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超星间飞行-03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5年2月13日 15:49
Summary:“我认为人们无法理解这种心情,”Mark对我说,“看到那里存在一个bug,就想要修复它。”
我望着他,觉得这既古怪又令我怜悯,“呃,我懂,Mark,下次你或许可以直接说,看到人们认为我们所爱的人有缺陷,实在令人心痛。”
他的脸皱成一团,“我不爱他。”
我叹出一口气,“好吧,谁说爱(love)了?”我挥挥手,“我说的是喜爱(affection),你喜爱他,你的确是,你至今还喜爱着他,别跟我否认这个。”
此刻,超星间飞行(The Tunnels Between Stars)
3.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一间临街酒吧,Mark以一种AI式的严谨往我眼白上喷迷幻药(LSD)。我以前没用过神经喷雾,艰难程度感觉和滴眼药水不相上下。Mark不得不用两根手指一上一下地分开我的眼睑。他的脸凑得很近,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呼吸。这多少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都不知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他屏气凝息、全力以赴。酒吧后方双色全息壁画的光亮笼罩在我们身上,将Mark近在咫尺的下半张脸映成青蓝与红铜色拼贴起来的扭曲剪影。他的表情一本正经,仿佛正在与我签订契约的恶魔。
我放手把我的思考交给迷幻药与这位魔鬼,让大脑停止运转。
很快,一股温暖的战栗从我眼皮下方漫过全身,迷幻药的神奇效力顺着我的神经线路驰骋。仅仅几秒钟后,我就头脑飘忽,眼前的日常物件都能引起幻觉。Mark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天旋地转地抓住他的胳膊,问他要不要也来一点,眼前完全分辨不清他脸的形状。真是好东西,我啄木鸟似地一点一点着脑袋。绝对的好东西。上乘货。根本想不到是我和Mark进酒吧前刚从某个街头贩子那里随手买来的。“看你好像不怎么适应那身皮囊啊,旅行者。”那药贩热心地跟我们推销,“新身体?来点脑油吗?我这儿应有尽有,种马、Somno[1]、四甲基、威龙、魔5、僵尸药、收魂药……都是好货。”
“事实上,是旧身体。”我冲他挤眉弄眼,“你有的我们都要了。”
他把一整个背包都递给我,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我和Mark,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目光转为怜悯。“你看起来像个用得着这些的人,”他同情地说,“拿着,替老家伙上上润滑油,我给你打个全套折扣。”
Mark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付了钱,他庄重地收下。我没看见这里面有任何现金交易发生。我们一起目送这个今晚提前收工的幸运儿哼着小曲离开。我感觉到奇异的心满意足。我才从存储里放出来半天,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快乐的人。“你觉得他那是什么意思?”我问Mark。
Mark双手插在帽衫里,表情有些玩味,“他以为你是个玛士。”
我发觉这很难令人信服,尤其是联想到Cheyenne对玛士族群充满厌恶和轻蔑却又不得不听命于其中一个的屈辱态度。“我还以为人们对待玛士的态度会更复杂一些。”我说。
他摇摇头,“不,”他说,视线低垂了一些,“某种意义上,身为玛士只是意味着你是个死不掉的倒霉人。”
Mark和我,一人戴着一副伪装用的眼镜。不过我选择的那副金属镜框是为了提升面部轮廓层次,好让自己在酒吧的俊男美女间更加引人瞩目;Mark戴眼镜则纯粹是为了减少别人对他的关注。三百年的时间令他的常识水平有所增长,不至于脚上趿拉着保暖拖鞋,套着睡袍、白T恤和那条居家格子睡裤就跟我出门泡夜店,但这天晚上他穿了什么、我们一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当我后来试图回想的时候只能回忆起一些斑斓的片段。酒吧光线昏暗、音乐嘈杂,令人烦闷的同时却又前所未有地让我感到自己正活着。我和Mark盘踞在吧台位置,酒杯和酒杯之间始终搁着一样东西,外形看起来就像一只蛰伏的大甲虫。那是他的安全团队坚决要他随身携带的空间共振扰频器[2],相当于甲虫眼睛的位置有盏小灯,闪烁着警戒的绿光,显示它正在运转。这东西能双向屏蔽一切未事先设置好通过的频段,却没能先进到隔绝外界的噪音,真是产品开发上的一大败笔。
“……绝对是产品开发上的败笔!”我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扯着嗓子吼了出来,“要是我,就发明一个随时随地展开后就能安静谈话的空间,静音,防监听,绝对大卖!联盟军、殖民战术突击队、星际特派调查局,全都抢着要……”
一只手抓住我正在无意识挥舞的胳膊,颇为强硬地将一杯酒塞进我的手心。“喝了它,”这只手用Mark的声音说,听语气简直有点无可奈何,“你说的这些,去金门大桥底下随便找个桥洞就能实现。”
“只要有一种产品,老兄,”我还在念叨,“看得见、摸得着,任何一家公司都愿意以年利润的百分之好几去购买的产品……”
迷幻剂将我视野所及之处一格一格地点亮成明亮的斑点。甲虫的绿眼强烈地闪着光,仿佛要从束缚自己的这具金属躯壳上解脱出来,升入空中,和酒吧里的迷蒙烟幕融为一体。我接过Mark塞过来的那杯酒,向它举杯致意,接着一饮而尽。肉体可以强制脱瘾而意识不可以。脑内回溯性体验[3]被快速唤起,我嗓子眼发干,极度渴望能来一根烟。这是迷幻药混合酒精后的副作用,轻微的脱水感强化了我对烟草的渴望。不像我后来做过生体强化的那些克隆,这具身体放入库的时候基因调整技术尚属社会禁忌,所以我依然是那个悲惨的哮喘患者。Mark已经遣了他的一个保镖临时去药店买两支吸入器。
“现在,”我喝干最后一滴伏特加,将杯子重重拍上吧台,“说。”
“你喝多了,Sean。”
Mark挥挥手——一个企图一带而过的手势——避重就轻地为我们叫来更多酒,全都堆到我面前,自己一口也没打算喝。这个高智商的操纵狂混蛋。我伸手穿过他专心致志摆出的金字塔酒阵,杯口碰撞间当啷作响。我抓起一只子弹杯攥在手心,伏特加全溅出来,打湿了我的指节。我摇晃着脑袋对Mark竖起一根手指,严肃地左右摆了摆。
“拜托,Mark,我向你保证了我们会单独谈谈这个。”
“那是你在自说自话,Sean,我根本不想——”
“为什么Eduardo会在你的房子里?”我打断他,幻觉中那张脸掠过明显的不快:Mark说话的时候很少有人能随便打断,“我是说,我知道表面上的那个理由。反正不就那么回事,八成是你,”我用空酒杯指着Mark一秒钟以前在的方向,“要不然就是Eduardo在定期虚拟聚会的时候告诉了Dustin,然后Dustin叫醒了Chris,说嘿,克仔,我们真的得见见他,吧啦吧啦吧啦。”我做了个表示一连串废话的手势,不耐烦地耸起肩膀,伸手去捞下一杯,“但是说真的,Mark,为什么?”
Mark面无表情,最有可能是因为此刻我眼前只有一团迷幻剂制造的色彩漩涡。“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话,是他决定要来拜访我,我自己并没有想见他。”他生硬地说。
“噢,对。”我拎起杯子,想到这天下午Mark那令人迷惑的表现,差点没走神把整个杯子都扔进嘴里。少说有小半杯酒顺着我两边嘴角狼狈地一路淌到下巴,“所以,为什么?”
Mark的身影仿佛在几百米开外,但他的手却稳稳地托着我的后脑勺,帮助我把嘴凑上去对准杯沿。“他死了,Sean。他们给他举行了葬礼,剩下的人不能再见到他。那就是死者的定义,不是吗?[4]”
他的语调很平板,有那么一下,我误以为他这么说是一种讽刺,其实不是。“所有那些,”他又说,“骨灰,花圈,墓碑……都在说他已经死了。”他顿了顿,“那之后出现的……那个身体,我不觉得值得被看作是他。”
又来了。“他妈的,Mark.”我挣开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手背胡乱抹着自己的嘴,“听着,你不能再那么说了。那听上去很冷血,你真的伤到他了。”
“我不是那个葬礼上的反社会人格者。”Mark反唇相讥,“我尊重他在存在问题上的个人选择。这就是后果。”[5]
在我自己的想象里,我恶狠狠地盯了他好几秒,然后摇摇头,退却了。我凭感觉朝Mark坐的吧台位置滑动过去,推过一杯由他买单的伏特加,作为我求和的手势。Mark没有防备地伸手去拿,我反手盖住杯口:“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那你他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白痴。”
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一时失去了方向,迫不得已擦过我的手背。我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就像在零下四十度的天气里触摸一块冰冷平滑的金属。Mark飞快地把手挪开,那团在我眼里大致相当于Mark Zuckerberg的蓝白色像素迷雾跟着平移变换了一阵,最终稍稍改变了轮廓,看上去似乎低了低头。
“也许吧。”他承认道。
以Mark来说,这回答几乎就意味着顺从了。我一愣,但他旋即从我手底下抢过那杯伏特加,悍然一口喝干,同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你又为什么要在乎?”
我抄起一个酒杯扔向我坚信是Mark的那团斑驳色块。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清脆的一声巨响,没有惹人侧目的惊呼,我这张俊脸也没像我预料中的那样挨上一拳。那只杯子没有摔在酒吧地板上碎掉,裂开成几百万个无法修复的电脑碎片。Mark接住了它。我闭起眼睛,一点一点将脸蹭进因伏特加而冰凉的手掌。可怜的家伙,我伤心地想,学到的第一件关于爱的事就是人们会用失落后的痛楚来衡量爱。但他不明白所有这一切首先是怎么发生的,所以,他决定先实现失去。
显然我人格特征里的一个致命缺陷就是不知悔改。五分钟后,我发觉自己又在旧事重提。那会儿我和Mark已经辗转到了另一家酒吧,相似的全息画像,相似的烟雾迷蒙,全靠一段装着金属栏杆的短楼梯指引我们深入到一个半地下室结构。走廊在尽头左拐,推开门,头顶是频闪的红色射灯,看上去像空中无人出租车顶会装的那种乘客指示灯,光线摇得比DJ的脑袋还疯狂。我和Mark挤过人群,艰难地靠近吧台。一路上宣泄性的重金属音乐在我们耳边回响个不停,空气被震得嗡嗡直响,我感觉自己好像身处某种怪兽的心脏内部,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群看起来提前准备好了他们来世做鬼的扮相,在红色激光雨里扭曲成一道道弯爪似的枯瘦鬼影。
“问题是,”我在Mark耳边大吼,模仿金属乐的唱法把脑子里的东西直通通地吼出来,“他就和受阻者一样无法制作自己的副本!”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到这个话题上来的。地板的感觉不太对劲。我一条胳膊拄在吧台上,努力撑住脑袋,一只脚踩着台柜底下的黄铜横杆,嘴里痴痴地咬着一只玻璃杯的边缘。世界在我眼前严重倾斜。音乐。嘶吼。尖声大笑。一只冰冷的膝盖坚硬地抵住我的腿弯。我以为那是Mark挤在我身旁的高脚凳上,但当我转头去看时,却猛然间对上了一个媚眼如丝的女人,一头黑发宛如瀑布,乍看之下竟然长得有点像我的Courtney。
“嗨宝贝,不请我喝一杯吗?”
她挑逗地伸出粉舌,舔过Mark面前的龙舌兰酒瓶。我斜眼瞧着她动作,慢悠悠地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出来。我一点不奇怪酒吧里会有女人看上Mark,这个玛士版本的他身上的确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就像那株火星歌刺树,就像两世纪以前就遗落在那里的古典天文望远镜;一件无人胆敢触碰的古老遗物。
“怎么样,喜欢我这一款吗?不喜欢?没关系,你想要我是什么样,我就可以是什么样——”
那女人几乎爬到了Mark腰间。她那令人沉醉的法式焦糖棕眼眸万花镜似地往上一翻,眨眼又变幻成了银发棕肤的异次元美人,抬手从性感的古铜色肌肤上撩开一缕闪闪发亮的银色长发。她妖娆地跪在吧台上,双手撑在身前,风情万种地朝Mark膝行而来。我越来越尖利地放声大笑,因为觉得实在很可笑,好像今天我才听过某人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讲起过什么类似的事——
“问题在于!”我还在叫喊,“Saverin家族不可能付不起克隆或者做超空间传输的钱!那才是更糟糕的部分!”
迷幻剂的药效有所减退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在拥有我现在这个躯体的男人身边,怀里笨拙地抱着甲虫扰频器。形形色色的酒吧将它们的招牌和迷乱光线投在店门前,温暖的雨水落在街面上,升腾起袅袅烟雾,如同免费为这些店制造氛围的干冰机。
这一定是全星际最怪异的要人保护现场,我心想。在四千人的街区里抛下保镖和防弹豪车在街头步行,真是疯了。但Mark坚持徒步出行,无视了街道两边的小楼都有多层阳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交叉火力点。暴露在这片狭窄的杀戮场里,退路只有两条——要么前进,要么原地抱头蹲下。
不管怎样,我没听见有人有异议,起码不是来自我。哪里都没见到Mark的私兵部队,不过即使他们跟上来,应该也会选择尾随于无形。Mark那辆低调奢华的全黑浮空车沿着马路边缘徐徐前进,呈现出一派不紧不慢、极有耐心的作态,不动声色地掩护着我们脆弱的肉体。出门享受夜生活的行人从我和Mark身边不断穿行而过,仿佛金门桥下的河水,永不停歇,流经我们的两岸。
就像歌刺树;就像两世纪以前就遗落在那里的古典望远镜。
但那只是掩盖。那时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掩盖在下面。只是我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某种很重要的——
“你说的根本没道理!”Mark扯着嗓子对我吼回来。不,是吼进来,吼进我的耳洞、我的大脑、我每一个因为嗨过头而大大张开的毛孔,我脸上的肌肉僵得就像木头——“那他为什么不留一个副本存在克隆银行?”他抬高了声音,以Mark而言,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大喊大叫,“他现在连自己的DNA编码都用不了!就是这样!他之所以没放弃他的意识,纯粹是因为他跟所有人一样没法豁免联盟的存储义务!”
他是故意凑这么近的吗?我苦着脸揉搓发麻的耳根。放过我吧,伙计,我甚至不记得我刚才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恼火啊。
不管怎么说,我今晚必须得收养条流浪狗。
为数不算少的地行轿车在马路上开开停停,迂回避让着肆意横穿街道的行人和突然降落的浮空车。Mark的私兵部队依旧不见踪迹,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在这里被人盯上。不止因为我刚续上的那片安他非命让我亢奋得像个亡命之徒,更因为街头现在人潮汹涌。假如有人想在这个路口要我或者Mark的命,不妨先试试把一只脚挤过S型车流间焦躁不堪的人群。这见鬼的交通状况简直就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场,还被人错误地按下了进程加快键,让整个模型变得又混乱又疯狂。稍有不注意就会被人流扯得七零八落,但要是不小心用力过猛,又会打破行人间那微妙的表面张力。
我和Mark活像罐头里彼此挨着的两条沙丁鱼,被过街的人流从一头吐到另一头。安他非命仿佛给我的感官神经通了电,我腋下冒出了一大片奇怪的汗水,胳膊上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在发麻,最细微的空气流动也会给皮肤表面带来静电般的阵阵刺痛。刚转过前面那个街角,我就难受得停下来在衬衫里乱抓。有人猛撞上我的肩膀,恼火地骂了句什么。我眨眨眼睛,想看清楚那人是不是Mark。突然,大量帧率参差不齐的全息图像一股脑涌进我脑中,我的耳边顿时炸开无数嘻嘻哈哈的广告词,那效果就像商场里有人同时打开了一千个电视。
“这又该死的是在搞什——”
我挥舞着胳膊,赶苍蝇似地把这些图像和音效往周围赶。那些投影广告有些清晰,有些低劣,音量忽高忽低,全都不协调地叠在一起,比迷幻剂激发的幻觉还要光怪陆离。性爱广告最为显眼:迷人的虚拟女郎们穿着暴露,神情挑逗,自冯内古特1959年写出《泰坦的女妖》以来就总是那么三个形象:金发、黑发和红发[6];每一个都像我们在上一间酒吧里遇到的虚拟色情酒水销售员那样伸出着湿漉漉的舌头,在樱桃般纯洁的嘴唇上大胆地舔弄,箭头状的商标纹在她们丰腴的大腿根内侧,直白地指向两腿间的隐秘部位。赤裸裸的性暗示。合成药物广告悬在裸女头顶转着圈,帧率要稳定得多。一瞥之下我甚至还瞄见了一幅耶稣画像,十字架下教徒们宁静地交叉手指祈祷,淹没在五光十色的小广告中,看起来就像是快要淹死的倒霉鬼。
“Mark?Mark!该死,我发誓等我找到这些天杀的广告贩子——”
就在这时,一股寒意忽然漫过我全身。与安他非命那水晶般清澈激荡的药效截然不同,那种冷彻,宛如被冻结在钻石冰冷的光辉之中。我的眼前骤然清晰——仿佛清晰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名词,一种物质。眨眼间,那些酒池肉林的广告在我眼前都成了最简单而直接的线条、角度和圆圈,如同刻满拉丁文的抽象壁画,枯燥艰涩。全息标语大大地打出一行粗黑体文字:要来点“死神”药吗?
我一头撞出去,忽然发觉自己面对一个将近两米高的异族战士,高举造型骇人的战锤朝我猛冲过来。我本能地抬起手肘格挡,全息影像穿身而过,巴拿马玫瑰格斗场 今晚22∶00 票价翻倍的告示残留在我视网膜底部,我跌坐在地上,一条胳膊还在狠狠往对方胸口搡去——
“见鬼,Sean,别乱动了。让我来帮你。”
光怪陆离的幻影突然消失,像有人按了画布一键清除,我脑子里的画面也一下变得空空荡荡。Mark的卷毛探进我头顶那一角狭仄又肮脏的天空。他弯腰察看我的瞳孔。我能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搭在我后颈,往我存储手术疤痕的位置粘了个胶纸似的小玩意儿,又在上面轻拍了拍。“便携式广播过滤屏蔽器,”他说,后退一步,伸手拉我起来,“能阻止大部分规定的广告频段。我忘了你这具身体没做过神经植入。”
我有气无力地晃晃他的手腕,放任自己往身后的墙上一靠,静待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渐渐消失,就好像某种镇定剂的药效。阿加佩世界里,向别人脑海中直接发送垃圾信息是A类传播重罪。在有些殖民世界,哪怕你只是无意中闯入别人的意识,也相当于实施了偷窥,是很严重的冒犯,更别提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搞人脑袋。那会像是撞翻了橄榄球四分卫的肩甲,或是在酒吧公然将手指浸入陌生人的酒杯。
“我上一个待过的地方,人们不光对自己脑子里装进去的东西很小心,也绝对不会不经同意随便把东西往别人脑子里送。”我说。
Mark对此只是耸了耸肩,“欢迎回家。”他语带微讽地说。
我眨眨眼,驱散最后一丝幻觉。“你看到的版本是什么?还是说玛士有超能力,连这也不受影响?”
他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女人,说我们都有张漂亮的脸。老一套。这些发小广告的。”他歪头示意了一下那些在街边来回走动的小贩,这些人头上都鬼鬼祟祟地套着兜帽,挡住架在肩头或额头上的全息投影设备,微型红色运作灯活像蝙蝠的一双双小眼睛。“最近他们还学会了分类投放,专给玛士阶层搞定制灵魂伴侣服务,号称能终身陪伴不厌烦,价格还绝对合理公道。”
我大笑,肩膀抵着墙壁神经质地上下抽动:“生命中没遇见什么人吗,Zuck?”
Mark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有六十一个孩子,Sean。二十七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他的语气近乎狡猾,“你不会认为我这三百五十年来什么都没有做成吧。”
我一动没动,假装没让这个玩笑的量级把我吓倒。“听上去挺不错的,那是你名下所有子公司的数量吗?”
他恢复成面无表情,一只眼睛略微眯起,似乎不甘心自己只差一点就骗到了我。“是我三个姐姐的孩子,”不过他还是公布了谜底,“还有她们孩子的孩子,加上那些孩子们的后代。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人数还会增加一些,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现在都组建自己的家庭了。”
“他们接受你这样做?”
这下我是真的好奇起来了。然而,Mark又一次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在这样做。”他提起家人时语气有些拘谨,“我的姐姐们在两次核冬天之间进入了存储,自那以后我就开始把她们的后代一一记入到我名下。每隔十年我会定期追踪一下他们的生活状况——我照顾他们,”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还有其他很多事情。”
我点头,阳光大宅那些空落落的走廊和房间忽然闯入我的脑海。我努力将它们赶出去。“当然,Mark。”我轻声说,“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很多事情。”
“说你没有暗箱操作中村事务所的试用人选。”
两分钟后我又说。我们在另一间酒吧。我耷拉着眼睛,集中注意力盯着已经空了的酒杯,眉头紧皱。药力开始令我觉得杯子里每一道流经挂壁的酒渍都在震动。合成安他非命在我脊髓中奔流,强烈得连皮质盘内传输的数据流信号似乎都活了过来,长出了丛生幻觉。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暗沉的棕色吧台漆面上无数细小划痕形成的经过。
这间酒吧客人稀少,仅有的几名男女举止打扮看起来都较为宁静高雅。一个异人形机器人酒保安静地站在吧台内侧擦拭酒杯。它的脑袋是一个华丽的金属天文时钟,多重表盘上的时间刻度是罗马数字,机械身躯纤细,很有哥特蒸汽朋克的味道。酒柜顶部镶嵌着板条箱大小的音响,音乐低缓地流出,听起来竟然是低音爵士,这倒令我有点意外。我听了一阵,唱片里的钢琴听上去有些跑调,但出问题的也许是我自己。Mark看起来就完全没有受到这方面困扰。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毫无间隔地跟在我的话后面重复:
“我没有暗箱操作中村事务所的试用人选。”
他的声音里不存在任何情绪,语速均匀,口齿清晰,就像天气主播般毫无起伏,足以让我多疑地掀起眼皮打量他。安他非命给我眼前的每样东西都覆盖上了一层细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经光滑过的平面都遭受过陌生顾客身体分泌的皮肤油脂与体液摧残,笼罩上了一种永远擦不去的东西。只有Mark苍白的脸庞与那些事物不在一个分辨率图层上,泛着瓷器般异样的光滑与饱满。我盯着他,视线在他锋利的颧骨和深陷在眉骨阴影中的眼睛上徘徊,但一如既往地,我没能从Mark那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你有。”我说,只是作为一种大胆的试探。
Mark的眼神配合我变得高深莫测,“没错,我有。”他承认道。
“你是不是耍我呢?”我不满地说。
Mark无辜地和我对视,“是的。”
我好难受。难受得快要疯了。
这是一间光线昏暗却柔和的洗手间,通往它的道路铺着洁净素雅的吸音地毯,一道沉重的桃花心木门将客人的低语与酒吧音乐尽数挡在外面。我在门后的瓷砖地上瘫软成一滩烂泥,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念头。刚刚注射进我上臂静脉的纳洛酮本该缓解我的毒瘾症状,结果下一秒我的鼻腔里就涌出了铁锈气,好像某种排异反应,试图将承载着拮抗剂的血液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仿佛我的身体在警告自己今晚已经吸得够多了。我倒在地砖上抽搐,麻木地观看自己的鼻血染上金粉漆美化的砖缝。马桶隔间里传来有人使劲吸气的声音,我猜是在用鼻孔吸食某些上不了台面的白粉。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只不过换了一个又一个场景。我跪在恶魔岛存储中心肮脏的水磨石地板上窒息着哭泣;我坐在马路边,盯着人群脚下来来往往,像被踢了一脚的狗一样发抖;我抓着大理石洗手台光洁的边缘反射性干呕。这是一个毫不吝惜于使用实木装饰的高雅场所,比我经历的上一个酒吧洗手间要高档许多,像是它的玛士版本。我用一只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昂着头给鼻孔止血。透过宽大而明亮的洗手镜,Courtney Hardwin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靠在我身后的一扇隔间门上,身上还染着大块大块被殖民战术突击队的镭射卡宾枪贯穿后的血污。在洗手间晦暗的灯光下,她的神色宁静,一如我凝视着她入睡与醒来的那寥寥数个清晨。
“你不应该在这里。”我低声说。
“我就不明白了,Mark。”
我趴在吧台上,眨着眼克服兴奋剂带来的两眼充血干痛。酒吧仿佛变成了我身体的延伸,一个支撑我躯体的第二肢干。我用额头来回蹭着又凉又湿的玻璃台面,故意用一种惹人烦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说话。Mark最恨我这样。“你一直来回强调、不肯有一秒钟让人忘记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但为什么在我看来,你才是那个至今没能接受Eduardo不会重生了的人?”
Mark果然烦心地把头拧过一个角度,好像这样做他就能把耳朵也闭上似的。我注意到他又在做那个很特别的手势:将拇指屈起靠在中指指尖上,轻点两下、三下。他侧脸映出的所有表情忽然一扫而空,声音也变得空洞而毫无感情:“因为他确实已经死了,Sean,已经火化了。我在那里,Dustin一家在那里,Chris和他老公在那里——就连他勉强算得上亲友名单的哈佛室友也在那里。依照他那傻乎乎的遗愿清单,我们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巴西圣卡塔琳娜的一场海上飓风,搞不好已经间接毒死了600只企鹅。”[7]
“你看,你又来了。”我啧了下舌,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画着小圈对他指指点点,圆圈中心是Mark阴沉下来的脸,“你不断贬低Eduardo在处理自己原装身体上的感情用事、缺乏远见,无非就是想避免你自己真的对此产生什么感受。”我勾起两边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引号的动作,“你在感情上真是太病态了,Mark——你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病态吗?一百五十年前你就拒绝跟我谈论这件事,因为你太害怕发现你事实上真的对Eduardo的死有所感受。”我推过杯子,表盘脸酒保适时地伸出一只喷嘴为我注酒,“——我们都知道那才是世界末日。”
Mark把嘴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蓝色和粉色的灯光下,他的脸呈现出一派愤怒的迷幻风格。这间酒吧的内装显然拥有某个我看不懂的主题,墙上挂着许多时钟,有的只有时针,有的则只有秒针;时钟间点缀着各式灯罩,从摩洛哥彩绘到超现代风格不一而足。酒桌也是一张张表盘桌面,我倚靠的环状吧台按亚克力灯条分割成十二等分,头顶的射灯固定装在整点处,正按太平洋标准时间一格一格地走动。时间在我和Mark之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不再是一句修辞意义上的形容。
“我很清楚自己既不病态也不情感压抑,谢谢。”他咬着牙说,紧绷的脸颊上浮现出凹陷和阴影,“另外他的‘死’才不是世界末日,第五次世界大战才是。”
“你的重点是这个?”我故作嬉皮笑脸地反问,朝Mark伸出一只手,五指分开,贱兮兮地往他眼前晃了晃,又在他抬眼看我的时候一惊一乍地猛抽回去,仿佛他会冷不丁探头咬我一口。“地球呼叫Zuckerberg,”我把手拢在嘴边,“哈啰?哈啰?你或许注意到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好地接受了Eduardo去世了的事实吗,Mark?”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酒杯,眉毛皱了起来。但凭我对Mark的了解,这只是他对那个答案(“不,我的确没有注意,Sean。”)感到异常懊恼的一种反应:Mark并没有很多经验让自己以外的人成为房间里对的那个。我放下手,“死亡仍然是死亡,Mark。”我小心翼翼地说,拿出我最温和的劝说收购方案的语气:Mark可能会被这个想法冒犯到,即使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就算人类找到了战胜它的方法,我们还是会对死亡感到恐惧,偶尔让这种想法影响到你一两次也没关系。”
但是Mark却瞥向我,样子有些茫然。“那不是真的。”他皱着眉说,“虚拟心理治疗如今已经很成熟,精神外科修复技术也允许个体在——”
好吧,来硬的。“听着,”我打断他,对Mark映在吧台上的倒影说道,“没错,Eduardo死了,他是受阻体质者,他想要重生会相当不方便,但这就是生活,我们都学着应对,好吗?不像你,我和他后来至少做成过一段时间的朋友。那么多年来,我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放下了,”——很大一部分都放下了,我在心里补充。但重返年轻对一个人心灵的影响比我们想象得更大。我们能从中体会到时间的韧性,某些感情终究会过去、放下,但某些感情会卷土重来,比任何时刻都生动。“事实上,Mark,你知道吗?他这一辈子都为自己处理得非常成功,是你他妈的还在固执地点着蜡烛为他守灵。三百年啊,Mark,可真他妈有够漫长的。”
平心而论,我得承认这其中曾经有过一些非常Mark式的“体贴”“为Eduardo着想”的成分,但相当于普通人寿命五倍的时间过去了,整件事情开始变得越发像谋杀案受害者的周年纪念仪式,只是在反复提醒那些家庭当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惨剧。这不只是扭曲,这还他妈的很惊悚。
“你到底为什么会想到要为他准备一具新身体?”我问。
Mark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着镜框边缘的半个指纹。如果不是他这个人向来缺乏戏剧性,我会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增强效果。他把眼镜重新戴回鼻梁上,“Sean,人类进行数字意识传输不过是最近几个世纪的事,而生化环材工业直到今天这个时代才发展到制作这样一具身体所需要的成熟水准,你觉得我会从那场老古董官司之后就耿耿于怀想着这么做吗?那对我来说都是中世纪的历史了。”他的语调带着几分超然,和他冷漠的姿态有些违和,“事实是,我已经不记得要如何想起他;事实是,我只是突然有一天想到把缔造虚拟环境的原理逆运用会发生些什么,仅此而已。我和中村事务所合作更多是为了测试这种技术。”
我看着倒影里Mark的脸。不知为什么,他的反射看起来比他本人更加真诚。根据精神外科理论,我们真正的自我实际上只存在于梦境之中。即使在性高潮与濒死时刻,自我仍然沉降在表面之下。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有时会在现实世界中突然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行为,相信一些虽不知缘由但仍然无端选择相信的事。这就是原因吗?因为我今天下午刚刚从一个太过漫长的梦境里醒来?就像Mark暗示的那样,因为我恰好在阳光大宅见到了Eduardo,所以我的大脑擅自将几件久远的、毫无因果关联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也许有某种心理学专有名词可以形容这种现象,解释我为什么感觉到一种紧迫的需要,将话题执迷不悟地驱使向这个方向。然而,这不是学术名词讨论,这是Eduardo的生活[8]。Mark或许活过了三百六十七年,但对Eduardo来说,这就如同昨日的生活重启——就他的主观记忆而言,也的确很接近于此。
“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呢?”我没有放过他。
Mark摇摇头,脸上仍然残留着一丝紧绷。曾经,每当我和他聊起Eduardo,Mark身上的紧绷感足以使宇宙又膨胀出几立方微米。这并不是说他生气了或是怎样。通常,我向Mark提起Eduardo的时候多半是我已经停不下嘴,而又丝毫不在乎那会不会惹恼他——此时此刻,这更像是一种孤独的表情;就好像他正在让自己这个人缓缓消失于水面之下。
我向着这片未知水域涉足而去。“得了,Mark,跟我说实话。Saverin家族在安切塔世界[9]的确很有影响力,但这里是太阳系,你以为我会相信Alex Saverin只是幸运抽到了日本人的橄榄枝?”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你开发了搭载在那上面的虚拟投影模拟系统,因为这样中村事务所才慷慨地任你决定最初一名试用人选,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这对我来说差不多就跟招认一样好了,“好吧,我当时想到的是——”
“哈!你说了‘我’!不是‘他们’!”
Mark看起来只有一点最轻微的不高兴。“这项技术本意是为那些由于战争、天灾或者某种意外而永久性灭失了身体的人准备的,”他解释,“我顶多只是指出了受阻者也是一个潜在用户群体。”
而Alexander Saverin如果还在世,自然会不顾一切地砸钱为他的幺弟中标,你只需要把Saverin家族从中村设计师提供的名单上划出来。我没把这话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评论道:“不得不说,这事细想起来还真有点变态,如果你愿意换个角度看问题的话。”我向他指出,“——Eduardo这下物理意义上只存在于你创造的系统里了,这真的很变态,本尊难道不觉得吗?”
Mark瞥我一眼,“现在你又认为我把那具身体送给Wardo是因为我想在他去世几百年之后再度羞辱他?”他问。
我试图从自己那完全健在、但被酒精和合成安他非命麻痹了的头脑深处振作起来,掘出一点语言处理能力,以便跟上Mark的雷霆语速和超长定语从句。“你毕竟得是Mark Zuckerberg。”迟一点我说,“我还以为我们一致同意,作为硅谷代表性的傲慢自大混蛋CEO,多年来你已经发展出了一套高难度的混蛋技巧,从你的投资人到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都行之有效。”
而Mark只是简单地回答:“不是像那样的。”
“那又是怎样?”
他一点没有迟疑。看来我忙着处理复杂长难句的时候他已经思考好了公关稿。要么就是他想这个答案已经想了很久了,现在那些词语伴随着他标志性的收紧下颌的动作喷薄而出:“因为那本该改变点什么的,Sean。”
这个句子结尾似乎应该带有一个惊叹号,但我并没有听到。Mark说完就停了下来,唐突地陷入一阵思索之中。当他再次开口时,我差点没能把这句话和前一句关连起来:“……但到头来,那只是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提醒了我那个身体和他有多么不同。”
他转向我,“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无法忍受这个,Sean。”他停下来,卷发稍在额头微微起伏,他的手在颤抖,“我无法忍受看着那个有着他意识的人造品,”他说,“那东西的脸和他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样,我能想到的却只有如果抽离他的意识,那具身体就会恢复到原来的白板一块。一切都只是模拟,是似是而非的模仿。那里面没有真实。”他又把脸转回去,“所以,很抱歉我无法像你们一样为他感到高兴,Sean,”他生硬地说,“很抱歉我当时转开了脸,很抱歉我让他有了受伤的感觉,虽说我认为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走出来了就不会在乎我该死地怎么想。”
接着,他说了一句即使对这个夜晚来说也显得非常奇怪的话:
“我只是觉得那还远远不够。”
我用两个指节用力地捏紧鼻根,试图止住鼻血。鼻腔里灼热刺痛,每一次吸气像是着了火。身后一个小间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了看我,又略带狐疑地四下扫视了一圈,耸耸肩,兀自走到洗手台边洗起了手。
“你不该在这里的。”我低声说。
Courtney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意味着她不想浪费整晚跟我争论。我看见她在镜子里面走过来,站到我身边,俯身去接一捧水。感应水龙头自动触发,淌出温热的水流。边上那个男人浑然不觉,洗好手后又在热风烘手机下仔细地搓了搓皮肤,掠过她走了出去。Courtney拢着湿淋淋的双手向我倾过身来,我肩头的皮肤几乎能感觉到她发丝撩人的触感。我很想回头吻一吻她丝缎般的黑发,但我宁愿在镜子里注视着她,不能、也不敢那么做,生怕一转身就破坏了这如梦似幻般的一刻。
“你看起来一团糟,宝贝。”她关切地低语,沾湿了的指尖探过来,为我抹去鼻子底下的一团血。
我一动没动,任凭她双手触碰着我的脸、我的鼻梁、我的嘴唇,顺着我的太阳穴从上到下检查一遍。“我是在做梦吗?”我嘶哑地说,“我是不是已经服药过量了?这里是急诊室,你就是我躺在救护车里见到的天使救世主?”
她耸耸肩,曲起一个指节亲昵地蹭了蹭我的鬓角,再度伸手到水流中搓洗染红的指腹。“这里是边际,Sean。”她漫不经心地为我解答。
“边际?什么的边际?”我小心地看着她的手说道。这双手不应该是真实的。然而,水流的确在打上她指尖时变了形,冲刷下一缕缕淡粉色的渍迹。
“一切活物的意识的边际。”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不需要解释,“有点像你存储在堆栈中时感受到的那种状态;边缘的更边缘,自我存在于永恒的半梦半醒之间。我们所有人的意识都曾在某一刻徜徉在这里,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
“你想告诉我荣格的集体潜意识是真实存在的?”
“你愿意这么想也没错,宝贝。”她不置可否地抽回手,“不管是梦,是高度压力下的幻觉,还是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梦想的某种比个体意识更加宏大的东西,都在边际里有对应的印记。这里是你在现实世界的对立面,”她对我微笑,“我没想到你会让我待在你的里头。”
我闭上眼,从洗手台前退开一步,转过身去。“Courtney,你还在服存储刑。”我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你不可能在这里。”
“噢,Sean,”她叹息,“所以你才会让自己来这里找我,不是吗?”
“那是一个bug,Sean。”
Mark言简意赅地说。我努力把我贴在吧台上的脸抬高,回给他一个困惑的眼神。酒保抹去我不经意间洒到桌上的酒,动作带着编进程序中的惊人优雅。我低头看自己的酒杯,整间酒吧都在安他非命的锐化作用下嗡鸣起来,Mark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往我鼓膜里塞了团棉花。“你是说你的系统吗?”我费劲地咕哝着,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你认为模拟反馈调节信号的精度还不够好?”
Mark条件反射地看向我,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被称为是忍耐的神情。“什么?不,我当然是说Wardo。”他做了个手势,“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bug。”
这真是相当Mark式的发言。不过他也算是精炼地概括了整个状况,尽管我不觉得有哪个世界的医学协会会同意把受阻体质类比作一个系统bug。我们究竟还能怎样物化一个人,当我们已经把自己的躯体和意识都称作是货物来运送?我暗想,将脸颊靠在湿湿凉凉的吧台上暂作休整。“仍然,”我闭着眼向他指出,“你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短暂的沉默。随后Mark回答:“人们无法理解这种心情。”他对我说,“看到那里存在一个bug,就想要修复它。”
我不由得掀起一边眼皮望向他。Mark的表情看起来……嗯,当他不是特意做出什么表情的时候,他就只是Mark。这景象真是既古怪又令我心生怜悯。“呃,我懂,Mark。下一次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看到人们认为我们所爱的人有缺陷,实在令人心痛。”
他往后缩,脸可怕地皱成一团,“我不——我不爱他。”
我叹了口气,故意叹出声来。“好吧,谁说爱(love)了?”我挥挥手,“我说的是喜爱(affection),你喜爱他,你的确是,你至今还喜爱着他,别跟我否认这个。看看你自己吧,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
我忽然住嘴。Mark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完全愣住了。Mark甚至没有费力装出一丝困惑不解的样子。他明白我开始猜到了。我颤抖着倒吸一口气,Mark没有动,我们之间的空气传递过一阵被我独自扰乱的颤栗。一种可能性令寒意从我的脊柱升起,我不得不耸起肩膀来抵御,但我唯独没有选择移开视线。不,也许我根本就无法移开视线。这个晚上我磕了太多轮药,还喝得酩酊大醉,没法自如地操纵新身体。我被我自己渐渐明白过来的那个真相定住了。
“你最好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Mark。”我瞪着他说。
“在你说出你以为事情是哪样之前我是没法和你确认的,Sean。”Mark回敬道。
“你觉得你能像修复bug一样修好Eduardo的唯一原因,是你知道他的受阻体质是由什么引起的。”我缓缓地说,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知道——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意识传输过程出问题,而且你认为你能解决它。”
通常而言,这里应该是Mark率先移开目光,避免与任何人视线接触,并且抿紧嘴对一切都闭口不谈的时刻。但你知道Mark,他似乎就爱打破别人对他的预期。他直视着我,没有任何隐藏或者掩饰。Mark一向是那种会把沙盒里的所有沙子都倒掉的人。
“近代精神病学有种解释,”他开始说,他说话的方式非常独特,输入,停顿,处理,输出,就好像他正从大脑内存里调用信息,“如果一个人存在非常严重的精神或心理缺陷——精神创伤或者是神经受损的产物——这种缺陷待在原始的身体里时还能够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自洽,但在意识复制、传输、在新躯体里重新醒来的过程中,缺陷会不由自主地被转化放大。”他停下来看着我,确保我跟上了他的思路,“这种现象有个很容易想到的解释:因为空间被腾出来了。从前,单独一具躯体和大脑没有足够的容量,但有了意识数字化存储和克隆副本转生技术,情况就不一样了。某些在我们本体中沉睡或被压抑的特质有可能在意识传输过程中爆发,完全体现在另一具躯体里。尤其是在压抑自我憎恨感的典型病例中——”[10]
他没能说到那个愚蠢的结论,我就大叫起来,直接打断了他:“你疯了吗Mark?”我尖叫,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无法不注意到自己正从吧台椅上跳起来冲着Mark不停尖叫,“你认为那个原因是你?!”
意识数字化传输受阻,这个专有名词正如它的字面意义所示,浅显得令人失望。然而,对于任何想要治愈这一症状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高度复杂的领域,囊括了各种相关心理学问题、精神病理学原理和脑神经科学研究。几百年来,宣扬能够有效治愈受阻体质的疗法就像邪教一样层出不穷,但无论其中哪一个——医学,哲学,宗教,信仰——最终都被证明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范畴。受阻体质是不可解的;要彻底消灭这一症状,我们凡人不过是有心无力。
Mark当然不是什么凡人。但只是因为他十九岁就创立了Facebook并带领他的商业帝国生存了三个世纪,不代表他的想法就不疯狂。
“你疯了吗Mark?”我又说一次,简直像有强迫症般无法停下,“这是我听过的最外行、最胡扯的精神外科鬼话!你什么时候突然成了决定论的信徒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事件皆有其原因’,是吗?‘每个单一的事件都是由之前的某个事件所决定的’——好像你是宇宙一瞬间相关联的事物的主宰?你不可能真的认为所有事情都和你有关系!”
酒保从吧台后闪现,它的脑袋在我和Mark之间来回摆动了几次,那张不存在表情的时钟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感觉。一条多功能手臂试探着伸出吧台外,把倒下的椅子扶起来。我又在那上面坐下,带着难以消去的疯狂感觉。有几个顾客从包厢里转过脸来,好奇地看着我们这边。我只能想象在扰频器作用下他们眼里的这一幕看起来有多么滑稽。我用神经质的、疯狂的神情扫了他们一眼,那些人赶紧又扭过头去管好自己的事。在我身旁,Mark保持无动于衷,像具年久失修的廉价人造身体一样面无表情。
“我有九级精神外科修复手术执照,”他的回答让我始料未及,“我可以得出任何我认为正确的诊断结论。”
“你——什么?”我哽塞了一下,思维漂移出这个弯道,不由自主地沿着山间公路坠毁,“我——”我举起双手,“我可不可以请问一下,你拥有这个该死的执照是为了什么??”
“噢,”Mark停顿了一下,好像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历史上,有那么一段时期,我给自己造了个分身,然后让本体进入冷冻睡眠,用假名和一份伪造履历混进了特派调查局[11]的选拔。”
话题突然急转直下。我睁大眼睛瞪着他,Mark还不如告诉我他制造了无数以自己为蓝本的AI暗中统治了全宇宙,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噢,真不错,”我重复道,“那可真不错——那你通过了吗?”
他摇摇头,“没——我进了招募名单,但没能留到最后。”他无所谓地挥挥手,“面试第二天特派局就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我解释说我只是对特派探员那一套精神训练法感兴趣,那个教官看完我的简历——真的那份——直接就淘汰了。忠诚度测试不够。但我的确拥有一些他们非常渴望的技能,加上我应征的是情报技术员,他们最终还是让我参加了一系列实战训练,然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我,告诉我下次不妨抛弃我对首字母的喜爱,挑个更平凡、更不容易出错的名字。”
“你用了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Mike,像是Micheal的简称。”[12]
我点点头,“试试约翰,试试——”我突然打住,“该死,Mark,你他妈在跟我说什么啊?我们他妈的到底为什么在说这些?”
原来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一对一的谈话,Mark这是在混淆我的视听呢。我常常觉得好笑,人们到底是如何相信Mark Zuckerberg不懂这些操纵人心的高级技巧的?他真的玩弄了我们所有人。就连我有时也会被他那缺乏情绪起伏的面孔迷惑。不过话又说回来,Mark或许懒得去理解其他人的行为动机和想法,但他肯定有足够的脑力。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这场谈话的主导权。
“是我在说这些吗?”这会儿他又在这样做了,“我想是你在说这些,Sean,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没有在说这些,我们——”
我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兜圈子。“我们现在先不谈这些,”我坚决地说,“他妈的我没想要你在这个话题上做个学术演讲,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还有你怎么敢。”
Mark满脸刀枪不入的神情。真是没救了。
我改变赛道,决心用Mark自己的思考方式回敬他。我一直是少数几个可以在智力上与Mark匹敌、并以我自己的方式战胜他的人之一,我相信Mark还不至于活到忘记了这个。即使他忘了,我眼下也正抓紧机会提醒他这个事实,而Mark当然不会喜欢这种感觉。“卡尔·荣格曾经看见一只金龟子甲虫飞过窗户,同时他母亲告诉他她做了一个关于金龟子甲虫的梦。”我说,双臂抱在胸前,挑衅般地望着他。
Mark皱起眉,不怎么高兴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盏火星砂岩壁灯,“你想说什么?”
“共时性理论[13]。”我举起两只手,“两个互不关联的独立事件——你把Eduardo踢出Facebook(倒不是说我没有在其中出力)和——他在意识传输中被测试出是受阻体质——顺带一提,之间隔了快二十年——结合在一起,然后怎么着,就为了给你这个主体的存在创造意义?你他妈还能再自大狂一点吗,Mark?你觉得他患上受阻体质是因为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某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强迫症让你必须要成为他精神创伤的源头?你认为你过去给他造成的创伤太深、太过巨大,足以成为撕裂他意识深处的理由?这就是你的想法?”我推开酒杯,控制住自己没把杯子里的酒和冰块全淋在他头上,“他妈的,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件新鲜事,Zuckerberg,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和你有关的!”
我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但那只是因为我正在反应过度。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感到愤怒,事实上,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应该有什么感觉。太过荒谬了,这一切。我完全不知道除了像受惊般地感到愤怒之外,一个人还能如何与自己所不理解的事物对抗。
Mark坚决把脸转向一边。那张脸简直就是偏执狂的代名词。于是我明白了他是真的相信这个。他相信。每一个字。不管那是因为他真有那么狂妄自大,还是他在万事万物之中盲目地看到了某条逻辑,以至于坚信自己对Eduardo负有责任,又或者是出于某个此刻我无法为他合理化的想法,他都对此深信不疑。
“Mark,”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不管那恳求的是什么,“你还要我怎么告诉你?你想听什么,Eduardo Saverin幸福终老,Saverin家族四代同堂,他是所有侄子侄女心目里最酷的那个叔叔,他的人生中绝对没有关于你的重大精神创伤!”
Mark用一种今晚我没见过的令人不安的冷淡眼神打量着这间酒吧,仿佛在寻找Eduardo是不是也在这里,这样他就可以当面把接下来这个可怕的问题甩在他脸上:“——那他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胆量去试了?”
我不由得往后瑟缩。那完全是我身体的自然反应,Mark的语气似乎没什么,但内容却相当刺耳,即使我不在Eduardo的位置上承受这一切,也难免要缩起肩膀远离他几分。
“……也许他只是负担不起死后的风险,”我没什么底气地说,忽然间不再那么确定,“许多克隆银行是出了名的兔死狐烹,你也知道第一次企业战争中破产的银行不在少数,Eduardo的身体副本对他们来说属于优质资产,可以值很多钱。更方便的是,他们知道他即使存储器完好,也不会重生,所以那些违法生成的副本多半不可能有人追回,最多也就是就地销毁。想想吧,如果其中有一具不小心流入了黑市,以他的身份和家族财富,事态只会比搞砸一场商务会谈糟糕一百万倍。”
“噢,对,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迎合他的家族。”Mark讥讽地附和我。我双手扶住太阳穴,从上往下用力抹了把脸,“得了,Mark,你想让他怎么做?”
Mark用那双黯淡的蓝眼睛凝视着我。我让自己想起过去我有多么很欣赏他这一点:Mark向来是那种坚定地了解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总是很快就能弄明白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怎样得到,并且对别的东西全都不屑一顾。但我从来没有机会体验过,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Mark Zuckerberg那绝对单一的目的性竟也能让人如此恐惧。
“Nothing. ”他出人意料地说,“我不想要他做任何事,Sean。”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我会修好*它(it)*的。”
我发出一个窒息的声音。不过我到底没有我希望的那么醉,所以我还是听见了Mark近乎自言自语的疯话。那让我不禁仰头猛灌一口酒保倒给我的威士忌。我的意识里有很小一部还在担心这酒流经它不知多频繁保养一次的金属手臂端口,但我的担心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威士忌口感醇厚顺滑,散发着橡木桶陈酿的芬芳,于是我又多喝了几大口,把空杯底拍在吧台上,发出咣当一响。
“还是那句话,Mark,”我说,“不是所有事都他妈的和你有关系。”
直到后来——直到整件事都结束以后,我才得以回过头好好思索这一晚听到的许多话。也正是在这时,我才想起Mark这晚对Eduardo说了他很抱歉。我再也没听他说过这样或是与之类似的话,哪怕后面又发生了那么多灾难,Mark也从未为此向任何人道歉。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听到他说出与个性不符的话。
感应水流随着女声淡去的语尾渐渐稀薄、停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睁开眼睛:Courtney依然清晰地站在那里,甩着手上的水滴,几乎就要令我相信她不是我在药物谵妄下诞生的幻觉。
“Courtney,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忧伤地摇头,“Sean,你已经把我说过的话都忘了。你从存储里出来,一睁眼就对你看到的一切全盘皆收、坚信不疑。你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所有事实,以为你了解你的朋友,是吗?不,宝贝,你在犯先入为主的错。”她满眼责备地望向我,“事情不止你看到的那样,Sean,远远不止。还记得吗?——眼见也并非为实。你朋友隐藏起来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边际里到处都是他闯入的痕迹,他在这里建造自己的城邦,没有人能做到和他一样的事。”她颤抖了一下,忽然上前捧起我的脸,“当心他的意图,Sean,”她急促地说,手指急切地到处摸索,像要把我的轮廓刻进她指尖,“我警告过你了。”
“可是Courtney,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说,“我不是奎尔·法尔科内的革命战士,我做不到。”
她从我面前抽身而退,拉开一小段距离,面露悲哀的神色。“就连死神,”她突然吟诵,“也要在玛士面前收起镰刀,隐匿自己的荣耀。人类曾经心存畏惧,生活在死亡公正的阴影之下,平等地敬畏着它的到来,可现在,它的威严遭到肆意践踏,那些超越了生死的怪物,甚至不屑于谈论‘死’的存在——我们中的一小部分存在最终掌控了一切;如同奎尔·法尔科内预言的那样。”她从镜中注视着我,“——还记得Eduardo Saverin的遭遇吗?”
我身上泛起一阵似曾相识的寒意。我情不自禁地回味起“死神药”那冰封般的感受,横插在街头斑驳陆离的广告投影间,那样清醒,那样宁静。“不,不会是Mark,他只是——”
我猛地回过身;Courtney的身影如同圣经里罗德妻子化成的盐柱,在灯下倏然溶解得了无痕迹。
“不可能。”我断言。这又是另一间酒吧,我和Mark隔着堆了满满一酒桌的蜡烛杯争论。这里的噪音指数相对较低,桌上的碟子里盛的也难得不是兴奋剂,而是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酒吧后墙装饰着充满嬉皮士气息的零碎小玩意儿,无稽之谈的印第安捕梦网与亚文化电影海报,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旧世纪艺术垃圾。吧台下方的木板嵌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啤酒瓶盖。我跟Mark在喝一种尝起来暂时不会把我们毒死的鸡尾酒。空气里到处是蜡烛香氛的味道,甜滋滋的像是进了精品店。
Mark不服气地盯着我,“那只是理论上。”他反驳。我毫无印象Mark今晚什么时候嗑了药,但他此刻大概也嗨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住桌子,我向他靠近一点,看到他那瘀伤般的深色瞳孔扩得很开,眼里全是狂热,“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做到。”
我又多喝了一口酒,“谢天谢地,短时间里他们还造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重大的技术突破。”我说,“老Zuckerberg夫妇本世纪有复生计划没有?”
他嫌弃地摘掉自己那杯鸡尾酒上的小伞——Mark对毫无目的性的事物向来没有慈悲可言。“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认为意识传输是绝对安全的吗?”他问,“因为人类根本就没有完全理解这项技术。超空间通信的原理到现在还争议不休,而就算你找对方法,成功进到了传输意识波束里,要面对的也是一团乱麻:每个人的意识编码特征都太过不同了,没有统一的模式。但我们不是要试出万能钥匙,Sean,我们这里说的是只针对某一个人的意识进行入侵。”他看向我,“你有没有考虑过,个体的可能性是可以穷尽的?”
“你在和我开玩笑,Mark。除非这家伙能计算出精确空间坐标,搞来军事级轨道打击武器轰掉你的云端备份,再杀回来搞定你这个本体,否则就连海参崴黑市上最低能的牛仔[14]都懂这个道理:意识传输不可破解。”
我随手从桌上抓起一颗糖果,剥开丢进嘴里,搓着手里的玻璃糖纸,然后将它揉作一团。没错,我们的记忆、情感和思想或许可以被压缩打包成数据,在虚拟场景模拟器里进行伪装、剪辑和拼接;我们的意识传输信号或许能像普通电波一样被干扰、拦截、侧录——而且,如果你碰巧是个像Mark Zuckerberg一样出色的黑客,又备齐了恰当的装备——你还能对这些意识随心所欲地进行采样复制。但意识传输不可能被破解。我们身为有机个体的复杂程度决定了这一点;当科学连三千克灰白色有机物是如何承载着我们在这个宇宙间的自由意志都没弄明白,又怎么可能简单地将它作为一连串代码来解读?你只能选择破坏硬件。要么是一个人的编码皮质盘,要么就是那人的肉体凡躯。
“当然可以做到。只要有一个算力非常强大的AI做帮手,外加上一套能容纳下它的庞大主机。就像用起重机吊大象那么简单。”Mark打了个响指,将体重压上椅背,翘起椅子腿一前一后地摇晃,“但那样一来,对方就用不着黑我的卫星备份了。如果能动用那么强力的AI来侵入超空间通信网,为什么要只满足于干扰我的意识传输呢?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我清零?”
他摇晃的速度越来越危险,我伸脚踩住他的椅子横档,在他失去平衡弄伤自己之前把他摁回桌边。“有吗?那样的AI。”
“我可以问问看。”Mark撑直手臂坐好,他的语气有些提不起兴趣,暗示这个可能性概率渺茫,“我和人工智能管理联盟的关系还不错,但我们谈论的这种级别的AI几乎都是军用的,要不然那就来自某个财阀的工业间谍分支机构,不会进入商业市场。我们得找个——”
我乐了,“你,”我打断他,“和AI关系还不错。”
他抬起头,有些困惑,显然没搞懂我的笑点。但他读懂了我拿他找乐子的表情,立刻凭借过去的经验警惕起来。“怎么了?”他充满防备地说。
“你!和AI的关系不错!”我叫道,简直乐不可支,就差没在椅子里打滚了。Mark依旧没能理解这个笑话。他抓起酒杯,又往下滑了一点,闷闷不乐地瞪着我,嘴里泄愤似地咬着吸管。我笑得实在太过厉害,以至于控制不住地小声咳嗽起来。“你真的需要更好的交友标准。”我告诉他,大言不惭地指指我自己,“等等,你跟AI泡在一起干什么?”一个小光点像提醒事项那样在我的头脑一角里亮了起来,“——Mark,你究竟在虚拟场景里花了多少时间?”
“几次战后重建时期我都待在虚拟器里工作,直到情况有所好转。”他回答得很干脆,但也很巧妙,“那样很方便。”
“很方便。”我语带微讽地重复。Mark要么忽略了我,要么就是他终于领略了我不合时宜的幽默,“是的,很方便;”他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我的意识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不会饿也不会冷,更不会感到累,现实世界的几分钟里我就能做完三十个小时的工作。科技在进步,Sean,工作狂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但意识经历的时间是累加的。”现在我不再是貌似随口一问了,我的目光紧逼着他,“你的主观年龄多少岁了,Mark?”
Mark低头将双腿在桌子底下伸直,“我没统计过确切数字,”他用我见过的装得最差劲的避重就轻的语气说,“但——”
我把头往后一靠,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Mark,你想糊弄就糊弄我吧,又不是说我在乎你怎么对我。”我说,“你拿走我股份的时候就表示得很明确了,你跟我不是朋友,你也不假装跟我做朋友。但不管你信不信,”我张开双臂,胳膊肘大喇喇地挂在厚重的沙发椅靠背上,“作为你一夜限定的酒吧僚机,我现在真的关心你的精神状况。”
Mark微微动了动,好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他把头扭向一边,“……大约是我在现实时间里度过的2.5倍。”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从椅子里坐起来。我说:“天啊,Mark。”
他瞪回来,尽管我没在瞪他,就好像他有什么东西需要用力反驳:“什么。”
“……圣经里玛士撒拉活了969岁。”我喃喃出Cheyenne对我说过的典故,并没有特意要对着谁说,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女孩仿佛憎恶着什么的嗓音和语调。Mark Zuckerberg已经脱离了人类种族的范畴,她向我笃言,他是一头孤独的怪物,在这个宇宙间永生不死。
这不是我预想自己会等来的答案。
一间肮脏得不可思议的男洗手间;我双手抓住布满涂鸦的镜框边缘,仿佛被什么力量挤压破裂的镜子与镜框脱节,尖锐的玻璃碴扎进塑料镜框之内,勉强固定住玻璃镜面,但在我双臂沉甸甸下坠的体重带动之下,镜子背后和墙体连接的玻璃胶正在发出不详的撕裂锐鸣。我对着被打破的镜子仔细端详那个被打散成无数则副本的男人,好像他们统统背叛了我的期待,又或者我只是在徒劳地等待别的什么人从这张脸庞底下浮现出来。另一个人;也许是某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有能力不嗑药就处理好这一切的人。
我在这里多久了?
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令人心惊的念头。我努力回忆,发觉自己想不起这里是哪里,也想不起这是我和Mark一晚上去到过的第几个地方。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我……
我一把抱住镜子前的金属面盆,把头伸进底部,对准下水口剧烈干呕。
我吐得昏天黑地。安他非命好像把我的灵魂从血管内壁上给刮了个干净。从恶魔岛上的意识监狱里回来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放纵自己陷回这种极端的无助。该死的存储,该死的下载后遗症,该死的劫后余生“体验”。我诅咒着,泛白的手指抠挖着面盆边缘,弯下腰去吐得浑身发抖。
朦胧中我感觉到Mark正站在我身后。他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正在镜子里看着我。他谨慎地将门上了锁。我闭上眼睛,恶心和渴望清晰地在兴奋剂的波长上奔袭,令我脑后仿佛被一脚踢中,药效像颗三维弹子撞球在颅骨内侧来回碰撞震荡。我用胳膊拄住松动的金属台盆,它终于不堪重负地向下弯折过一个角度。我胃里一阵痉挛,弯腰将更多免费酒水送回酒吧的下水道。
“Sean,”Mark在一旁很够意思地用手顺着我的上背部,“需要我给你拿点什么吗?”
我想找点什么话回答他,但我整个人就像体内那只逐渐干瘪的胃袋,被呕吐欲抽空,没有丝毫回应的力气,只能发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哼哼。下颚关节疼得要命。Mark那明显远低于正常的体温仿佛正顺着他的手掌散发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骨髓,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Mark见状抽回手,退后几步,举起一条胳膊,仔细打量着我。我麻木地从镜中回望他,四肢一阵阵痛,眼睛周围一圈肌肉一跳一跳搏动得厉害。
某个时刻我一定表现出了某种异样,因为Mark端详一阵后突然又向我靠近过来,一只手环抱着甲虫,另一只手警惕地攥着一管无针式皮下压力注射器,撕开到一半的包装纸就像扯得七零八落的开花植物,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大而深黑的瞳孔注视着我,却又不完全是在注视着我,偶尔会有一下不自然的震颤,似乎无法控制地看向旁边又急速翻转向上面。我突然意识到他眼睛里有比我想象的更多的神经植入物,能够监控血流中各色诱变剂的水平:眼下,他正在利用那些硬件评估我的生体状况。
他盯了我有一分钟,接着顿了一下,手才开始动作,仿佛系统得出结论,开始运作。他将那支注射器贴向我的颈静脉。压力注射的滋味很熟悉:我感到针口附近有些轻微的发紧,然后好像有人用细砂纸在伤口上面轻轻打磨了一层。Mark抬起注射口,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冰冷的;脉搏没有任任何跳动的迹象。我又挣扎着抬手去探他的鼻息,他压根就没有尝试躲开。
“亚致命剂。”我轻声说。安他非命打开了我脑中每一条回路,我能感觉到答案正在一点一滴进入我的大脑,就像药物分子旋臂上逐一崩落的化学键,“你在磕亚致命剂,”我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心跳狂乱地撞击着我的胸口,像要往我肋骨上击出瘀伤,“他妈的Mark Zuckerberg,人人都想变得更嗨、更迷失,最好永远不要清醒,你却把亚致命剂当可卡因药丸——”
Mark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过空气中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也许是他眼中突然映出的洗手间墙上涂鸦。一股轻微的、奇异的寒意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我扣在他脸颊一侧的手指突然用力,指甲掐进他颧骨上方紧绷的肌肤。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只是想找到深埋在他皮肤下的缆线与电路板。我的拇指粗鲁地顶压着他颊边的皮肉。Mark的皮肤感觉起来又冷又脆,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的脸会像浸入液氮中的分子冰激凌那样,在我指腹下片片皲裂开来。
当我把拇指挪开时,Mark的颧骨上只留下了一个略显苍白的月牙形印子,没有泛起一丝血色。我定定地望着他,身体不自觉往后退,后腰狼狈撞上歪斜偏移的金属面盆。疼痛与安他非命同时到达神经中枢,我简直想要伴随那些被药力打开的神经突触尖叫起来,尖叫再尖叫。那声音一定是无法想象的高亢。啊,那名为“死神”的答案,Courtney在我耳畔低语,在玛士面前也要被迫收起那平等收割一切的镰刀,隐匿自己的荣耀——
——“死神”的学名是亚致命剂,一项化工合成药剂研究的终极产物;它可以安全地把人体带到生命特征极其微弱的状态,而不会造成任何细胞层面上不可逆转的损害。将亚致命剂与微量兴奋剂调配使用,你就得到了有史以来最理想的清醒药:达到合适剂量时,“死神”将使你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理性;没有痛苦、紧张、欢乐和忧伤,也没有道德、同情与怜悯。不会怀疑,不会恐惧,不会动摇。只剩下贯彻最为冰冷的逻辑。
难怪他身上一直冰冷得像具尸体;难怪他会需要那么多件神经植入物来监测和调控自己的生理指标。那些东西不是给我的,根本就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在亚致命剂的绝对威力之下,如果Mark不时刻小心调节呼吸供氧和运动的比率,全身细胞储存的能量恐怕顷刻间就会消耗殆尽,到时他就只能像我这个哮喘病人一样,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无助喘息。
“多少?”我轻声说,血管里流淌的血液突然间变得比他的还要冷,“你注射了多少?”
Mark眨了眨眼;这就是他犹豫过的全部时间。然后他报出那个令人心惊的数字:“百分之五点三,”他说,“那只是第一针——我的身体里植入改装了一只皮下注射泵,”他举起手腕,“原本是研制给糖尿病人或是你这样的过敏哮喘患者的——里面贮存了三剂不同浓度的亚致命剂,可以用特定手势自主触发,”他弯曲起左手拇指与中指,做出那个眼熟的手势,“第二针是百分之十四,第三针是……百分之三十七。”
我脑中一片空白地看着Mark的脸。突然间我无法再看到他,这张脸下有一个我不再认识的存在,它的真实年龄只有这个时代打造出的新诺亚方舟传说才能承载。我似乎窥见那团不可名状之物在一张眼熟的少年脸庞下蠢蠢欲动,呼之欲出。而那个存在粉饰出的这张脸——这张脸看起来不老,也不年轻;不死,但也不活。
这一刻我内心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恐惧,为Mark对待他自己的那种方式,以及他对自己,而不是对其他任何人做下的那些事。但最糟糕的,是我意识到他的做法之中有一股极致残忍的理性。我还知道我有把握绝对不会把他看错。但在当时,我还无法立刻把这些事和其他很多事情拼凑在一起。我体内的某些东西极大地畏缩了。我只想跪下来,跪在那间洗手间的地板上,痛哭。
因此我从Mark身边快步离开,哪怕我几分钟前刚吐过的喉咙又因为这止不住地沸腾上酸液烧灼的腐烂气息。几乎动用了我全部的意志力,才阻止我没有当场拔腿就逃,逃出这个洗手间,逃离这个我天真地以为还可以称之为Mark的存在——他的手那一刻甚至还平稳地拍在我背上——彻底远离这个让我感到极度陌生的生命形式;这生命由遗传外科医学以昂贵的克隆培育技术、人工调节新陈代谢与神经工厂的尖端货色堆砌而成。我记得那一刻我看着他,心里想,在他这样的人类与Eduardo Saverin那具造价非凡、埋入了高度复杂的神经生化系统的人工身体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从Mark身边夺门而出的那几步路仿佛花了我几万年,脚底踏下的每一步都震得我脑袋嗡嗡响。Mark安静地站在我身后的镜子里,像个幽魂。洗手间裸露的灯泡仿佛突然有了一千瓦亮度,就要烧穿他苍白的皮肤。“我不指望你会去理解,Sean。”他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是说真的,告诉我,你还好吗?”
实话告诉你们,我也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我离开镜子里Sean Parker的脸,走出洗手间,回到堆满蜡烛的酒桌边,发现Mark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一只手不耐烦地敲击着空间扰频器外壳;嘴里正吞云吐雾地吸着一根充满乳白色烟雾的长管子。
倒带……
某个时刻我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马路牙上,脑袋沉沉地低垂到胃部。Mark和我并肩坐着,胳膊底下夹着那个碍事的扰频器。我把自己埋在膝盖之间,两眼发黑,胸口憋闷难耐。人群的双脚如蝗虫般蠕动,在我眼前穿梭不停。所有人都脚步匆匆,似乎正急着赶往某个地方。我不知道他们要去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我是无意中看到那条狗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以一种奇怪的静止卧在马路中央,耳朵无力地耷拉在脑后,两条后腿看上去非常不妥,好像被极其暴力地折断了。我走过它身边的时候,它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种悲哀的神色我从未在任何人类眼中见过。然后这只动物低下头,开始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只是转眼间,我就看不见它了。无数的胳膊肘和肩膀在我周围推推搡搡着,人们挤来挤去,不时有人大力拍打上引擎盖,蛮横地迫停下一连串车辆。每个人都焦躁不安地伸着脖子,看到前面堵住走不动了,还会突然后退几步想法子绕过去,强壮一些的干脆动用蛮力使劲往前挤。今天晚上我起码已经看到五次有人因为路怒症当街起了冲突,转眼又被不可抗拒的人潮冲散。
那条狗。我发狠地捏着自己的眉心。那条该死的狗。
“Un-fucking-believable,这他妈还是西海岸?我还当自己进了纽约地铁站呢。”我筋疲力竭地嘟囔。Mark递给我一支全新拆封的吸入器,我条件反射地接过来,猛吸一口,尽管我根本没觉得自己表现出任何过敏症状。但公平地说,我也没感觉过敏药对我起了什么作用。舒张剂无法解开我逐渐抽紧钝痛的太阳穴。这具身体早已麻木到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不再认识这里了,Mark。”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始抱怨,“以前加利福尼亚阳光明媚,热情奔放,现在呢?人人走路都他妈紧绷得不行,跟老鼠掉进了迷宫似的。华尔街当年也不过就这副破样,老兄。见鬼的纽约,所有人都踩着彼此过活。”我摇摇头,“你都不敢相信那里有多少肮脏手段,整个就一下贱地方。”我拿开吸入器,深深地呼吸一口,“你从空气里就能感受得到,Mark。这些事情能改变一个人。”
“你的话里有太多暗示,Sean。”Mark直白地告诉我,“你不说出来我没法确定你指的是什么。”
我挫败地用肩膀撞他的胳膊,“我是说继续生活在这里对你没有益处,朋友。”我说,强忍头痛带来的恶心,“文化就像空气里的烟雾,你难免要吸一些进肺里。这地方以前每时每刻都有最前沿的创意、最新锐的变革,现在却变得和保守自私的东海岸没两样。看看街上,”我没有抬头,只是凭感觉把手伸过头顶,潦草地挥动了一下,“每个人都只管盯紧自己脚尖前的那一点破事,好像生活是一场该死的大塞车——你他妈要怎么忍受这个?”
Mark一如既往,只从我的话里拣出他觉得有必要的予以回应。“这个时代的确没有多少人会结伴出门了,”他思索着说,“我从来就不理解那是为什么。也许人们只是到了现在才发觉没有必要。”
“哈!”我挤出一声格外难听的轻笑,“来自改变了社交网络形态的本尊!你以为你究竟一手制造出了多少个虚拟体验成瘾者?”
“你没懂我的意思,Sean。”Mark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脚下那一小块地面,“元宇宙失败了,很早以前就失败了。意识下载技术打败了虚拟现实;我们所有人又重新被迫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还是会用到它,没错,但相比之下成本就太高了。AI需要大量人力算力精力去调试,建立并运行一个虚拟场景需要几百万元,但是肉体呢?肉体到处都是。每一天,都有人在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里醒来,然后在其他地方复生。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事实:意识已经将物质逼得无路可退。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每个人自然都会觉得‘别人’很可怕。”
我低头,听他说到“可怕”这个字眼,应情应景地开始呕吐。
又一间酒吧。一幅银闪闪的矩阵全息图像在地板中央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旋转着。墙上和天花板下布满五颜六色的电缆线,厚厚的橡胶包裹条末端露出剪得乱七八糟的金属铜丝,纠缠如同美杜莎的蛇发。怪异的非主流音乐充斥房间,不留一丝缝隙。我瘫在吧台上,胳膊软成一滩烂泥。有什么甜丝丝的东西在我手肘边燃烧,从我嗓子里和肺里的腻人味道来判断,我一定在某个时刻抽过它。
之前吃的安他非命算是白费了。这种新型大麻让我手指头软绵绵的,伸都伸不直。我把夏装外套像斗篷似的裹在脑袋上。酒杯推来推去,加了冰块的长饮鸡尾酒像老虎机里的钢珠,沿着吧台哗啦啦地流淌。我的思绪可怜兮兮地移近拉远。各种事情纠缠在我脑海里,把我的脑壳扯得生疼。纳洛酮的清除戒断反应活像头皮上有只蜘蛛在爬,行踪轻柔得令我毛骨悚然。
我闭起眼。啊,今晚我很不上心,Mark。就只是很不上心。
睁开眼时,Mark就坐在我身边。他的耳垂上坠着一只淡蓝色的亚克力耳环,我不知道自己前半夜为什么没能发现这个。我刚想嘲笑他娘们兮兮的首饰选择品味,Mark就从我以为是装饰耳环的长方形塑料片上扯出一条耳机线,塞进了耳朵里。他从背后将兜帽翻上来,遮住自己的脸,在阴影中闭起双眼,紧抿住的嘴唇显出一种奇异的专心致志。
我侧过头看他,酒吧里的音乐对他来说似乎离得足够远,他的眼皮半阖着,默然不动。上头细小的血管宁静如淡紫,没有呼吸或者冷漠的应答。看着他,我内心渐渐涌起一阵强烈的抽离感,一股莫名的失落——一阵清晰的孤独向我袭来。酒吧里人头攒动,我却感到自己孤身一人。
“发生什么事了,Mark?”我听到一个声音质问他,听起来很像我自己,“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有什么还不够?曾经你建立了Facebook,我懂,那还不够。你撑过了雅虎收购,撑过了B轮融资和零八年经济危机,撑过了数据泄露门。你做到了;你带领Facebook上市,在纽约交易所敲响纳斯达克之钟。你挺过了国会质证,然后是又一轮国会质证,然后又是一轮……八十亿市值蒸发的时候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有些人开始把你叫做暴君和凯撒,但那些统统都不够,对不对?”我简直要哭出来了,“看看你,一个玛士,永生不死,住在比云层还要高的卫星里,在自己的意识里活了快一千年,财富、名声和权力你都取之不尽。你想要谁为你效力都能随心所欲,哪怕是摄政总统也只能乖乖掏出笔来问你该在什么地方签名。我打赌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甚至路过了一家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银行——到底是什么还不够,Mark?人们短暂混乱的小生活让你受不了了吗?你住在我们上面,就看不到我们凌乱又渺小的存在?”
Mark冷哼一声,“我看到你显然又和Cheyenne聊过了。”他充满讽刺地说,“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一个玛士爬上了食物链顶端,至于他的动机,那当然是他对权力的贪得无厌,他想将这个星系乃至联盟政府据为己有,她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迷迷糊糊地晃晃头,“Cheyenne不是给我灌输这个念头的人,Mark。”我说,“我他妈长了眼睛,我自己看得到——你入手了整个世界,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你时刻依赖亚致命剂维持着最低体征的生命,Mark。你就这样活着,还对此习以为常,这真的不正常,”我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尖,一阵剧痛,“……这个,”我指着他,捂住嘴巴含糊出声,“连正常的边都沾不上。”
“你以为人们想的事情几百年来有过什么不同吗?”Mark烦躁地说,不断用手指拨弄着耳机,仿佛他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舒适的角度,“我说过,早在Facebook发明以前人类就不剩什么原创性了。”
我点点头,“噢对,”我大着舌头说,吐掉嘴里用来漱口消毒的冰镇伏特加,“埃隆·马斯克在火星上失踪以来最火爆的大事,是吧?”[15]
我话里的嘲弄让他很不爽。“Sean,永远都有那么一群白痴,他们看了时代评论,就自以为他们看透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瞧瞧这个苍白、瘦小、天知道有什么毛病的犹太佬……他当他自己是谁?自以为是什么领军人物,那些妄想能够一步登天的聪明鬼——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许多我这样的人,”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厌恶,“星际评议会里处处是玛士的同类。好吧,他们错了。”他张开双手,“——我们是玛士;我们制定计划以几十年为单位,着手投入一个项目可能一百年后才初见成效,周期比很多人的一辈子都长。与此同时,那些人只不过是庸庸碌碌地延长寿命,而且——”他停顿一下,双手紧紧捏成拳,“很遗憾地说一句,即使活得再久也永远无法企及我的成就。我他妈就是进步本身。和我相比,大多数人不过是前进路上的滚滚尘土。”
我差点以为他要将拳头砸到吧台上,不过他只是皱皱眉,又重新把手塞回了外套里,似乎他觉得冷。“你想象不到他们能有多狭隘,Sean。”他缩起下巴,投给我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你是Dustin会称之为游戏里的拓荒者的那类人。”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因为这个评价而抽动,“Zuckerberg,你觉得我是这么容易被你讨好的吗?”我说。
不是说我不会使用类似的词来形容我自己,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个自我放逐的流放者,在大殖民时代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进入冷冻式太空舱,梦想着把自己发射到几万几千光年外的新世界。那些和我一样向往未知、喜欢刺激和冒险的人,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也都纷纷将自己的复制意识贡献给星际数据库,把基因样本上传到克隆银行。那时候政府也鼓励移民。最后留下来的不是守旧死板的老人,就是那些木讷听话、不会为自己做决定的庸人,不想改变,情愿受到束缚。
除了Mark。他当时已经决定要留在地球,和他的公司待在一起。因为至始至终只有这一件事是重要的。这是他打造的作品,他的挚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事物的延伸。物理空间对他来说没有区别。在Facebook最初的那间办公室里,他可以选择永远将真实世界抛在脑后。[16]
Mark低下头,我可以看到他双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Sean,你还年轻。”他容忍地说,“你还待在存储里的时候,我的年纪就已经超过你了。你对永生的力量一无所知。你能想到三百年的生命能让我做到什么吗,Sean?”他问,突然奇怪地放松下来,靠在吧台上,“如果你认为我在三百五十年里做到的很惊人,想想永生能让我们做到的那些事吧:游历群星、学会十三国语言、掌握每一门你想要学习的知识……所有那些时间;”他抬了抬下巴,“都被用来创造一些永垂不朽的事物,并亲眼见证它是不朽的——还有比这更值得一试的经历吗?”
“Mark,你真的没必要对我演讲,”我很不自在地趴在吧台边蠕动,“这类演说我自己也做得多了。”
“那你就会同意我是对的。”他立刻说,语气不容置疑,“尽管联盟发明的最快的亚光速飞船也要花上几十年才能抵达另一个星系,但三个世纪里人类还是成功地在遥远地带建立起了社会。你知道这些我们都是怎么做到的吗?”
“Mark——”
“这都是各色企业集团做到的。”他打断我,“像你和我这样的企业。不是政府,也不是政治家,更不是这个只会在议会里浪费时间的摄政联盟政府。”他一个一个地报出那些术语,“超空间传输、外层空间飞行、低温物理学、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我们的人做到了这些;我们的眼界指明了未来,我们的投资为之买单,我们的员工完成了建设。我们征服了其他星球,”他在兜帽底下转过脸,“——其余这些人不过是在等待被征服。”
我默不作声,吮着自己舌尖上甜腥的铁锈味。Mark这番话很好地解释了Cheyenne对他的态度。估计他很难理解,像Cheyenne这样年轻的孩子还像在试衣间里换衣服一样摸索着世界的规则,尝试他们到底喜欢哪一样。Cheyenne找到的是法律和人道主义,在她眼中,Mark正在亵渎一些身为人类最基本不变的法则。
问题在于,Mark不在乎规则。如果他的面前有一堵墙,他会想方设法推倒它,看到里面是什么样;如果那里有一道栅栏,他也只会穿过它继续前进。好奇是他的本性,也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毫无耐心的虐待狂。他只关心如何打败这个系统;至于垒起那堵高墙的人,他并不在意。在有些人看来,这比他憎恨这些事物或是爱它们更糟糕。
——其实Mark大可去一些法律管不到的地方,建立自己的法律。不过我了解他:那样乐趣又在哪里呢?
“懂了,人类让你失望。你不喜欢限制。还有你总想越界。”我弹了下舌,齿列剐蹭过伤口,又是一阵疼痛,这滋味渐渐让我有些麻木,“玛士是有什么权力信条简章吗?”
他摇摇头,“我不指望你会理解,Sean。”他又一次说,态度超然,就像一名正在给标本分类的植物学家,平静而淡漠,“你怎么定义权力?‘能决定另外一个人运气的能力’。从这个角度说,我积累了很多权力。意识下载给我提供了近乎无限的后门,一生的时间不够,还有另一生。当年那些国会的大人物、议会当选议员、法官们、华尔街商人,他们在我面前早就没有了年长、富有和优越的资本,我现在就可以取代他们——听说过命定扩张论吗,Sean?那就是尽可能地攫取一切。这里是西海岸五城同盟,是弱肉强食的西部。西班牙人抢走了印第安人的东西,美国人取而代之,如今不过是轮到了我。我入手了这一切,不仅仅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更因为我发现我可以这样做。”
他的眼神自然而理所应当,令我不寒而栗。那双蓝眼睛里此刻毫无保留地流出了他那残忍的哲学,带着三百五十年的磨砺与威严,是他未经修饰版本的野心,从他灵魂深处喷涌而出,在亚致命剂为他构筑的那冰冷平滑的外壳下炸开。这一瞬间是玛士的灵魂在透过Mark的眼睛朝外张牙舞爪。我就知道我绝对没有认错,即使是在我又哭泣又呕吐、为安他非命离开我的身体而羞耻的时刻,我也没有看错。这双眼睛目睹过战争、疫病、饥荒和千万人的死亡,人们如今学到的每一个历史事件,对他来说都是耳闻目睹的经历。一阵寒意窜过我的颈后,我突然间无比的不安起来。
这感觉只是转瞬即逝。玛士不见了,我面前只剩下一个原装的Mark。他抬眼看我,等着看我的反应。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一只恰好在这时传递出去的托盘颇具隐喻意味地从我们两个之间穿过。我们是酒吧里一对奇怪的搭伙人。我几乎要怀疑是Mark亲手为我们安排了这一幕。
“所以,回答你的问题,Sean,答案是不够,永远也不会够。”他做了个手势,酒保给我们端上另一轮酒,“你可能会想这是为什么,是什么驱使我在大多数人生老病死的时候活着。是上瘾了吗?金钱?权力?控制欲?生存选择?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为什么’。重要的是我能做到,并且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谁’和‘什么’比‘为什么’更深刻。”
他单方面和我碰了碰杯,发出清晰的、总结性的叮的一声。我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将甲虫扰频器的金属外壳拍得砰砰响。“我明白了,Mark。”我忧郁地说,“你活着是为了惩罚所有人——惩罚看轻你的人,也惩罚你自己还没完成所有你想做的事。”
Mark忽然探身抓住我的胳膊。他抓得那么紧,在那件低调却昂贵的夏装面料上留下了这辈子任何蒸汽熨烫都无法磨灭的褶皱。这件衣服只能算报废了。我眼角瞥见一个可能是他随身保镖的大块头男人从卡座里站起来,不过紧接着,Mark忽然扯过我的胳膊,我们勾肩搭背凑得很近,几乎脸对着脸。他对我眨眨眼睛。
“Sean。”
接下来却是久久的停顿。我好好地听着,却只看到他缓缓拧紧了眉头。你有没有观察过一个转瞬间克制住激动之情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被旋反了一样。他用两根手指拎起酒杯,当着我的面灌了一口,从头到尾连脸的角度都没有变过。我瞥见“死神”的药效毫不动摇地根驻在他眼中,就知道那一定是杯清水,或者苏打水。因为他用那么多亚致命剂,根本沾不了一滴酒。
“你多大了,Sean?”他忽然问。
“客观年龄吗?在冷冻舱里的日子加起来得有一个多世纪吧。”我再次貌似那么随口一说,“不说亚光速航行,就是我待过的每个星球上的一个标准日时间也都或多或少不太一样,有的稍微长一点,有的短一点,具体根本算不过来,我早就不记得了。”
这是谎话。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了多少个标准地球日,因为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找到了计算天数的方法。你看,不止有Mark擅长这个;我为自己编写了个随身程序,那之后我每次星际旅行到不同的星球,算法就自动把时间往上累加。
“主观年龄呢?”
“四十三岁。”
他点点头,“以前重生过吗?”
“当然。”我觉得挺奇怪,“你知道我经常作星际传输旅行,包括低温休眠的时候我都会把意识抽离身体待几天。为什么问这个?”
这句话好像给了他某种提示。他突然直起身,手肘撑着膝盖,双手十指紧扣,紧密地注视着我。“Sean,”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不是你自己?”
Courtney微凉的发丝似乎突然间拂过我的脸。噢,宝贝,告诉他;没有什么会是它看起来的那样。她低语。我轻轻咬了咬牙,“不,当然没有。”我故作镇静,“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也许你才是那个意识副本。”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台人工智能主机按照最高保真度制造了你。它可以搭建虚拟场景,让场景快速运转,让你以为时间是一百五十年后,你从存储里放了出来,传送到地球上,还被下载进了一具你以前上过保险的克隆身体里。”他耸耸肩,“事实是,你根本无从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此处。没有证据表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在现实里发生了,”
原来是说这个。“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礼貌地打了个呵欠,“但这么说的话,你也一样。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每次重生之后你都免不了要有这个疑问,每次超空间传输之后也是。不过,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自己现在是在现实世界里的吗,Mark?因为你是个混蛋。”我用酒杯亲切地指指他,“AI版本的你搞不好还更平易近人一点。”
我笑起来,然后开始小声地咳嗽,控制住我自己不要笑出声来。Mark没有笑,“也许就是这些东西让你这么想的。”他静静地说。
“什么?”
“我,表现得就是我自己。”他歪歪脑袋,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开了个玩笑,“你看到的这个可能是个军事级别的虚拟场景。”他朝周围示意,“所有这些。你,这间酒吧,卖给你药的小贩。都是虚拟器模拟出来的景象。你的本体可能还在新神奈川监狱待着,直到有人心血来潮决定把你下载到别处。你怎么能知道呢?”他问,“在一个虚拟场景里,你起码能确定一切都是由一台强大的机器操控的;但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确信。人很容易就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说得好像这些体验都跟你无关。”我同样静静地说道,这只是个假设性的思维实验,就是这样,“要服用多久亚致命剂才能把你自己调整成这样?”
Mark的嘴唇毫无幽默感地扭曲起来,“这和时间没关系,Sean。这是一个配合药物的精神动力学系统,全看你怎么操控它。在特派局和星际战术部队里,他们也都是这样教你的。只要你掌握了要领,大多数时间里,这种本能都利大于弊。”
我转过椅子,看着他的侧脸,看是否是药物在替他说话,“你当真的?”
他叹了口气,也转过来面对我,“Sean,今天我们在这具身体里醒来,这些身体都是在机器里反自然地生长起来的。等我们不再需要它了,保险公司就会把克隆身体回收,确保它们被投入蛋白质溶解池销毁——那我们本身不就只是一些循环流动的物质吗?这具身体,”他扯起手背上的皮肤,又松开,“——只是无数细胞随机聚合而成的,是一阵阵不稳定的生物电流和时刻变化的碳信号堆砌出来的东西;能让我们称之为是我们‘自己’的,只有寄宿在皮质盘中的意识而已,但就连这份意识,也可以被机器模仿。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自知,每一次重生醒来都是围绕着自我身份认同的一次危机。你觉得我用了多少具克隆才克服这一点,Sean?又崩溃了多少次才习惯重生?”他斜眼看我,酒吧里烟雾缭绕,他的脸上依然是亚致命剂漠然的药效,“亚致命剂让我觉得很放松。在体会过这种药的力量之后,你以为我还会冒险让自己的精神失去屏障,暴露在外吗?”
我张开嘴,准备好嘲笑Mark顶着最多不过二十五岁的皮囊倚老卖老,但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眼见也并非为实,Courtney的教诲又浮上我心头,只是眼下似乎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没有任何事情是它看起来的那样。
如果我没有凑巧靠自己猜出Mark在服用亚致命剂,如果我没有亲自体会过“死神”药漫过肺部时的冰冷,我说不定真能接受后来发生的一切,还有Mark今晚这一番鬼扯。我甚至可能会为他承认了自己不够强大而感到悲伤。我会说服自己去相信——相信他真的做到了凌驾于一切:情感,本能,寿命论,宇宙的自由意志;他煞费苦心地、长久地经营着他的帝国,专注于开疆拓土,为他的统治注入活力;他超越了有机电路的限制,成为了传说中的玛士撒拉,再也不会被肉体和可恨的长眠束缚。好吧,也许他最终做到了真正的“暴君”。也许事情真的就是这样。
但是,当我看见他坐在酒吧里,喝着一杯冰水,他甚至无法正确地感受到那杯水的温度——我突然明白,彻彻底底地明白,没有哪个人的动机会是完全纯粹的。即使是Mark Zuckerberg——时常被我们说笑成像个十足机器人的Mark,那个在自宅里安装防暴级别次声波镇定仪、依靠亚致命混合剂疯狂地、近乎腐蚀自我般地追求着绝对理性的Mark——当然也会有他的弱点。从很多方面来看,他都仍是一个人类。可如果我向他指出这一点,我知道他会为此痛恨我,恨我脸上的惊疑和怜悯,并且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所以你给自己找到了一件情感隔离装。”我看着酒杯说,没能看他的脸,“就像Chris告诉过我的那样,柯克兰H33里总喜欢开的一个玩笑,‘Mark披着一件情感隔离装。’”
Mark凝视着我,我再次感受到了他绝对单一的目的性。他轻轻敲击着那杯水,“我希望你能在变成我这样之前走运,Sean。”他说。
接着他站起来,在发表完他突兀的长长自我剖白后又独断地抛下了我。起码六个我以为是酒吧里普通客人的男女紧随其后,起身跟着他走出酒吧。看来真正听到的人也不太多。除了我,这间小众酒吧里似乎没有一个人留意到来自一名玛士滔滔不绝的心灵倾诉。也有可能他们都在电视公开演讲里听过几百遍了,对这点小事早就见怪不惊。
“干得漂亮,Mark。”我喃喃地告诉自己,“但是见鬼去吧,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你是为了Eduardo才这么做的,我知道你就是。”
还不到——思考为什么,Mark?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的时候。至少今晚还不到。
街道在我们脚下延伸。又一条陌生的街道。这次全是下坡路。我忽然觉得脚步轻松起来,走得飞快。寒冷的空气吹在我脸上感觉很好。满月在湾城上空投射出淡淡的光芒,似乎吸收了天空的色彩。星星比我今晚任何时候在湾城上空看到的都要明亮。我抬起头,数到大角星座就晕头转向,不敢再数下去。宇宙即使在肉眼无法察觉的情形下也时刻处于高速运动之中;我很早就学到不要在太空航行中长时间地盯着舷窗外发呆,看似一成不变的单调黑暗实际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凶险,盯着看太久,你很容易就会失去自体空间认知,被不断暗中膨胀的宇宙碾平,由内到外。
你看,你错了,Mark。我们的意识其实和肉体一样弱小。
还记得Eduardo Saverin的遭遇吗——
两个月前我在自己家中被人谋杀——
你知道,距离我拿到这具试用身体并没有过去太久——
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Mark有事瞒着我,与他丢失的那四十八小时记忆无关。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如果动机与他的死有关,也许真凶候补名单上有些名字他不愿意让我涉及。事实上,我觉得我现在就可以想到一个他不想要我调查的名字。
不,不会是Mark,我想要告诉Courtney的正是这个,Mark不是“那些”玛士中的一员——
然而我真的确定吗?
就像一个bug,Sean,而我想要修复它——
想象一下永生能让你做什么,所有那些时间,都用来创造一些永垂不朽的事物——
我都用来做了什么?
听说过命定扩张论吗,Sean?
(在一切活物的意识的边际,边缘的更边缘;当自我存在于永恒的半梦半醒之间,你的朋友在这里建造着他自己的城邦。没有人曾经做到过他做的事。我们其他人都只是无自觉地留下一抹浅浅的印记,他却在其中清醒地筑起上都(Xanadu)[17]——)
我倒下的时候,整个人如同彻底垮掉,惊得走在一旁的Mark差点把扰频器甩脱手。我听见他厉声疾呼着保镖的名字向我奔来,我想告诉他不必叫消防车把我从路面上铲起,但我脸上玩笑的笑容变僵,然后慢慢褪去。突然间,我对一切都丧失了关注。我记得自己最后想道,濒死之际的意识景色肯定也是这样消失的。
接着,我一头栽倒,滚下坡道底端,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意识仍会归来,无可避免地回到我的身体。在数字存储与无限次的副本转生技术之下,它将一次又一次地归来。生与死,不过是入睡与醒来,如同日复一日的清晨与昏夜。我睁开眼,突然间百分之百的清醒,如同苏生。天空呈现出一种古银色的质地,我坐起身,看见面前一座灰败的喷泉池,呈现几何对称布局的石砌台阶和小径从四面八方通向它。我躺在公园里一处开阔平缓的草坡上,指缝里攥着一把灰褐色的枯萎草叶,背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湾城天色渐亮,黑暗正在从一面面玻璃幕墙上褪去,迎来冷淡的黎明。
我又躺了下去,合上眼。这不是我的天空。几百年的时间,连旧金山的气候都已改变。这里已不再是我的世界。
“Sean?”Mark的脚步声传来,步调拖沓,鞋帮刮擦着草地。他有些吃力地滑下草坡,站到我身边,低头看向我的眼睛,“要止痛药吗?”
我试着晃晃脑袋。答案是“要”。Mark默默地扔给我一瓶布洛芬,里头是熟悉的圆形白色小药片。我干嚼了两片,把药吞下去,一骨碌滚回草地上。Mark在我身旁蹲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若有思索地仰望着天空,仿佛在研究会不会下一场雨。扰频器被他胡乱扔在脚边,金属外壳上头有一道闪闪发亮的裂隙,指示绿灯已经熄灭,不再亮起。他嘴里咬着一支香烟,整个人就像一幅会挂在阳光大宅书房墙上的移情派素描画,烟纸在晨光里白得发亮。
这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Mark会抽烟。我将手背贴着他的手掌从口袋内侧斜插进去,找到他的烟盒,同时一只手伸进自己长裤口袋里摸索着哮喘吸入器。一条硕大到不合情理的日本锦鲤突然浮出喷泉池,怦然跃起,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那东西是被核辐射过吗?”我嘶哑地开腔道。
他没看我,只是把两支烟都点燃,再分给我。“更有可能是游客喂得太多。”
“变异种。”
“也可能。”
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顺着草坡滚下去。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我让烟雾涌进鼻腔,又从干燥的嘴唇前边喷出,然后迅速扭头咬住吸入器的尖嘴,一口烟一口抗哮喘药物地交替着,以一种有点古怪的方式抽完了一整支烟。布洛芬在我的神经系统里与宿醉和各种药物的残渣顽强地抗争,宛如一股回响在脑髓上的重低音。
“现在我们做什么?”他问。
我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如果你要我替你查清这件事,就必须得按我的方式来。”
“没问题。”Mark干脆地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不太确定,我也是第一次扮侦探。”他盯着我,直到我稍稍敛起自己时好时坏的幽默感,“但我猜跟考察一间公司或者一个投资项目也差不太远吧。我需要先看过完整的警方办案记录,噢,外加一份你自行整理的经过还原笔记的拷贝——我知道你一定自己做了很多调查——还有对阳光大宅安保系统的完整接入权。另外还得跟你的私人助理和安全团队谈谈。”
“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有检索器在飞速运转,将他的另一只眼衬得更蓝,“——什么时间?”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按理说,我现在应该闲得只剩下时间,但Mark这么问,我反而发觉自己还没想过那么多。事实上,他能这么爽快地交出这么多控制权,已经大出我所料。我挥挥手,“把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安排吧。你只要告诉他们我最近会找人谈话就行。承办这起案子的警探和你关系怎么样?”
Mark扫我一眼。“在这件事情上,警察完全没有什么用。”他言简意赅地说,态度不言自明,无疑把我的前路解释了很多。
我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起码告诉我他们调查了你值得注意的仇家,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再筛查一遍了。那肯定有成吨的名字。”
他吐出一个烟圈,撑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你可以和Cheyenne一起行动。”他提议道,“她对这事已经很熟悉了,也认识我身边的大部分员工,再加上她和湾城警局生理伤害部门的McMurran警督是法学院时的校友,应该有办法让你从正式渠道接触警方数据库。”
我将双手垫到脑后,琢磨起来。在这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可以想见,我们俩合作的过程大概不会太愉快。“好吧,我会跟Cheyenne商量的。”我又考虑了一下,“我还得去看看你的存储中心——放你身体副本的那个,不是卫星上的远程备份。”
“这个Cheyenne也可以带你去,她认识中心主管。”Mark马上回答,“还有别的吗?”
“还需要一笔经费。”
“当然,本来就是要给你的。”我的要求似乎让Mark很意外,“Cheyenne没对你解释过委托书的内容?”
一想起Cheyenne Hughes在来时的车程上长篇大论着假释条件、违约责任、滥用信任条款,我立马感到浑身疲惫,眼皮发沉,意识恨不得爬回几分钟前的昏迷里去。我强打精神摇了摇头,又点点头。Mark边抽烟边望着我,眼里有些疑问。“好吧,她是解释了,”我承认道,“但我没怎么听——我的意思是,我从恶魔岛出来后反正也没太多地方可以去,不是吗?”我苦涩地笑笑,“有些事情可以等。”
“听起来更像是我给了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他带着些微自嘲引用马龙·白兰度的教父。我夸张地抽了口气,将手按在胸口,“你以为没有正式委托我就不会帮你吗?Mark,你这么看轻我们的羁绊,让我很受伤。”
他瞥我一眼,有点好笑的样子,让我知道他完全不相信我们之间如今还存在着某种“友情”(非要形容的话,Mark大概把这段关系视作是他常年攥在手里的一根帽绳),但他完全信任我的判断。他知道我最终会怎样选。事实上,我也的确选了他。向来如此。
对此,我没有太多借口可以抱怨。
“我的银行已经给你生成了一个DNA专属账户。”Mark向我解释那东西要怎么操作,“我会单独给你开一个最高额的信用额度,可以进行DNA支付。不过你会发现湾城有些地方现在还只认旧美钞,所以我也开了个现金账户,以防万一你要用到,可以在任何一部ATM机上取出你需要的金额。”他询问似地看向我,“这样够了吗?”
我点点头,“最后一件事,”我舔舔嘴唇,“我需要你的安全责任团队列一份清单,列出过去八个月里你收到的所有安全威胁,然后跟警察掌握的那张仇恨名单进行交叉核对。我要你把筛选出来的对象聚到一起,给他们发邀请函,请他们来阳光大宅参加你的晚宴。”
Mark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你想让我开个派对,把所有想杀我的人都请过来。”他确认道。
“对。”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眯起恢复成正常状态的眼睛。“我的安全团队可能不太喜欢这个主意。”
我没有退让,“我也说过了,如果我们要做这件事,就必须按照我的方式来。”
Mark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我猜就算是他,原先也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晚宴?”他咕哝。
我支起手肘——这动作让我觉得我的整个背部都在被人穿着尖头靴子用力地踢——Mark正低着头用手指在草叶上揪来揪去。我接过他的香烟,在用光的吸入器里摁灭,前倾身体朝他靠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努力抑制住一个反射性的寒颤:他的体温已经渐渐起来了,但摸上去还是冷得吓人。
“Mark,有人想杀你,而且得手了。你死了一次,然后你死而复生。”我缓慢地陈述道,让这个事实一字一句地渗进他的意识里,“——你花时间哀悼你自己的死亡了吗?”
他不说话。他盯着我放在他上臂的手看了很长时间,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我放开他,Mark一蜷身滚到草坡上,手臂环抱住膝盖。沉默再次袭来,就如同湿冷的黎明把我们罩住。这样的Mark看起来又恢复了几分“人类”。我突然产生了一丝同情,预测失误的滋味我也尝过,暴力和死亡构成了一段如此突发性的经历,你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以为我是个玛士,可以永生不死,就意味着我不知道什么是‘死’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我经历过死亡,Sean,很多次。”我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几分轻蔑,还有一丝我难以捕捉的微小波动,“我自己的死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不需要花时间哀悼那些流于形式的东西。”
“但那都不是谋杀。”我说。
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有人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吧,那我希望你不是觉得自己在刚刚那一分钟里就算哀悼过了。”我又尴尬地躺回去,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身体接触这招的确有些过火了,“那不作数。晚宴必须要有。你答应了会让我放手去做的。”
Mark紧挨着我在草坡上躺下,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他的胳膊肘硬邦邦地戳着我肋下,“我没说你可以滥用我的承诺。”
“天,只是个晚宴而已,Mark。你不觉得谋杀和死亡威胁更值得你的关注吗?”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Sean,有人想要我的命,这种感觉当然并不好。很麻烦,也让人困扰,但我习惯了。我制订了很多对策,也雇了专人来处理我的安全事宜。是不太方便,我承认,但我有一个商业集团要管,没时间一一处理针对我个人的恐吓。有人嫉妒我,恨我,试图杀掉我。有些人或许会把这叫作成功的代价。”
“那可不见得,”我对Mark说,“我在十几个星球上也都是成功男士,但只有少数非常特定的女人恨我,想要我死。”
他短促地笑了笑,那个笑容还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样子,有一点点呆板,还有一点点局促,就好像他不愿被人看出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年轻。我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更何况,就像Mark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这可能会很有趣。”
我也笑了,嘴角往两边大大地咧开,感觉有些疼痛。“香槟真的很棒,Mark。”
- 1.催眠药物的英文缩写。 ↩
- 2.一种信号干扰器。 ↩
- 3.有服用致幻剂成瘾的历史,戒瘾以后又因大麻、酒精或巴比妥类药物唤起类似体验的一种机制。 ↩
- 4.在某处看到过的,原话大概是The whole point of being dead is that we can not see this ‘someone’ again. 放在这个世界观下来阐释,倒是挺符合Mark那有时异常极端的逻辑性。 ↩
- 5.这里是指杂志上那种并不精准的反社会人格测试,很有名的是那个:一个女人的妹妹在亲戚葬礼上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们相谈甚欢,几天后,这个女人死了,妹妹杀了她,请问妹妹为什么要那么做?(据说反社会人格者会秒答因为妹妹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 ↩
- 6.这本小说里一位类似于“先知”的角色为主人公带来了三位绝世妖姬的照片,也正是后来许多文艺作品里反复出现、作为美人代表的一组形象。 ↩
- 7.巴西卡塔琳娜的海滩曾发生过因海上飓风吹来596只企鹅尸体的新闻。 ↩
- 8.出自《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不是故事,这是我们的生活。” ↩
- 9.16世纪,耶稣会传教士何塞·安切塔(José de Anchieta)和玛努埃尔·达诺布雷加(Manuel da Nóbrega )发现了巴西东南面的一个小村庄,并在此建立了圣保罗经院,这就是圣保罗城市的起源;也是花朵老家。 ↩
- 10.这个设想实际上是来自大卫·布林的《陶偶》,不是我原创的理论。 ↩
- 11.原剧中的经典阴谋论反派机构,臭名昭著,特派调查局的外派单位称为特派探员,这群人既杀人如麻又高度忠诚于集体,经过一套体系化的纯意识训练,擅长从洗脑暗示到植入思想的各种精神伎俩,坊间定位类似于“如果你不乖乖的特派探员就会把你抓走”这样的狠角色。 ↩
- 12.名字出自卷西演的电影《废柴特工》里的男主,这段灵感来自b站Dr_Fell太太的混剪“七个卷西拯救世界”,首字母相同的梗来自看过的某个美剧,里面提到特工往往会拥有复数套首字母缩写相同的假名作为掩护,哪个暴露了就销毁哪个。 ↩
- 13.共时性,指看似没有因果关系的两个或多个事件同时发生的奇特现象。 ↩
- 14.黑客的街头诨名,来自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始祖小说“蔓城三部曲”设定。 ↩
- 15.原本的俗语是“鱼长脚以来……”,指鱼类演化为爬行动物的过程,意指有史以来,是一句反话,意思是平平无奇。 ↩
- 16.本段引用自TSN电影的蓝本,也就是传记《Facebook诞生记》里对Mark的评价。 ↩
- 17.电影《公民凯恩》里凯恩未完成的梦幻庄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