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两道河岸’是葛根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9月12日 11:49

S:“ ‘两道河岸’就是葛根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看《两道河岸》的时候,我一直在无意识中抠掌根的硬茧,直到皮肤给我抠穿浅浅一层,我才回过神来,去察看自己的手。当时我停留的地方是第八章直前,耳机里恰好传来网易歌单上Tom Odell的《Heal》,一句一句地重复Tell me some things last.

我停下来重新看了看这首歌本该很熟悉的歌词,感到它们此刻被两道河岸赋予了一种全新的触动:那一行行歌词竟然十分契合两道河岸里陈葛间的一幕幕,夜晚,雨水,空落落的轮廓与被满上的酒,被带走的心,终于握住的手,还有海滩,船,与风。然后我往下读,伴随着旋律,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哀伤,它使我受到了伤害。这是只有好作品能让人说出来的话。当一个作品给予我们无法言明的强烈体验,某种庞大的东西从文字背后探出来的时候,我们可以这么说,“它使我受了伤害”。

可惜这些并不是两道河岸的陈葛间那些能持续到永远的事物。事实上它们很快地就被破坏了。而且是被作者有意为之地破坏了的。与此同时我的歌单也跳到了小南泰叶为LiSA写的新歌Brand New You,嗡嗡的电音与后半段逐渐像蛋糕上奶油塌陷般的故事情节充满了我的大脑,让我在前半段以为自己已经清晰看到的事物也变得渐渐模糊、不解和暧昧不清。

——这是一个并非刻意为之的体验上的分水岭,但事后被证明也的确是一道分界线。我不得不承认,我也不认为作者是有意为之;事实上,我认为作者或许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烦恼着的亟待解决的问题,以这种形式投射在故事情节中。这是一种遗憾,由于是我煽动葛根王写的“哑巴老道”这个设定,我因此感到自己也有责任。

两道河岸和以往作者写的陈葛不同的在于,这是一个起调略带灰暗色彩、十分沉静的故事。它以这样一个情景开头:故事的一开始,我们的主人公葛大爷正在苦恼着自己的“转型”问题:演技上的,事业上的,同时也是情感生活上的;一次偶然的相遇在将来非常深刻地改变了他的现状,而两位主人公现在还浑然未觉。一种强烈的宿命的味道在此刻展开,并令以上帝视角观看的读者感到隐隐的不安与兴奋。

无独有偶的是,我碰巧也知道作者在考虑如何写作“转型”。无论本人有没有意识到,由此,“转型”这个问题将作者的烦恼与主人公的烦恼贯穿在一起,成为了作者在无意识中要和主人公共同解决的一个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双线交织的线索,并且应该可以在文中看到两者共同达到答案的过程,但却很遗憾地在情节中渐渐迷失,最后被彻底抛弃。

在第四章里,这个答案看似已经被找到了(与两位主角的感情进展保持一致),于是故事在这里迎来一个非常充满希望的转折,老道投出了十连中的三分球,而我们的影帝决定放手去做——好像整个文字基调瞬间都明亮了起来。然而,现实和故事不同的是,现实在于做出选择后你要如何继续生活(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一个关于“现实”的故事)。在之后的章节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已经找到的答案如何变得不再是答案(大爷拓展戏路演的几部电影并没有翻起水花),又重新找到新的答案(参演电视剧,新电影)——同样始终和陈葛二人的感情起伏保持一致。这样一条同样安排得非常好的重要线索,也和我上文说的一样,最后却不知怎么被抛弃了。

这就来到了我认为的分水岭时刻:第十章,老道一晃以冉冉升起的新秀身份重新回到大爷的视野里。在看更新时,我看到这里一度停止追更,起因是我提前探察到一种淡淡的失望,我认为作者又要采取一个她以前也写过的常见套路:将老道捧上去然后再摔下来,以此为契机导致陈葛最终无法在一起。这是一种当时情境下很容易想到的思路,我并不能说自己因此责怪作者,只是和文中的葛优一样有些淡淡的失望:又是这样……真的好吗?这份失落中,又掺杂了一些我个人的私心,因为这个“哑巴老道”的形象,到底也有我参与其中了一部分。(当然,只是参考意见,对于葛根写出来的成品,我也和大家一样期待。)我读更新的时候,也一路跟作者探讨。当时提到老道之于大爷,就像一片空白之中有待填满的一个轮廓,一个形象,还不是真实的。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读的时候想起了里戈蒂的一篇短篇小说,关于“我”观看某个纯白小镇上的纯白色游行,最终自己也被这纯白拖入其中,完全涂抹。

要如何让他变得真实起来,是又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最后的最后,老道这个形象终于落了地,尽管他全文并没有真正说过一句话,都是葛优在提问,然后试着自己去回答对方留给他的一个又一个问题。那也是他们两人的关系从初见起奠定下的基调:陈道明无声地走在前面,留下他的谜题,而葛优追上去每解开一道,就又会发现另一道新的在前面等他。

我答应了葛根,会抛弃讨论脑洞初期想过的乱七八糟设定和我私心希望看见而她最终决定不用的东西。我也的确这么做了。不过,读完前九章时,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所期望的,这事实上并没有改变我的体验,或是我对老道的看法。这一次我的失望产生于老道仿佛理所当然般回来接近葛优的时刻——他似乎认为他完全有这个资格,就当前面发生的事都不存在,他们两人可以抹去中间那些时间,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两段人生重新连起来。背后原因是他相信大爷还喜欢着他。这倒也是事实。作者也借大爷之口给出了一个可以圆上的解释:他这么做是觉得自己终于给自己挣得了地位,和葛优平起平坐了,有资格了。而以前那个被金主包养卖身的他——没有资格。

可是一个有过那样经历的老道——我并不觉得,他回来后会这样做。请考虑一下,他为什么想做演员?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是,他想要做出某种会让人们记住他不仅仅是一个哑巴的东西。那么他后来怎么做的呢?被现实打败,委身于现实,做了金主的玩物。结果如何?不用多说,我们都看到了。于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曾经被现实打败过、也屈从了的人。注意,不是放弃,是屈从。对这样一个人来说,生活早以其亲身体验告诉他,成功是例外,被现实打败才是例行。那么当他遭遇失败、排挤、耍手段和一系列生活要他经受的事物时,他会怎么去看待呢?我想,那一刻他的心理,或许更接近于自嘲的“终于来了”。

这并不是说他不会不甘心,而是他会以怎样一种方式去不甘心。在分水岭之前,他的行动逻辑是连贯的:他那咄咄逼人且近乎讨人厌的态度,那自我毁灭般的行事方式。为什么?因为他不相信、也非常明白这种生活不是真的。所以他用一种惹人恼的方式去反抗,他推开他周围的所有人,把他们逼到极限,为了看他们也屈从,从而确认,“这才是现实,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奇迹果然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如果现实不是那样的话,他屈从于其下的意义就会失去,而人的自我也会由于无法自洽、失去价值而崩溃。他必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点;这就类似于在泥沼里越陷越深,触到最底的污泥时反而有种安心感。什么改变自己的命运,什么生活的转折点,什么电影里的大反转,现实中都是不存在的。即使发生了,也是一时虚幻,生活还不知道在哪里等着把他摔得更惨。

并不是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会自我毁灭,向生的人同样会——或者说是那些向生而不能的人。这个意义上,两道河岸的老道和三次元的老道本性是共通的。他们都是不甘心的人,是“我要赢”的那种人,被强烈的自卑和自恋裹挟、争相注解;他们冷嘲热讽、自命清高,做出不与之为伍的样子却又极度渴望融入自己看不上的那些人。他们想要的很多,自毁不过是他们被生活打败过后证明自己还在生存的证据。

因此,这样一个人,当他重回葛优的生活里时,无论他内心是如何渴望对方,无论他是否真的动心,无论他此刻终于感到自己有了资格走上前、站在对方身边,我都无法想象他会把任何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他的人生经历已经教会了他残忍的一课: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在看到他教唆那个年轻配音演员时,我甚至一度感到很开心,因为这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才是两道河岸里的老道最初的基调。

来看看他一开始是如何对待大爷的:葛优进入到他生命中,一个想要了解他、拯救他、帮助他、真心对他的人。他于是做了他唯一知道该如何去做的事:他推开他,用自己的恼人之处去逼迫他,任性妄为,向他无度索求,一次又一次地往底线践踏,(不知有意还是巧合地)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给对方看。也许是希望能吓退他,也许是想试探那颗他并不相信真的会存在的真心吧。他无法为自己发言,于是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真实所想。第一次,葛优将他从金主那里解救出来,他没有由此信任上他,而是选择了自行消失。有几个可以想象的因素:他有种必然的自卑情绪;葛优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待他的善意和爱意)就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他自身的形象,他由此看清自己过的是一种多么虚假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又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又或者那个形象是有多么不堪忍受,而葛优越是没有道理地善待他,他就越不堪忍受;等等。而正是这个人,当他再次出现后,他却采取了一种非常油滑世俗的态度,宛如一个暴发户去追求当年看不上自己的校花,并且认为当年阻隔他们的只是金钱。

可以说,故事滑入一个相对失败的分歧的转折点在老道采取理所当然的举动时已经产生了:它破坏了此前塑造出的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张力,淡化了那种让读者感觉到宿命的致命吸引力,将它简化为了某种欲念性质的动机。这当然可以很简单地(从剧情设计上来说)让大爷重新回到他身边,但无疑也背叛了作者自己写出的东西。

(如果老道归来后依然只是在远处抿着嘴唇,远远地注视着,宛如不抱希望地等待着、又几乎有一丝渴望着大爷的接近,那我想二人间之后的纠葛或许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氛围;这与两人的结局有关,我们稍后再谈。)

现在我们来看看姜文。他与葛优的关系出现在这个故事里,是作为一种对比而成立的。也是因为对那个时候的葛优而言,虽然他也还压根没有把握,但也没有什么能比姜文给他的感觉更接近于寻常定义的爱情了。遗憾的是,对那些我们不爱的人,他们对我们的爱只能停留在心灵表面,很快就会挥发掉。作者甚至没有用笔墨去描写过他们之间心动的小细节,也在无意之中对应了葛优视角看待的这段关系。事实上,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的,而且肯定会有不少。这种差距也就是为什么,当老道回来后,葛优立刻就像抹掉撒在桌上的盐那样,几乎是一把就将姜文的痕迹抹去了,急切地满心扑回某人身上。

比起他是有意识、有选择地“进入到”陈道明的生活中去的,陈道明之于葛优的生活,不能用相遇,更应该用“出现”这个词。他只是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像一条河在静静流淌,可是却搅起了惊天巨浪。这其中的宿命性在于,不是别人,不是随便哪一次出现,而偏偏是第一次,是那个陈道明。在那个恰好的晚上,整个故事的开头,他所感受到的事物是如此鲜明强烈,以至于那之后他一直相信,那就是真正的爱情,并且以陈道明带给他的感受作为参照标准,在探索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时,都下意识地寻找着与那次“出现”相同的震撼。

作为读者,我们都能猜到这般苦恋的套路如何。这个套路往往以主人公深入其中为开端,然后他一门心思地潜下去,直到沉到底,最后才能浮到水面上来换气。(换个更普遍的形容,就是拨开云雾见太阳。)于是我们的葛大爷也在故事里触到了自己的水底,并且触礁得很壮烈,就像纵身跳入浅滩,然后把脸、前胸和膝盖都重重撞伤,必须过好多年才能恢复,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

这是爱吗?关于爱情,我一直认为有一个简单的真相,那就是,在所爱之人身边会非常愉快。因此我相信它曾经是的,至少在这份感情触底以前。至于那之后,张爱玲说得好,只是喜欢,又何必说爱情。

那之后的两人在我眼中只是在互相伤害。也许看起来不像,但的确是那样。证据是,最后的最后,老道又拿出了他最初的也是最熟悉的做法:他再一次向葛优提出了一个任性的要求,要求他立刻兑现一份很久以前的承诺。

这是一次狡黠又悲伤的尝试,也是他最后一次尝试推开葛优,而葛优当然也没有放弃他。如果依我上文中所写道的行为逻辑,这本来是可以成立的;但作者在其间塞入了太多情节,包括老道结婚绯闻,丑闻败露,失踪,在北海道偶遇中重新浮出水面,然后(又一次)以身体关系为契机回归。因此进展到那一步时,已经显得老道的行动逻辑前后浮动、变得暧昧不明,难以看清,甚至显得故事本身匆忙且不知所措了。本来,坚持这个逻辑,甚至可以对应上最后冯徐夫妇争论“母亲”戏份的桥段,让结构彻底完整。但作者只是放手而去。在《两道河岸》的最开头,她塑造了一系列最引人入胜的主题,而半途,由着人物的偏离,情节也逐渐偏离,到了结尾处时,葛优最终给出的“答案”:你应该去过你自己的人生,我会做你的灯塔和归处。这个回答看起来更像是针对已经发展至时下地步,无法很好地收束的剧情时的一种临时解决措施。这个回答把一些更本质的问题掩盖了过去。仿佛已经有了现成的借口,又何必再费心思寻找问题的真正症结?这样一个结局,虽有笔力,却已经与故事的基调并不协调,到达结局的方式也不够简洁有力,更没有给人完满之感,不得不说是《两道河岸》最大的遗憾之处。

然而,尽管有以上种种,当我最终读完回顾一切的时候,我还是马上就意识到,《两道河岸》正是葛根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同时,结尾也让我们也很容易想起小美人鱼的故事。不过,陈葛并不对应着盖茨比与黛西、或是美人鱼与王子那样的关系。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没有黛西家的绿灯或是小美人鱼那样如泡沫般虚幻;他们两人都是盖茨比,都日复一日地在码头上望着河对岸那盏触不可及的绿灯。就像盖茨比,他们既渴望带走自己的爱人,也渴望爱人来带走他们的新,他们的困境,他们的伤痛,他们的寂寞,他们的过去与犯下的错误,并告诉彼此:走吧,就只是跟我走吧。

那么,在Heal的旋律与歌词伴随下,我再次放上《两道河岸》中我最喜欢的一段作为本文结尾:

“我在黑暗里,面前似乎是一道宽广的河流,不湍急,却坚定地向前流淌着。黑暗又大又静,除了水流声,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敢向前或向后迈出一步。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孤身一人还是另有他人,反正在这个近乎虚无的空间里,也没什么两样。我所能感知到的,只有我脚下的这片河岸,坚实地托住我,黑色的河水生生不息地从我面前奔流而去,我在这时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色,是我不认识的任何人,在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像是世间最无可奈何又沉重的叹息,从遥远的地方,可能是河对岸传来:优子——优子——”



S:我想《两道河岸》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或许都隐隐期待着能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告诉我们:走吧,跟我走吧。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站起来,跟上ta,明白自己不必问我们将要去哪里。




S君

于2023年1月22日晚


评——‘两道河岸’是葛根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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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3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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