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超星间飞行-0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5年2月12日 12:29

· Sean Parker第一人称视角;

· 有很多原创角色,但都是不重要的路人。


Summary:Mark Zuckerberg是生活在古老地球上的一名“玛士”,他活着已经超过三百六十岁,直到有一天深夜,他决定终结这一事实,于是举枪打穿了自己的后脑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Mark为此丢失了四十八小时未能及时上传备份的记忆。他选择了一名出人意料的对象来查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本文是基于美剧《副本》AU(Altered Carbon,又译碳变)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观看下第一集前20分钟,了解世界观。由于作者同时期还阅读了大卫·布林的《陶偶》,因此可能会出现一些交叉设定,但主要还是基于前者;背景信息不足的部分会套用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三部曲的世界观来补充。(除此之外本文将不会涉及原剧任何剧透,只是故事的起始脉络一致而已,走向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为了不想看剧的朋友:在这个带有赛博朋克色彩的平行近未来世界里,星际殖民的历史已经成为考古学课题;为应对跨星际旅行,人类的思想意识可以数字化储存进一个通称为“皮质盘/存储堆栈”的装置(安装在脊椎节深处,与大脑神经相连),没有损耗地随意传输、下载进入星际间任何一具载有该装置的肉体。肉身成为了可以任意抛弃的躯壳,空间、时间和死亡似乎都已不再永恒——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现实是,私人星际传输代价高昂,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可能不断地将自己的意识存储、备份、更新并复制进自己的克隆体,以实现在星际间的任一角落永生不朽,这些少数特权阶级被称为“玛士(Methues)”。

(除开国家或军队,普通人无法负担克隆的费用,最多有条件维护一具或两具备用躯体,这些躯体通常来自服数字刑的监狱囚犯、拒绝重生的宗教信徒、无力维护自己原生肉体的底层人;当然,这就不是这个故事会过分关注的了,因为我们的人物基本都很有钱。)


作者的话:这个故事在我的想法里呈现出副本AU和一点点消失的爱人AU混合的状况,用第一人称视角是为了和原作保持一致;我挺喜欢Sean Parker这个人物,也挺喜欢贾老板的表演,事实上作为一名SNL粉丝我还看过不少贾老板演的段子,不过我肯定做不到他那么混球,所以这个第一视角有时可能会突然显得很有底线。




此刻,超星间飞行(The Tunnels Between Stars)


1.

Courtney曾经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再度醒来,不要相信你亲眼所见。她说得很肯定。这是我从她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眼见也并非为实。忘记常识和经验,Sean,她说,这些东西会让你做出假设。忘记你的假设。不要抱有期望,只有这样,你才能期待任何事。

后来某一刻我发觉她说得很有道理。假设意味着你已先入为主。当你的意识能够下载到任何皮质盘中,放入星际间任何一具你选定或者被提供的肉体,甚至可以在几分钟内超空间传输到殖民世界的任何一具肉体里,这个世界的天空、土壤、空气组成你都一无所知,甚至连重力都和你熟悉的不一样,先入为主会为你带来极其惨痛的教训。所以:不要假设任何事。不要相信任何事。你的所见,你的所闻,别人告诉你的,你以为自己记得的记忆——任何事,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任何事,都无法成为判断现实(Reality)的依据。

这就是意识传输时代人类必须面对的现状。你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你本人——或者至少,无法再定义你本人:肉体可以随时随地舍弃,外貌可以任意更改,所谓“你不过”是一个可替换的指代。这样的自我认知足以让很多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心智崩溃。假如你的精神恰好足够强韧,你将有机会重拾自我,但大多数人都适应不良。一旦推翻自己心中这个稳固的宇宙,一个人的自我就会像黑洞一样塌缩。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宁可相信地平说或者太阳绕着地球转。

Courtney是反星际摄政联盟游击革命军的成员;一个坚定的奎尔主义者[1]。说这番话时,她正扭动身体在皱巴巴的被单底下努力套上连裤袜。对于那一晚,我所剩的记忆不多。但我记得自己惊讶于那玩意儿竟然能够从前一晚的性爱当中幸存。我回想起被单下的那双大腿是如何细腻光滑。我曾趁她沉睡时静静地凝视过她,欣赏她裹在轻薄被单下的曼妙身姿以一种惹人遐想的方式起伏,犹如那一日收盘时星际纳斯达克指数的曲线。她的确不是平白无故成为感官网络公司[2]的明星超模的(她将那称之为她的另一段人生)。那个早晨我注视着她醒来,她从额前披散的蓬松发丝间慵懒地抬起目光,与我相遇,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床沿的床单,神情还带着几分半睡半醒时的懵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仍然身在现实。

她一边找昨晚散落一地的衣物一边说了那些话,就好像那应该是什么轻松的床畔闲聊。我承认我并没有听得太用心。我靠在床头遗憾地看着她换好衣服,心里清楚这个女人将会为我惹上大麻烦。

那晚过后我再次见到她,是十七天后她的审判在新神奈川星际法庭开庭。她因从事企图颠覆联盟[3]统治的星际恐怖主义活动和多项重度生理伤害罪被判两百五十年刑期,和高级律师团并肩站在被告席上的我则获得了一百五十年的数字存储刑[4]——别误会,三十年是给恐怖主义集会提供场所,并不幸在这个场所内被发现持有违禁药品;五十年给五项一并起诉处理的商业欺诈罪名(说真的?)还有七十年他们说是因为我拒捕。这是纯粹的胡扯。拒捕不是我的风格,但我当时和Courtney在一起,在他们放倒她之前,她徒手扯出了一个殖民世界战术突击队员的皮质盘,碾碎在我脚边的厨房地板上。

我想那让警察将他们无法死而复生的队友的命也一并算到了我头上。

所以你看,我是这桩风流韵事里的倒霉鬼,唯一指定受害者。没错,时不时我就会搞砸一下自己的人生,被几个夜总会或者几间公司赶出去,但不是像这样。不是这一次。没有哪一次能像这一次。我终于醒悟到这事是避免不了了。这次是要来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我已经过了可以给某人打电话的阶段,现在这事是真的要发生了。坐牢。失去自由。活着。生不如死。

短暂的绝望过后,我又把这一切抛到了脑后。Sean Parker从不后悔,后悔不是我的风格。如果活着时还为来世的事情感到担忧,那就意味着你没有能力为自己解决好今生之事。当我进入储存时,我心怀对现存刑罚体系的乐观信任。我告诉自己要放松心态,保持平和,清空大脑,放空心智,完全遵照我的行刑官指示(他的真实身份大概只是一名普通的电脑技术员,但行刑官听上去比较吓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安慰我,那就像本能,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该怎么适应,我们会帮你储存好的。

我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现在想来真是乐观得可怕。想想看,一百五十年——整整一百五十年间,你的所有思想、所有感受和所有感情都会凝固在刑期开始的那个节点,直到一百五十年后才原封不动地解冻出来,浑然不知你周围的世界早已发生了怎样的天翻地覆。一个人必须得相信点什么,才能让自己面对那漫长得令人发疯的刑期数字。

Sean,如果有机会醒来,一定不要学着去相信。Courtney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庭审结束后我看着她被押出法庭,脊背骄傲地挺直,模仿奎尔·法尔科内式的慷慨赴义。我看到她步履坚定有力,然后我就对自己着魔般地重复那句话,仿佛一句洗脑成功的咒语。


她没有说死而复生可以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经历。


他们把我从真空包装样式的塑封袋里拽出来。密封袋内侧是如此滑腻恶心,营养液活像往身上糊满了没搓化的肥皂片,还没睁开眼睛就让我浑身发毛。这一点不像醒来。当你的意识封闭在存储堆栈之中,大脑会为你模拟出无边无际的风景,防止本体陷入幽闭恐慌。你会觉得自己在漂浮,在深水中,以至于当意识猛然浮起,我竟然不由自主有溺水的感觉。成团的凝胶顺着氧气管呛进我的鼻孔,倒灌进喉咙,堵住了呼吸。我像上岸的鱼一样乱扑腾,一只手肘重重磕上一条有棱有角的硬边,疼得我骨头都酸软了下去。我又跌回身下的平面,但手指还是紧抠着自己撞到的地方不放。手掌下的触感冰冷坚硬,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犯罪电视剧里那种带有排水口和水槽的尸体解剖台。

这算他妈哪门子的“我们会帮你储存好的”?

我的整个身体重量似乎都在拖着我往下坠。重力犹如铅锤般挂在我的四肢,刚费劲扯开一条腿,我就从解剖台上狼狈滚到了地面,几大团凝胶相当落井下石地砸在我胸口。有人在我面前蹲下,伸手掐住我的呼吸面罩两侧,狠狠一拽,粗暴地把胃管从食道里一路抽出来,擦得我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疼。我剧烈咳嗽,像蛇蜕皮一样钻出那袋黏糊糊的凝胶液体,拖着身体奋力爬开,企图把皮肤上那股令人不适的触感也甩在身后。

“我要淹死了,我快要淹死了,我会淹死的。”我抽着鼻子说,丢脸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着小声的呜咽。“正常现象,你会没事的。”那人伸出一只手。但我是说真的。那些残留的胶质糊在我的眼窝里,我的鼻孔里,我的舌头上,像干掉的肥皂泡一样腻在我的指缝间。起码有一分钟的时间里,我毫无尊严地裸体趴在地上,双手疯狂地在身上到处抹。我哭了,濒临恐慌发作,而且我能感觉到一场未知的哮踹就在我的肺叶里抽动盘旋。那人退开两步,重重叹了口气,我听到不远处有一扇门打开,然后他叫来了更多帮手。

“Ewww,这又是谁啊?”一个年轻的女声在我头顶上方抱怨,“这份工作跟简报里介绍的一点都不一样,呕。”

“好好看,好好学。”另一个声音疲惫地说,是那种开夜车过后特有的迟钝语调,“我们接下来一小时里还得处理四个这样的呢。”

两只不同的手用力拉我坐起来。有人用毛巾在我脸上细心但称不上温柔地用力擦拭了几下,终于让我的视野重获光明。我毫无感激之心地打开他们的手,费力地抬起头。不加灯罩的日光灯管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廉价而刺目的人造光,白森森地打亮了整面墙的金属柜。发觉它们就像停尸柜引发了我又一阵轻微的恐慌。柜子对面是一扇磁悬吸附式移动门。我全身光溜溜地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水磨石地板上,茫然四顾,好像一个刚刚透过那只恶心袋子爬进现代社会的原始人。这里气温很低,我的胸口已经浮起一粒一粒的疙瘩。房间里没有窗户,通风转扇年久发黄,其余陈设也很简陋,墙上甚至没刷一点油漆。这可真够离谱的。既然能从这个破袋子里醒来,至少说明和蔼可亲的国家机器认为我已经还清了欠这个社会的债。在我看来,我理应值得一个充满阳光的开始,好让我打起精神,重新做人。

“这是哪里?”我瓮声瓮气地问。

没人吱声。他们全都以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冷漠地注视着我。好吧,我眼前这个房间显然与“阳光”相去甚远。那排胶页门帘让我联想到停尸间,或是屠宰场的冷冻储藏室,而我就是刚解冻好的一块肉,等待被放上传送带,送往下一个加工间。我突然感觉到冷,于是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住自己。这里不是新神奈川法庭的看守所。有人把我的意识发送到了另一个地方。鉴于哈伦世界是格里莫星系唯一一颗宜居星球,这就说明我的意识经过了跨星际传输,来到了外世界。但截至目前为止,我目睹的寒酸风貌更有可能意味着一个结论:我仍然待在一间该死的预算不足的政府公共监狱里。

所以这就是了。我正疑惑他们为什么没有调用我保存在大都会(Metropolis)生命保险的备用躯体,那样我至少也会在自己的私人转生舱里醒来。在我进入存储前的那段正常生命里(好吧,也许比正常人的预计寿命稍微长了那么一点点),我就像大多数有钱人那样至少更换过一次自己的年轻克隆版本,并在各个星际外殖民世界的主流保险公司都存放了自己的DNA副本,以备不时之需。在我的记忆里,私人生命存储/下载中心都装饰得很温馨,回归的房间往往漆成浅浅的暖色调,营养液舱室几乎像回到子宫里一样温暖宜人,更别提多数公司都会提前解冻、活跃好你的躯体。迎接你的服务员也都很漂亮。而这里的操作员穿着近似无菌手术服或者说屠宰围裙的无性别绿色塑料袍子,橡胶手套扎紧袖口,戴着硕大的口罩和防污染眼镜。那些凝胶排泄物似地沾了他们一身。

“能告诉我这是在哪儿吗?还有我是不是该被宣读什么出狱权利之类的?”我挣扎着问,心底还没能舍弃最后一份天真:也许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怀有十足的乐观希冀(一定是我步入存储前的良好心态起了作用),期待现在只是我进入存储后的几星期,几个月或者几年,而我的律师团队在此期间讨价还价成功,和星际法庭达成了一笔合理的保释。

然而,那个看不清脸孔的操纵员瞧着我,眼角挤压出一丝残忍的纹路。“Parker,你现在没有任何权利。”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念出那个数字,“你还有十七年又四个月才正式刑满释放。”

我低头按住一个逐渐呼吸不畅的鼻孔,用力擤了擤鼻子里的营养液黏胶,喷出一小团污渍,溅在已经被我涂抹得很肮脏的地板上。我又依葫芦画瓢清空了另一边。现在我的鼻腔粘膜干燥刺痛,有股轻微的铁锈气。我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流鼻血。

“……告诉我这是在哪里。”

另一个大概是临时被他叫来帮忙的年轻姑娘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拿出自己此刻的全部魅力,对她眨了眨右眼。她踌躇了一下,抬眼瞥了瞥灯管电线裸露横布的天花板——见鬼,这地方还能更没品一点吗——就好像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是在哪里,但接着她回答了:“恶魔岛生命下载中心,新湾城。”[5]

“当然,湾城(City Bay)。”我不耐烦地耸耸肩,“哪个星球,宝贝?”

她似乎很惊讶:“地球。旧金山湾城。这里是西海岸司法生命管理局的地盘。”

一瞬间,蒙在我思维上打转的那一小团雾气突然被撤下了。突如其来的清醒让我不由得扶住额头。就像有人用刮水刀刮过起雾的玻璃窗,我的意识忽然间变得清明无比。

“……是的,当然,亲爱的,我不知道他们又重新启用恶魔岛了。”

从我手指摸过的地方判断,我的嘴角正在扯出一丝苦笑。



医生领我穿过长廊。我只知道她是“医生”,因为她没有做更多自我介绍,只说我必须尽快去见执事(我猜那是说法比较委婉的典狱长),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必要冲个澡,换上衣服。她是边走边说的,步履飞快,还频频回头示意我赶紧跟上,显然是那种不愿意浪费丝毫时间、效率至上的类型。此刻我身上只围了一条很小的浴巾,营养液随着我的脚步一路留下黏黏糊糊的印子。我有点尴尬,内心还对必须清理它们的人感到一丝抱歉,但我们这趟小小的旅程并没有撞见任何人,我又松了口气。医生臂弯里夹着一大摞文件夹,怀里还抱着几份厚厚的卷宗。我还不至于自恋到认为那都是关于我的,但我的确有些好奇像这样的地方一天会拖出来多少个“复活人”。

“头几天里你应该多休息,”她一板一眼地宣布她的医嘱,这套说辞她大概已经说过不下上千遍,“你会感觉到关节和肌肉的细微刺痛,头晕、恶心、幻听、幻视甚至轻度的失忆,不过这都很正常。六小时不受打扰的睡眠就能帮助你度过最初的不适,如果你感到任何——”

“我很好。”

我打断她的照本宣科,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厌倦。倒不是说我在存储了一百三十三年后突然变得极度抗拒与活着的同类交流,我只是想要抓紧回忆中Courtney曼妙的身体和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那是我已消逝的上一段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两样东西。

医生和我在一间毛玻璃墙隔起的大通间前面停住。这地方的构造和我在电影里见过的监狱淋浴房一模一样,墙上嵌着一排生锈的淋浴喷头,一侧隔出了简陋的更衣区域。里面空无一人。医生领我进去,然后站在原地盯着我。我非常礼貌地请她出去,因为我注意到那些隔间之前并没有用于遮挡的门。

“以防你想知道,”我对她说,“二十一世纪地球上淋浴也非常普及。”

她脸红了,神情中有种不该被我察觉的受挫。我猜她很可能事前看过了我的档案,但并没有关注到我的早期星际移民历史。“洗完之后去那边的走廊,坐电梯上二楼。执事在等你。”她简短地交代道,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要离开。

我忍不住叫住了她。“嘿,医生,告诉我,我的处境如何,真有那么不妙吗?”我活动了一下迟钝的面部肌肉,尽我所能冲她挤出一个笑容,“我是不是马上就要陷入麻烦了?”

她侧过身看着我,眼中有迟疑、有好奇、有敬畏、有崇拜,也有恐惧,还带着一丝古怪的轻蔑,似乎她洞穿了那个几分钟前还趴在肮脏水磨石地上浑身发抖地抽泣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男人也同样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努力保持魅力四射。最后,她有些犹疑地说:“不,Parker先生,我不认为你今后还会遇到任何麻烦。”

“我现在就能想到一个。”我真的,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而她甚至并不是很漂亮,“为什么不给我你的名片呢,医生?”

“你的身体适应过程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麻烦,Parker先生。”她紧绷着脸孔,表情完全空白,不过还是熟练地递给我一张标准白底名片,“你很幸运,我了解到这是你原装躯体的一个标准克隆副本,这些年来一直有人付钱将它维护得非常好。但如果出现什么健康问题,请不要吝于拨打我的号码。”她迟疑了一下,又做了个手势,“……更衣室里有镜子。”

我伸手接过那张名片,没有勇气瞥向她离开前手指的那个方向:面对镜子只是一回事,我已经有一百三十三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在里面看到的那个人。

但最终,这一刻似乎不可避免地要到来。我在更衣室长椅上找到了一套以时装店员的专业手法叠好,悉心包在硫酸纸里的崭新夏装。这个时代的男士时尚与我熟悉的地球时代相比似乎并无太多变化,不能不说令我感到极大的失望。我又深入翻找了一下,避免过早地看向镜子,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意志力强大到能够不去一直盯着看,接着略感宽慰地发现,进入存储(哪怕只是想到“服刑”这个词也令我倍感屈辱)前我穿戴的衣物和随身财物都放在横档底下一只卷起的褐色仿生纸袋里,用塑料证物袋封起。唯独我的旧手表被单独取了出来,放在新衣服顶上,白金表带下压着一枚以火漆印封好的信封。我抽出信,把它翻过来,看到上面以熟悉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Sean。只有一个很不客气的Sean。没有姓氏。更没有先生。

我一定是微笑了一下,在我自己能够察觉到之前。我感到苹果肌上方传来了些微针刺般的痒痛,诉说着那块肌肉很久没被使用过的不适。我拆开火漆。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新奇的电子纸,或是自动打开的悬浮式全息投影录屏之类的高科技玩意儿,然而指腹背面的触感告诉我,不。这是日本匠人手工制作的顶级信纸,非常珍贵。纸面纹路光滑细腻,适宜书写。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定制得起这种信纸。

我读了信,然后停下来,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是打印的(非常古老的方式),行文很简短,但足够引起我的重视。其实不必有这些内容,信末尾的手写签名也够我重视的了。我把信原样折好,暂时放进仿生纸袋,花了不必要的时间慢慢换好衣服。新衣服很合身,我整理了一下袖口的高度,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镜子。

第一眼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个陌生人,以为他们不知怎么损毁了我原本的肉体,于是就将我随便拉进某具陌生人的躯壳,还拉上那位好医生合伙对我说了谎。一股强烈得令我惊讶的厌憎袭击了我,那一瞬间我疯狂地憎恨一切,一切的一切。我恨那场审判,恨自己的不走运,恨那帮殖民战术突击队的狗崽子夺走了我的人生。我还在灼痛的喉咙里涌上咆哮和咒骂。我把它们压下去,强迫自己继续盯着镜中人。Courtney说过,当你醒来时,世界不会和从前相同。Sean,你也是。记住,你也是。

前几眼仍然很陌生。我差点挥拳打破镜子,好确定那里真的没有站着另一个人,透过镜子背面往我这一侧看。然后,渐渐地,自我认知的焦距慢慢清晰,充斥在心中的狂暴的情绪逐渐消退。我看见自己的形象从陌生的身影底下浮现出来,那感觉就像从全息图像的虚拟机里拉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牵着他的手让他站到你面前。我继续站在镜子前,凝视了足够久的时间,直到现在与过去的差异逐渐消弭,将一百三十年的空隙填补得严丝合缝,直到镜子里的人最终转变成我的镜像。

那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脸。我抬起食指轻触冰冷的镜面。镜中人耍酷地对我做出相同的动作。我们完全同步,指尖紧贴着指尖。我戴好旧手表,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把那封信从纸袋里单独取出来,贴身放进新衣服胸前的口袋里,随后将仿生纸袋夹在胳膊底下走了出去,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镜子里的那个人:他脚下匆匆,重获新生的身体从等身镜前大幅抽离。我猜他也在急于逃离某些东西。



我惊喜地看到医生也在一起等我。她是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以来见过的唯一的熟面孔。我快步走向她,或许带有一丝既不恰当也完全不必要的献殷勤迹象,但就连这也在我看到她身后的“释放窗口”四个大字时瞬间烟消云散。她正在一台终端上填写某种医学表格,也许是我这具身体的健康证明。一个穿着五百年前也早在帕罗奥图淘汰的三件套西装的男人站在她对面,一副颇为不耐烦的倨傲神色。这种神态在司法部门里很常见。从他不停看表的样子来看,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明显不佳,大概认为区区一个囚犯竟敢花费太多时间在沐浴穿戴上面,让他这个典狱长站在这恼火地干等。

他将不得不等。我暗自冷笑,然后不露声色地逼近他,“Sullivan执事。”

他倒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吓一跳。看来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他转过来,沉稳而略带一丝阴郁地注视着我,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跟十五分钟前医生打量我时的神情很接近:“那么,。”

“对,。”我大喇喇地说,滑到我的好医生身边,故意把手肘支在窗口挡板上。她看我一眼,我对她抛了个媚眼,“怎么回事,Sullivan,听起来你对我的释放没有丝毫欢送之情啊,是不是太见外了?”

Sullivan看起来像要竭力忍住一个不甚雅观的白眼。“让我们来看看,”他冷峻地翻动一叠电子纸档案,“五项企业欺诈,一项经济间谍罪,一项恐怖活动和叛国罪——你是个金融恐怖分子,Parker先生,根据这里面写的,还是个大宗商业欺诈惯犯。幸好你识时务地出卖了你的一夜情对象——对不起,是几夜情对象,给自己争取到了合理减刑,我们今天才有幸得以这种形式在这里见面。”他面露刻薄的微笑,啪地一声合起文件夹,“所以,除开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你不仅是个无赖,你还是个懦夫,Parker。”

“我不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不过,”我举起手,在唇边比了个咧开嘴的动作:“继续说。如果你哪里说错了,我会提醒你的。”

他格外鄙夷地眯起一只眼:“你就没有什么想捍卫自己的吗?”

“……噢,所以刚才那是个问题吗Sullivan?”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表现得很惊讶,这令他大为火光,“看你自己一个人念叨得起劲,我就走神了。”

这时终端机响了一声。医生填好了表,她在全息投影屏幕上随便划弄了一下,把一份双联复写单从表格下方裁下来,又分别在两处横线上写上一个电子签名,隔空投送到Sullivan面前。Sullivan眯眼打量着眼前这张格式证明,似乎格外生疑。他挑剔地将各处都反反复复检查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来签名。“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把宝贵的躯体和血肉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他斥责般地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在这里,在你服存储刑期间,我们完全可以把你的身体使用权拍卖出去——仔细一想,Sean Parker的身体或许能为本中心创收不少。”

我下意识地抬手碰碰安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封信,接着意识到这是一个潜意识里充满自我保护意味的举动。我想它或多或少泄露了我的不安,却不知道是向Sullivan还是向我自己。“还好Mark不这么想,不是吗?”我说,意味深长地摸着喉咙,“我想他还派了辆配香槟的豪华加长轿车来接我,你一定注意到了它就停在外面。”

Sullivan忍不住在我眼皮底下磨了磨牙。“这是你的假释文件。”他硬梆梆地说,“首先是一份医学声明,确认Sean Parker经由新神奈川执法传输机构完好无损地发送过来,然后被我们下载进面前这具躯体,全过程由我亲自监督见证。传送过程的监控记录和存储堆栈序列号见附件。”

医生告诉我该在哪里签字。我伸出食指,以一种自我感觉有些陌生的字迹在她指尖旁边签上我自己的名字。Sullivan又虚空投放给我第二份文件,“现在,根据星际摄政联盟司法联合会授予我的权利,我宣布你此刻起获得六星期的假释,在此期间你的躯体将由Mark Zuckerberg先生租借并保管。假释期满后你的刑期将基于Zuckerberg先生的决定得到重新考量。在这里签字。”

我再次签名,眼都不眨一下。这就是那种所谓的标准格式合同,只不过这份东西的法律用语更加生涩,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它只会免除像Sullivan这样的人的责任,而不是我的。

“租借假释,是吧?”他递给我载有复写件的电子纸时我忍不住说,“联合会考虑过我的人权吗?”

“那是因为你没有任何,Parker。”Sullivan板着脸说,我瞧出他有一丝逞了快的小人得意,“你的意识法律意义上仍在服刑;你现在的身体只是Zuckerberg先生的一项财产。”他将悬浮在终端上方的原件收进同一张电子纸,小心地按顺序安插进原有档案,“如果不遵从你的假释条件,你将立刻被剥夺肉体,重新送入存储器,并归还至此,服完余下的全部刑期。服刑地点可能在这里,可能在司法联合会指定的任意地点。你明白吗?”

这让我乖乖点了头。Sullivan对我那毫无道理的嫌恶态度似乎出现了一点软化。“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特别担心自己的基本权利——你的假释是Zuckerberg先生本人特别安排的。”提到Mark时,他的嗓音变得有一点敬畏,“倒是你,Parker,”他点着档案浅蓝色的封皮,“我了解你这样的人。你会搞砸这个的。也许不是马上,但你最终会搞砸的。”

我把电子纸折起来塞进长裤口袋,转身就走。当然了,时隔一百三十多年回到自己的躯体,结果却必须得屈辱地以某人财产的形式发送到最落后的人居世界,一旦拒绝就会马上被塞回存储,这才换取到六个星期有限的自由,我最好还是立刻抓紧开始享受其中的每一秒。于是我没有说再见就推门扬长而去。这么做是不太礼貌。但我感到除了我的好医生女孩,这鬼地方没有人值得我告别。

“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了,Sullivan。”我最后留给我的典狱长的是一个国际通用手势,“我想他们不再生产这个型号。”





Sean,

看到这封信你想必很迷惑,继而感到怀疑,但的确是我促成了你的假释。我需要你出来以后立刻来见我。两个月前我在自己家中被人谋杀,而警察出于某些原因(除了显而易见的肤浅和愚蠢,当然),认定那是自杀然后草草结案。无论是谁杀了我,他们现在也该了解到自己的失手了。这意味着这些人随时有可能再度尝试。我痛恨这种被动,我需要找出是谁在幕后买凶。

我的律师们建议我不妨雇佣一名私家侦探,但鉴于我目前危危可及的处境,我无法信任一个陌生人。我追踪到了你的下落,我本想替你买下自己,但该死的星际联盟法律只能容忍这种程度的钻空子,所以我买断了你假释期间的躯体。六星期过后我会宣布你表现得很好,认真工作,你余下的那点刑期将一笔勾销,届时你可以传送回殖民地世界,在你自己选择的躯体里重生。或者留下。你的选择。

你只需要为我调查六星期。当然,如果你有兴趣,那就查到水落石出为止。不论最后是否成功,我都会付你十万星际通用货币或者其他你认为等价的财富作为劳务报酬。调查行动当中产生的花销我会另行支付。

今天湾城上空将会下雨。我派了司机在生命下载中心外接你。车上有香槟。


你可以拒绝。


Mark,
阳光大宅
10月2日

P.S. :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付把你的意识发回殖民地世界的钱。




  1. 1.原剧中的星际殖民世界“哈伦”的起义领袖,被政府归类为恐怖分子,事实上她比较像个革命家,反对意识存储技术为人类带来的傲慢与异化,以及随之加剧的一系列贫富两极激化和阶级压榨,鼓励暴力反抗不公,她的身姿和思想吸引了许多人的自发追随。
  2. 2.感官网络公司是吉布森小说里的一家垄断性企业,推出了很多虚拟体验明星,即观众将自己的意识与这些明星发售的虚拟体验影片同步,以透过对方的身体与视野体验各种事物。这里是我引入的。Courtney是tsn电影里出现的那个维密模特。
  3. 3.剧中翻译成摄政国,其实是星际摄政联盟更准确一点。
  4. 4.由于这个世界观下肉体束缚和死亡已经不算什么,所以最重的自由刑是将意识抽离肉身进行长期存储。
  5. 5.恶魔岛监狱是现实里旧金山的一处废弃监狱,目前变成了旅游景点;新湾城对应旧金山湾区,现实里的旧金山湾区是美国重要的地理概念,主要包括旧金山市及其周边地区,硅谷即位于湾区南端。

此刻,超星间飞行-01
http://example.com/2024/02/05/methetunnelbetweenstars0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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