这有点像回到了旧时光:来自Sink强人所难的指示让他疲惫不堪,忧虑重重,却依然为Nix就在身边而感到高兴。
“你可以那么做,我不介意。”他说。
“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亲自答复过我。”Nix不想自己听起来在抱怨,但他有种不以为然的想法,那就是他们已经成功把这场谈话转变为了倦怠期的夫妻吵架,“总是你的副官代你转述,永远都是。”
“Nix——”
他打断他:“你有哪一刻打算过亲自答复我吗,上校?”
Winters的脸色有片刻僵持不定:“我没想到那会严重到值得你亲自过来,Nixon参谋。”
Nix讽刺地点点头,双手在胸前交叉,“我想也是。”
这对话太可笑了。他们两个就站在——字面意义上101“尖啸鹰”舰队的最中枢——旗舰拉·尚塔尔(Ra Chantal)[8]的舰长司令室里,感觉上却像是他们偶然在一架航班上重逢,碰巧买到了同一排的票。他们之间有个没人要的空位,但谁也不愿意承认、或是提到他们之间其实只隔着空气,那样他们就可以假装在绕着某个人讲话,透过他,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偷瞄彼此。他忽然希望Harry也在这里。
“没有人向我义务通报你登舰。”Winters说,他已经恢复成军人和舰长的表情,谨慎而警觉。
“我利用我的战时特权穿过了你伟大的防卫线。”这一套Nix简直是张口就来。
“Nix。”
“怎么了?你从不回我消息,我开始担心你不想见我。”
好极了。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就在他全心全意想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满不在乎的时候。Nix避开Dick审视般的目光,低头调整着腋下帽子的位置,试着不去想他有多受不了Dick此刻能看到他的脸。“得了吧,如果不是吉翁把小行星落到拉萨,而且宣称不答应他们的条件还要再干一次,你认为我还有机会吗?”他干笑一声,没有给Dick回答的机会便自嘲,“——我在这里是参谋本部本月在做的上门促销活动,特别面向你服务,上校。”他勉强自己冲舰长室的墙壁笑笑。
Winters只是盯着他。
Nix挫败地咕哝一声,扔下帽子,手指插进头发里。“我大概有在无线电上贿赂Luz,”他承认,“我让他不要通报你,他很乐意。我想他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幸运的人儿。比我们俩要幸运得多。”他哼了一声,指尖扒梳过散落的额发,将它们朝后抹平整,“我从MS甲板上溜进来。”
他的回答令Dick再次微笑:“从什么时候起你又开始驾驶MS了?”他的语调很温暖。
Nix差点迷失了。
古怪的是他几乎马上就对这种现状感到了愤怒——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在撇过头去的同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对这愤怒的强度感到讶异。它冲刷涌遍他全身,令他从头皮到指尖全都刺痛起来,也让他从血液涌向四肢末端的轻微麻痹感中清醒——因为Dick有什么资格这样对他笑?好像他们这一生从未分开,Nix还在他身边,经常令他像这样微笑?是什么让他觉得他可以一言不发,一个简单的转身,走了,撇下他,像对待制服上的一粒线头,把Nix从肩头掸开,就此摆脱掉他,如今却表现得他们还可以从断掉的地方轻易接上?
他忿忿不平地往沙发背面移动,想要在他和Dick之间设置一些——一些——一些东西;两排会客沙发、茶几、五彩简报、办公桌,像隔着层层叠叠的战事防御工程。“别傻了,Dick,月球离这儿还没那么近,”他用一种简直显而易见的口气说道,“我从格拉纳达[9]坐穿梭机过来,”他挥一挥手,这动作令他往后飘去,“我先去了舰长宿舍,但你不在那里。你也不在舰桥或者机库。MS甲板上我遇到了Shifty,停下来跟他聊了聊,叙了叙旧。他说舰上的预备机至今还保留着你那台队长型吉姆。”他顿了顿,“你还驾驶MS出击吗,Dick?”
“很少。”
“猜到了。不是舰长该有的举动。你一直都是那么守规矩。”
“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让自己附加特别的执著,Nix。”
这是标准Dick Winters式的答案。他观察着Nix在家具间有目的地移动。Nix的空间感与生俱来,Dick从没见过像他这么适应零重力环境的人,考虑到Nix幼少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球上度过,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Nix的后背碰到了沙发。他翻了个身,双手抓住靠背,像个颠倒的气球一样头下脚上地悬浮着。“当然,还是Shifty更有驾驶员气质,”他假装深思,“即使在那么多托科亚老兵里他也算天分相当突出的,不是吗?我和他聊了一会儿,时间不长,这孩子还是一样不太爱说话,就和甲板上他的狙击特装型吉姆一样寡言少语。很害羞的男孩。他在你面前也害羞吗,Dick?”
Winters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你想说什么,Nix?”
“你知道,他一直跟着你,”Nix漫不经心地说,语气很随意,“从宇宙到地球,从装甲步兵到狙击型吉姆驾驶员,从托科亚号到拉·尚塔尔——几乎让我觉得有点可爱了,你懂的,”他歪歪脑袋,“就像一只眼巴巴排着队等待轮到自己的小鸭子。”
“你想说什么?”Winters重复着。
Nix把自己拉向沙发。他从容不迫地调整姿势,在里面躺下,因为无重力而微微漂浮着,没有真正接触到底下的坐垫。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同样飘忽不定的微笑。
“只是点明一些事实,Dick,”他轻佻地说,“你自己总喜欢把所有想法都憋在心里,假装这样就不会影响到其他人——那孩子对你有种感人的情愫,你知道的吧?”他打了个响指,“一杯混合了长期暗恋、仰赖、兄长式的倾慕和父爱替代品的鸡尾酒。你还在给他做那些一对一的单独谈话辅导吗,Dick?我还以为我会在你的宿舍里发现他呢。拉·尚塔尔上的空间使用率只能叫奢侈。”
眼角余光告诉他Dick直起了身,不再在办公桌上支撑着自己,好像他被通知舰上会议刚刚正式开始。他的军人仪态实在无可挑剔:双手背在身后,两脚微微分开站立、保持平衡,腰挺得笔直。他的眉毛面对Nix忍耐地皱了起来。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外面的世界解释自己的感受,Nix. ”他说。
Nix轻哼一声,“又来了,净说这些新人类才懂的哑谜。”
Winters咬住牙齿,下巴摆出一幅拒绝的姿势,像要阻止舌头后面的千言万语。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保护我所有的机组乘员,从来都是。”
“是啊,恨不得把他们排成一排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11],是吧?”Nix回敬他,完完全全是轻描淡写。他将双手垫在脑后,“你知道,你只是不喜欢这样想,Dick,但假如你真是新 人类,你就不可能没感受到Shifty对你怎么想。”
他知道这是在激怒他,“Nix。”
“你不相信我?把他叫来舰长室,我打赌他愿意为你主动脱光作战服。如果那不能让你硬起来,我可以亲手把他的作战服脱光给你看。”Nix提议。
Winters考虑按内线通讯唤回值班的勤务兵,但他对事情的后果产生了片刻顾虑,几乎有一种负罪感。“我想请你离开,Nixon参谋。”他举起手,提出外交谈判般的要求,用上了他能想得到的最疏离客气的语气,或者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并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我是认真的。”
Nix无视了他。“对Talbert,我也可以说一样的话,”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还有Grant,还有其他不分场合仰慕着你的小鸭子——”
(……在阿·巴瓦·库[10],一块友军弹片扎穿了Grant的驾驶舱;他的安全气囊在加速度的冲击下破裂,头盔随即与操纵面板对撞。碎片从他的前额插进去,削平了他的一小块头骨,他的右脑前叶因此暴露在真空下,足足十四分钟。他们把他浸在高压氧舱里泡了三个月……他并非没有恢复;但他们心里清楚,不管多么努力地修补,Chuck Grant已经不可能复原如初了。不是真空综合征的某些东西毁了他,在那之后他只是……再也无力把自己拼回原来的样子了。)
Winters忽然推开椅背的样子就像是他毅然决定从办公桌后方出击。他迈着纪律性的步伐离开舰长椅,一面挥手将所有的虚拟投影窗口全都关闭。他看起来像要走过来抓起Nix的胳膊(然后呢?),但他阻止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在地毯边缘就停下脚步。他又将手背回了身后。这个该死的家伙,只要他想,他真的可以显得格外修长,但眼下这个姿势绷着肩膀,似乎更生硬、更有棱角,更像他与Nix在许多方面对立。
“他们也是你的鸭子,Nix。”他的口吻饱含指责。
“他们不是我的鸭子。”Nix说,固执地摇着头,“我不了解他们,我不爱他们,我也不关心他们。战争中我一直让自己这么想。”
“Nix——”
“只有这样,我才能下令让你们所有人去送死。”他抬眼看他,“那段时间我尤其不爱你,Dick。”
不像Nix,Dick移动起来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Nix感觉到他的接近。他的身体仿佛自然扩散出一种磁力,隔着一整个宇宙恐怕也难以忽视[12]。这种感知或许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闭上眼。在合起的眼皮后方,Dick安抚性的气场令他心脏莫名收紧。“参谋本部的指示让我们去送死,Nix,”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像是他仍然理解,真的理解,理解Nix的意图,“不是你。”
“都一样的,Dick。”Nix抽回手,这动作增添的微弱动量令他缓慢地翻滚起来,“有多少次我向你们传达参谋本部几乎不可能的作战计划,下令你们照做?”他抱紧自己的胳膊,“……都是一样的。”
Dick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对我来说不一样。”他平静地说,“对出身托科亚号上的所有人都是。”
一阵温暖的颤栗窜过Nix的后背。Dick用手掌轻柔地将他停下。这一刻他和Nix之间的对比很强烈:Dick纵立着,他的存在坚实,很久以前就为自己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而Nix横向漂浮着,像一条孤船,翻腾着狂乱的思绪。除了Dick抓着固定他的那只手,他会让自己一直翻滚下去。他们之间的坐标系转动过九十度,Dick脸上的表情倒转后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几乎难以解读,Nix却笼罩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余。他让自己背过身去,双手在胸前交叉。就让Dick看见好了。
“别跟Sobel似的找我的茬。”他喃喃地说。于是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说到Grant,他最近过得怎么样?”Dick问,聪明地转移话题。
“还在冯·布朗[13]的疗养院。”Nix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大脑有片刻进入了某种自动巡航状态,否则他是不会诚实而迅速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答案意味着他的确关心,Dick会逮到他前后矛盾。很奇怪,当他的思维到处游移的时候他反而更容易讲出一两句真话。“他会康复的,月球的低重力环境对他有好处。”他又说,声音仍然是漫不经心的,但已经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失误,“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能看到Grant组织101战友会呢。”
“那很好,Nix。”Dick用一种格外安静的声调说道,手掌还握着他的肩膀,“你到格拉纳达的工厂视察的时候有去探望过他吗?”
“他会康复的。”Nix重复,忽然振作起来,翻身打开Dick的手,“你干嘛老想赶我回去?”他问,一副警觉的样子,“我没打算久待,就几分钟。我从格拉纳达过来想看看你,仅此而已。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留言?”
他重新在沙发里坐下。Dick退后一步:侧面看,Nix修长优雅的鼻子看起来很高贵。他想知道人们看上去的样子为何总是和记忆中不同。记得许多年前,Nix带他在“佐治亚”进行过一次短暂而有限的公路旅行。殖民卫星内部从来都遇不上他们后来在地球遭遇过的那种半死不活的天气,有的只是生态工程师精心调控好的晴雨表。因此他们只是出发,顶着午后犹如白色堡垒的人工云,感觉几乎称得上是兜风。Nix戴着墨镜,把车开得又快又熟练,气势逼人,不停地重重踩油门按喇叭。他的车是辆庞大的四门敞篷车,从地球低地轨道中转站一路运上来,不惜在海关花费了重金。车子颜色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昂贵的白,漆装耀眼得超凡脱俗。两边车门上有专门放酒杯的筒状杯架,油光水滑的内饰皮革是奶油栗色的。Nix给车加油时,Dick在左前灯上发现了一只干瘪的蓝色蝴蝶,完好地撞碎在灯罩上,看起来依然如生前般优雅。他悄悄擦掉那只蝴蝶,直起身告诉Nix他们还需要加二十六升油。
那个下午,在他们能够知道后来所有一切会发生之前,他和Nix带着轻飘飘的感觉开出本宁堡基地。每走一段,Nix就要冲下公路,从无人自动售货处买一瓶VAT69威士忌和一杯碎冰。每次他们停下来,他都要从瓶子里喝两大口,将冰块丢进嘴里随意地咀嚼着。有些好奇的年轻士兵追在他们车子后头,争相伸手摸一把飞驰而过的古董汽车。Nix完全没有减速,像个疯子一样从他们中间全速穿过。在下一个加油站,Dick想起那只蝴蝶,对后果产生了一种很公平的担忧,问他如果撞到了人怎么办,Nix那时的回答是:“启动雨刷。”
他还记得那些时光。奇怪的是,多年以后,他已然无法单独回想起Nix的脸,并将那一幕与现在这个Nix重合。但他记得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向Nix,记得自己扭头朝他看去的角度、光线,空气里弥漫的那股午后阳光特有的气味。所有这些细节,如此鲜明,突然间完全令人难以忍受。就像那时,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汗津津地攥着制服长裤。每一次Nix脖子后仰,喝着酒瓶里的威士忌,曲起的小臂上都会有一小块结实的肌肉随之绷紧。Dick有时会让自己的手放在上面,试探性地捏一捏Nix的胳膊。那应该会让Nix为他停下饮酒的节奏,又或者他不会,但Dick还是握着,像在保护他似的。Nix从来没有躲开过。他没醉得不能注意到的时候会皱起眉头,低头看着Dick的手小心翼翼包裹着他的肘关节,好像觉得困惑,但随后他会抬起头,很快地瞟Dick一眼,耸耸肩,又开始喝下一口。
他可以凭借记忆在脑海里整天地重现这一幕。
Nix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调整着重心。沙发是皮革的,有股新拆塑料包装的味道,样式和地毯一样毫无特色,但已经是房间里唯一超出军舰通用规格的摆设。Nix认为这沙发基本还算合用。他看过了Dick的宿舍,那地方充其量只是把舰长室的沙发换成了一张标准尺寸的军用床。一个凹陷的壁橱用来存放备用制服和重型太空服。墙上还有个小置物架,上面塞满了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彰显这一任舰长个性的装饰。几乎没有私人物品。Dick喜欢把每天要处理的文书工作规规矩矩地铺开在办公桌上。他深色的舰长司令大衣披在椅背上,腰带间挂着空枪套。Nix注意到他还戴着结婚戒指。
他以为他会在舰长室里看到同样空荡荡的墙壁(往墙上挂地图或宇宙军标识以外的装饰,那只是不是Dick的风格),但Dick在这里有许多照片:Side 1,本宁堡军官学校,他和Nix待过的一系列训练营,他的故乡Side 4“摩尔”遭毁前的样子,从太空中拍摄,然后是地球,北美奥古斯塔基地,他担任过舰长的每一艘船(托科亚号,“十字路口”号……现在是拉·尚塔尔),甚至还贴着一张08MS小队[14]的电视剧海报。
“你这地方挺不错的。”他说。
Dick似乎吃了一惊。他环视房间的样子像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地方,“不是我布置的。”
“猜到了。”Nix点点头,他真正想说的是他这十年来都在做什么,但他们都可以不必假装自己没有关注对方在军队里的职业生涯,或是那之后他们没有在两次新吉翁战争与一次格里普斯战役中各自待在不同的战场作战,所以还是省了。“Dick,给我看看你的两个孩子。”他伸出手来要求,“地球上,你和Ethel在肯尼迪宇宙空港出发前给孩子们拍的那张照片,Harry发给我的,就是在可以看见推进器轨道的大玻璃窗那儿照的,你还有吗?”
Winters盯着他看,似乎想弄明白Nix到底打算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动身走回办公桌边,用大拇指尖激活桌角的全息投影仪,在桌子上方画出一个全新的蓝色默认界面。他将自己的通讯器接进去,调出Nix说的那张照片。Nix探出头去仔细地瞧着,“我很想有这张照片,Dick。”他的语气表明不尽然如此,“我和Grace还没决定要孩子呢,你觉得长期酗酒会影响到我的某方面功能吗?”
Winters看他的样子就像他对Nix的口无遮拦有话要说,但他清楚Nix不管别人怎么想都非这么做不可,因此他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就像过去,他看着Nix酗酒既不反对也不评判那样。那时他这么做是出于爱;现在,他的沉默是一种消极的抗议,Nix几乎可以感觉到空气里他的抵触,好像接到了又一个来自Tyler将军的无理命令。
(他还记得Dick的沉默,几乎赶得上他这个人一样顽固。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决定不再只以目光来表达他自己。他出声了:“Nix,”他坚决地说,“我父亲给我讲过我祖父的酗酒给家人带来了多少痛苦,现在我也要对你做一样的事了。”
他把一瓶开了封的VAT69和一只空酒杯放在Nix面前,往那只杯子里斟了两指高的威士忌,递到Nix手里。Nix从宿醉中惊醒过来,朦胧地望着他。“如果你要喝酒,”Dick对他说,“答应我,起码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喝。让我知道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喝,喝了多少。”
Nix几乎是瑟缩了一下,“把你的信任放在一个酒鬼身上吗,Dick?”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他的手指却贪婪地主动缠绕上了酒杯。
“Nix,你知道我要什么,我也知道你要什么。”Dick放下酒杯,“现在喝吧,我会看着你的。”
他们试过了,真的试过了。那被证明没有用。就在那天,Dick离开了他。)
“你觉得是吗?”Nix问。
对此Winters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觉得针对你某方面功能发表的任何言论在宪兵那里都会很不妥,参谋少将。”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Nix说,继续盯着照片:Dick的两个孩子长得不像他,又或者其实有很多迹象,只不过他没有机会看到他们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你还记得吗?法国,莫米昂的乡下。那些都是美好时光啊,Dick。”
Winters回过身去关掉全息投影屏幕,这样他就可以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桌沿,不惜把背后留给Nix:“……我记得。”
“我不知道你记得的和我记得的事情是否一样。”Nix说,对他紧追不舍,“我们这会儿在想一样的事情吗,Dick?”
“很难说,Nix。”
Winters有力地说道。他的声音通常是笃定的,格外有说服力的,但现在?也许有点太过笃定了。他内心里总是对自己感到很自在的那样东西突然间失去了立足之地,在他脚下变得动荡起来。
“我要你想的也是我想的。”Nix直截了当地说,“我记得那张红栎木镶边的台球桌,你记得吗?还有落地窗旁边的雕花铜床?”他追问,“顺便问一句,你和Ethel都去哪里度假?你们幸福吗?我看不出来。”他看向办公桌上方的空白,好像那张合家欢照片还在那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悬而未决,“我只有Harry转发给我的一堆照片。”
他停了停,“我们分开了,Nix。”
Nix猛地扭头看他。他的嘴惊讶地张开了。他仔细端详着Dick,他以为会听到更多引人反感的嘲弄和咄咄逼人的引诱,但Nix根本没有别的回应,只是说:“我之前不知道。”
“有一阵子了。”
“Harry没有告诉我。”
“就像我说的,”他重复,“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不想多谈这个。
“你还好吗?我的意思是——”
Nix突然打住,有些尴尬。他一定察觉到了。Dick叹了口气,“我很好,”他主动说道,转过身面对Nix,“孩子们也很好、Ethel和我跟他们谈过了,但他们似乎习惯了我和他们聚少离多,没察觉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苦笑一下,“比起这个,他们对离家去另一个Side念寄宿学校的反应更大。Ethel最近搬去了Side 7的一颗殖民卫星,她的工作调到了那里。我们正准备离婚。”
他缓缓地说着,想起家里,没有争吵,一切都很平和,而他和Nix——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与另一种生活截然不同。
Nix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呢?”
“还在摩尔,”他下意识地叫出Side 4卫星群落的旧称。想起他的出生地其实早在一年战争后就转移成了新的Side 6,竟让他有些迟疑。有Nix在,想要不回到过去太难了。他摇摇头,“……盖了座小农场。”他接上去说,这只是闲聊,说着Nix想让他说的话,但完全不在点上,“Harry和Kitty有时会带他们的孩子过去玩两天。”
“真是个会占便宜的爱尔兰小混蛋,是吧?”提到Harry这个共同的朋友,Nix似乎格外热切。
Dick允许自己对那光景短暂地露出一个微笑:就在不久前,Harry还打可视电话来,用一罐冰镇啤酒紧贴着自己汗湿透的脖子,在画面那头大声地向他汇报玉米长势良好,大豆害了虫害,来年不得不给西葫芦让位,等等等等。Kitty从厨房里纠正着他番茄的产量,孩子们和农场狗在两人的脚边跑来跑去。随后他说:“Nix,他和Kitty帮忙打理农场。”
——他曾经异想天开,想要将后半生定居在一颗农业卫星上。Nix为此取笑他,说那些地方早就由人工智能和无人机取代,从播种到收割都是全自动的,到头来他只会落得个无事可做的下场,可他仍然很坚持。最后Nix只好说,那好吧,我会把殖民卫星买下来送你,只要你在食堂见到任何培根三明治也告诉我一声。你觉得德克萨斯农业主题的怎么样?
后来鲁姆的“德克萨斯”(Texas)[15]殖民地毁灭又重建了两次,日光折射板修补不全,留下永恒的黄昏与急剧加速的沙漠化进程。在殖民卫星那一息尚存的主体四周,旧吉翁与联邦战舰损毁的大小碎片交杂漂浮着,(Harry习惯在暑假带学生们做社团公益劳动,他曾经向Dick抱怨,鲁姆海域的那些垃圾再花一百年也捡不完。)扩散直径长达上百公里的宇宙尘埃群当中,殖民卫星的街区碎片看起来就像是碎掉的威化饼干。有时Winters会想,那些和突然瓦解的人工大地一起被甩到真空中的人们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理解自己的死亡。他有一次爬出MS驾驶舱去检查敌人是否还活着。那个年轻的吉翁驾驶员挂在凹陷进一辆卡车头大小的舱门之间,拼命做着把下半身拽出安全带的无益动作。鲜血随着他每次挣扎而汩汩流出嘴巴,一点点填满了他的头盔内部。他当然撑不了太久了,这一点Winters知道,但那个孩子自己还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没懂得他的生命不仅仅是片面的,对这场战争来说更是无关紧要的。他是那么年轻,从没想过死。Winters为他感到遗憾。他不是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这里战死,这并不遗憾。而是那孩子就快要死了,他却没法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真实的。
Winters从腰带后面抽出手枪。那个吉翁驾驶员还活着,鲜血从他的头盔和驾驶服相连的缝隙里一串串溢出来,好像鱼缸里的气泡。他满眼期待地望着Winters,忽然对他笑了笑。然后Winters开枪杀死了他。枪的反作用力把他往后推去,撞上另一具裹在驾驶服里的尸体。
Nix对他皱眉。Dick明白自己的想法在这个小空间里有些太响亮了,Nix能听得见它们。他们是一座空旷的停车场里仅有的两辆车。他做了个致歉的表情,独自把那个因为想起“德克萨斯”而解放的幽灵重新镇住。
他们又沉默了几分钟。Nix第三次在舰长室里到处看了起来。他的眼神令Dick联想起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小型猎梗犬,有着发亮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敏锐而坚持不懈。
“我知道你喜欢这电视剧什么,”他忽然说,冲着墙上那张海报戏剧化地打了个响指,“大结局,士郎和爱娜隐居在一间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他们过去的部下得知两个人还活着,赶去探望两个人即将出世的孩子。”他的样子有些得意。
其实是“那个男人站在军事法庭上,坚定地说着‘人类都是有感情的’,‘吉翁军也是人’这样理想化的话;于是,法庭上的大人物们写下了‘有可能通敌’的结论”……但Dick让自己对他微微一笑:“猜对了。”
Nix眯起眼睛、噘着嘴认真地注视着他,仿佛直到这时才允许自己找回那种久违的轻快神色。他又转过头去打量那张海报。故事的最后,男主人公失去了一条腿。海报上的他艰难地夹着T字拐杖,转身与女主角相互扶持着走出门外,迎向外面刺目的白光,留给观众们尘埃落定前的一道背影。在Nix看来,他们沉重的命运并没有因此有多少改变,至少不是他可以认同的那种改变:那两人的背影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全新的开始,一道充满希望的黎明景象,或是其他任何类似的东西,仅仅只是两个为了活过这场战争就已筋疲力竭的人。
“不同的是你孤身一人。”他继续说着,“你和你与世隔绝的农场小屋,非常封闭,田野里只有无人机跟着你。”
“什么,Nix?”
他不相信会有如此简单。
Nix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他的手,仿佛在挑剔自己的指甲(它们的形状生得很完美)。Dick忽然猜出了他打算说什么。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等待着那预感应验,忍受着。Nix反复地点着他的两只拇指,像是难以决定他将要做的事有多冒犯。最后,他将两个指尖轻轻对在一起。Winters再一次注意到那没经过适当修剪却天然很完美的指甲。
“你的隐退生活,Dick。”果然,他说,“你有性生活吗?”
“我想我没太注意。”他诚实地说。
这本来是半个玩笑,但Nix挖苦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显露无遗地说着“不会吧!”,让Dick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他有个妻子(好吧,即将成为前妻),他和Ethel之间还养育了两个孩子,他们当然……有过。不过这也不是Nix问的。
他明白Nix想让他说什么。他有种冲动,想要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藏起自己的一部分,可忽然有片刻迟疑。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仍然合适。归根结底,他已经不再确定他是在Nix面前这么做,还是在一位参谋少将的面前这么做了。他们早已不再是那两个可以不用在意军衔的年轻军官。Nix的脸颊已经不再像一整块丝绸那样平滑而富有光泽,几道浅浅的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下巴泛着健康的青色,而且——Dick细心地注意到——也没有因为手抖刮破面颊的迹象。他佩戴着参谋绶带的肩膀似乎不允许别人对他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侵犯。过去Dick总是毫不在意地侵入那里,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
思索了一阵后,他决定不再抵抗。“有时候,”他回答。没有“什么时候”,“在哪里”或者“和谁”。
以他的性格,他也只能说得出这么多。Nix定定地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复定住了。“我不。”他回道,听上去有股奇异的倔强,“我的意思是,很少,”他更正,“和Grace。”
Dick忍不住偏了一下脸,“好好待她,Nix。”
Nix眨眨眼睛,好像才从某个地方清醒过来。“拜托,我穿着衣服才叫好好待她。”他自嘲地说,“这具倒霉的身体以前和现在从来都没有让我满意过,总是需要喝太多酒、太难长出肌肉、毛发颜色太深、小腿几乎像女人般光洁,等等。”他耸耸肩,“你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三段回忆同时涌向Dick:Nix身体的长度,靠在他身上的重量,他装作没那回事、偷偷用吸管喝着他装进真空软管包装里的冰镇威士忌。(那个星期舰上的气温调节系统坏了,军官宿舍里很热,Nix又向来讨厌冰块融水冲淡酒味。)他用吻来让他停下,阻止他们的情报官在舰上饮酒过量。Nix不甘示弱地用舌头把他的口香糖卷了过去。他的嘴唇又冰又酸,锁骨下方的凹陷摸上去凉凉的。
像是有什么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盐分、烟、酒和糖的气味在他们接吻的舌尖上、在他的脑海里弥漫。Nix身体的记忆从他皮肤上接连闪过。Nix生得完美的指甲的触感,陷进他的后背、留下抓痕;他怎样把那双“几乎像女人般光洁”的小腿缠在他腰间,逼得他快要发疯;以及Nix的黑发,当他因快感而哽咽着扭动身体,他头顶柔软如幼猫的黑色发丝就那么发痒地蹭着他的锁骨和下巴。他记得扑打在脸颊上的喘息轻快而疯狂,记得冒着热气的潮润躯体紧抵着他的皮肤,记得整个过程总是持续过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Nix把一个指尖压在他下巴到喉咙的曲线上,牙齿的边缘和力道将他牢牢拽在亲吻里。他自己则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热切地打量Nix上面。他记不清自己曾有多少次用手指在Nix的手腕上、他的手肘内侧、他大腿的长度上丈量,以至于他的眼睛和手都自然而然记住了那些地方的尺寸和形状。Dick突然意识到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Nix的身体——意识到Nix也同等地了解他的身体,或许比他想象的也要更多。
“你还锻炼身体吗,Dick?”Nix问,“你用蒸气浴室时往下看自己吗?我就不看。我不喜欢我看到的,但我打赌你会。”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打赌你对自己的身材很严格,你会用比训练时还要严谨的眼光检查你自己的腰腹、你的腿,你那该死的、要命的长腿——”
“Nix。”他打断他,无奈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眉毛。
“怎么了?”Nix扁起嘴,好像被冒犯到了,“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问题,我想知道你的近况。”
(他仿佛能在耳边听见小个子爱尔兰人不耐烦却关切的指责,“该死的,Lewis,”Harry一针见血地说道,“你何不干脆去找Dick最后上一次床,然后就把他的身影彻底赶出你的脑海?”
“因为,”他那时回答,“一旦我和他做了,那就又多了一段我必须溺死在酒瓶底的回忆。”)
Winters似乎退缩了一下。他往后靠,“你做过舰上驻军,”他指出,“你知道我们有配备军医管理士兵们的身体状况。”
“噢,Eugene Roe医生。”Nix说得好像他刚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沉下重心,慢慢地落入沙发里,“他现在真的做了医生吗?”
“战争,Nix。”
“他和Babe的进展怎么样?”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进展过那样。”
Nix又低下头去看他的手,“有点让我想起我们,不是吗?”
他扭头看着Dick,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但Winters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他说,“我更多地想起Speirs和Lip。”
Nix猛地抬起头,盯着他,但马上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Lip在月面司令部做得挺不错的。”他说,“很抱歉不得不把他跟大家分开,但他来自‘托科亚’号上,又和101舰队的两位舰长都共事过,人事方面判断他不能留下,”他挥挥手,“担心出现第二个‘提坦斯’军阀,或是些像那样的事情。”
“或是像那样的事情。”Winters勉强表示了同意,毫不掩饰他认为这个决定很蠢,尽管他并不为它带来的良好结果感到抱歉,“我相信他们都在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而你自己不是?”
他沉默了。无言以对。Nix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就对了,”他不无嘲弄地说,“在保护你的鸭宝宝吗,Dick?”他问他,“你知道你大概是唯一一个以上校军衔领导一整支舰队的司令官了吧?”
“还有隆德·贝尔(Londe Bell)。”Winters提醒他。第13独立部队在0090年的圣诞节重组,101部队也没能例外,终于由宇宙军外围特殊部队转入了参谋本部直属的独立宇宙舰队。Lip调去了月面驻留军司令部,担任作战参谋。Speirs的分舰队则被重新收编入地球轨道军第82舰队,日常驻扎在北美夏延山防空基地。
“没错,还有铃铛队的布莱特·诺亚上校[16],他们也夺走了他的部队。”Nix同意道,“真是枪打出头鸟的实例啊。”
Winters长出一口气,“不要,Lew。”他说。
“不要什么?”
“说得好像这与你无关。”他直视Nix的双眼,“你就和我们一样是联邦军人。”
Nix不再说话,但也没有道歉。他并不急于向Dick证明十五年后,他已经堕落成了当年他们嘲笑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讨厌鬼中的一员,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讽刺犹如一个力场,一旦关闭,他和Dick或许就失去了那股将他们拽向彼此的引力。他想他们都明显感觉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隔绝感。你,我们。Dick清楚地表明他们不再是一边的了。
这也许是他自找的。当初如果不是他(现在或许仍然是)先表现得像是这一切都是Dick自找的,Stanhope和Doris有生之年说不定能看到他们的好儿子振作起来当上Side 6市议员。他还同样暗示了Dick,Nix也是他自找的,接着不太委婉地建议,对方大可一脚踢开自己,从那边的门里滚出去。(“你知道出路在哪儿,Dick,现在走吧,离开我,别再回来了。”)他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不顾一切狠狠推开每一个人的混蛋。Dick当然会以为这些年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倒不是他想争辩些什么,但Lewis Nixon是一个清醒的酒鬼,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成瘾者有多容易屈服于自己软弱的需要。但凡察觉到Dick对自己还有一丝接受力,他都会可耻地利用它。再多说一句,他甚至会主动把自己的心迹剖白给Dick看,只为了再一次看到对方脸上的为难。他逐渐开始醒悟——只有一点点——自己怎么会为眼前这个男人变得如此扭曲。他制造了这场从头到尾都不恰当的、阴险的、一开始就充斥着挑衅的对话。或许,要不是Dick太了解他,又太像一个宇宙世纪启示录版本的圣人,他就会把Nix想成一个充满中年危机的前任,正试图发泄旧日的恩怨,好减轻已经有一阵子了的孤单感。有那么一刻,Nix也怀疑自己真的就是这样的家伙。
“你这个时候叫我Lew?”他像个真正的讨厌鬼那样说,忽略了Dick叫自己名字时的那股熟悉感。这与Dick离开他的那天是一样的,他说“走开”的意思是别走;他说“门就在那边”,意思是请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Dick真的走了。Nix将那扇门紧闭上锁。他拿走了钥匙,以防Dick想起来时还会回来。可恶的是,他没有。
“这些年的军队生涯都替你守护了些什么,Dick?”他问,“当你夜里惊醒,第一时间想到要去查看的那样事物是什么?你的舰队吗?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你调去Side 7工作的前妻?”Winters没有说话,“拜托,Dick,你最宝贵的、最深爱的东西是什么?你总得有点什么吧。每个人都有点什么,敖德萨、贾布罗、所罗门、阿·巴瓦·库、金平岛、格利普斯二号、都柏林[17]……所有那些时刻,当你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出击,以为你会只剩下一块头盔碎片被送回来,那个时候你心里想到的是什么?”他停了停,“说真的,Dick,你爱我吗?”
他说这句话的方式和他当初在本宁堡的军官学校向他表明心迹时一模一样。Dick仍能回想起Nix站在营地过道上的样子——他们和今天早些时候一样面对面地站着,不过站得很近,身上是别无二致的制服,脚上穿着MS驾驶员的飞行靴。Nix身上散发出温暖的威士忌酒酸味。Dick认为自己无权评论些什么。他将眼光放平,看着Nix。Nix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局促地用一只脚轻踢了踢另一只的靴帮,敲落鞋跟上并不存在的泥土。他们好像推销员跟潜在客户似的在门内门外站着。Dick觉得这状况有些幽默,“怎么了,Lew?”
“没什么。”Nix撅了撅嘴意思一下。他后退一步,差点在宿舍门口那短短两级钢制短梯上踩空。那是他们临近毕业、还没决定好将来部队配属的第一个周末,Dick暂定调回家乡Side 4的残编驻留军,到克罗夫特基地担任两周新兵教官,权当是一次离家近的休假。Nix——根据军官俱乐部里漫天飞的流言蜚语——将在家族的安排下调往战时唯一中立地带Side 6的欧德堡要塞,留在那里加入宪兵队伍,在后方安稳地渡过整个战争。但Dick清楚他签署了EFF试验部队的志愿书[18],他们两个都会转入最前线的宇宙舰队,驾驶自己的MS,毕竟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那天,Nix披着一件刚分发下来的机师夹克,站在他们宿舍的台阶上,一只灰呼呼的靴子踩着短梯最上面的那一级。
“遇到个问题,Dick。”他咕哝着说。
Dick看着他,眉毛扬了起来,“威士忌以外的吗?”
这只是最温和的嘲弄。Nix假装不高兴地把手插进腰带后面,“我迷上你了,Richard Davis Winters。”他一上来就对他坦白,两眼盯着靴尖跟前靠左一点的地方,肩膀紧绷,像念战术手册那样一字一句地念出Dick的全名,好像他要说的话全都印在那里了,“这种迷恋,”他说,胡乱打着手势,“是最最差劲、最老套、最不能容忍的那种,比你家十三岁的小妹妹最头脑发热的恋爱还要傻。”
Dick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他心想,他得拒绝Nix才行,就在这里,拒绝得不留一点余地。“Nix,你是结了婚的人了。”他脱口而出。
Nix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最——最最最差劲儿的迷恋。”他强调着。
当他再次上前,Nix脸上的表情——Dick忍不住想——就好像他根本情难自禁;像存在某种自然定律,一股不知名的引力将他吸引向Dick,而他无法违抗。Nix把他压在门框上,身体贴着他的胸口,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他用手指框住Dick的脸,黑眼睛微微睁大了望着他;这感觉很亲密,也很自然、很熟悉。他用拇指摩挲着Dick的颧骨,然后把他的头拉下来,吻了他,就好像他们以前经常这么做一样,好像他们都已经这么做过了一百万次一样。他柔软的嘴唇和有点汗湿了的额发黏着他的,热气像机动喷口的火焰一样沿着Dick的颈部蔓延开来。接着,Nix的触摸消失了。
“我不想搞砸这件事,Winters。”他把重心压在他那双旧训练靴子的鞋跟上,小声地说。他不敢看Dick。“我生命里不常有好事发生,我不想搞砸了这一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又落下一个轻吻,轻得连啄一口也算不上,接着就和敲开门时一样突然地消失在了过道里。
——出走·上 end——
重要名词介绍
一年战争≈一战+二战的宇宙变体
吉翁≈德三
扎比一家≈希特勒&纳粹
新吉翁≈战后民粹主义复国派极端分子(0093年时领导人为夏亚·阿兹纳布尔)
地球联邦≈盟军
U. C. ——宇宙世纪(Univers Century)的缩写。
Side & Coloney——Side,在地月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建设的7个居住区,每一个都有几十颗殖民卫星(colony)组成,行政区划类似于美国的州(State)。
月面永久都市——人类在月面的陨石坑内建造起的商业居住区,行政区划类似于自治州。
MS(Mobil Suits)——移动复合兵装,像我这样的阿宅见到会非常兴奋的18米高巨大人形兵器,一年战争中第一次出现的宇宙武器。
吉翁-尼克斯公司(Zeonix)——(是我改编的)Nix父亲创办的复合军工企业,总部位于月球背面的城市格拉纳达,开发出了历史上第一架MS(更详细见文末附注)。
阿纳海姆电子——超大型复合企业,从电池到航天器无所不造,UC宇宙里著名的死亡商人,一年战争时两头卖军火,于0085年收购吉翁-尼克斯,垄断联邦军的MS开发制造业务。
联邦军统合参谋本部——军队最高指挥机关,表面上受联邦总理和联邦安全保障会议的领导,实际上权力完全压过了内阁政府。
新人类——由吉翁国父,思想家、革命家吉翁·戴肯提出,认为生存在宇宙里的人类为了适应这广大的空间,会获得进化;理念后被篡权的扎比家扭曲,用于宣扬宇宙居民人种优越论。
(对看文很重要)在一年战争中,新人类被证实真实存在,这类人直觉极强,认知能力也较旧人类有所扩展,不用雷达索敌就能感应到敌人,还能预知危险,可谓是最佳的战斗兵器。吉翁鼓吹新人类的同时,也实行人体实验,试图人工制造和人为提升新人类能力;联邦反对新人类、否定新人类的存在,但暗地里却渴望新人类的力量,一面打压新人类部队,一面驱使他们卖命,并在战后继承吉翁的科技进行人体实验研究。而事实上,新人类最重要的资质是“能够轻易看清和理解事物的本质”,与他人达成没有障碍的相互理解。
*为示区分,原作宇宙的人物和特殊地名均写成国内通用中文译名。
- 1.致敬Hi-yo Silver和原宇宙中的强袭登陆舰,“白色竞马”号(Blanc Rival)。 ↩
- 2.一颗用于资源开采的天然小行星,联邦宇宙军所属,装载了核动力推进器,可以在宇宙中行进和转向。 ↩
- 3.Beat the devil’s tatoo,出自爱伦·坡《钟楼魔影》,是一句俗语,最初的意思是士指兵听到鼓声或者号声在天黑之后返回营地。- I guess it's used whenever anyone anxiously drums their fingers on a table or taps their foot on the ground incessantly, they're “beating the devil's tattoo” . ↩
- 4.感谢联邦军规定所有参谋都要在右侧配穗带,以示和作战人员区分——谁不想看到一个金灿灿的Nix呢? ↩
- 5.真是个讨厌鬼。 ↩
- 6.Strategic Naval Research Institute海军战略研究所,缩写SNRI,沙纳利是从日语假名念法来的音译,虽然叫海军但其实是联邦军统一情报机关。 ↩
- 7.这当然是讽刺。 ↩
- 8.拉·凯拉姆级宇宙战舰统一命名法,必须以某位历史人物的名字命名;翻遍兄弟连没找到押上韵的,只好自己起了一个,Chantal在法语里有“石头”的意思,同时也是一位18世纪的基督教圣母。 ↩
- 9.月面永久都市之一,原吉翁尼克斯(Zeonix)公司的工厂集中地,战后被月球阿纳海姆公司收购——是的,这家公司在原宇宙里叫吉翁尼克(Zeonic),很巧合所以被我利用了,因此在这里,Nix是公司股份所有者。 ↩
- 10.就像诺曼底,但更血腥。 ↩
- 11.Keep your ducks in a row, Colonel. ↩
- 12.不然Nix还能是怎么熬过他离开后的这些年的? ↩
- 13.人类建起的第一个月面永久都市,以计算机之父命名,“阿纳海姆”电子的总部在此。 ↩
- 14.一部根据某位无名联邦士兵遗留下来的战时日记改编成的电视剧,感觉非常熟悉,不是吗? ↩
- 15.一年战争中鲁姆海战发生地,吉翁开发的宇宙兵器MS初次登场,联邦巨舰重炮的时代在此陨落;鲁姆是旧Side 5的称号,战后转为Side 4,经历着缓慢的重建,曾经的Side 4与Side 5里有不少以美国地名来命名的殖民卫星。 ↩
- 16.原作宇宙里(几乎是)历代主角所在的舰队,英语里贝尔(Bell)和铃铛是同一个词,铃铛队别称由此而来,此处提到的人名为舰队司令。 ↩
- 17.分别对应了从0079年到0088年间的一系列重大战役发生地;敖德萨了对应巴斯通与阿登森林,所罗门是宇宙版的巴斯通,联邦宇宙军夺取这里后进行了一系列血腥艰难的拉锯阵地战,战后改名金平岛,并取代了月神二号作为宇宙军司令总部,更多详见文末“E连大事记年表”。 ↩
- 18.此时是0079年4月,联邦刚刚开发出MS;EFF是联邦军的缩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