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超星间飞行-0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5年2月12日 17:20
Summary:那封信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很怀疑。我非常怀疑Mark会住在一个叫“阳光大宅(Suntouch House)”的地方,但我更害怕看到这地方名副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何感想,假如Mark向我坦白他这一百年来一直生活在那样一幢带篱笆和小花园的阳光房里,平均每三十年养2.5个小孩。我可能会掉头就走。我甚至会主动要求返回存储,服完我剩余的二十年数字刑然后把自己发射到离这个Mark和他那典型的美国梦家庭起码一百光年以外的地方。
此刻,超星间飞行(The Tunnels Between Stars)
2.
——我径直走出生命下载中心的大门,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午后眩目的阳光下,那辆又大又亮的黑车仿佛出神了几秒,然后才回味过来似地追上我,车门自动升起。我又走了几步:虽然刚才在里面跟Sullivan大肆吹嘘,但像这样的豪华浮空车从来就不是Mark的作风。Mark惯于开他那辆二手的本田悬浮气垫车,全雷达吸波涂装,毫不惹人注目。我不止一次跟他抱怨,那辆破车再开下去,他本人迟早要落得跟西海岸警用标配巡逻车和无人空中出租抢行驶权。谁说时间不会改变一个男人爱车的品味?
信里没说我这趟短途旅程还配了个同伴。我钻进车里时,几乎重重坐到另一个人腿上。我们俩都吓得大叫起来。我赶紧从对方身上弹开。她怒视着我(哈!是一个“她”!),一只手拢住散落膝头的一大叠文件,另一只手暴躁地锤了一下车顶。车身发出一声安静的嗡鸣,缓缓上浮,带我们升到一百米的高空,然后调转方向,加速驶离,昂起车头直奔旧金山上空嘈杂的交通线。这时,我发觉她的样子有些眼熟。
“嗨,Sean Parker。”我主动伸出手和她打招呼。
她几乎是很不理解地握了一下我的手,随即低头慢吞吞地收拾起了从公文包开口里滑出来的那叠文件,无疑令我心惊这个世界在我缺席了的一百三十三年里是否在自我介绍礼节上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明智地捡了个对角线的靠窗位置坐下,刚好来得及俯瞰我刚刚摆脱的那座下等监牢。它在午后阳光下是如此渺小和破败,停车场的地面油漆标志呈现出灰败开裂的样貌,曾经是出入岛上唯一方式的陆地公路如今也几乎已弃置不用。一座明显刚建到一半的灰色铁桥不知延伸向何处。它那倾颓无用的姿态令我模糊地忆起一些有着相同形状的往事,我将它们踹进脚下的峭壁深海。接着,看到我熟悉的城市建筑景观开始在地平线上一一浮现,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这里唯一的新鲜事物,她身上。
她顶多只有二十来岁。Courtney的告诫又在我脑中响起:Sean,你不能从外表判断一个人的真实年龄到底有多大。但从她举手投足中那种自然、坦荡的方式,我看出这是她的第一具身体,她原装的那个身体。所以,很年轻;一侧脸颊上还叛逆地刺着几行抽象派纹身。每当肌肉电泳在皮肤表层辐射出微弱的脉冲,金色感应墨水就会亮起。在我那个年代,这项技术一般是医院用来监测患者的各项生理指标,如今却似乎演变成一种时尚。一头暗金色的粗硬长发绾在她脑后,发梢边缘呈现出动物毛皮般的针柔雾化质感,泛着红晕的高颧骨与抿起来的唇线显得她很倔强。看得出来,假如什么事有安全舒适的捷径可走,这姑娘是绝不可能照那条路迈步的。她肯定特别擅长让凡事都变得很复杂。这么想着,我出声道:“你是Mark的私人律师?”
足有一分钟,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目光颇为冷硬。我在心里打着哈哈给自己开脱,我今天遇到的每个人似乎都注定要在第一眼之后再慢慢喜欢上我。车内很温暖,她却裹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罩袍式羊绒长外套,但压在公文包下面的那对小巧精致的膝盖,还有裹着黑色丝袜的修长小腿,却清晰地向我暗示出那件外套下的年轻躯体是多么动人有致。
“Delpy & Hernandez律师事务所,”大概是发觉我正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的美腿,她的面色颇有不善,“我是Cheyenne Hughes,Zuckerberg先生的私人律师助理。”
我把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她那双优雅的美腿上挪开,礼貌地提升到下颌骨高度。她那线条坚毅的下巴高高仰起,一双蓝眼睛警惕地评判着我。在那阳光镶起的金色面部轮廓当中,我看到了一些令我似曾相识的东西。我对此略加思索,得出一个我认为并不是很跳脱的猜想:“看来Mark终究还是把Chris弄回来替自己继续工作了。”
“我的曾祖父他没有——”
她闭上嘴巴,牢牢地闭了一会儿。鎏金色粒子流从她的刺青表面阵阵掠过,不断变换成让人难以解释的图样。“……你离开太阳系太久了,Parker先生。”她开口,语气突然变得很冷淡,“我想我应该这么说:我们之中没有人可以不为Zuckerberg先生工作。”
“如果你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为他工作?”我问。
她皱起眉,我挥挥手,先发制人地打断她:“噢得了吧,我听到你说的了,但你其实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要不然你也不会一脸郁闷地乖乖坐在这辆车上等我了。现在,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解释给我听——还是说Mark让你跟过来是为了你能做好大学课外实习的?”
她突然前倾身子靠过来,眼下的刺青乌黑发亮,荧光粒子流在其中狂乱地奔淌,我这才发觉她宽大外套下的身躯比我还要高上许多,魄力不凡,压迫感十足,更别提她眼里正发射着格外猛烈的怒火:“我的专长是星际联盟企业业务诉讼,Parker先生,我一天要在星际法庭上往来六次,你看我像是会为了一起典型的DHF(数字人类货物的缩写)[1]租赁合同专程用肉身跑来这里吗?”
我同情地望着她,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班里新来的那个孩子,嗯?”
她惊讶得微微张开嘴巴。我冲她咧嘴一笑。她沮丧地坐回去,双手摆弄着公文包的搭扣。椅背自动调节,凹陷下去贴合她的身形。“去年秋天刚开始实习……——那个混蛋,”她喃喃,“我的导师被安排来亲自处理这个的,但他料到跑腿向来是实习生的活儿。”于是我明白了她说的混蛋特指谁。
“他真的没跟你提到会有人在这里接你?”Cheyenne半信半疑地问我,语气难免有些难以放下。
我短暂地玩味了一下这份天真的自尊与它注定在Mark面前泯灭的命运,然后翘起一条腿。“他在信里说他派了司机。”
“他派了司——”
她近乎气结。青春啊,我有点被逗乐了,又想起很久以前我试图说服Mark放弃他的本田。当然,Mark没有听。Mark从不真的听任何人说话。我想他只是讨厌为他人做出改变。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Cheyenne。她是Chris Hughes的后代,一定会有某种基因让她搞定这个的。遗传的力量总是很奇妙,我心想,好笑地看着这姑娘生了一会儿闷气。她颊边刺青墨水的金色电子流渐渐黯淡下去,恢复到一种微弱而稳定的闪烁状态。不知怎么的,这片刻的情感失控反而拉近了她与我之间的距离,这一刻,我感到我们仿佛多年的老友。我对她笑笑,她松弛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不会困扰你吗?”她问我。
“什么?”
一瞬间她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死。”
我还没来得及决定自己对此到底有何感受,她就唐突转开了脸。“对不起,”她对我道歉,“我总是忘记。”
“忘记什么?”
一阵沉默。Cheyenne的神色似乎有些失常。在我们这场短暂的会面当中,她第一次看起来如此地像个孩子。她有点神经质地把舌头从口腔内侧顶在一边脸颊上——这个动作她纠结时怕是经常做。我看到她脸颊上的刺青突兀地闪烁了一下,又熄灭。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透着一股有意为之的含糊和敷衍,似乎只想把这个问题尽快带过:“你在存储中待了快一百五十年,Parker先生。”
“说点我不知道的。”
“任何一个地球人都知道Mark Zuckerberg是什么样的人。仅此而已。”
“诚然,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观光客。”我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她突然恢复了职业律师面对客户纠纷时的那种克制态度:“请讲,Parker先生,我将尽力为您解答。”
“我猜你既然能在一个高级律师事务所里‘过关斩将’升任到Mark的律师助理,靠的恐怕不是在这世上频频伸张公平与正义吧?”
她嘴边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我明白我正中要害。Cheyenne瞪着我,眼下的纹身一明一灭,无言地道出她内心的挣扎。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几乎称得上很痛苦。我不禁懊恼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太过分了。这时她忽然叹了口气,我瑟缩了一下,为即将再次倾头而下的怒火做好了准备,可她的双肩却沉了下去。“你又懂得些什么,Parker先生?”她老气横秋地说,“Mark Zuckerberg是个‘玛士(Methu)’,他跟你和我都不一样。”
“玛士?”我注意到她发这个音时忽然染上了一丝淡淡的异国腔调。
“圣经,创世纪,”她简单地解释,“传说中玛士撒拉(Methuselah)活了969岁。”
我好心提醒她,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Mark是同辈人。但她只是奇怪而略带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你又不是总是‘活着’,Parker先生。”她向我指出。
她的话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这个阴谋论爱好者的神经:她显然在隐瞒些什么。为什么她要试图隐瞒我关于Mark的事?反正我接下来马上也要见到他了。我不动声色揣摩着她的脸色,试着把话题再往前推进一点:“所以,你不相信他是被人谋杀的。”
“不相信。”她一口咬定。
“这就是说我失业了吗,律师?”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她没笑。“只是陈述事实。”她用一种相当公式化的官方腔调说道。一瞬间,我仿佛目睹了她的那位先人站在国会质证席上公开声讨Mark。他们两个坚定的样子很像,神情也像。“显而易见的自杀;警方的最终调查结论也这么看,当然,还有我不足为道的一点个人见解。”她努努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自嘲得很卖力。我猜她这番见解在Mark面前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我试着开动脑筋,但说真的,这不是个适合当下的任务。我的意识和这具旧身体似乎还在磨合,思想和它的载体还没有完全匹配。此外,我的神经系统也叫嚣着它要关机休眠。我困了,配合Cheyenne来回兜圈子令我昏昏欲睡。我的思绪正在缓缓飘出这场对话,而且我有种感觉,后者甚至还没有进入正题。
“好吧,如果Mark不这么想,那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说,逼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免当场睡着。
Cheyenne深吸一口气,然后她一口气爆发出来:“Parker先生,对你的案子我很同情,但你不可能找到他所谓的真相。湾城警方勘验现场的时候我也在场——顺带一提,勘验了整整三次——没找到任何物理闯入者的痕迹,当天晚上的安防系统网络里也没有任何入侵迹象,房间里没有丝毫搏斗痕迹,他本人那具被毁掉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防御性伤口。Mark Zuckerberg自己把粒子枪的枪口塞进嘴巴,对着后脑勺轰了一枪,这就是真相。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明白他找你来是想要你给出另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是围绕他脑子里那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阴谋论编出的一个妄想。他要你和他想的一样——他要所有人和他想的一样,因为他是他妈的Mark Zuckerberg,他的想法就是真理。这他妈就是我对你被派来调查这整件操蛋事情的看法。”
她停下来,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Cheyenne看起来余怒未消,“对不起,Parker先生。”她嘶哑地说,声音仍然压抑着,“但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不论你以为自己记得Mark Zuckerberg曾经是什么样,最好都忘了吧。我恐怕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你是说一个‘玛士’。”我试探着指出。
“噢,得了吧——”她突然中断,使劲抿着嘴,估计是想阻止从自己嘴里冒出更过激的话,“Mark Zuckerberg从来就不仅仅是个‘玛士’,他是这个星系内最有权势的七名‘玛士’之一,星际摄政联盟背后十二人评议会的一员。他的权力之大,就连联盟星际部队的总司令都要讨好他。你知道他完全垄断了超空间信息网络的入口吗?这个——外加他已经该死地活了三百年,”她的手在空中挥了挥,“——让他完全脱离了人类种族的范畴。他就是他妈的一头怪物,在这个宇宙中又老又孤独。”
我扬起眉毛,“哇哦,小姐,一位绅士的年纪大一点难道也有错吗?”
“有错。”她冷冷地说,“那是不对的。人类的生命不该是那种形态。如果你能活上那么久,久到生命中所有你曾认识的人都离你而去,你唯一会在意的就只剩下你自己。你不会再关心那些比你短命的普通人,一百年里你见证了起码四代人来了又去,世界在你周围起起落落,你渐渐就会觉得自己只是冷眼旁观。想象这种经历再重复上两三次,你很容易就会产生一种自以为是神的错觉。像我这样刚出生不过二十一年的人在Zuckerberg眼里就像是满地爬行的婴儿,或者更糟糕,匍匐在地面的蝼蚁,随便动一动指头就能碾得他们的人生天翻地覆。”她对我皱起眉,“别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Parker先生。如果这都不能叫作人的‘异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异化’。”
就在这时,我幸运地发现了Mark的车载私藏酒柜,决定还是有必要捍卫一下一个给我买了唐·培里侬(*高级香槟品牌)的男人:香槟冰镇得恰到好处,Mark为这瓶酒配的巴卡拉水晶高脚杯也晶莹剔透,精美绝伦,无可挑剔。我迫不及待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是一杯。Cheyenne严厉地看着我,于是我也装作严肃地举起酒杯,透过翻涌的香槟气泡注视她:“你是从他故意丢你过来跟我一起上路才开始讨厌Mark,还是一直就这样?”
“别误会,我不是针对他个人。”出乎意料地,Cheyenne认真驳斥了我不正经的打岔,“我说的是他那一类人,‘玛士’,他们已经从人类当中异化出来,他们不是人,他们对待人类世界的方式更像是人工智能。”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瞥我一眼,没有被我带偏,继续发表她的高谈阔论——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Mark Zuckerberg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管他怎样悲惨地死过,他还活着,而很多凶案受害者都没有他这样的特权。他们甚至不用皮质盘被人砸烂,只要身体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无限接近于RD(Real Death),因为他们没有钱负担换体。你知道我每天能在星际法庭上看到多少这样的案子吗,Parker?他们的意识只能在出庭作证期间短暂填装到一具人造身体里,然后就是无尽的等待:十天,三个月,或者一百年,对这些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他们没法复生,除非联盟政府能够从他们那小气得可怜的预算里拨出一笔钱,为犯罪受害者群体提供免费重生保障,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永远都无法再从存储堆栈里走出来。所以,很抱歉我没法对Zuckerberg先生的境遇感同身受——尊贵的永生不死者,有无数具克隆身体低温冷冻,在联盟内部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名下每间产业被税务局调查时都有一支全明星律师队跳出来为他打出大满贯的超级富豪。真相?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没有意义、多么不在乎吗?”她恶毒地加重语气,“说不定他只是很长时间没有死过了,心血来潮想试试那是什么感觉。”
唉,我真不想要见到这样的她,也不喜欢卷入这样的纷争,更不欣赏她自以为是替Mark下的定论。我才刚刚下载回自己的躯体不到一个小时,根据医嘱,我现在应当在车里静卧。我放下酒杯,正准备厌倦地告诉Cheyenne并躺下来照做,她突然僵硬了一下,摇晃着回到专业人士的镇定面目里,“真对不起,我这些偏见一定让你晕车得厉害吧。”她说。
我挣扎了一下,顺势躺倒,没有告诉她真正理由。这个角度她的脸不再那么频繁地令我想起Chris。那股微微扭曲了她侧脸轮廓的恶意并未消退,仿佛冰冻水面下的水草,被她咬进了下巴绷紧着的线条里,令她坚定的神情看上去格外肤浅和虚伪。我突然不再关心任何人或事,扭头望向天窗。
Cheyenne Hughes可以滔滔不绝地说着正义之辞,但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把真正的自己掩盖起来,以便逃离一个她无力改变的道德真相——那就是她如今和我一样,靠给Mark卖命为生。
我们升到云层附近时,天空果然下起雨来,细密的雨滴从暗沉的空气中飘摇而落,无声地打在车窗上。我不记得几百年前旧金山的天气曾有如此沉闷而多雨,这感觉更像是纽约的冬季。但又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坐起来,意识到并非是天空乌云密布、铅色沉沉,而是我们正行驶在某种庞大得骇人的东西下方。它的又一道阴影掠过车厢,我抬头去看,恰好目睹一座巨大的浮空岛的底盘在几朵积雨云的掩盖下进入天窗一角。
“欢迎来到天穹区[2]。”车载导航语音毕恭毕敬地为我们介绍道。
我张大了嘴巴,忽然有些理解了几分钟前Cheyenne念起玛士(Methu)的名字时那明显经过特别训练过的发音,理解了一个玛士的权势究竟可以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体积惊人的可移动型空中建筑竟然是以一颗近地轨道防御卫星改造而来;卫星岛下部往地面方向伸出一条长长的钢尖,又向四周张开着几座船坞与停机坪结合设计的平台。我能感觉到身下这辆飞车将引擎切换到低档,正朝着那开放的平台闸口平稳地盘旋攀升;一条足有几百公里的生态支架沿轨道电梯平台层层叠升到岛屿的最顶端,将整颗卫星包裹得如同一盆硕大的垂水绿萝。
天啊,Mark-Fucking-Methuselah-Zuckerberg.
我们降落在6号停机坪上。精妙的自动驾驶技术和车身减震系统让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只吊在丝上的蜘蛛,你甚至无法察觉到落地的那一瞬间。平台缓缓转动过一个角度,将浮空车收容进轨道电梯的梯井。这个巨大的柱形舱实际是由两根套在一起的空心圆柱组成,外层舱壁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绕卫星中轴自转,以产生将本体固定在原处的离心力。电梯上升时我在那上面看到了电网围栏的痕迹,做成了隐蔽的纯黑色,藏在背景的金属焊接结构里。毋庸置疑,是Mark的手笔。
电梯厢壁仿佛没有尽头般地延伸,将静坐在车内的我们带往卫星内部。之后我们又在一片洁净无瑕的大草坪上方飞了大约五分钟,这才来到宅子上空。此时卫星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用Cheyenne的话说,这雨只落往平凡的下界,在那里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对生活在云上之人毫无影响。我一面琢磨着这其中是否传达出Mark某种傲慢的表示,一面伸出脖子往外看:旧金山的熔金落日堪堪悬挂在云层边缘,卫星里照进来的夕阳与我过去在湾城见惯了的景致别无二致,天空宛如万年琥珀,空气是如有实质的黄金色泽,恍惚间我们好像正降落到一大块粘稠透明的松脂里。
Cheyenne不等车门完全打开就把它往上顶。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我已经爱上了这辆车,我希望改天能把它向Mark要过来,但她没在意。她坐在椅子里伸腿蹬了一脚防摩擦条,让浮空车往我降落的这侧倾斜,我差点整个儿掉出车子,赶紧抓住扶手跳到草坪上。我用一只鞋跟抵住脚下乱飞的草叶,抓住座椅背把车子稍稍拉近,以压过喷气式涡轮轰鸣的音量吼道:“就因为这个,是吗!你就因为他有钱有势就觉得他不会自杀,是这样吗?!”
“不!”Cheyenne也冲我大吼,“不!他不会自杀因为他就是个有控制狂倾向的自大混蛋!”
她探出身向车载AI竖起大拇指示意。浮空车在修剪完美的草坪上方不到二十厘米的高度上艰难地悬停,强大的推力喷在草地上,将整齐的草浪压出道道沟壑。我不得不退开,以防被强力的气流吸进车底。Cheyenne伸出小臂,撑在车子的真皮内壁上稳住身形。她宽松的大衣在气流间翻飞。涡轮引擎喷出的热风扑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我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眯着眼睛回避扬起的草屑,她也以一只秀美的手抚按住被风吹起的乱发。我注意到她在撤退回车里之前,肉眼可见地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跟我告别。我回身面对她,面露一丝轻松的笑意:这趟旅程的确在增进人际关系方面卓有成效,我已经知道她会问什么了。
“你说——你觉得,Zuckerberg他为什么故意把我丢过来跟你作陪?”她果然还是忍不住。
我想了想,朝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因为我过去总是自作主张地帮他睡服那些不听话的实习生啊!”
那封信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很怀疑;既怀疑又迷惑,兼而还有一丝惊恐。我非常怀疑Mark会住在一个叫“阳光大宅(Suntouch House)”[3]的地方,但我更害怕看到这地方名副其实。因此浮空车下降时,我好好端详了一下Mark所谓的“阳光大宅”:那是一栋气势恢宏、全瓦片铺顶的后现代古典主义豪宅,但就这座卫星岛屿的面积而言,建筑规模完全还可以再扩张上十倍。房子看起来顶多只有两翼八个房间,而且完全封闭,轴线上甚至没有规划出一个中庭。它的墙体是精心调和过的一种带灰调的白,既不扎眼又不灰暗。屋顶是灰褐色,竖着四座珊瑚色的低矮烟囱。所有门窗与二楼的开放式露台都装饰着简洁的黑色铁艺格栅。而Mark的私兵部队——Cheyenne坚持他们在——则完全不见踪影。看来Mark的安保系统设置得比他的宅子更加低调。
哪里都没有看见阳光与温馨的白色篱笆与五彩斑斓的小花园,这多少令我安心了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何感想,假如Mark向我坦白他这一百年来一直生活在那样一幢带篱笆和小花园的阳光房里,平均每三十年养2.5个小孩。我可能会掉头就走,主动联络Sullivan告知我想要返回存储,服完我剩余的二十年数字刑——事到如今,这点刑期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然后把自己发射到离这个Mark和他那典型的美国梦家庭起码一百光年以外的地方。我甚至会允许典狱长把我的身体拍卖,好为了一睁眼就能被发送到外世界。
阳光大宅的前院确实开阔,考虑到它是以整座卫星的圆心切面作为面积计量单位,那也就不足为奇了。正面看去,宅子西翼连接着一棵诡异的枯树,高度比房顶还高。这棵怪树似乎没有多余的枝叶或分杈,树干通体呈赭石褐色,树皮表面的裂纹呈现出一种陶土般灰扑扑的蒙尘质感,一团团虬曲的气根从地基深处破土而出,打破了修剪完美的草坪,看上去倒像是从墙里长出来的,但完全看不出房子外观有任何空隙或者受损的迹象。周围的墙体就像一圈愈合组织,天衣无缝地贴合着歪歪扭扭的树身。
宅子周围没有过多植被,只能看见两排栽种得很随意的阶梯状花坛,生长状况让人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好像离家一周后再回来时看到花盆的感觉。裸露的黑色水泥车道上覆盖着色泽深绿的苔藓,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自然,Mark就是那种不会雇人铲除花园台阶上苔藓的人。
我对这地方的园艺活计点了点头,竖起夏装领子。卫星内部模拟了旧金山十月的气候,空气中青草香气扑鼻,清新怡人,却也有些冷意,难怪Cheyenne飞来接我时裹着羊毛大衣。眼下我离开降落坪,走进夕阳和略带湿润的空气,身边恰好吹起一阵冷风,冻得我直发抖。我四下看了看,抱起双臂,把双手插进腋下取暖,猫腰沿着主车道慢慢往草坡上走去。两个武装到了牙齿的肌肉大汉瞬间从屋檐下闪现到宅子前门,胸口斜挎着两把自动武器,一人手上牵着一条有他妈的山羊那么大的高加索犬。
我停下来远远地看着那两条狗,那两条狗也颇为冷静地瞧着我,并未显示出好奇或者吠叫。我非常感激它们能够把我从安全威胁中剔除,但那并没有让我的两条腿变得比较走得动道。
我站在那里装模作样沉思了一番,好像在决定是沿原定路线前进还是刻意绕过去。其实我别无选择,不管我绕到哪里,Mark的私兵无疑都会牵着狗跟上来。这时,一个心情似乎十分欢快的年轻男人从宅子旁边走了出来,一跃翻过那棵怪树山脉般隆起的气根,脚步轻快地往门廊走来,一只手拎着一瓶刚开封没多少的方瓶威士忌,另一只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胳膊底下夹着一把网球拍,身上穿着一套标准的黑白燕尾服,领结与外套前襟全都解开着。这怪异且极不协调的搭配我只在那些玩酒杯乒乓的剑桥贵族公子哥儿身上见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时有些无法解释。
我看见了他的脸。其实早在他的身形完全出现之前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一定认得他。这完全是我的第六感,就像多年以前寄出的一张明信片,如今终于拿到了手上,我也认出了他。余下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拉长到极致的慢动作镜头。当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剩下最后不到二十米,那个年轻男人渐渐停下脚步,扭头盯着我。有那么一刻,在我朝宅子走去、他往下走来之前,我们一时间都停住不动。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背掩着因为惊讶而失态大张的嘴巴。
“Jesus Christ……”
他发出一声带有异域腔调的柔软惊叹,一下子把我拽回好几个拉美风情的外殖民世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然后落到那具看起来无比真实的躯体上,完完全全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
“……Eduardo Saverin.”
这不可能。
我当场倒退两步,仿佛见到了过去的鬼魂。他没察觉到我的退缩,兴奋地冲上来拥抱我:“天杀的Sean Parker!”他兴高采烈地叫道,随即爆发出一连串高速葡萄牙语,语气充满了阔别重逢后的激动。他看上去很是开心,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这会儿有点醉醺醺的。从他眉梢细密的汗珠和酡红的双颊来看,他喝下去的东西百分之百是真家伙,就和他的生理反应一样真。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张开手臂,又结结实实搂了我一下。我浑身僵硬,拳头用力捏紧,拼命用指甲掐自己掌心。身体刺痛、头晕、幻听、幻视和轻度失忆都是正常的,Parker先生。医生说。眼见并不为实,Sean。Courtney说。但幻觉不会在我颈边源源不断地辐射出酒热的体温,它的皮肤也不会散发着仲夏夜里潮湿迷梦的味道。那是一股新鲜的、让人精神迷醉的香气,跟几世纪前一些高级酒店会在被褥间燃起的焚香颇为相似,但又略有不同,不像助眠焚香闻了之后让人昏昏欲睡,这香气中有种甜美而激情的东西。我头脑越发迷糊。一具成熟的躯体被放入营养液冷冻保存之后,依然会像沉睡时那样保持激素的正常分泌,我现在这具躯体当然也不例外——操,我他妈在想什么!
我骤然清醒。一只湿漉漉的微凉鼻子正在拱我的手心。我不动声色地推开那颗硕大的狗头,顺势将手在狗毛上擦了擦。“这是一具人造身体,”我脱口而出,用手指在他和我之间冒失地来回比划,“这个——你给自己弄了一具人造身体?”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听起来倒像是我在指责Eduardo些什么,其实我根本不打算传达任何评判,只是惊讶。或许Mark终究以某种绝地武士般的特异功能影响到了我的思考。又或者我如果继续活着本来也会变成一个无情的玛士,以Cheyenne今天才当面蔑视过的那种人生态度,对所有人都表现得像个冷眼旁观的混蛋。毕竟,上一次我就做得挺不错的。[4]
Eduardo放开我,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半步,这个无心的举动却让我此刻差一点流下泪来。他给狗让出空间,望向我的那双温暖棕眼睛又略微睁大了一点,我都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变得更大。“你是——怎么发现的?”他近乎羞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以为——?”
“什么?”我立刻装出一副能猜中是我走了狗屎运的浮夸小人样。Eduardo看起来有点迷惑,不过酒精让他变得更容易被我愚弄。他主动解释说这是某种仍在研发中的最新技术,“有家日本的公司希望我能为他们试用一下,”他告诉我,耸耸肩尽量显得不当回事,但他咬住下唇的样子看起来不止有一点开心,“才实装了两个月而已,这个——”他低下头,动了动自己的脚尖,“感觉有点奇怪,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重生是在六十年前。当然,是主观上的时间,客观上应该是两个世纪以前。虽然过去了很久,但那种感觉是永远不会忘记的。第一次重生后的震惊你永远不会忘。
“我从没见过有谁定制的人造身体做得这么逼真的,Ed。”我这么说当然是急于给我自己找补,“实在太逼真了,我都看呆了。”
Eduardo握着威士忌瓶口的手紧了紧。他看看我,又低头看着自己重获新生的躯体,右腿不自觉抖了抖。这无意中的反应似乎让他愣住了。他怔怔地向下看着自己的双腿,盯了好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就像是他无法忍受看着这具身体——就像他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被允许拥有这个。
“你不用解释什么,Sean。”他背过身去,不管多么努力适应,面部神经和肌肉控制又定制得多么精细,人造的产物始终无法说谎,那让他完全做不到掩饰脸上的表情,“……我习惯了。”
如今,星际摄政联盟管辖下的每一名新生儿一岁时都会进行完善的皮质盘植入手术,内部是纯粹的人类思想,解析后储存为数字化意识信息。随着第一波大规模意识传输潮的到来,司法生命管理机关率先发现,尽管每一个个体的意识都能被皮质盘转化编码,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意识就是无法顺利地在不同堆栈间传输。一次又一次的人体医学实验表明,这一结果并非是传输流程或者硬件把控上出了什么差错,而是本体的意识存在某些至今也难以解明的障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特殊体质都被视为是一种生理缺陷。通常而言,有家族遗传性精神病史的人在下载进入新躯体后,比一般人更容易罹患精神分裂或面临精神崩溃的风险;但我们讨论的这类人就连面对面地下载进自己的克隆副本都做不到。
在我进入存储刑以前,大脑病变、精神疾病、心理障碍与意识数字化传输受阻之间的因果关联并没有完全判明。根据联盟白皮书统计,大约有1%的星际殖民人口是受阻体质者。无论如何,如果不执行一次意识传输,大多数人甚至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拥有这种缺陷。背后的黑数群体只会更加庞大。
而Eduardo Saverin是——曾经是——那1%中的一员。
1%。相当于普通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几率。我曾问过Courtney,奎尔·法尔科内对这1%的人类有何见解。她反问我又有什么看法,我实话实说,说我感到他们似乎被剩下了(be left behind)。她告诉我,在东亚与斯拉夫民间传说盛行的哈伦世界,情况还要严重得多。一个无法进行意识传输的人会被叫做“无魂者”,哈伦世界的住民普遍认为他们是没有灵魂的次等人,但奎尔声称,那些人类学家大可换着名头替种族歧视找借口,也不会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大自然不过是在这些人身上把注定一死的命运从名为科技进步的诅咒当中夺了回来。
“换句话说,奎尔认为那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死亡,而不是活着。”我耸耸肩,“听上去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不是公平,”Courtney平静地纠正我,“而是因为这才是对的。”
她问在我出生的星球如何。我摇摇头:受阻体质就像1920年代的精神疾病,那一时期地球上也有些类似哈伦世界的说法渐渐传开,人们窃窃私语着这些人无法进行传输是因为他们的身体中不具备真正的灵魂。某些都市传说一度传出这种灵魂里的缺陷是可遗传的。在我们那个年代,被这类传言缠身会让人很难找到工作或伴侣。尽管联盟仍会妥善保存每一位公民的存储堆栈,但这些人别无他法,唯有忍受只有一次的单线程式人生——他们无法用自己的克隆或他人的身躯复生,只好选择死后在虚拟环境中继续处理个人事务,偶尔会见一下家人和后代,带着永存的意识禁锢在一个早已泯灭的肉体里。
Eduardo的情况略有不同。他的意识能够进行完整的复制,也能针刺传输并下载进星际间任何一具指定的躯体,只不过最后生成的是通称“瑕疵品”的不可用副本——他的意识会在新躯体内表现出具有高度行为能力却与本人截然不同的人格,就好像从他身体里凭空无故拽出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人。[5]
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巧正在一个离地球几光年远的地方。我的意识则储存在”红树林保护基金“号[6]飞船那遍布舱壁的微小电路之中,以电子态不断高速移动。如果能一觉睡到新家园,无疑会轻松很多。可惜“红树林”号毕竟不是深度空间飞船,也远远无法和政府或梵蒂冈教会建造的亚光速星际移民舰相提并论。船上只有一个给驾驶员用的紧急冰冻舱,而且基金会唯一搞到的这个处理器质量还很差,系统时不时就要从虚拟场景里唤醒我,去处理一些必须手动解除的冷冻故障,不断解冻身体然后重新冷冻。
谁也没有料到Eduardo会是我们中间的那个黑数。但公平地说,我不认为有谁真的能够预见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哪怕Mark-人工智能-Zuckerberg——后者的大脑副本联机后大约能组装成一台人肉超级电脑,我毫不怀疑这个。但超级电脑那一刻也陷入了久久的迷思,他的手指搭在键盘边缘机械地敲击,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突兀地结束了超空间留言影像。
这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人生并不是一盒充满意外的巧克力,你只是拿起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给予的东西。Eduardo Saverin为一起小型收购案回到美国,这类收购一般在现居地就能进行,但涉及一些税务方面的文件,双方律师都同意应该面谈。当然,他不必真身前往;意识传输技术无疑正在让航空业失业。他做了一次下载,Saverin家族在迈阿密冷藏了克隆躯体。这是他的第一次下载。他开车参加那场平平无奇的异地商务洽谈,六小时后,他的传输副本遭到警方合法销毁,期间这个副本做出的举动——即使算不上是一桩公开丑闻,也至少将Saverin家族置于了一种极其不名誉的境地。
如果他不下载,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但他这么做了,所以他发现了。之所以不可预料,并不在于未来无法预测,而在于我们无法看到结果在我们预见之前就已注定。
我没有安慰Mark。安慰Mark是Eduardo才具备的本能。我不是个差劲的朋友,但此时此刻,离我最近的那一点星光搞不好是我出生前几亿年从某颗如今已经死亡的恒星发射出来的,等我的答复返回地球,Mark大概已经年近六十,当然,前提是他没有重置躯体。在这里,生者的事与我毫不相干。
当我离开地球时,我有意把我的上一段人生抛在脑后。那段人生和我过去在地球上取得的成就一样,在很久以前就已停滞不前。我开始着手打造一个新世界,我把飞船第一个到达的殖民地命名为阿加佩[7],当第二批移民投资进驻,我又出发前往下一个星球。就我所知,Eduardo Saverin一直停留在地球。他在新加坡又生活了六十五年,并未婚娶或有子嗣,死后留下庞大的资产与他资助过的两艘冷冻式深度太空旅行船,载着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一批探险家和拓荒者到外世界以外的陌生星系开拓,据他人所说度过了深居简出却富足的一生。
他和Mark从未再真正交谈。
Mark的两条护卫犬不知什么时候围住了Eduardo,一左一右地将他挤在中间,宽大的嘴巴轻轻顶着他腰侧,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半蹲下来,抓住它们的项圈,亲热地轮流猛搓了一顿它们的大脑袋,又回过头看我,两只手分别陷进狗脖子那一圈蓬松的毛发,漫不经心地捏着它们的后颈,好像他身后那两个默不作声靠近过来的武装猛男手持的是献给他的花束,而不是突击步枪。
说他还在适应这副身体真是谦虚了,他操纵着它应付起这两条狗比我用原装身体还自在。
“Eduardo,”我心虚地叫他,由衷希望对方早年没有在Gawker上读到过Sean Parker对“假货”们(skin jobs)[8]的看法,“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接受了我的道歉,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心底步步退开。看来他对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混蛋又有了再认识。我冲他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鼓励他重拾当年对我这个人的谨慎疑心。他望着我撇了撇嘴,颇为无奈地拍了下狗头,放它们回去巡逻。狗不情愿地踱着步离开了。他又转向我,我还在分神想着他撇嘴的那个神情,看起来非常孩子气,根本不像个曾经自然衰老到九十岁的老人。“那么,”他问我,好像他在出席Mark的花园晚会,“你也来吗?”
这又是个不可能发生的情形,不管是他会出席的部分还是Mark真的办了个花园晚会。我没吱声,但我一定是把这句话写在了脸上。这回Eduardo不仅撇了撇嘴,还对我翻了个轻微的白眼。“老天,”他轻微地呻吟,“ Sean,我不知道你在脑补些什么,但和Mark有约的那个Saverin是Alexander,不是我。”他澄清,“我才不会专程弄一具身体巴巴地跑回来看望他,好吗?我们都有……”他停顿了一下,“超过半个多世纪没说过话了。”
我表情奇异地看着他。片刻之后Eduardo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生前,”他虚弱地进行补救,“我是说我的生前,天啊,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适应这个的?”他抱怨,“我总感觉自己还活在从前。”这时他似乎终于想起要好好打量我一番,“天,Sean,看看你,你好像比我记得的要老了一点。”
“我的心灵就和那时一样年轻,Edu。”我问候了他一个手势。他大笑起来,我偷偷摩挲了一下夏装下露出的手腕,从那处皮肤的纹路与紧绷程度,我判断这具克隆体的成熟度在三十五岁左右。“你刚刚说你大哥和Mark有约?”我抓住他的目光,“——Eduardo,他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可能和Mark有约的人了。”我强调。
他反而露出牙齿笑得更欢。看到我这个反应似乎让他很开心,“好吧,其实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和某些人有约,但整个联盟找不到一个人能介绍他和那个‘某些人’认识——除了Mark。Alex都快恨死了。”他吐吐舌头,“你又来地球做什么,外星人?”他问我,拎着酒瓶的那条胳膊甩上我的肩膀,热情地搂住我摇晃了几下,“移民生活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Eduardo无辜地望着我,小鹿眼里是纯粹的好奇。我仔细观察,他重返年轻的面孔上呈现出一种无知无觉的热切。我判断他应当并不清楚我被判数字存储刑或是今天下午才放出来的事实。那对我来说既是遥远的过去,又是生活过的现实,但对于他,当然感觉很不同。
我没想过要隐瞒什么。但就在他歪头期待我的答案时,我却故意卖了个关子,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Mark的信,“他在信上说要找我。”
Eduardo伸手想接过那封信,我轻轻一抽手,没让他拿到。他愣在原地面对着我,脸上有些挂不住,略带气恼地瞪了我一眼。我得意地将信重新插回口袋,整了整我的衣领。
“小骗子;我就知道你还在意他。”我亲切地说。Eduardo表现得很镇定,完全看不出来有脸红。“你都在Mark的房子周围鬼鬼祟祟些什么?”我问,“我看到你已经驯服了他的狗。”
他冲我晃晃手里的酒瓶。“Mark让我们围观他的击剑练习,然后他说我想的话可以打开这栋宅子里找到的任何一瓶酒,反正那些都是前任屋主留下的。”他模仿Mark的说话腔调学得一点也不像,语气太生动,“接着他就去冲澡了。女仆带我们下楼去花园里坐坐,边聊边等开饭。Alex光顾着谈生意,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觉得无聊,于是折回来问问Mark想不想加入我。”
他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我的下巴掉到了地上。Eduardo单手翻转过网球拍,把拍柄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做了个挥拍的动作。“既然你来了,我们现在可以打双打,不用管他。”他对我说。我整个人彻底傻掉。我看着自己刚刚划定的现实基准摇摇欲坠,Eduardo还嫌不够似地又补上一句:“Dustin和Chris,他们在打网球。”
我说:“什么?”就像个白痴,嘴还没有完全合上。Eduardo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走,动作相当娴熟,我认出那是成年人对待不讲理的小孩子时的惯用手法,当下很有礼貌但无比坚决地推开了他——这未免太过羞耻,毕竟我活过的时间可比他长多了。
我们并肩走向网球场。我强迫自己忽略掉身后离不到半步远的那几个大块头(说真的,他们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更为重要的一些事物上。
Mark的花园里似乎真有一场网球比赛在进行,我听到有人兴奋的喊声,大笑声回荡在整个阳光大宅上空。每当有球飞出,场边就会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灌水似的掌声。有几个人正坐在场边随兴观战。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的侧脸轮廓和Eduardo很相似,一对我素未谋面的男女坐在他后排,正前倾身子听他讲着什么。Eduardo用葡萄牙语无所顾忌地呼唤了他一声,高举起那瓶威士忌,挥舞着球拍大步走向自家兄长。Alex立刻起身迎接他,好像Eduardo还是个孩子,膝盖微蹲,双手向上张开着。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仿佛他正望着的不是那个年轻有力的青年,而是一只踉踉跄跄撞进自己怀抱里来的长腿小鹿。
Mark坐在一排折叠椅正中间,平稳地叉开双腿坐着,两只手非常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大腿旁边放着他的击剑面罩。他的卷发有一点潮湿,显然Eduardo动身去找他时他已经冲完了澡,回到了场边。真奇怪,看到他和Eduardo就这么错过,即使是这样一件无心的小事,也仿佛他们注定如此。我甩甩脑袋,抛开生活展示给我的无聊隐喻,朝Mark走去。
——他一定听到了我的脚步踩在砂石小路上,扰动网球场外低矮的树篱墙;而且,他也一定也看到了之前他派去接我的浮空车几分钟前从大宅上空盘旋掠过,但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也没有站起来迎接。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正眼看我,只是随手指了指观众席,示意我坐下。在所有整齐摆放的折叠椅当中,只有与他相邻的这把椅子还非常自觉地空着。
起初,我并没有任何动作。我死死盯着他一头鬈发的后脑勺,克制住飞过去创他一脚的冲动,在心里反复思考,我是不是该怨恨这个男人。他跨越几个星系,从八十六光年之外把我的意识弄出来,下载进一个我有意舍弃在脑后的身体,向我提出一项根本摸不着头脑的委托。从我步出存储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操纵我。他利用旧识的曾孙女来激起我的好奇和叛逆心理。我简直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他可以。Mark有一种支配他人的能力,而且从不吝于使用它。对他而言,我这个几世纪的旧识也不过是可以用钱买来的商品,跟其他任何一个DHF一样,可以租借、存储、转运、下载,末了只要在格式协议上签个名就完事。
我并不恨他。
可能是有点生气,但也就那样了。我并不恨Mark单方面地把我卷入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他写了信;他说了需要,他说了请(有吗?没有吗?),他说了我可以拒绝。而且——我走过去坐进椅子里——他还给我买了一瓶很棒的香槟。
“Mark. ”我说,对他点点头。
他转过来,逆着光的面容仿佛失去了表情,但我仍设法仔细端详他的脸:过去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假设自己会见到一个比较年长的Mark,比如他的四十或者五十岁版本,这个年纪更有威严,也更容易让人信服,但此刻我发觉他完全没怎么变过。肉体年龄在他身上仿佛不复存在,这张脸表示的只是他周身蒙着的一层力场,像是某种晦暗的帘幕一样的东西。这帘幕后面是一种我已经不再认识的存在,我从一张半透明的皱纹满面的老人的脸下看见还是个孩子的Mark,十九岁的他套着七十五岁的他又套着三十岁的他;全都在转瞬间重叠在一起。
他也在打量我,下巴埋在柔软堆叠的毛巾褶皱里,平静地眯起着眼,好像某种刚刚喂过食的猫科动物。他身上裹着一件柔软厚实的深蓝色长睡袍,双手拢在一块儿,揣进袖筒里,脚上踩着毛绒拖鞋,看上去倒是非常暖和。我在他身边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呵着热气,他也无动于衷。我咬牙切齿地发誓明天就拿着Mark的钱去买衣服,也不见得非要买阿玛尼,但至少要有能拢住脖子的衣领和暖手的口袋。
“你来晚了。”是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翻了个白眼。就这样,魔力被打破了,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混蛋对混蛋的关系。“也谢谢你,Mark,香槟非常棒。”我说,“或许下次再派个真正的豪车司机?”
Mark对此的反应只是耸耸肩。“做决定之前你需要听取对立意见,”他相当有益地向我指出,“她恰好非常讨厌我。让你们同行是最有效率的安排。”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对你还是有那么一点了解的,Mark。”我警告他,“你监视我?”
“那是辆无人车,Sean,它有车载AI记录。”他似乎觉得挺好笑,“你真的对Cheyenne说了我暗示你可以睡她?”
“呃,差不多就像是那么回事吧。”我开始闪烁其词,听到Chris Hughes正擦着汗朝这边走过来:“刚刚有人说了Cheyenne吗?”他问。
Mark猛地把头摆正,速度快得好像从一开始就没变过姿势。我绝望地转过身去面对Chris,背上冷汗狂流。Chris看起来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倾向于让谈话继续保持如此。我跳起来跟他握手,或许有点过于热切,撞翻了一张折叠椅。Eduardo的哥哥中断谈话,瞥了我一眼,决定了我并不重要之后,又继续跟那对我不认识的男女攀谈起来。网球场上,Dustin Moskovitz抱着拦网柱,大着舌头胡言乱语着一些什么。Eduardo热心地跑上前,宣称要帮他查看Chris打出的最后一球有没有入界。“那不算出界!我压线了!”Chris中气十足地冲他们俩吼,挥起一拍把网球击回场上,“喝你的酒,Moskovitz——还有你!Saverin!你也要喝。”
他用手分别指了指他们两个,又比了比自己的眼睛,意思是“我盯着你们呢”,然后回身打量我,球拍边缘一下一下敲击着虎口。他也穿着晚宴正装,不过此时衣物被汗水浸透,一只手上还攥着个酒瓶。他好像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我来。我退后一步,避免他最终想起我是谁时抡起球拍扑杀我。但紧接着,他大大地喘出一口气,突然把我拉向他,胳膊用力拍上我的背。
“天啊,Sean Parker。”他感慨,“感觉就像上辈子。”
“谁说不是呢?”我同意。Chris微笑着把酒瓶递给我,我简单辨认了一下标签:植物学家(The Botanist)[9],当机立断就着瓶子灌下一大口。金酒温暖地落入我充满香槟气泡的胃部,很快向四肢百骸发散去一阵令人惬意的热度。
指望Mark主动介绍我跟在场所有人认识,是不可能的。我抓住这个机会向Chris求助。他看上去对那对男女的身份不甚在意——也对,我听说他自愿进入存储已经有一个世纪,期间极少重生——但还是贴心地告诉我,那两位要人一个任职于星际议会移民管理委员会,一个是星际最高法院主持司法生命转生事务的首席法官。我点点头,在心底将他们对话的图景勾勒了个大概:想要突破伦理法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难怪Alex Saverin不情愿也得借这份人情。
“我猜他们在谈Eduardo的转生问题。”Chris看穿了我的想法。他似乎也有同感。我把酒瓶抛还给他,他随手接住,扭头望着那三人谈话的方向皱了皱眉,“人造身体并没有生命权。”
“挺好的,我倒是能想到些更为最近的问题咨询下这二位。”我不无讽刺地说。Mark在椅子里动弹了一下,Chris敏锐地没有错过这一点,用嘴型一张一合地问我“是Mark吗”。我点点头,他面露痛苦之色,明显被勾起不好的回忆。这时,Dustin在场内大叫局间休息已经结束了。
Chris匆忙拍拍我,一只手梳拢过汗湿的暗色金发,扭头重新加入战局。Alex等人还在自顾自地聊天。Mark一动不动。起初我以为他在专心观战,然而,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我逐渐能够看清他虹膜表面滚动的一行行微小代码,在昏暗中微光闪烁——要么他戴了数字隐形,要么他就是在视神经上种了某种显示芯片,可以随时读取外围连接设备上的信息。对Mark来说,也就意味着真正做到了“眨眨眼就黑了你”。这下我总算知道他是怎么如有神助般地“看到”我和Cheyenne在车内的一举一动了。
我觉得这里必须要有人关心一下网球。但看了一小会儿之后,我发觉这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正经网球:每赢下一次发球,选手就要从手上的酒瓶里喝一口烈酒;每打进界内一球,也要喝一口;每一次出界,更要罚一大口。Dustin看起来抱着橙汁朗姆醉得厉害,Chris只比他好了一点点,不过那都是因为他狡猾地喝的是金酒。Eduardo在场外认真起哄,Dustin竖起球拍,叫嚣着要他马上滚来球拍底下之类喝醉了的狠话,Eduardo丢过一颗网球,精准砸中对方燕尾服腰封底下的小肚子。
“嘿!”Dustin不满地大声抗议,接着嘟囔了些类似于这是二对一不公平之类的抱怨。Eduardo咯咯笑起来,很有风度地自觉从瓶子里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我偷瞄一眼Mark,想知道他对这一幕有什么感觉。他还在连线,瞳孔银得发亮,周围的世界不过是一个有他浮在里面的冰冷气泡。头顶上方,网球场的照明到点自动亮起,散射了灰扑扑的夜色。再往上则是卫星的合金结构穹顶,粗壮的钢缆拽着光帆,呈编网状由中心点发散而去。
从外太空看,光帆就像个吹泡泡用的铁丝框,整体呈六边形,每边长十千米,由二十吨铝制成。从卫星里仰头望去,还能隐约看见它六边形轮廓中的一个转折点,在蓝黑色的云层间若隐若现。这是真正未来意义上的巨型风向标,这颗卫星利用它在光子流中抢风掉向,悬停在旧金山上空的某个坐标。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让我想到从某部老电影里截取出来的一个片段——Dustin永远像个孩子似地不知疲倦而Chris总是显得太过成熟——并且因为加入了Eduardo(喝醉了酒,开心地望着大家傻笑),而变得更加画面完整。这一刻时光仿佛倒转了,每一个场景都可以重新安排,每一个错误都可以修正,每一种忧伤都可以重来。Mark和我在画面的这一端,他的哈佛室友们在另一端,每个人相视微笑,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夏令营般的甜美。
我明白这曾经是Mark非常想要的画面。在帕罗奥图,在极其久远以前的另一所花园泳池豪宅里。他当时不想我知道。那时他们是如此年轻——我们都是如此年轻,比我们这时所用的躯体还要年轻得多。曾经他可以为此中断手头的代码,不自觉地抬头多看一眼。这或许是他会铭刻在记忆深处的那种画面。而现在,Mark双手平放在膝头上,面无表情,只用一只眼注视着这一切;一个冷酷的全局旁观者,一个异类,一个上帝。
“Mark,”我等了一下才问,“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Mark猝然一动,仿佛被这句话激活了某种内部指令。我猜到以他这样的工作方式不可能不配备强化过的外围感知程序。他眼里的光芒熄灭了(物理意义上地)。他反复眨着眼睛——我不得不咬住脸颊内侧,克制住想逗逗他的冲动,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正在切换运行程序的机器人——那张彻底放空的脸上渐渐凝聚起一道清晰的神情,带着轻微的不耐烦和熟悉的傲慢,嘴唇向下紧紧抿成一条细线。他阴沉地抬了抬眉毛。
“Alexander Saverin想跟Josefin和Norman进行一次会面,Dustin和Chris想久违地见见Wardo,你或许可以看得出来,我这里碰巧是个折中方案。”他恼火地说。这个结果显然违背了他的本意,他怒视Alex Saverin的方向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那两名被他直呼其名的星际联盟要员在他的瞪视下稍稍显露出畏缩的迹象。
我伸手到Mark眼前打了个响指,唤回他的注意。“你替人做红娘牵桥搭线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了。”我毫不留情地损他,“我以为你有律师替你处理这些问题?”
Mark闭起眼睛捏了捏鼻梁,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眉间那道小小的皱纹。“是,Wardo和他哥哥在我家,那有什么问题?”他略带暴躁地说,“为什么每个人都无法停止问我有什么问题?”
假如你在三个半世纪以前背刺了你唯一的挚友,又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有问题。我明智地没有把这话说出口。Dustin Moskovitz刚刚爬过了球网,过程差点弄翻场边的裁判椅。Eduardo一跃而起,挥舞着他的网球拍,同时抖落了几缕没有固定整齐的发丝在额前,看起来志得意满,终于准备好要上场。Dustin醉步蹒跚地加入到Chris那一边:他们两个都足够醉了,因此加起来只能算作一个对手,不算真正的二对一。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网球场上,多半时间都用来观察Eduardo。他的长手长脚给了他很大的击球优势,随着他跌跌撞撞地在两个对手的合击之下来回奔跑挥臂,他那修长的身体也大幅度地扭成各种不思议的歪斜姿势。他看起来令人惊异的年轻,惊人地充满了活力,我不禁试着回想几世纪前第一次见到那个巴西青年时的样子,即使他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也不会比那具身体更接近真人。
“好吧,”有些念头在我真正考虑清楚之前自觉溜出我的嘴巴,我听见自己问Mark:“那又是怎么回事?”
Mark似乎就等着我问这个。“中村事务所出品,”他回答的语速很快,用的是那种他假装自己不是特别兴奋时的声音,“生化工程的完美造物,迄今为止的最高杰作。”
有那么一个恍惚,我以为他如此直白坦诚的赞美是给Eduardo的,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具人造身体。“中村事务所?”我努力回忆,“那帮日本人原先不是搞基因培育兰花什么的吗?”[10]
“生化工程在这一个世纪里发展得相当迅速,Sean。”Mark超然地说,“你知道意识在虚拟环境当中会表现出本体所认知的自我形象,对吧?”我点点头,“这让我有一天突然想到,我完全可以把这个系统反过来应用,就像是——由内而外(inside out),”他做了一个翻转的手势,“把缔造虚拟场景的原理外显到生化躯体材料上,让它能够根据意识持有者的认知改变身体的外在样貌。”
他的用词很奇怪,仿佛他并不是在谈论Eduardo的身体或是前者能够复生的唯一途径。我发觉他到现在还一次都没有正眼看过Eduardo,回想起来,那还真是相当诡异。“当然,真正投入使用的时候会加入一些限定性常识,”Mark补充,手指心不在焉地捻着睡袍袖口,“以防一些使用者太过随心所欲,比如认为自己是蜗牛或者恐龙什么的。”
我望着网球场上用球拍拄地,气喘吁吁,弯腰撑着膝盖却笑容明亮的Eduardo——这具躯体明显被刻意设置成了他二十岁左右时的样貌。一来我不认为Eduardo认知里的自己会有如此年轻,即使有抗衰老药物的帮助,他上一次死亡时也垂垂老矣;二来我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外貌的浮动变化,早在他站在草坪上和我交谈的时候,我就该发现什么了,根本用不着等到Mark来向我说明。意识就像变色龙;我们的自我认知倾向于不断调整,以符合记忆中自己曾经的样子,从而将虚拟环境里的形象即时覆盖掉。人类毕竟是比较忠于物质世界的生物。
“我猜这系统现在还不能随心而动,是吧?”我喃喃地提出自己的质疑。
Mark不情愿地在椅子里挪动。“那也是当下最优秀的人造躯体技术。”他生硬地说,“你想试用一下吗?”他忽然扭头向我提议,“Dustin已经试过了。”
“试?”我莫名其妙地问,下意识重复他的话,“试?试什么?你是指把意识放进Eduardo现在的——噢,”我瞠目结舌,“Mark,”我说,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这人有时连我也叹为观止的低下道德观念,“Mark,”我尝试委婉地向他提出,“我真的不觉得那很合适。”Eduardo会杀了我;即使他做不出来,他哥哥也会。
Mark耸耸肩,“随便你。”他无所谓地说,又把脸转了回去。我能感觉到他有点生闷气,还是五岁孩子发觉没人欣赏自己玩具的那种。“Dustin反正说那跟接进虚拟场景生成器里的体验没差别。”
我瞥他一眼,决心冒这个险。“程序可不会有他的体温和气味,Mark。”我大胆地说,“你有闻过他吗?他闻起来简直是惊人的——好,”我故意拉长停顿,“除非你还能为系统设定某人最爱的须后水牌子,否则我要说他闻起来比最高级的全息妓女还要棒。”[11]
Mark侧眼看我。“全息妓女?那是移情药物,Sean。”他异常冷静地指出,顿时让我感到自己试图暗示的那件事很荒谬,很可笑,“你该不会以为这具身体的汗液和荷尔蒙不是人工合成的吧?”
“移情药物?”我努力在记忆深处搜索这个概念,好像跟哈伦世界的某个武装部队有关。那些士兵每次作战前都要先服用一点移情药物,据说可以让他们情绪高涨,更为团结。一群药物成瘾的军事疯子。
“对,就是移情药物,或者说以移情药物作为基础开发的一种生化信息素,额外加入了镇定成分,植入进这具身体分泌的一切体液里,能够自然唤起与对象的情感联系。”Mark耐心地解释,他的好心情似乎又古怪地恢复了一点。在涉及技术话题时,Mark总是会表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愉快特征,从以前起就是那样。但眼前这个有点狡黠的他和那时感觉很不同。我越过自己的肩膀警惕地朝后张望了一下:没有狗。
“什么?”我防备地问,“你在坏笑什么?”
Mark勉为其难地转过来看着我。“Sean,”他容忍地说,好像他是教授,遇到了我这个笨学生,“这设计就是专门强制‘共情’你这类人类至上种族主义者的。”
我张开嘴,想找些有支撑力的事实反驳他一下,很可惜没有找到。妈的,那又怎样?我他妈是个公开的、毫不掩饰的、彻头彻尾的人类至上主义者没错,可我至少不是虚伪之徒,我才不要把嘴闭上。
“这是设计之初就考虑到的,还是Saverin家族要求加上的?”我故意用Alexander Saverin刚好能听得到的音量说,“他们真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受阻体质不够‘体面’,但是直接把皮质盘塞进一套高级定制人皮(skin job)里就行?”
Alex抬起头,脸色略微为之一变,被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到,让我心下很是得意。另一边,Mark则漠然地反问:
“什么问题?”
他好像真的无法理解;又或者他理解了,但对此不屑一顾。“能有什么问题?”他又重复一遍,“Roberto Saverin已经不在了,就算偶尔复活,他也不再操心家族事务,而Alexander基本上是求着中村设计师把优先试用权转让给自己弟弟。”我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丝讥讽,“很难说服任何人这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结果。”[12]
“真有那么糟糕,嗯?”我忽然对Saverin兄弟心生同情,不过也可能是移情药物对我的残留影响。
“Sean,我当时在纽约。”Mark板着脸说,“那件事,后来的确发展得……很尴尬。”能让Mark Zuckerberg说出尴尬一词,场面一定不小,“他父亲试图让他移籍天主教,就因为梵蒂冈宣称天主教徒的肉身与灵魂都归属上帝所有,有权永不重生。他还妄想着一百年后万一有人问起这事,可以为家族存留住一丝体面,真是不可理喻。”他嗤笑一声,似乎对这个念头感到不屑,“——Wardo就像任何一个能够正常进行理性思考的人一样,是个不可知论者。”
所以,兜了这么一大圈。我叹了口气:“听着,Mark,我才不会对Eduardo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好吗?(顺带一提这并不总是真的。)就像你说的我很有可能仇恨人造人而且毫无理由,但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是个真人,我不——”
我完全没有料到Mark会突然打断我:“那不是他,Sean!”他厉声说。一瞬间,空气变得死寂。网球击中尼龙拍线发出空洞的“空”的一声。Mark顿了一下,“那不是他,Sean。”他又重复一遍,“那不是他。”
我夹缝求生地对Mark做着口型,要他赶紧闭嘴,可惜为时已晚。一颗无人接应的网球击打在后场,溅起一蓬红褐色的尘土,骨碌碌地滚远了。Alex快步走上前,抬起手放在Eduardo肩上,一条胳膊充满保护欲地圈紧了自己呆然而立的幺弟。Mark仍然盯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变得僵硬,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看到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然后他转过身去,目光平板地扫视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Eduardo身上。
“对不起,Wardo,但那不是你,好吗?”他面无表情地说,指着他——那具身体——的胸口,“这个——”他的食指尖在空中画了个示意性的圈,“不是你。”
Alex又碰碰他弟弟,这次是后腰,轻推了他一下。Eduardo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Chris开口说:“Mark——”他的声音透露着严厉。Dustin看起来快要哭了。
在所有人当中,率先忍受不了这状况的竟然是我。“该死的,”我飞快地起身,“该死,该死,该死。”我咒骂着,生拉硬拽着把Mark从椅子里弄起来。他那理应暖和地裹在睡袍里的身体不知怎么地,冰冷得就像具尸体。我摆出不顾一切救人于水火的强硬态度,“来吧,Mark,”我说,不由分说把他推走,“我们进屋里谈谈。就你找我来的那件事。你和我。”
我对Mark又推又拽,逼得他不得不自行迈步离开。Mark一路微微挣扎,显然还有那个毅力扭头确认被我们留在身后的每一个人的脸色。他似乎对自己能造成多大的灾难相当有概念,而我连下一个千禧年里直面这些人的勇气都还没长出来。两个Mark的私兵护卫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一直逡巡在花园网球场外远远地监视,但现在他们已经走下砂石小径,从草坪上向我们靠近过来。从Mark再度微微亮起的眼睛和一路烦躁敲打的指尖来看,我猜他一定是通过某种身体内置的植入式隐藏通信器召唤了他们过来。我努力不去理会那两座小山似的散发出十足存在感的身躯,一只手勇敢地抓着Mark的胳膊,指甲死死掐进他又软又厚又滑的睡衣绒毛里。一名女佣早已等候在露台上,不用吩咐就接过了Mark的毛巾和击剑面罩。那个局面下他竟然还记得分心拿上自己的东西,激得我不明所以地怒火中烧:他就当着Eduardo的面,就好像他是什么毫不重要、毫不值得关心、毫无价值的——
“刚才那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我就逼问起Mark。Mark当然不置一词,沉着脸在我们身后摔上了露台门,力道大得整面落地窗都狠狠震动了一下。不用说,他这个人从来就不懂得怎样做损害控制。我追着他穿过一条大理石地面的长廊。经过右拐那道走廊时我赶上了他,我们同时加快了步伐,或许是因为我们谁也不想浪费时间。当下我就对着那个卷毛脑袋飚出一连串冒犯的话语。Mark在前面一言不发地疾走着,睡袍下摆翻滚得像个扬尘而去的黑巫师。
“只有这一次!Mark,别做个混蛋。”
我怪叫,发出嘘声,从背后大声地警告他。其实这话实在轮不到我来说。一部分的我能够懂得其中的讽刺:我,Sean Parker,近乎无私地在Mark Zuckerberg面前捍卫着Eduardo Saverin的尊严。这无疑会很有教育意义,但与此同时也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我的思维旁边翻滚碰撞。我清楚地认识到这股莫名的保护欲只是移情药物的延长效应,然而另一部分的我只是放任它倾泻而下:
“……看在老天的份上!Mark,如果你肯好好看看他——就只是看他一眼,就算是你也能明白Eduardo真的很开心自己能得到这个身体,他很开心他的家族能为他这么做,也很开心终于可以在现实生活里见到Dustin和Chris而不是靠虚拟场景,但所有这些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你非得用指出事实的方式把这一切都毁掉——”
Mark猛推开一扇藏得格外隐蔽的木门;我差一点就被他挡在外面,以鼻梁折断流血的形式。“因为那就是事实,Sean。”他不上我的钩,“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像扮家家酒一样装得对此视而不见,但那个身体不是Wardo,也变不成他,更没法把他带回来。”
他该死的竟然还拒不改口,我早该料到岁月会让他长成个冥顽不灵的老混蛋。我把手指插进门缝,“是吗,Mark?”我咬牙切齿地说,“偶尔一次,你能不能假装一下你真的还在乎?”
他像只老鹰一样调转身子向我俯冲过来,睡袍下摆戏剧化地旋开一个弧度。我不自觉地绷紧肩膀。Mark冲我张开双臂——我看得到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猛然穿透了他内心构筑的冰冷外壳——然后他脱口而出:“可那不是他!”
他的手一指屋外,“那个,”他尖刻地说,不小心说得比他打算的更尖锐,“只是假象,是玩闹,是人为做出来的工艺品。Wardo的意识在虚拟存储里都比待在那上面来得更真实——Sean,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我被他整个身体语言中来势汹汹的那种东西逼得倒退一步。“你真的该停止叫他Wardo了。”我刺痛他。
他停下来,只退却了很短一瞬,就彻底爆发。“那要什么时候,嗯?”他质问我,“什么时候才算是结束?他们说他死了不是结束,他们说他或许永远都不能复生也不是结束,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什么时候我才能念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仅仅就只意味着他的名字,而不是他剩下的那个东西?”[13]
我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Mark张了张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抿起嘴唇,嘴角的纹路几乎显得有些痛苦。他垂下手臂,将自己加倍裹紧进睡袍,就像一只寄居生物,抗拒外界时就退行到自己深深的壳中。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股漫不经心的平静与倨傲。
“抱歉。”他说,多少带了点屈尊俯就的意思。
“别道歉。”过了一会儿我说,“有时候死而复生就是会带给人这样的影响。”
他生硬地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敞开木门让我进去。刹那间,早已消逝于屋外夜色的刺眼金光一下子扑到我脸上。我低声咒骂了一句,摊开手指挡在眼前,同时感觉到一阵异乎寻常的宁静突然降临到我身上——门框上加装了次声波镇静器[14]。不是我会首选的那种家居内装。但这是Mark,说不定他就是想要家里有个平抑性情,能进行绝对理性思考的空间什么的。
不管怎么说,这玩意儿确实高效。我举着一只手走进门内,思考已经平和了许多。透过指缝,可以看到门后应该是大宅西翼最末端的那个房间,上下两层完全打通,做了个外部看不出来的挑高式跃层,怪树光秃秃的树干嵌在墙体转角处,完美融入了承重柱的角色。沿用了原格局的双排玻璃窗设置了虚拟外景,草坡、山丘、树林与落日相映生辉,令室内洋溢着暖橙金色的光芒,细腻到你甚至可以看清微尘在光线中如何运动。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看起来就异常沉重的庞大书桌。桌上除了一台古董笔记本电脑以外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咖啡杯,里头的加热棒还没有取出来。Mark走过去,心不在焉地搅了搅咖啡,杯口再次升腾起袅袅热雾。夕阳照耀下,那台半开着的笔记本屏幕很难看清。灰蓝色背光让我想起已经不再是Facebook的Facebook会员墙,那颜色无疑和这双眼睛的主人所能看到的世界很相配。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开口。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怪异,即使次声波净化也无法消除。就好像在拍电影,现在上一幕已经结束,我们站在原地,各怀心思,彼此暗中打量,全然不知道下一个镜头里有人要说什么话。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仿佛窥见了某种不该看到的东西,察觉到了Mark和我以前从未注意自己拥有的一些部分。此刻移情药物的作用已如潮水般褪去,被次声波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我体会到一阵严重迟来的尴尬,好像这阵情绪是我从几分钟之前争当Eduardo白骑士的那个自己手里借来的,是个用过的二手货。我的手脚甚至为此不受控制地弹动了几下。都是下载的副作用,我倦怠地想。我真该找个地方躺下来了。
“你怎么样?”Mark选在这个节点唐突地转向我寒暄。我明白他是想问我这趟转生之旅是否还安好,但听他的口气,似乎一百来年的存储压根算不上什么重刑。
我让眼睛又适应了会儿光线,放下手,微微眯缝了两三次才完全睁开。Mark的话让我反射性地伸手到颈后,摩挲了一下那里的伤疤。那是早期皮质盘植入手术留下的。如今他们会为你做得更隐蔽些,几乎不会留疤痕。我想起Courtney,想起我双膝跪地、双手抱在脑后见证了她的死亡。我亲眼看着她的一条小腿先被子弹打烂成蜂窝,然后是她的整个躯干。后来我在法庭上再见到她,她已被临时塞进另一具囚犯的躯体。我花了很大力气在那双陌生的眼睛里搜寻到她,这才惊觉她的真实年龄其实有多老。
别介意,Sean。我知道她会这么说,只是肉身而已。
我不知道Mark在他三百年的生命中又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改写脑内的观念,将技术进步为我们带来的对自身认知的重组和改变内化为一系列寻常逻辑。这不是我所知道的常识。曾经,一个人和他(她)的身体是同义词;从人类身上拿走死亡永久地改变了这一点。现在我们谈论的是两样东西,而不是一样;我们会说这是某人的身体,就好像这个身体——我们曾经亲密地用一个名字来称呼,定义着这个人本身的,不是某种代表他或属于他的东西,而就是这个人本身的这具身体——突然间变得毫不重要。也的确不再重要了。除开我们皮质盘之中保有的意识,自我和躯体的边界已然混乱不堪。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Mark会如此无法容忍。那个身体不是Wardo。一个人不会是他的身体。句法完全不同。[15]哪怕Eduardo Saverin如今仅仅只能作为一个存在于容器里的抽象意识,一段虚拟场景里的模拟光电子信号,一连串投射出来的图像和记忆,也比那虚幻的肉体更接近他的真实。就这身体而言,他看到的只是一些碳基聚合物,一些分子和一些细胞,一堆纯粹的物质。
我把Courtney苍老的双眼、Mark深藏在帘幕后的真容和Eduardo青涩的面庞统统从脑海内摒除,将这些感情的残渣打包塞回意识深处。
“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容易。”我说,带着一点不自觉的苦涩。
Mark又一次只是点点头。他放下咖啡,对我指了指跃层间那道三面环绕的狭长平台。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爬上一段木制台阶。阶梯异常光滑,而且落脚处很窄,我看不出脚下的木板是在岁月磨砺中磨得陈旧发滑,还是故意打磨成这个风格,不过鉴于这间屋里的艺术品收藏量,我敢打赌这木头应该是不经基因培育的真品。
跃层上到处散落着Mark的击剑装备。细长的金属薄片和击剑头盔穿插出现在精心摆设的古董美术品之间,宛如见证了他一小滩膨胀的自我。一个有点古怪的“剑靶”挂在墙角。看上去它原本的作用应当是一枚说明性的黄铜铭牌,现在却有一把剑颤悠悠地钉进旁边的树干里。我在它面前停下脚步。Mark本来已经在回廊上左转,这时不得不转身后退几步,双手插袋,看我是否想跟上他。
铭文乍一看有几分像是以拉丁文写就。我粗略扫过那几行蚀刻得极难看清的连缀斜体字母,猜想这上面大概写的是这棵树的学名和植物学介绍。Mark想必可以毫不费力地读懂并翻译出来,而这里面某些似是而非的字眼只能让我贫瘠地联想起旧东海岸某个州的州格言,类似于“只以我剑换自由”。天,这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我不由得腹诽就连Mark Zuckerberg在活了三百年后偶尔也会生出一点思乡怀旧之情。[16]但当我真正读起上面的文字时,我有点惊讶地辨认出那只是一小段英文诗的节选[17]:
Yet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然而人人皆杀死所爱)
By each let this be heard,(这众人都应知晓)
Some do it with a bitter look,(有人扼杀以苦涩的一瞥)
Some with a flattering word, (有人奉以阿谀的巧言)
The coward does it with a kiss, (胆小鬼以一个吻)
The brave man with a sword! (勇敢者用刀剑!)
“你喜欢它?”Mark问。
“不,并不是特别地……”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说那棵树。Mark走到我身边,张开手掌覆住树干。那棵树奇异地发出一道渐强的颤音,又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歌唱;空气里飘过一阵类似于樱桃、玫瑰和青芥末混杂的不知名味道。我轻微地哆嗦起来,不是因为冷,只是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怀念,就好像……
“……我知道这东西。”我脱口而出,难掩自己的震惊,“我在拍卖会上见过这种会唱歌的树,它是从火星来的,对吧?”
Mark哼了一声表示肯定。“有见识。”他说,扯了扯嘴角。
“经常听得到有人这么夸我,特别是当我决定投资他们公司的时候。”我假装谦逊。
Mark眯起眼睛看我,“你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吗?”
“呃?说实话,不知道。我还是更喜欢那些实用的收藏,比如一件圣罗兰风衣什么的,但……”
“这是歌刺树(Songspire Tree),”Mark说,又靠近了一点,树木原本低微的余音突然升高不少,不知道是我们对话时声音的振动还是身体的移动扰乱了它,“地球上的唯一一棵——至少我买下这栋房子时是这么被告知的。有些人称呼它是‘世界之树’,你知道,就是北欧神话里的那个。”他摩挲着树干,好让更多香味散发出来。
“无与伦比(Incredible)。”
我喃喃,学着Mark的样子伸出手去,用指腹抚过岩石质感的干燥树皮。在我看过的拍卖介绍册里,成熟的歌刺树树冠会垂下许多末端如发光纺锤的多层棘刺枝条。然而,在这里,只有一截光秃秃的主干,暗红色碎石屑组成的表面色泽黯淡,如同某种已死去多时的生物的鳞片。天花板装饰线里混嵌着的发光碎石料往树干表面投下星星点点的荧光,营造出发光的假象,但就连那也几近湮灭在足够以假乱真的夕阳光线之中。
“它是活的吗?”我问。
“没人知道这个。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是矿物、动物还是植物。这东西既不生,也不死,人类的科学完全无法界定。”
Mark的语调中突然涌上一阵激情。我转过头去看他,Mark仰望着直达屋顶的高大树干,脸上是一心一意的专注,带着微微的惊奇。难得见到他还保持着这样一面,还真有几分新鲜。“据说在火星上,这些家伙能长到几千米,根部比这栋房子还要宽。每当有风暴发生时,它们的歌声在几百公里以外就听得见,香味能覆满整个星球。”他告诉我,语速飞快,好像在参加某个抢答节目,“从碳元素测定和风蚀程度来看,那些火星原始种被发现时大多都有距今一万多年的历史。这一棵要年轻一些,但可以确定至少在罗马帝国诞生之时,它也已经存在了。”
我非常捧场地轻轻鼓起掌,“哇哦,那运来这里一定花费不菲(cost a fortune)吧。”
“事实上,是‘花费几菲’(several fortunes actually)。”Mark耸耸肩,报出一个严谨的数字,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还有几生的时间吧(and several lifetimes),我猜。”[18]
“非常迷人,Mark。”我说,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但我其实不是想说这个。”
“什么?噢,”他的目光一瞬间和我交汇,然后又移开,“有趣(Funny)。”他喃喃地说。
“为什么?”
他盯着铭牌上那几行王尔德的诗:“你有没有想过,从来都不是你还没有遇上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忘不掉的那一个。”
我悚然。“Mark,”我受惊地开口,“你不会还——”
他打断我:“拜托,Sean,”他强势地扭转话题,“我们能终于谈一谈我找你来的那件事了吗?”
我举起双手,“我们迟点还会再谈到这个的,Mark。”我很没姿态地威胁他,“单独地。”
Mark对此做出的唯一表示是猛地将插进歌刺树里的那把练习剑拔了出来。他挑着剑尖指了指跃层阳台上的一对扶手圈椅,示意我过去坐下。我沿栏杆走了几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令人担忧的嘎吱声,一副久经磨难的样子。歌刺树的香气淡去后,大宅里那股古老陈腐的气息就如同夏天梅雨季节墙上的霉斑,变得令人难以忽视起来。我矮身坐进那把低矮的圈椅,跺了跺脚,这些物件散发出的历史感让我新下载的身体略感不自在。“这地方原来住的也是个玛士?”我问。
“一对玛士夫妇,后来被评议会流放去了另一个星系。”Mark随手把西洋剑摆在窗台上,有点懒洋洋地倒进椅子里,整个人陷进他厚厚的长绒睡袍。两张椅子之间摆着一架积满了灰的古董天文望远镜,我不得不扭着脖子探出头才能瞧见那一堆深蓝色面料里头的卷毛。镜筒被我的肩膀一撞,往下沉了好多。或许是刚下载不久,我的肢体动作就像近视的人抓物,总是和我的大脑指令偏移出一小段距离。但不等我伸手把镜头扶正,望远镜的调节马达就呜呜地自动运转起来,把镜筒又调回原本的角度。触摸式操作面板幽幽亮起,满屏滚动的绿色数字显示出它的仰角和焦距范围变化。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东西自行调节。它小小的操纵面板上也一样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印着的两枚指纹清晰可见。指纹很新,无论是谁最近使用过这台古典望远镜,那个人都并没有多看。指纹只是在灰尘表面压出了几个浅浅的印子,看上去那人也只用了一次。我凑近它的目镜,心情有些复杂地将自己的眼睛按上去:所幸那里并没有出现一盏盖茨比式的绿灯,不过托这架镜头优异的黄昏系数[19]所赐,我的确看见花园里撑开了一顶软面凉棚。Mark的佣人们搬来长桌,点上灯,将晚餐挪到了草坪上。Alexader Saverin体面地坐在主位,似乎晚餐从一开始就决定由他代为主持。所有人看上去都重新梳洗过了,Dustin和Chris清醒得仿佛换了具新身体。那个替Mark拿击剑面罩的女佣在为每个人切开黄油鲈鱼,就像我过去见到的法国贵族们会做的那样,只用一只扁平的汤匙。
哪里都找不到Eduardo。我从望远镜前退开,揉着眼角,等待我的视野恢复正常焦距。我努力想象着十五分钟前,Mark也站在这里,脖子上挂着毛巾,卷发上滴着水,刚刚冲完他亲口跟Eduardo说过的那个澡,一点都不急于弄干自己。我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但我能想象他俯下身,从望远镜里注视着Eduardo走下车道和我交谈,然后心想,起码他又在我家了。
Mark要么是没注意到我对望远镜倾注的有点超时的兴趣,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这是你的?”我探出身来问他,故意指着落灰的操作面板。他心不在焉地瞥了它一眼,眼皮唐突一跳,甚至根本装不出他并不知道那上面留有指纹的样子。当然,那失去自控的细微表情仅仅是转瞬即逝,他又缩了回去:“上一任屋主的爱好,那个丈夫的。”他平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差错,“他以前很痴迷这玩意儿。那时候美国还叫作美国,星星也只能用来仰望,地球上依然存留有那么一丝曾经的新奇,人类可以花一生探索大陆、海洋和群星的可能性,而答案依然追求不尽。但当你已经几百岁了,还活得像个小孩,觉得旧世纪的航天大冒险非常浪漫,我认为多少有些不切实际——要喝点什么吗Sean?啤酒?”
就像Eduardo,我心想,不过没有说出来。我们又跑题了。我礼貌地谢绝Mark继续科普(“天啊,别倚老卖老了Mark”),有些刁钻地指名要了手指饼干和热香料茶(“我快要在你的卫星里冻死了,Mark”)。Mark眼睛都不眨一下,捏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发送消息,搞得我反倒期待起他能端出什么来。从下午到现在我只喝了大半瓶香槟和一口金酒,我饥肠辘辘,论挨饿受冻也就比卖火柴的小女孩略逊一筹。房间里弥漫的黄昏光线也像划着了许愿火柴,让人有种体感上的错乱。我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
“前一天晚上通宵工作了?”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为什么这么想?”
我抬手示意房间里的橙色光芒,虚拟夕阳正把最后一抹光线洒在跃层栏杆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调成这样,”我说,Mark对时间一直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现在到底是几点钟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没有需求,也没什么内在价值。我可以想到虚拟场景彻底解放了他的工作狂天性:“你懂的,欺骗你的生物钟现在还是白天,不到时间做些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比如吃饭睡觉什么的。”
“噢,这个啊。”Mark含混地嘟囔一声,“同步调节传感器坏了,我懒得把它修好,有时候我干脆就把它关了,但那灯管不肯——”
他突然停下,抬手打了个响指,关掉了四面窗的虚拟外景装置。柔和的间接照明从房间各个隐蔽处流泻出来,巧妙地打亮了整个跃层,我这才发现这间房间的墙壁原来都是由书架组成,从地面到天花板,好像图书馆陈列室,就连室内照明也刻意营造成那一款。我不禁撇了下嘴,见多了有钱人补偿性质的炫耀心理,Mark压根就不需要这种无聊的作秀。要想看到他头脑中蕴藏着的那座动力无穷的发电站,只需要直视他的双眼。满墙的书架不过是这座发电站表现形式的一种外延。
“看来作为一个玛士,也有些东西没法买到啊。”我别有深意地说。Mark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扬起眉毛,“真的吗,Mark?才十万星际货币?”我问,这不过是朋友间温和的嘲弄,“那顶多就相当于……”我按照自己记忆当中最后的汇率换算了一下,“五千万美元而已,你真觉得这点钱就能买下我?”
Mark的手稳稳当当地放在膝盖上,“你想要什么?”
我张口就来:“我想要把我那7%的股份拿回来。”
Mark哼了一声,“你根本不知道我公司7%的股份现在意味着什么。”他冷冷地说。
我做了个让往事都随风而去的手势。“噢Zuck神奇小子,我只不过想要一个永不枯竭的星际备用金库而已。”
Mark不为所动,二十岁一过,他就对我的魅力变得完全免疫。我歪过脑袋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好吧,也很接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但重点是,”我继续说,“我不是真的在意股权,我只是很想知道,当年你们投票把我踢出股东会然后联合收购我的股票的时候,我可没来得及答应签任何协议,毕竟我当时已经他妈的进了存储,而你自然不可能允许政府就那么冻结将近7%的公司资产,你不觉得你至少欠我这个吗?”
“你把自己卷进星际恐怖活动,Sean。”Mark抱起双臂,向后靠去,“我很确定公司章程里有哪段提到了这个吧。”他对我挑挑眉毛。
有意思的是,我这番强词夺理不仅没有激怒他,反而让他觉得很值得思索。我虚张声势地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Mark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里,像披了条毯子似的拥着身上那件厚睡袍。
“所以这是报复。”我很肯定地说,停下了脚步,“你可以挑随便哪个有名的私家侦探,你可以让整个星际殖民战术部队和特派调查局都为你所用,你偏偏派Cheyenne来跟我签委托,就因为你不爽我弄出了个惊天烂摊子。天啊,Mark,这都过去多久了?对你这个岁数的人来说,这种睚眦必报的行为是不是幼稚了一点?”
“或许吧。”他低下头,漫无目的地踢了踢他的拖鞋,“不过话说回来,殖民战术突击队是银河系中最强大的战斗力量之一,经受过最精良的精神动力学训练,他们为了把你多送进去一百年,在法庭上作伪证就像呼吸喝水一样简单。你以为到了他们那个程度,复仇是一种没有意义的行为,但你错了,Sean。那些皮质盘被摧毁的人无法重生,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们就报复在你身上。幼稚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品行之一,别急着只对我一个下评语。”
没什么好反驳的。这回轮到Mark拥有我了(own me)。我又在椅子里坐下,有那么点自投罗网的意思。Mark微微点了点头,几乎是在对他自己点头。我的逆来顺受好像让他觉得很满意,“这是一份全境赦免书。”他变魔术似地凭空调出一个全息投影虚拟屏幕,“现任摄政联盟总统已经在上面签过了名,只要填上日期就会自动生效。”
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耐烦地耸肩,Mark向来不喜欢重复解释之类的无用功。“意思是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你的刑期就会被自动减至已服期限;等到六个星期后,假释结束,你的罪名将在全联盟的范围内撤销,你会重新成为一个履历清白的自由人。”他清清嗓子,“……你可以回到过去那种生活,取回你的一切,也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未来。我真的不介意你到时采取什么手段要回你的股份。”
我瞪着眼睛,用手指戳了一下面前的全息投影屏幕,看着那份文件在我的指尖下扭曲变形,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这则消息。“……没人能有那样的权势,Mark。”
“权势,Sean,”Mark干巴巴地说,收回了那份全息影像,“就是影响力。你该知道我有多么的不缺影响力——从很久以前,从我发明了Facebook开始,人类就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他的声音里不带一点自负,就好像他早已对这个事实感到厌烦。我看着他厌倦地缩进椅子里,Cheyenne说得没错,将近一百五十年过去了,我不可能真的指望什么事都一成不变,但即使我们所有人都改变了,Mark也许永远都不会变。
这让我开始思考宇宙,时间,主体的连续性,以及自我与宇宙之间的神秘关系。歌刺树不知名的香气再一次随着微弱的声音蔓延开来,由远及近,音色很接近遥远午后的一个梦。每个人都做过这样的梦;阳光,微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邻居家的小提琴声,只不过永远都是拖得长长的单音,没有什么旋律。这间书房一定有空气对流;只有存在表面接触时,这棵神秘的世界之树才会歌唱。
我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尽管是因为不同的理由。片刻后,图书室底下的门突然打开了,同一名女佣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只摆得满满的托盘。她迅速而轻盈地走上台阶,仿佛那堆东西没有重量。我接过她递给我们两个的餐巾,在自己腿上铺开。她先给我上茶,不费一点力气,单手就从那把硕大的茶壶里将茶水稳稳地注进杯子,动作精确、简练。我现在有90%的把握这是Mark的神奇机器人管家。接着她转向Mark,默默将冒着滋滋气泡的某种棕黑色饮料倒进一只玻璃杯,杯壁立刻结起霜来。我闻到一股甜滋滋的汽水味,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挑起一边眉毛。
“你认真的?”
Mark眨眨眼睛,“他们早就不制造红牛了。”他简单地解释。看来这边的街头发展和我到过的外世界差不多。如果你下楼走过一个拐角就能从自动贩售机里买到安他非命红茶和苯丙胺苏打,自然也不会再需要什么功能饮料。“第八次经济萧条后我只好把可口可乐买了下来,”他抱怨地说,“免得他们连这个都不生产了。”
“所以现在你掌握了可口可乐的秘密配方。”我说。
Mark微微笑了笑,嘴角歪歪扭扭地扬起,几乎显得有些恶作剧式,“我的确是。”
这时女佣循着闲聊的间隙得体地插话进来,询问我们是否要在这里用餐。Mark说了个稍晚的时间。她点点头,利落地收拾好托盘,向我们略略欠身,和来时一样轻快地下了楼梯。Mark盯着她将一托盘茶点留在楼下书桌上,又悉心收走了加热过头的咖啡,有点不同寻常地沉默着。“是她发现了你的尸体?”我轻声提醒他,第三或是第四次把谈话拉回正轨。
他摇摇头,“我就死在这里。”他指着那张书桌,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Cheyenne那天早上带了些文件来找我过目。她发现我的时候,我的整个头都被蒸发了。”
我端着茶碟站起来,走到栏杆边往下看。一大早发现自己老板的无头尸体,可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难怪Cheyenne一提到这件事就一副大受刺激的样子,也难怪她认为Mark是个混蛋却还心甘情愿地替他跟进警方调查(是的,我的确注意到了)。那可怜的姑娘肯定觉得自己有责任什么的,搞不好已经为此做了上百个小时的虚拟心理咨询。与此同时,我却发觉自己对旧识的死亡画面没办法生出任何实感。
“现代粒子枪的威力真是惊人。”Cheyenne在车里透露的信息一字不落地回到我脑中,我回身看着Mark,“你持枪?”
他点点头,“我在桌子底下的生物识别保险箱里放了一把,”他勉强承认,“只是以防万一。”
我想了一下,惊讶地挑起眉毛,“你是说那是你自己的枪?不是凶手遗落在现场什么的?”
“对。”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停住。我保持挑高眉毛的姿势望着他。Mark叹了口气,厌烦地往后仰去,头靠在扶手圈椅顶部的软垫上。
“说吧,Sean,”他阴沉地盯着满墙书架,“说我开枪打了自己,说我是自杀的。反正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就坐在那张书桌后面,掏出粒子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那边的墙上还留着粒子束留下的痕迹呢。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自从我在阿特拉斯岛重生以来,成天就听人跟我灌输这个结论。”
我下楼查看那张书桌。米尔斯伯特镜木制成的桌子沉重无比,人力简直不可能推动,日常生活估计得动用某个机关把它挪开,但破解这种东西对于有能力入侵卫星内部的人来说应该不足挂齿。我绕到桌子后面,检查正对书桌后方的那面隔断墙:墙上的确有一块不大的焦黑灼痕,焦化程度最深的中心点和椅背差不多等高,颜色向外呈放射波状,最后往下拐出一个彗星尾巴似的细长拖曳痕迹。
“好吧,”我提高了声音,“你也得承认警察下这个结论很自然,Mark。奥卡姆剃刀理论;简单即合理。”
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大大的啜吸饮料的声音,兼而传达出轻蔑与嘲笑。我摇摇头,转到墙后,发觉这一枪的能量并未击穿墙面,说明能量集中在落点上的时间并不长。那应该是快速而短暂的一枪。我回到书桌前,盯着那个曾经置Mark于死地的焦痕,眼前如幽魂般浮现出Courtney被突击步枪撕碎的残躯。
“但是你……”我甩甩头,“但你人还在这里,那就说明你的皮质盘没坏,对吧?”我将自己的质疑大声说出来,“为什么警察没调查那个?就算存储状态受了粒子波冲击的影响,至少也能还原出一部分事发经过吧。”
Mark起身走到栏杆边上,目光从我身上略过,看了看那张书桌,头拧到一边,嘴唇坚硬地抿成一条直线。我在心里了然地点头:起死回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恐怕它跟着我的脑袋一起彻底融化了,”他很不高兴地说,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往上的部位,“就像俗称的那样,RD;‘真死’了。”
我一愣,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轮廓,“那你怎么……?”
Mark垂下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饮料,“——你听说过全光谱远程DHF存储备份吗?”
我差点掀翻自己的茶杯。“听过,”我说,不自觉看了一眼屋顶,想象着那座存在于我们头顶三千米外高空的存储空间站——这某种意义上比歌刺树更奇异、更令人震撼——然后目光落回Mark身上,“……就是没见过有钱到真的负担得起那技术的人。”
Mark做了个“Well,现在你就见到了一个”的欠扁表情,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每四十八小时,我的意识备份会定时更新一次,从皮质盘内自动针刺传输到存储中心的云端,时间按PST时间[20]定在凌晨四点。”
“而且你肯定还有冷冻保存的身体副本随时待命。”
“对,不止一个。”
什么是长生不死,这就是了。我不得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思考我对这种状态有什么看法,或者,就像Cheyenne问的,思考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看到Mark处于这种状态。在我所处的前移民时代,超空间传输技术还没有彻底民间化。多数时间里,我来往于阿加佩世界的三个主要星系都得凭借原本的肉体。不过这也很难算得上是什么损耗。即使是在当时,这个社交圈子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有经济实力至少进行两次身体置换。
问题在于,除非你真的有几辈子挥霍不完的财富,每具身体你差不多还是得尽善尽美地保养到最后,度过老年时光。即使是在抗衰老药物的缓解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机能不可逆转地衰减也是个极其难捱的过程;如果你事先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感觉不会更轻松,只会更难熬。很少有人能重复忍受这样的过程。绝大多数人在进入第二次老年之前都会自愿选择回到存储,比如Chris。听说有些古老的大家族还坚守传统,保存着所有祖先的意识,一旦家族里发生大事都要喊出来参加,比如有新成员出生或者结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与后代的关系会越来越单薄,如此重生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
只有某些非常特殊的人才会坚持活下去;一辈子接一辈子,一具身体接一具身体。每次重新开始都是一次艰难的选择,更不用说还背负着漫长时间的重压。
我仰起头找到Mark,他还站在那里,双手伸出栏杆外,十个指尖沉思般地抵在一起。他非常平静地低头与我对视。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前任屋主遗留给Mark的那架望远镜。我不小心碰歪过镜筒,它又执拗地固守着或许是几个世纪以前设定好的程序,嗡嗡地启动马达恢复原状。我好奇Mark的生命是否也像这台望远镜,一直以来只是在不断地回到原处。
“肯定很烧钱吧。”我最后说。因为我是个怂货。
“哦,其实不费钱。”Mark说,“那个下载中心是我开的。”
“噢。”
我无言以对,只好拿起茶碟边的手指饼干蘸进香料茶,装作很忙的样子塞了满嘴。“让我们假设性地说,Mark,”我一点点啃着饼干,“就说有个绝世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你的卫星监视系统,躲过了你的私兵部队和所有安保摄像头,闯进你的书房——清楚地知道你当时会在里面——打开了只有你的生物信息能打开的保险箱,拿出你自己的枪打死了你,最后还全身而退,没触发你的安全系统反杀,那的确是有点难以置信。不过就像我告诉Cheyenne的那样,我相信你应该有个过硬的理由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吧。”
“我有。”他不容置疑地说。
“所以呢?”
“我不会自杀的。”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但Mark只是把头轻微地偏向一边,不再说话。我张开嘴,想要大叫,结果成功呛到了自己。“就这样,Mark?”我咳嗽着,“就只有这样?!”
Mark从鼻子里不耐烦地哼哼几声,他这人就有这么讨人喜欢。“Sean,你也看到了,”他挥挥手,“我就站在这里,跟你说着话。就算毁掉我的皮质盘,也杀不死我,顶多有点失忆,那我为什么还想要自杀?这件事在逻辑上就无法成立。”
于是下一个问题就像头房间里的大象一样横亘在我们中间了。我舔舔拇指上的饼干碎屑,谨慎地进行着思考。“……说不定你真的是自杀的呢,”我不敢看Mark,这法式焦糖风味让我嗓子干痒,“你知道,就只是为了想死一下看看。”
Mark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回答。我抬起头,发现他身体前倾压在栏杆上,凝视我的眼睛深不见底,简直让你不敢相信活人的瞳孔可以扩张得那么大、那么黑。“Sean,我不是会自杀的人。我已经三百六十七岁了,我经历过两次全面核战争和一次世界企业大战,经历过战后meta集团和我个人信心的短暂崩溃,经历过三次严重的经济危机,但我和我的集团还是屹立不倒。我不是那种想过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即使是,我也绝对不会弄得这么笨拙。如果我想死,我现在肯定就已经死了。Q.E.D. 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当我的身体还躺在“红树林”号上的时候,偶尔来自Mark的超空间视频通讯是我没有与外部世界脱节的重要一环。大多数时间他会提到自己的公司,描述元宇宙的最新进展;有时他会谈论战争,抱怨某次距离我格外遥远的核打击,好像随之而来的战时经济削减对他毫无影响。无论如何,我也乐得跟他装糊涂,假装地球上还一切正常。“红树林”号上的虚拟场景运行速率被我调得很慢,几乎是调到了最慢。这里的一分钟是现实世界的几百分钟。体感上来说,我才在里面待了三个月。星际空间里,一切都慢悠悠的。很多时候我只是在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好比你往井里投下一颗石子,等着听到回音,等到你几乎不耐烦,准备放弃,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最微弱的溅水声才终于从井底返回上来。
现在;我迎上Mark的视线,直视进他眼睛深处:他的目光就是那声回音。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自然感情,一片冰冷,只反射出他平滑如镜的灵魂。在这种意识当中,没有令人发狂的欣喜,也没有如焚内里的忧伤,只有寂静;就只有那种感觉,如此而已。所有我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加诸在他身上的时间,突然间真实得令我喘不过气来。
“没有。”我听见自己说,“我想你已经充分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目光并不咄咄逼人,我却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接着他突兀地收回视线,“上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把茶喝掉,将杯子留在书桌一角,让女佣来收拾,然后起身走回跃层。Mark转向我,用他的系统魔法调出另一张全息放映图。画面上的东西有点像一只张开着短粗触肢的钢铁寄居蟹,我凑上去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了那个东西是一颗标准的星际联盟外层高轨道卫星。
“军事级别的。”我说,眼角捕捉到Mark有点异样的眼光,“怎么了?你没做过星际旅行吗,在哈伦世界,任何高度低于五十万米、比六架直升机体型更大的外世界飞行器都会被近地防御武器系统击落,那光景就和地球上的极光一样是旅游名胜。”我亲切地劝告他,“你真该多出门看看。”
Mark毫无幽默感地笑了一下。“的确是军事级别的,但不是摄政联盟的,是我的。”他关掉图像,“我的远程意识备份就存放在那上面,出事之后我紧急更换了它的坐标点和运行轨道,把外表改成了低反射率的隐形涂装,现在谁也找不到它。但在那之前它在轨道上是完全公开的,想找的人自然能找到。凶手赶在我的备份上传十分钟前杀了我。”
“也就意味着你过去四十八小时里的记忆都没了。”我皱了皱眉,这真是最坏的时机,当然,对一场如Mark声称的那般精心策划过的谋杀而言,也可能就是最佳时机,“你应该自己拼凑起了那两天里的行程吧,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Mark干脆地说,“除了有人企图黑入我的卫星信号,就发生在我死亡片刻后——有人想要我清零[21],Sean。”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这应该可以算你想要的那种证据。”
我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警察对这件事怎么说?”
Mark恼火得笑出了声。“他们觉得是我自己干的。”他干巴巴地说,看得出来这个想法令他颇为屈辱,“他们认为,既然我准备寻死了,黑进自己的卫星权限试图完全抹除意识备份于情于理都是非常说得通的做法,只不过我失败了。”他冷哼一声,“先不说我绝对不可能失败,这也根本解释不通为什么我自杀前上一秒还在调校那该死的同步调节器,下一秒就突然决定举枪爆头。”他指指那几扇窗户,“那东西在那之前就坏了快一个星期了,警察还能强行解释成一个落日余晖的场景跟我的自杀尝试非常合拍。”
我走了几步来到窗前,看着下方一望无垠的草坪。Mark的私兵保镖们身背武器,牵着狗在屋前来回巡逻。我想起进入卫星时看到的轨道电梯电网,但也想起那些因受邀而有权进入这里的来客们,对他们来说,自愿或非自愿地偷运一位杀手渡过“封锁线”,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不过我能想到的,Mark的安全团队肯定也都能想到。这不是我的专门领域,我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模糊的直觉,没有成形的想法。
“这段时间还有过什么人尝试要杀你吗?”我转过身问,“那样我就可以直接结案了。”
Mark向后靠在栏杆上,一脸对这个问题兴致缺缺的样子。“你想试试吗?”他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实话说,这是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活人,当然,那些家伙除外。”他瞥一眼窗外,“我的安全助理找来的这支队伍实在太专业,把这地方防得连只蚊子都进不来。”他沉思,“也许我该问问Alexander Saverin想不想杀我。”
“幽默,Mark,”我摇摇头,偷瞄了眼窗户,眼角自动定位到Alex Saverin所在的位置,“你可要当心,那东西可是会上瘾的。”
Eduardo的大哥正在为两位联盟官员斟一种金黄色泽的葡萄酒,看上去应该是匈牙利贵腐酒,和餐后甜点很搭配。看来晚餐会就和我跟Mark之间的谈话一样,也即将接近尾声。我看到Eduardo不知何时出现了在席间,挤在Dustin和Chris之间咬着耳朵。他似乎度过了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我不理解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多愁善感地认定他躲在房间里没有出席。现在想想,也可能只是从望远镜里的角度恰好看不见他。
我转过头,Mark也正注视着他们,眼角的细纹看起来莫名有些温柔。就像凝视着他的歌刺树,已经了解了他必须知道的一切,但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过了一会,他说:
“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对此我的回应则是两手一摊:“哦天啊,Mark,他妈的让我自己歇会儿吧。”
Mark顿了一下。他的蓝眼珠一点一点地转到边上,扫了我一眼,眼神相当令人印象深刻。“那应该是什么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我刚走出存储还不到六个小时。”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滑稽地越来越高,“意思就是,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地球,更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主动再现自己夹在发疯的你和You-know-who之间。意思就是,我根本不想一睁眼就听你和你的法律顾问齐上阵,轮流说服我为你做某件事。意思就是,我不想上演这个CSI罪案剧场[22]。意思就是,你什么都清楚,自大的玛士控制狂。下面你是要我们继续站在这里东拉西扯,还是我们一起去找间酒吧,用酒精和毒品真正哀悼一下你的谋杀?”
- 1.原文是Digital Human Freight,原剧中指代肉体(这类作品的翻译追随攻壳机动队,多翻译为义体(对应原文的Sleeve)一词,但我觉得赛博仿生义体跟副本剧里所称的义体不是一个意思)怎么翻译都不太对劲,只好直译了。 ↩
- 2.原剧中玛士阶层居住的云上空间。 ↩
- 3.原剧中发任务给主角的那位富豪的宅院,这里就当他是Mark的前任屋主吧。 ↩
- 4.指TSN电影中Sean给Eduardo一万九美元的支票那幕。 ↩
- 5.这个设定参考了大卫·布林的科幻小说《陶偶》,在这本小说中,人人都可以复制自己的意识制造出陶偶分身,但这种制造分身的能力却存在个体差异,自然也就有复制不完全或不完美的情形;美剧《副本》当中则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默认意识传输技术是完美的。 ↩
- 6.真人Sean Parker组织的一个慈善基金,晚宴入场费为两万五千美金,用于保护红树林,基本上算是硅谷各路人士拉人脉的好地方;这里设定基金会资助了Sean的星际移民投资之旅。 ↩
- 7.真人Sean创立的一家神秘公司的名字,这家公司专注于在互联网上协助组织大型政治活动,解释了文中他为什么会参与到哈伦世界的起义军和政治恐怖活动当中去。 ↩
- 8.Gawker是美国的一个传媒网站;skin job,银翼杀手电影中对仿生人的蔑称,本文中挪用作Sean对人造躯体的蔑称。 ↩
- 9.著名金酒品牌。 ↩
- 10.原剧中的生化工程设计领域佼佼者,产品多为肉体改造、肌肉添加模块、性爱玩偶之类的,类似于义体的整形美容所。 ↩
- 11.again,原剧中人造身体一般都被用来做性爱玩偶,会在移情药物里加入催情药的成分来唤起性欲,不过我觉得Wardo应该本来也闻起来香香的。 ↩
- 12.原剧中人造身体非常的不流行,因为调试成本比直接买一具肉体更高,可以看到在这个世界观下,肉体的价值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
- 13.化用自美国诗人Ocean Vuong,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When does a war end? When can I say your name and have it mean only your name and not what you left behind? ” ↩
- 14.原剧中这玩意儿是用来镇暴的,此外次声波还表现出了很多运用形式,比如催情,催泪,激发爱国感和斗志…… ↩
- 15.化用自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中谈及死亡和肉体的桥段,选段第一句就是:“死亡从他那儿带走了他的身体。”在本文中,或许可称为:死亡只是从他那儿带走了他的身体。 ↩
- 16.马塞诸塞州的州格言,原文是Ense petit placidam sub libertate quietem.(她仗剑寻找长眠于自由之下的平静。)麻省有美国诸多著名学府,其中也就包括了哈佛。 ↩
- 17.选自奥斯卡·王尔德《雷丁监狱之歌》,选段为我自己翻译;这一段是关于杀死所爱的故事。 ↩
- 18.此处为原剧台词,several fortunes and several lifetimes这个表达很耐人寻味,因为fortune表示财富时一般只用单数,复数的意思就发生了改变,变为了“命运;机遇”。 ↩
- 19.镜头在暗光条件下的清晰度参数。 ↩
- 20.太平洋标准时间,时区代表城市:旧金山。 ↩
- 21.由于这个世界里的人类肉体不会死亡,所以最接近完全意义上死亡的就是将意识清零,也就是把一个人的意识完全抹除。 ↩
- 22.犯罪现场调查的缩写,一个经典长寿美剧系列,探案剧,一般开头就是犯罪现场调查员们和警探在讨论案发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