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启程的前夜(Na véspera de não partir nunca)Part.2-4,5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3月7日 13:59

Part.2 生活之奴

题目:642件可写的事之【以“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相信……”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生活之奴Ⅳ


Brett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六个小时,分秒未睡。他喝了四罐,不,至少五罐可乐,第六罐正冰镇在迷你冰箱里。掩体内意外的通风良好,走道里的空气凉丝丝的,没空打扫的灰尘味挥之不去。沙漠昼夜温差巨大,夜晚入睡时混凝土地面很好地锁住了白天的热量。只有他的房间因为电子设备辐射的热量而热浪滚滚,犹如烤箱。他把门口保暖用的军用毛毯取了下来。每当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的时候,他就用博朗牌咖啡机压一杯超浓的黑咖啡,当亢奋剂一股脑儿闷下去。几轮过后,他的手抖得就像风烛残年的帕金森患者。

Belle从第一眼起就看不惯那台咖啡机。“这是什么?”她问,一手重重拍打咖啡机顶部,“我绝对不记得自己有允许这玩意儿加进必需品采购清单里。”她皱着眉从作战服口袋里抽出一台终端,一板一眼地往电子记事簿里记上这笔账,“Hyung得自己为这个付钱。他太娇惯你了。”而Brett全神贯注于实验室的冰墙模式,几乎没注意她说了什么。

第三次敲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代码后,他气恼地一巴掌砸在操控台上。刚拆绷带的右手掌心仍然隐隐钝痛。他切出“巨岩”实验室附近的网络节点,敲出Kachikawawa休息站的坐标。矩阵的世界围绕着他从那些基点展开,和小野-仙台比起来丝滑得简直就像超跑和一级方程式赛车的区别——不,是超音速飞机;思绪微微一动,操控台已然作出反应,一项项指令跟随他最微弱的神经活动而发出,反射能力提升到极限,只能感受到最细微的延迟,来自于他肉身的原装大脑迟滞于机械所引发的错觉。

他张开双臂做自由落体运动。那感觉就像在清澈无比的水中下潜,既像下坠,又似上升。他从鼻端分辨出机器那种长链单体的味道——高科技产品新鲜出炉时熟悉的香气——和掩体里的灰尘霉味。他能接收到他人思考时的噼啪声,来自附近那些浑然不知情的学生和网络游客。在网络的虚无空间内,一个数据结构的维度既可以无穷大,也可以无限小;此时此刻,透过这架试做型操控台,通过贴额电极接入网络内的个体大脑活动表现为赛博空间中一个个发亮的小圆点,私人聊天室则是卡拉OK包厢里炫目而多彩的灯球。它们像弹珠一样从他身边掠过。他落入其中,觉得自己好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被别人的思想包围。他放任自己在虚空中慢慢翻滚,思绪在数据的洋流里打着转,一个想法渐渐在脑中成形。

“不行。”Belle没等他说完就否决道。

“行得通的。”他坚持。

“不行。”

“行得通的。”

可视器的通讯屏幕里,Belle抱起了双臂;Brett能感觉到她带有评估性质的目光从银色亮面镜片的背后刺出来,落在他脸上。他从她镜片的反光里看到自己在通讯框中映出的样子:那张脸近乎疯狂、偏执,又专一,看上去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曾经只是头脑深处某个未被发掘的小小想法,如今已膨胀成极度的狂热。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了他好几分钟。最后,她终于让步,勉强自己对这个想法点了点头。

“解释给我听。”她命令。



Brett游览于澳大利亚西北部的数据网络之中。他无视Belle的定时联络,将自己锁定在操控台前。不管睁开还是闭上眼睛,霓虹格线始终在他的眼皮后方等待。牛仔接上操控台就好比睁开了印度瑜伽中所说的那只天顶之眼,他可以一直看到很远的地方,上至军队系统那两条冰冷的银色旋臂——在禁止人们企及的更高更远处——下至西太平洋银行珀斯港区金库那充满暴发户气息的金字塔造型。它的后方是西部沿海核聚变发电管理局耀眼的猩红色冰墙,以及珀斯市警察局围绕着深蓝色警戒带的齐整方块,经典的蓝红两色警灯不分白天黑夜地旋转。他越过它们遥望着珀斯市所在的平原之外,神经电子网络上那无穷的虚空就像一张透明的三维立体棋盘,一直延伸到无穷远处。这里有高楼大厦,也有广阔的原野,头顶则是军队、高轨道工厂和跨国企业卫星组成的浩渺银河,构成它们的每一道霓虹线条放大后都有每秒成千上亿兆的数据在其中奔涌。

当然,这只是数据呈现的一种方式,假如管理员愿意,大可一天给数据库换一个外观。许多大公司甚至为自家的赛博外观设立了版权。它们是电子幻象,也是基于感/网公司的共同协议而设计出来的视觉模板。神经接入让赛博空间转化为可横跨的实体世界。你可以到处巡游,与之互动——至少是用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手段互动,借此处理现实中同步发生的大量数据交换行为。如果不这么做,就不可能找到你所需要的特定数据。符号化,Brett想起这个词。“失意老男孩”俱乐部的Jordon管这个叫符号化。他的副业是网络生态研究,日常为一家杂志社撰写稿件,杂志所从事的纸版书籍行业在这个时代过气已久。

中部沙漠地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些地方在地理意义上也是人迹罕至的区域,那幅空旷而荒芜的景象同样代表着数据网里所谓的“第三世界”,无人探索也无人构建。Brett发现了一个废弃的信息素抽取站,如今被一伙毒贩隐秘地改造成了海洛因制毒小屋,他们在电网里做手脚,让聚变管理局相信真正的用电场所位于别的地方,按时结清费用。他潜进去看了看,暂时没找到什么可利用的东西,但也没有举报它的理由,于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让它在那里听之任之。荧光灯和通风设备的用电量亮得就像黑夜里擦着的一根火柴。

除此之外,这一带最显眼的数据库就只剩下了新澳大利亚政府专门制作的艾尔斯巨岩地貌投影,以及宗族的生化实验室。后者在赛博空间里是一座地质历史博物馆,七个纵向排列的观景台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提供观赏艾尔斯巨岩的最佳角度。建造和维护完全由宗族承担,算是一种变相的慈善投资,拉动线上旅游业的发展。

博物馆对外开放,只要买张票,任何人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Brett当然不用买票。他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博物馆原始的冰墙,出于职业习惯下意识地点数上面的漏洞,然后来到虚拟展厅,AI正在头顶讲解不远处巨岩的形成、历史变迁以及衍生出的文化符号涵义。珍奶替他唱出三组数字,不同的节拍代表不同的键入时机。他熟练地卡准拍子键入这段序列,建筑物乳白色的四壁闪烁起来,变得透明,以他的视线焦点为中心开始解体。它的外观大块大块地消解下去,暴露出遮罩阵列下的真实面目,过程就像用倍速观看一栋预制组装房屋建造的定格动画,不过是倒着播放。

Brett不得不努力提醒自己,这个地方……还有墙后显现出来的那些深谷和回廊,依然只是表象,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牛仔们找到。尤其是大学城里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学生操控手,他们最爱犯的新手错误就是四处乱逛,妄图把脑子接进一切看起来有鬼且防护手段够“酷”的数据库。然而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独自站在那里,门厅内是贵族古堡不举行舞会时的那种黑暗,他就站在宗族那有多层寒冰保护的实验室墙根下,距离它的反侵入边界只有数个网格的距离。这座暗影密布的迷宫长达十余公里,放眼望去,目光可及之处只有新澳大利亚-新西兰银行集团的跨海传输大桥可与之相比。

他只待了几秒钟就退了出来。几秒钟已经太久了。Brett从额头上取下电极,放空头脑,盯着显示器上亮得耀眼的冰纹:一道道霓虹光线交错,如同波斯人编织的华美地毯一样多姿多彩。Yuki发来的最外层冰墙解析组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她的活儿做得很精致,无愧于“翻译师”的响亮名号。输入她编写的指令组后,模拟器里的冰墙平面示意图突然抖动了一下,就像接收不良的电视图像,冰层逐渐震荡起来,冰墙繁复的外观变化肉眼可见地趋于迟缓,图案开始分解,变得不那么复杂,最终简化成两种基本结构交替出现。正如Yuki所说,都是些常见的玩意儿,没什么新意。到了这一步,树上刚掉下来的猴子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目前为止,情况仍然在正常范围之内。大部分企业间谍行动到这就算大功告成了。Brett观看着模拟器,内心一遍遍推敲着自己的计划。屏幕上的冰墙反复成型,动画演示程序将冰层不断拆解又复原,一收一变之间像有只手在背后转动万花筒的镜头。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已经重复观摩了不下一百次。他并不担心遗漏什么,而只是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够在极近距离上观察到这堵冰墙,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它的设计者想让人看到。

如果这相当于来自宗族的一个警告,那么这警告相当微妙,并且透着十足傲慢的味道。一个人只要不是昨天刚刚出生,刚学会用操控台上路的小婴儿,就能看出那座迷宫长廊里的冰层足足能淹到你眼珠子,神经反馈程序满得都快滴下来了。放作平时,这种等级的冰墙根本不可能让人靠这么近。破冰程序刚朝着它上路,它就该按捺不住手脚,跳起来回溯侵入源头了。然而眼下,它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那堂而皇之任人围观的做派,简直就像在挑衅牛仔们绝不可能破解它。

“你开始把这趟活儿个人化了,小提琴手。”Yuki说,既是批评,也是陈述。她的声音经过静电调制显得干巴巴的,语气格外枯燥。“我不明白,我们的目标不是攻破冰墙,而只是在上面偷偷开一道缝,蹑手蹑脚地钻进去,留下点坏东西,再飞快地溜出来——两秒;只要两秒钟就能做完。知道它在那里不就够了吗?”

她刻意咬牙加重了那个字眼,背景里沙沙的噪音顿时尖锐加剧,通过骨导植入片直接输入脑中,在Brett脑袋里轰然作响。那是很恐怖的动静。除开长距离通讯上的信号衰减,他一度怀疑这也是保坂的保密手段之一,让他无从判明对方究竟身处何处。Yuki从本部发出的扰频后信号会进入Shaun在巴唐租用的“三盲”卫星系统,来到西澳大利亚上空。转发她信号的则是营地内大小房车的电视天线,每五分钟随机更换一次位置和识别码。识别码是车辆出厂编号,手段单纯,但是有效。如果有人成功拦截Yuki的信号,解密扰频,再合成她的声音,Brett会通过识别码发现问题。

这本该是辅助AI的职责,但珍奶讨厌调制后的静电音,就像她讨厌标准人工合成声线,因此拒绝待在他们的通讯频道上。Brett随她去玩儿。难得不必担心惹来图灵警察的电脑追踪,珍奶或许正好可以利用这次经验升级一下。过去十个小时里,他的AI反向解析了日本人提供的企业破冰软碟,学习如何编织上等的坚冰,接下来只花了三个小时就将营地的传输线路加密得固若金汤,颇有初学者炫耀自己学有所成的意味——Brett在此之上确保了一条空白路径,以便将手术现场的医疗数据传输到行动总部;具体经由北半球一条不通过欧洲的卫星网就到达不了的亚洲地方网络的隐藏闸道,正符合日本黑帮的做派。换句话说,越过Shaun租来的伪装卫星系统,他和Yuki在数据网络里就只能靠自己了。

“确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在那里,”Brett学她的样子咬重那两个词的发音,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不禁有些恶作剧落空的尴尬,“我们只是看见在那里。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他转而强调,“——博物馆这招也就骗骗初出茅庐的乡下小鬼,任何经验老道的操控手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干的事情最多不过是把覆盖在冰墙表面的那层障眼法恢复到了原貌。小把戏。设计那玩意儿的人就没想费心思藏。如果宗族还做了更深度的伪装,我们得提前查探出来。”

有一阵子,Yuki没有出声。Brett以八六拍的节奏默数她的沉默。持续了十个小节。然后她往椅子里靠了靠,声音稍稍飘远了些:“……你担心我们千辛万苦黑进去第一层之后发现数据库服务器根本不在那里?”

可能,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他皱了皱眉:四颗卫星,五条相互独立的陆上通信线路,宗族执行什么样的跳板战术都不奇怪。相比之下,他们来得及准备好一套租来的廉价卫星系统和一条付费的加密地线,还得偷偷摸摸使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恐怕很难在数据网里追上对方而不暴露自己的位置。要是宗族靠着反向追踪找上门来,Yuki倒是能赶在最后关头向大家发出警告,他本人的意识估计就得惨死在黑冰的神经反馈程序之下,更别提带着具完整的肉身从现场撤离了。

“这只是我的直觉……”他顿了顿,“但——太容易了,Yuki。这一切。全都太容易了。不应该这么容易的。你也看到了,这堵冰墙压根就没打算拦住我们这种级别的牛仔。它敢放我们进去,说明它还准备了别的手段让人有去无回,只不过我们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我们不能拿着Chen给的坐标,傻乎乎地说声‘嗨,多谢了’就接进去,却对自己将要遇到的东西毫无概念,那——”

“如果真是那样,”Yuki打断他,她的话音短暂地休止了一拍,透出股奇特的沉着,“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玩了个威尔森了。”

他突然间无言以对。话语失去出口,一阵窒息感涌上来。他整个人朝后靠去,瘫进椅子里,两只手交叉搭在小腹上,仰头望向水泥天花板,一面数着自己憋气的分秒。天花板灰暗而枯燥,一角浮现出蜘蛛网的隐约轮廓,闪着新生粘液的晶莹光泽。Shaun的除虫信息素干扰做得不够到位。Belle肯定不喜欢这样。蜘蛛网意味着灰尘,灰尘意味着静电。关键时刻,操控台上的一个小静电弧会害了他们所有人。

他默数到十,然后嘶哑地开口:“简直不能更威尔森了。”

“可如果不是那样,”她接着说,“我们只会死得比这更早。”

“对。”他同意道。过于干脆的态度令女性操控手哑口无言。“所以基本上,”她指出,“你是在建议我们应该提前往冰层上钻个洞,好把眼睛贴上去瞧瞧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假如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她缓慢地说。

“我是那么说了。”

“那里面的玩意儿只用瞥你一眼,就能把你的脑子烤焦。”她继续说道。

Brett转过视线,盯着演示画面上层层变幻的冰墙:“……我知道。”

“哇哦,收回前言。”Yuki说,“你已经陷得太深了,小提琴手。你知道当牛仔们陷得太深时会发生什么吗?他们做多余的事。多余的事会搞砸任务。人们会死。就这么简单。”她的口吻有些烦躁,“对不起,Brett,我不能答应你冒险在那种终结者级别的冰墙上开个通道,就因为你心血来潮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直觉准不准。”

Brett想了想,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和她争执。“那不重要。”他告诉她,“Belle已经同意了。”

Yuki在他大脑深处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你和Belle肯定有一个是疯了。”她呻吟着说。

“我很好。”Brett伸手关掉显示器。突然熄灭的强光令他的眼球一阵酸涩。他用力眨了眨眼,黑成一团的屏幕倒映出一张模糊成印象派肖像的脸。Chen的生物件档案里的画面突然闯进他的脑海。他赶紧甩甩头。

Yuki是对的,他意识到,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在一念之间向Belle提议了那个计划。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那么做。那实在太蠢、太疯狂了。他甚至没有一秒钟停下来思考过自己是否真的能办到。但是他。他知道他。天啊,他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为什么想要这样做?”脑中,Yuki的质问仍在轰然作响。

他闭了闭眼。“……因为我必须知道。(Because I must know.)”片刻后他回答,“因为它就在那里,而我一定要解开它。”

骨导植入片微弱地振动。Yuki又叹了口气。Brett可以想象她此刻的神情。她摇头,她叹息,但就和Brett一样,她也抵抗不了那一丝已经被挑起的诱惑:那窥视和挑战被视为禁忌之物的冲动,就如同血脉里某种远古本能的呼唤。这是牛仔的通病,也是他们永恒的弱点。这个族群因此而诞生,也将无一例外地为此送命。

“可以说说你具体打算怎么办到吗?”她问,语气听上去像是屈服了。

Brett摘下眼镜,呼出一口气,闭眼按摩着蹭红的鼻梁。“电。”他简洁地说。



几分钟后,他们在一个大学生聊天室里碰头,各自披了套拟人化数据的皮作为初期设定伪装。Yuki照例在脖子上方顶着鸭舌帽的“笑脸男”图标。她一见Brett就乐开了花:“哟,Brettany美人,准备带我去哪里玩这一把啊?”她问,声音里憋着笑意。“笑脸男”图标模仿笑得飙泪的动态emoji表情,像突然掉进陌生环境的变色龙一样疯狂闪烁。

“别损了,”Brett泄气地盯着聊天室入口的全身镜,抖了抖自己头上软塌塌的粉色猫耳。他偷懒借用了珍奶的形象。趁气氛还没有变得太尴尬,他转过身,打起精神让头顶的猫耳支棱起来。“走吧,我们得先摸进电网,搞点数据出来。”

“酒吧生物回自家主场了哈?”Yuki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嗓音眨眼变调成了低沉的男声,“行,都听你的,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美好时光,Brett Yang。”

该死,Hyung到底是怎么向她和Belle介绍他的?Brett暗中咒骂了一句。“利用现成的AI形象直接生成虚拟人格数据比较快。”他辩解,“不然你还想我怎么隐身?”

“问O’Brien,”她伶牙俐齿地接上,“他最清楚怎么给你搞到让一个男人如虎添翼的所有小东西。”

“哈,哈。”Brett干笑两声,“黄腔真的不适合你。”他告诉Yuki。“笑脸男”做了个坏笑滴汗的表情,闪现到他身边,平面图标顺滑地跟随她平移至肩头,分秒不差。“你就没想过另外定做个虚拟形象?”她不依不饶地追问。

“谢谢,我就当个网络人妖挺好的。”他回敬道。Yuki咯咯直笑。这会儿她又恶趣味地把合成变声器调成了娇滴滴的女声。“行了,咱们连上了。”她甜甜地说,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找到一个‘天堂’,在珀斯大学城边上,你来吗?”

Brett被她这把嗓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真的有得选吗?”他反问,输入那个声音念出的一系列坐标。

Yuki给他们找到了一处“盗版天堂”,坐落在低安全级学校技术网络混乱的边界上,凌乱的神经电子形体乍一看像是艺术系学生创作的网络涂鸦。许多年轻的操控手们都从类似的地方上路,干些诸如非法下载或是贩卖盗版虚拟节目带子的小勾当。Brett当年也不例外。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销赃圈的中间商最爱来这里捞冤大头和替罪羊。他们会故弄玄虚地给委托内容加密,专门引那些自大又无知的学生仔上钩,后果要么是扯上了某个黑市病毒,要么就是落入新款破冰软件和攻击性AI的虎口。彩色霓虹线条构成的各式各样广告内容闪动在珀斯大学十余座学院部门网络的模糊外形边缘。

“那里,”Yuki眼尖地说,“看见了吗?”Brett还没回过神,眼前突然一花,他目视范围内的赛博空间令人眩晕地陡然翻转,转眼将他们拉向一块公告板。公告板是白色的,上面浮动着两列淡蓝色的数字。数字不时滚动一下,随后又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擦去。“西海岸核聚变发电管理局的后门代码。”她说,“还很新。偷电贼和学生操控手最爱用的小伎俩。管理局的人每隔两三个月过来一次,修改掉所有被人贴过的代码,把这些后门都堵死。然后小孩儿们会偷偷重建新的。”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炫技的时候麻烦提前说一声,‘翻译师’。我晕车。”

Brett咂咂嘴,随手挑了个数列,绕开聚变管理局的冰墙,摸进系统后门,很高兴能就此摆脱又重又不方便的虚拟形象。Yuki则游刃有余地跟在后面,依旧炫技般地维持着“笑脸男”的头像外观,仅仅是边缘锯齿化程度有些许加深。不管保坂的数据网络提供的是什么样的代理,效果都十分拔群,距离上的损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穿过某个偷电贼的小小立足点——某人潜入了管理局人员使用的隐藏门户系统,创建了一个假账户,每个月偷偷将若干户头名下空白的电费缴纳记录修改为“已缴纳”——沿着供应链往上爬,来到核聚变管理局的电力监测和控制系统,惊讶地发现它甚至不限制外来登录尝试的次数。

“我还以为有多厉害,”Yuki快活地说,活动着指关节,咔咔作响,“根本没冰墙保护嘛。”

片刻后,他们在系统里检索到了“巨岩”实验室的月度用电量统计分布表。Yuki将一组组数据单独抽取出来,按照标明的用电区域重叠到Brett在初期任务简报里见过的那组生态建筑模型上,再将结果转化为平面示意图。“想得不错,小提琴手。”她啧啧有声地称赞,“白色的是由氢能源燃料独立供电的区域——高密级的实验部门几乎都是,但生活区域还是统一供电。看来宗族再怎么厉害,也还得响应地方政府的能源政策嘛。“她摇摇头,”当然,这倒是给牛仔提供了不少方便。看这儿,”她伸出食指按在建筑物平面图的一角,从她指尖前方延伸出一条白色的细线,缓缓渗入图纸的边线之中,点亮所有聚变管理局供电流经过的地方,“还有这儿,看。咱们就从这些地方入手。”



Brett在数据网中做出一连串迅速、静谧、准确的跳跃。公共电网另一端的每个独立摄像头都可以被视作是一台终端,他在Yuki组建的这些“跳箱”之间快速切换,“巨岩”实验室地面入口,中庭穹顶,茶水间,研究员生活区,地下停机库第一升降台……宗族允许核聚变管理局的电力系统直接监管实验室的一部分用电网络,其中也包括了闭路监控系统以外的所有光学复眼探头。Brett截取了这两者间的传输路径。加密传输协议对已经进入后门、修改账号具有广泛管理权限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个笑话。如果没有很好的防御,这些交界处薄弱得简直可以让牛仔们在护城河下面挖隧道。

他随便挑了个端口接进去,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型极简风cafe。纯白的咖啡圆桌,纯白的靠背椅,石板色的方形仿麂皮坐垫,大量热带绿植恰到好处地隔开了座位与座位之间的视线,保持了开放却又不失私密性的空间感。三三两两的白袍研究人员聚在咖啡机和自动贩售机前闲聊。人工智能传感装置感知到他们的情绪,自动为他们调节室温、入室光线与灯光颜色,同时响起的大概还有时下流行的室内轻音乐。

切换。某条走廊。同样单调的纯白。宛如生化危机里的公司反派。(为什么这些高科技场所如此热衷于令自己更符合好莱坞电影的刻板印象?)机库。一列灰色的小点正在横穿停机坪。制动锁打开,飞行器弹射而出。复眼薄膜构建起低像素的宽幅画面。如此低效的方法想找到他需要的线索简直是大海捞针。

再切换。Brett重新组织了图像的呈现逻辑,复眼探头拼贴成数百米高的玻璃幕墙,每一格都是实时播放的动态画面。“珍奶。”他唤醒自己的AI。借助她内置的影像分析程序,他得以同时过目数以十万计跳动的影像帧。那原本是人脑所无法处理的庞杂数据,但现在他只是感觉到一丝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在AI的极限高速运算之下,监控录像画面显得光怪陆离,一帧帧画面浮嵌闪烁。珍奶逐一扫描过它们,快速切换着不同的逻辑思考方案,试图整合出其中可能有用的信息。随着眼球漂移变换,Brett可以看到她提取的一切。唇语,对话文本分析,实验室职员的连续动唇速度快得就像是纹丝未动。文字,标志牌,无可用密码。智能图像与表情识别。一张张脸上的紧张、焦虑、期待、愤懑、放松快速刷新,虹膜镀膜或眼球植入物折射出信息传递的微光。一张张迥异却又相同的脸。疲惫、冷漠而无聊的脸。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其中寻找Chen,慌忙切断了视觉图像,说服自己是为了节约带宽,然后沿着网络跃入虚空,调出Yuki制作的那张建筑平面图,随手写了个特定匹配语句,将最新得到的摄像头分布叠加到上方。

“赶紧弄。”他对玛斯-新科电脑说。

虚拟空间的黑暗底色上,代表探头的光点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在三维坐标系里铺排成不规则拓扑面。Yuki标注的白色发光线条串联起空间的起伏、扭曲与褶皱,如同一张串珠结成的因陀罗网。电脑自动将对应位置的信息挪移、放大、展开细节、建立联系……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没有违和之处。没有他最希望看到的重复折叠。没有围绕某个中心点的突兀空白区域。更没有不自然的电路规划。

管理局能看见的“内部”影像都是垃圾。他得出结论。宗族想必就是靠这种方法把一些绝对货真价实但也无关紧要的数据定期填进澳大利亚政府情报官员的嘴巴里。他没法从摄像头侵入网络。他需要真的动起来。

O’Brien,他抬手找到键盘,一字一句地键入,你有桥吗?

牛仔从来只在他们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几秒钟后,小野工程师的答复进来了,带着不知是抱怨还是戏谑的开场白。我不知道,Brett,那取决于你有路吗?



“怎么样了,牛仔?”

Belle问。她带队出去巡逻时偶尔会像这样,冷不丁切进独立通讯线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上几句。随着工作的投入,Brett越来越懒得出声回复。他心不在焉地在键盘上敲了个“好”,发送到她的战术目镜上。七小时前,西海岸能源监控委员会接到举报,声称珀斯市郊沙漠深处存在异常用电情况。三个公用ip电话以相差无几的间隔拨出000,每个声音都讲了一段计划好的说辞,随即切断。三处接线端口各自混入了一小段迟延性病毒的碎片,当它们到达核聚变管理局时,自带的解码程式在某位中层管理职的电脑端将它们恢复成一体,悄悄将电网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参数往别处拨了一小格。

珀斯市警局、药物管理局和电力局同时消化着这个消息:荒漠中本该无人的信息素抽取站不知为何亮着荧光灯,通风扇深夜运转,排气口飘出可疑烟雾,疑似合成器的声音轰鸣作响。不同徒步路线上的多名背包客均目击到了这一情形,并在报警电话中给出了相似描述。Brett留出四分钟等待这则讯息生效,随后在独立通讯频道上呼唤Yuki。

“前线呼叫主线。”他说,“嗨,翻译师。”

女性操控手一眨眼就上了线,仿佛一直在虚拟网络里等他。脑内通讯链接上的瞬间,感觉恰似有人从背后看过来。“我还是对你要做的事情充满担忧。”她郁闷地说,“理论上来说,你是要用一个病毒程序直接攻击外层冰墙——我已经替你解析得明明白白、你动动手指穿过去就行的冰墙——然后引来更高等级的冰墙对你的攻击。”

“对,”Brett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将手指移到回车键上,“理论上来说,就是那样没错。”

正好五分钟。再一分钟后,珍奶在数据网里观测到珀斯市警察局的六架气垫警车正朝着沙漠里的那个毒窝进发,西海岸快速反应部队的直升机刚刚从屋顶起飞。警局雇佣的操控手破解了毒贩在赛博空间内的重重伪装,不露声色地接管了对方的冰墙,正在转移其中的账本和运毒路线图。今晚,一个海洛因制毒点将被一举捣毁,一个哥伦比亚贩毒集团的利益链将遭受惨重打击。未来两个月,许多人因此命丧黄泉。但是这些都不在Brett的关心范围之列。那个参数。那个被改动过的参数。潜伏在电力系统角落,静静等待着被触发。只有它才重要。它是拼图的第一枚碎片,纺出蛛网的第一根线,是他们在神经电子网络那无穷尽的虚空中赖以通行的钢丝。

他跳转到线上博物馆。这个空间不区分白天昼夜,展厅入口永远模拟出夏令时早上九点的光线,令他在数个微秒间产生了轻微的时间丧失感。他再度破解遮罩,双眼浸入一片令人舒适的黑暗。那堵冰墙毫无变化,依然门扉紧闭,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等着瞧吧,他心想,你很快就无法不为所动了

警方操控手扫描冰层的所有参数,有了更全面的发现:毒贩的其中一层伪装是将电线改接入“巨岩”实验室位于公共电网里的那部分供电网络,每月偷偷将用电额添加进实验室的电表里。根据新澳大利亚政府的法律,电贼是一项联邦重罪。出于牛仔的惯性思维,他在数据网里把这一结果随手转发给了聚变管理局。珍奶拦截下这封简报,Brett对内容进行了重写,增加了几行原始代码,但表面看不出有任何不同,过后送入管理局的电脑。整个过程所花的时间几乎难以察觉。

这封简报甫一进入聚变管理局的系统,立即触发了AI的高强度关注。电力监测部门要求实验室开放系统对接,排查过去一个季度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超额用电现象。检查结果,局内中央记忆储存库里的永久档案出现了偏差:每小时写入库的用电量与实验室端口发送的数值相比微妙地变化了小数点后几个单位,累积量足够供应一套海洛因制取设备24小时运转。管理员如果查询电力账户,就会发现相关传输记录已经被神秘消除,且有遭到非法程序涂改覆盖的痕迹。对比程序指纹之后,与哥伦比亚毒贩使用的病毒种类一致。证据转交至西海岸能源委员会,监察队连夜向地方法院提交了对“巨岩”实验室动力设施的搜查申请。

时机到了。Brett启动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第二个迟延性病毒,搭乘管理局的顺风车,伪装成监察队的一员上路。不出他所料,官方当局要求该区域内的所有单位和人员对缉捕行动予以配合。这一指令如同赛博空间里横冲直撞的消防车,快速通过光纤线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巨岩”实验室周边的网络布控区域,在模拟矩阵里分裂成两根明亮的深红色细丝,一道无声地快速延伸向制毒窝点,如同毒蛇在隐形轨道上滑行,另一道则大张旗鼓地直奔实验室节点而去。

“等等,”Yuki忽然出声,“该死,他们知道了。”

几乎同一时刻,他的行踪模式跟踪分析软件发出警报,提示目标对象出现反常行动曲线。Brett切出网络,接上其中一个“跳箱”——“巨岩”实验室的外围探头:一幕幕监视画面再次闪过……监控幕墙与一刻钟前相比似乎并无异常,左上角甚至还有一架私人客机正在缓缓降落。显然,快速反应部队的空中清场通知还没有到达实验室控制塔台。珍奶替他挑出一个满是沙尘覆盖的摄像头,就在实验室外墙的西南角上。一小串鲜艳的橘色荧光点正从基地内鱼贯而出,往沙漠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真是见了鬼了,”Yuki抱怨着,“官方还没正式通报,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令状内容,这是怎么办到的??”她不思议地问。赛博空间内发出的指令显示,五分钟前,宗族紧急召集了一支工程师小队,想必是要抢在核聚变管理局和能源监察队到达之前对地下电缆进行检修。Brett希望Shaun能赶上。

他再次切换回来, 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监控画面中央被一张巨大而陌生的马赛克拼贴脸孔占据。他随即意识到是人脸识别程序在起作用,安保系统检索并核实访客信息。珍奶迅速在网络上找到了匹配的资料,“读卖弘志博士,”她甜美地念道,“保坂的人。”Brett的心揪紧了一下。

“保坂这个时候派人来做什么?”他冲口而出,“他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来监视我们有没有好好干活?”

“应该只是凑巧。”Yuki在线路里说,“查了公司日志,他来这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议,行程几个月前就订好了,谁都能访问,我想不存在什么猫腻。”

Brett跳转了几个摄像头,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从机库维修栈道上方俯视着到访的日籍科学家。读卖弘志博士钻出舱门,不等舷梯完全放下就有些浮夸地张开双臂,学着欧美人的方式表达惊喜与致意。种种资料表明这位博士已经在法兰克福安顿下来,玩起了击剑,放弃了日本剑道。他颇为戏剧化地走下飞机,保坂的忍者环绕着他。这些公司定制杀手非常安静,就像包裹着昆虫的松脂,粘稠、密不透风,却又近乎透明,十分难以注意。

他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见到了Chen。他漠然走在迎接队伍的前列,宗族研究员如同白羽的鸟群般簇拥着他。他看起来和Brett记忆中的不同——他看起来像他的那些同事:衬衫,领带,一丝不苟,搭扣皮带与西装裤的搭配略显老气。了无生气的实验室白袍似乎将他们所有人全都嵌进了同一副模子里。那张原生的脸孔上如今呈现出一种与人群别无二致的无聊之色,低垂的眼皮遮蔽的眼眶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厌倦。路过维修栈道时,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稍稍朝后斜过头——镜头突然拉近;Chen的黑眼睛从画面下方一闪而过。没有任何附加操作,监控屏幕骤然放大,快得仿佛画面沿中心点急遽向内凹陷,垂直被吸入他黑色的瞳孔。蓬勃的黑褐色像素块不断滚动,直至充满了整个屏幕;接着一个突兀的灰白色块跳了出来,代表了虹膜上的一格反光。

Brett听见自己尖叫起来。他拼命在操控台上敲出“切断它”几个字。银色虚空急速倒退而去。他的意识瞬间回传至操控台上,像是深潜中猛然浮起。时间感被拉扯延长,视野中监控画面左上角的数字仿佛无限停顿,尔后艰难地跳过一秒。他一把扯掉神经插线,视觉暂留效应导致的残存影像仍在咬噬他的视网膜边缘。大脑自动将放大到极致的像素画面打散成数量巨大的点阵集,又加以筛选,在脑内重新组合成有意义的图案,令眼睛无意识记下的那个形象浮现出来:Chen透过镜头凝视着他,眼神讶异。

“标记那个人。”他喘着气对珍奶说,“标记他,快。”

Shaun外出了,Belle在地面带队,地堡里幸运的无人听见他的尖声惊叫。Brett抬手拨开额头上的电极,发觉自己竟然在瞬间汗湿了大半衣物。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不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但也不太相信Chen真的看见了他。他们不过是碰巧隔着画面对上了视线,仅此而已。只是这巧合未免太过诡异。至于那不详的画面缩放究竟是如何实现的,Brett根本不敢深究,他用衣袖擦擦汗涔涔的太阳穴,拿起玛斯-新科电脑旁的马克杯猛灌了一口,结果喝了一嘴咖啡沉淀渣。他放下杯子。他的手在抖。

“该死。”他咒骂了一句。锡制杯远远地甩出去,撞上墙壁,发出头骨凹陷般的沉闷嘎吱声。Brett一把攥住自己的手腕摁在操控台上,发狠地捏紧,捏得皮肤边缘泛起了青白。别他妈害怕了,Brett Yang。他恶狠狠地告诫自己,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娃娃了,别哆哆嗦嗦的。

当他再次接进去的时候,Chen已经挪开了视线,画面宽幅也重新变得正常。几秒钟前那件怪事仿佛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Brett看着他走出迎接队伍,与其说是带领,更像是被什么推着走上前去。他和读卖弘志握了手,很明显对面前这个男人毫无兴趣。迎接队伍开始回溯来时的路线。Brett切换到操控台上的另一个模块,代表了监察队的红色光标闪动着往实验室的冰墙轮廓里渗去,距离完全放行只剩下格线上的几毫米。

“Shaun说他撤了。我想他赶上了。”Yuki的声音响起,“你刚才掉线了一秒,怎么回事?”

“抱歉,我想了想,还是装上物理防火墙比较好。”他下意识编了个借口含混过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无法向任何人讲起这件事,或是说明理由,“我来了。”

他随手从操控台边的那堆硅条里摸了一根,将物理防火装置匆忙塞入耳后的接口,像是要覆盖掉自己说谎的痕迹,然后重新回到博物馆遮罩背面的黑暗大厅。实验室冰墙正在他眼前闪动变换。聚变管理局带着官方传票十万火急地敲响了它的大门。冰墙仔细核验了电子传票签章上每一格像素的特制信息代码,确认了文件真伪后便他们准许进入。它的防御手段在设计上对这种官方入侵格外戒备,因此绝大部分看得见的迷宫通路突然消失,躲到了核心命令语句冰层后面。不过这本来也不是Brett的目的。他的病毒伪装成传票搜查程序的一部分闪进门内,一个子程序剥离出来,留在身后,与门口的冰层纠缠在一起,而他趁机向其中注入自己的替身档案。

他真的做到了吗?还是说某个地方已经警铃大作,红灯闪个不停?宗族是否已经察觉了他的入侵?Brett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可能会突然无法呼吸,然后是恶心,最后神经活动会停滞。脑平线。那段冰冷的死亡咒语或许就在前方的暗影围墙里等着他。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抱着病毒一头猛扎下去,速度快得像在波峰浪尖上冲浪,又像暴雨时下水道里一块有知觉的油污,你必须知道该如何去,才能窥见油膜表面流动的一线虹彩。冰墙的透明彩色编织平面在他眼前不断更迭,Brett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操控台上敲打,对Yuki的解析程式进行最后的直观微调。挑战在于预测下一次出现的模式会是哪一个。选一个吧,他心想。现在,选一个。

第六密级的三道加密锁一闪而过。Brett笑起来。他赌对了。病毒把他护送到一组迷宫回廊的入口,这里是传票上载明的搜查范围的最边缘。他能感觉到冰墙对他出现在这里产生了些许疑问,五个相互独立的警戒程序都按捺不住地朝他伸出了橙色的触须,在矩阵节点四周闪烁、变形和搏动。Brett动动手指,放出一波事前准备好的喷涌,然后绕开它们,轻而易举地翻过那道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栅栏,留下身后的程序忙于监视他的替身假模假样地翻拣宗族给出的一些低价值数据。

就快了。

他闯入这座迷宫的背面,一个骤然开阔的庞大白色空间出现在他面前。密织的银色网格线串起无数列圆球,有点像一列列竖直向上的拉煤小火车,每个小球不同的颜色编码代表了不同的访问权限级别。错综复杂的独立通道交织起实验室的各个数据结构,既是链接手段,也是一种保护。如果不按照正确的顺序走完全部路程,就无法到达这张信息网里的任何地方。大约两百名研究员每天都能合法地看到这幅无与伦比的场景,但对此习以为常。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做到了。”Yuki说。习惯了与他人链接的感觉后,那种有人从你肩膀上方窥探的存在感差不多消失了。“你在黑冰里面。”她低语,语调近似狂热,几乎具有一种虔诚之意,“你做到了。你进入了它,你在它里面。这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Brett仰起头,望向头顶上方冰冷而高远的白色富勒穹顶状结构,提醒自己并不是真的在这里。他的身体仍在别处,在三公里开外的一间废弃加油站,在一个昏暗闷热又散发着轻微灰尘霉味的地下室里,没有窗户,房顶是水泥钢筋和浇铸聚合碳层。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微秒,或许还够他来得及撤回那里。

“我很好,只要你别叫我发自拍。”他攥了把手心的冷汗,勉强自己咧了咧嘴角,“——让我们玩这一票吧。”

他在网络里定位到艾尔斯“巨岩”实验室生化研究成果陈列室的位置。发觉自己不必特意调取记忆就自然而然敲出了Chen给的坐标令他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恐慌。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到坐标内部序列规划出的路径上。在实验室盘根错节的数据库地图里,它们就像迷宫图册第二页用红笔标示出的正确答案,一头一尾亮着两个金色的光点。

“3轴路由阵列布置完成。”Yuki通知道,Brett听见哒哒的击键音,表明她还在做潜入前最后一刻的极限调试,“等你进去之后我会启动搭载病毒阵列的自动追踪地雷,你的AI将接手你所有的攻击性防壁。以宗族工程师小队修复地下电缆为界限,我和它会轮流待在数据网里,替你监视实验室周边的网络活动。万一有事情发生……”

她欲言又止。Brett本能地用手指摩挲耳后的物理防火墙装置,心想他们至少不必担心他的大脑被黑冰烤焦,失去复原价值——又或者根本就没人担心。他心想。这种级别的任务多半还会有备用的二号机。他有点好奇那是谁,但现在不是一探究竟的时候。

“你确定你真的不想跟我一起来吗?”他故作轻松地问,手指悬停在那个坐标上方,微微颤抖。

“没错,牛仔,除非我今天特别想找死。”女操控手略带尖锐地说,难得没有接上她那些玩笑话。Brett微笑了一下,听到她的声音问:“你准备好了吗?”

“从来不够好(Never ‘ready’ ready.)。”

他接入了坐标点。



他接进去,通讯随之切断。操控台上,网络空间晃动起来,变得模糊,随后再次凝聚成形。闪亮的数据库之间银光闪闪、千丝万缕连结在一起的纯白空间不见了。Brett陡然落入一个竖井之中,周围是实验室数据库传输列发出的微光,每隔两米便亮着一圈白色霓虹灯。他沿着光网层层上升——又或者是下坠;取决于你采用的参考系。数据网就像宇宙,没有方位之分。黑暗中,Chen指定的坐标散发着一星萤火虫尾部的荧黄色光芒,在竖井末端闪烁。

坠落只持续了数秒。他仰面浮出竖井,宛如一张湿淋淋的浮床。天空在他头顶上方拱起,凝结成一道夜空般蓝黑色的穹顶,向两侧一直抻展到他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很快,那些相距甚远的数据结构就成了宇宙中光芒微弱的六等星。黑暗包围了他,无边无际,无论把脸转向哪个方向都看不见边缘。Brett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听觉神经一片死寂。在陈氏宗族那晦暗深沉的层层冰墙之中,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明白自己进入了核心数据层,数据库的心脏地带,宁静的风暴中心区域。他就像一枚被发射入三维空间的弹球,悬浮在其中一个核心数据结构中央。硕大的淡蓝色圆球代表了Chen要求他们闯入并销毁其中资料的实验室服务器。沿着球体表面往上升,空间顶部的空气似乎变得不太一样,更加凉爽,像地下水一样凉。Eddy Chen给出的坐标让他在距离真正的标记点只有四个格点以外的地方停下了。一旦任务开始,他只需要在这里静候门锁失效,趁机插入一个破坏性的指令包,然后就可以溜之大吉。眼下权限并未开放,无瑕的球体辐射出威慑性质的冷淡光芒。Brett两眼盯着球体表面那格发光小白方块;透过他的操控台,它明亮得就像圣诞树顶端诱人摘夺的星星。

他又敲了一下控制台;他和病毒前进了一个格点……触碰上了一道屏障。

这道屏障是黑色的,像那些大人物的防弹车窗玻璃一样。几乎空白的外壁昭示着极度复杂凶险的内里。它高高矗立在Brett面前,隐隐透出另一侧闪动的阴影,似乎有上千名舞者在这张巨大的磨砂玻璃背后飞旋。Brett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它,更奇怪神经反馈程序还在等什么。他试着把手伸向屏障。玻璃立刻变得更暗了,就好像有人放下了落地窗的遮光帘,屏障内侧的模糊影子开始变得坚实、致密,就像漂浮的灰雾突然之间有了生命。它加速旋转,隆隆滚动,形成一个个海上风暴般的漩涡,暗喻着那份新生降临的狂暴。

Brett缩回手,在假想中舒展了一下身体。他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像水母的触手那样伸展了开来。他想象着一条柔软、缱绻的长手臂,打着弯儿,颤悠悠地送出自己掌心那枚精心打造的破冰病毒,轻柔得就像呼出一口气,却要将一根羽毛精确地从这个指尖运送到那个指尖。病毒徐徐漂向发光标记点。Brett再次调动起全身力气,投入他全部的感觉触角试着穿透它,将坐标路径扩展至玻璃屏障的另一侧。

想象世界是一个变异的苹果核;两头凹陷的位置不断加深,连接,形成一个管道状的中空腔体,然而果皮完好,在世界之外的观测者看来,它的外表依然维持为一个苹果。这就是他最终要达到的效果。在层层冰墙之间的空间里,“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不再是一条公理,尽管有点违背一般人的直觉和逻辑判断,但确实行之有效,也正是他能说服Belle在重重顾虑之外答应他乱来的理由:快速人质营救任务的成败全赌在反应时间上,假如能把反馈回路的速度再提升0.001秒,她大概不惜让Brett嗑药。

他的病毒程序在转圈,外形不断变换。Brett运用AI的学习模组改造了它,使它在自我复制中不断突变,逐步修正核心指令的攻击逻辑。它并不强制以最高优先级写入自己的指令,相反,它贪婪地吞噬、吸收,学习如何将自身与冰墙协调一致,直到深入感染至冰层本身的结构。透明的玻璃碎屑从Brett身边旋转着离开,冰屑永不停歇地碎裂、掉落,就像一个无声的、慢速播放的定格爆炸场面。

他的病毒已经将冰墙瓦解出一个猫眼大小的洞,并且成功地没有引起那些贴在屏障后方的凶暴漩涡的注意。只差一点了。Brett想起托木斯克和孟买,他这辈子从没像此刻这样全神贯注过。他努力攀附住自己滑不溜丢的感官触手。猫眼洞中央飘摇着一根风筝线般的淡蓝色细线,若即若离,另一头缠绕在他的指尖,被他攥在手中。稍有松懈,细线就会切割到冰墙的其余部分,让整个潜入行动溃于一旦。

病毒一直穿透到发光小格的背面,接着好像突然卡了一下,尔后平稳地倒退出来,开始编织修补程序在冰层屏障上熔化出的小洞,重新封上洞口的编码层。Brett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集中精神:现在,只要轻轻一拽,线头就会弹回程序之中,就像风筝缠线收回线板上,自动触发系统的完全逆转,每层冰墙入口上驻守的子程序都将被卷入破冰程序的核心之中,粉碎得干干净净。等他撤出这里的时候,看起来会像是没人来过一样。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一道命令沿细线而去,矩阵世界围绕着他所在的节点从各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折叠起来,如同日式折纸,在赛博空间里向他翻滚而来。他在操控台上不断后退,“巨岩”实验室冰墙的重重关卡如来时一样从他身旁闪过,眨眼间,他似乎已看见能源监察队那堆四处嗅探的黄色小金字塔。他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他们中间去。一股情难自禁的胜利喜悦涌上心头。Brett笑了。他已达成所愿

然后,那东西触到了他的指尖。

突然之间,他感到一堵巨大冰冷的墙紧贴着他的脊背赫然矗立。黑色的透明玻璃从他眼角余光一扫而过。屏障后模糊的雾影凝成了身穿蓝色衬衫、白色实验室罩袍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忙着神秘的事。Brett瞥见了白炽灯管、墙壁和不知名的仪器。他看到灰色屏障上一张眼镜框扭曲的脸紧贴着水泥天花板。他看见头上脚下的半截躯体,看见自己的影子从屏障上方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俯冲而来: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暗影巨手跟在后面,从黑沉沉的高处直扑而下。

破裂的声音恰似鸡蛋敲碎在厨房案台边缘。

他骤然落回网络空间的闪亮格线与电子虚空之间,冷冷的钢铁气味与灼痛一起摩擦着他的太阳穴。眼前的景色在疯狂旋转,人与雾气做的影子不停交替变换,矩阵世界凝固住,又晃动起来。断断续续地,在那些短暂急促的瞬间,一些古怪的景象聚焦变得清晰。陨石坠落。一个淡蓝色圆球逼近他,颜色越来越深。发光方块表面显现出一个灰色圆圈。风筝线牵在他自己手中。很奇怪,他还在接入,操控台的感觉却消失了,他在坠落,他被冲走,光线、色彩和声音包围着他,他滑进一条管道,他在下沉,在溶解,以更快的速度坠落……地下掩体的房间消失了,沙漠的星辰消失了,凉爽海风和粗糙水磨石块小旅馆的印象一闪而过……

结束了。这个地方。有个声音说。完了。死的。只有在那里我才活过。我爱她。请不要忘记我。

黑暗像一把铁锤砸落在他头顶。一个巨大、滚烫的平面贴着他的肩头擦过。Brett开始融化。他的身体像摊开的蛋液一样延展开来,摊得稀薄,在身下的墙壁上肆意流淌。他融进玻璃墙壁,陷下去,深陷下去,越来越快,仿佛被卷进了黑色屏障下漆黑的漩涡里。然后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比死寂更安静。最后是一个尖锐粗粝的声音在嘶喊:

“拔线!”

显示器一角的时间读数停在了07:24:05,他接了进去。通讯随之切断。



这道屏障是黑色的,像防弹玻璃一样。

Brett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曾经睁开过眼睛,或者醒来。他拨开眼前湿漉漉的头发,机械地迈动双腿,走在一片齐腰深的漆黑海水里。下半身一片麻木。海水环在他腰间,不冷,也不热,像是一层隔绝了感官刺激的物质,只有大腿皮肤表面在行走间与海水摩擦,微微发温,很像是一条腿压在身下坐久了之后,血液刚开始回流的那种温暖涩意。脚下有什么东西正从深远之处推着他往前走。他想要停下脚步看看四周,脖颈没有发力,视野就已调转180度。

这里没有地平线。天空在头顶拱起,凝结成一个黑色的球面。无边无际的玻璃屏障与黑色的海色融为一体,平滑得如同霜冻过的玻璃。在头顶的黑暗中,无数星星静止不动,在身下的黑暗里,星星在海浪上移动,给人一种它们在水面上漂浮闪烁的假象——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星星;那是一截截苍白的人类躯体,他们的胳膊和腿以奇怪的姿势伸出黑色水面,被纤细而牢固的发光丝线栓着,好像就那么坐着睡着了。有些人赤身裸体,而有些人还穿着平常的衣物。Brett瞥见一件病号服那样的罩衫,如幽灵在水中飘荡,漂浮着的身影像是从潮湿幽深的海水中升起的囚犯。他们无一例外都紧闭着眼睛。

“这他妈的是什——(What the fuck-)”

他喃喃出声。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意识到这一切是梦的时点他就应该醒来。Brett闭上双眼,这是人们在梦里醒来的方式:紧闭双眼。可是没用。他睁开眼睛,把胳膊肘举高到胸口,盯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把自己唤醒。还是没变化。他又把手放下,这幅异象不是现实里会有的光景,但是他不记得——

“那些都是被捕获的意识。”

潮水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海潮拍打着他的脊柱下半段,它的一起一伏彼此组合成一个有点失真的奇异人声,在他腰间低语。时而同调共振,时而又像有无数个声部在和音。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费劲地问。突然间他好像被迫撬开了气管在呼吸。空气泵入他的肺,又被吸出去,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喉咙渴痛。一罐冰镇可乐、姜汁汽水、咖啡、酒精、白水。什么都好,他想要喝水。

“你没有这,牛仔,你就这。”潮水说,“低头。往下看。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移开视线。”

Brett低下头。剧痛刹那间沿着颈椎底部刺入他的大脑。他失去平衡地跌倒在自己的双膝上,身体前倾,脸朝下浸入海水之中。潮水的噪音没顶而来,退下,又再度袭来。他躬起身,抱住自己的脑袋。太阳穴传来砭骨的疼痛,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这是个陷阱吗?他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强迫自己撑开眼皮,瞪大双眼。潮水在耳畔低声鼓励着他。他的身体向上拱起紧绷,像是在寻找一股力量,对抗他脊背上升起的那个东西。那东西将要对他做些什么……

然而水下——水下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风静止不动,水流也更加平静。当Brett依照潮声的指示集中精神去看时,来自背后的恐惧减弱了,他目所能及的海底深处一点点变得愈加明亮。一片不均等的阴影穿越那冷酷霜结、灰暗冰冷的屏障,化作一沿峡湾的形状,像是有人用贴图素材贴上去的。沙滩没有丝毫纹路起伏,没有浪花,没有海鸟,只有死了一般平直的天际线。在那寂静的深海之中有什么人在等待着,而且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在Brett试图看得更深、更清楚些时,他也抬起头,看向他。

海湾上有一个人影,单调不动,像是抱腿坐在海滩上,但Brett却在这一眼中看见了他比例均匀的全身像,没有远景镜头的畸变,如同从卫星图正上方俯瞰,透视关系和视角完全对不上。他记得这是哪里。墨西哥海岸。他不久前刚见过这个画面,在销毁的任务简报里,在Chen生物湿件储存的记忆喷涌里。但那时他的脸上没有这种旷日持久的绝望神色。他对视上Brett,那神情慢慢松弛下去,表情肌一一鲜活过来,Brett看着他笨拙地调动它们,一点一点地捏出一个震惊的注视:一种心理学上几乎不可能的情绪逆转。

你是谁?他恐惧地说,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Brett吞了口唾沫。眼皮强撑得发酸,他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听着,我是个破冰者,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走开!Chen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他站起来,激烈地挥舞着双臂。这里是我留给自己的!他喊,你们没有能力连这个也夺走,给我从这里——从这里出去——

他发誓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海水骤然变暗。峡湾的景象被吞没入深水之中。Brett没有回头就看到了背后。海。黑潮般的海。浪头高得像马勒第一交响曲的末乐章,仿佛海底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起、弯曲成一帘巨大的瀑布,沉重而无声地翻滚,似乎正下决心要助跑起跳到黑色屏障上,在那上面挤压、破裂、粉碎。浪花从头到脚地溅了他一身。海浪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拍打向屏障,每次都激起一片狂野的水雾,又在大片沸腾的泡沫中反弹回来,贴着墙根逆流成一个个凶暴的加速漩涡,咕噜着具有威吓性的低音旋律。

“唉,这下连你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潮水吟唱道,絮絮声中充满了遗憾之情。

Brett不知道它在指什么,他所有的感官只有一个本能反应:跑。他回过身,开始疯狂地挣扎,试图在沉浮的海水中找到一个支点,试图踩实脚下虚空般的深海,把自己的下半身拔出这片海面,全速逃离身后那场酝酿中的海啸。他用双手拍打着海水,将胳膊肘浸入水中四处划动,徒劳想要抓住些什么。没有用。刚刚还在脚底推动着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仿佛坚实的地面忽然流散成了泥沙。他陷了下去,惶惑地踢蹬着双腿,在汹涌的波涛间昂头呼吸着,但还是设法让自己浮了起来,仓促游向风暴行进的另一头。

他第一次感到小腿抽搐,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Brett恐惧到面部痉挛,但随即又意识到那只是一股海流恰巧卷过他的小腿。他奋力刨着水,两只脚都感受到了潮水的拖曳,它正把他拉入这片海域,和成千上百个苍白如死尸的意识绑在一起,如同同一片海域里彼此拉扯着的浮标筒——他现在明白那些人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了;他们窥视了禁忌,却自以为可以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忘掉发生过的一切。

他又踢了一次小腿。潮水长长的交织的涌流似乎因为那次无意间的触碰而觉醒,转而盯上了他,宛如某种有自主意识的海藻,缠绕上他的躯体。Brett呛了一口水,尝起来就和真实的海水一样冰凉咸涩。他拼命忍住不要张嘴吸气,但还是抵抗不了本能地张开了。海水涌进他的身体,他被迫大口吞入。咸水滑下喉咙时痛得有如吞了毒药,却也带来某种近似于止渴的虚假的抚慰感受。他的喉管、他的肺和大脑都在灼烧,跳动的血管从内侧怦怦敲击着他的头骨。

第二次抽搐。他像青蛙一样蹬着腿扭动翻转,试图摆脱双腿上的纠缠。但是海流不肯放手,反而随着挣扎更紧地缠裹住他。他们一起往深处沉去。突然间他再也感觉不到他的脚、他的腿、他的下半身和他的脸。熟悉的寒冷感掠过Brett的神经。他知道,在某处,自己就要平线了。

这时,那股困住他并把他往下拽的力量转向了他——他认出了那个人影。是Chen,他看起来吓坏了,似乎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天啊,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怯怯地说,有点神经质地咬着下唇。我不是想让你变成这样才做了这个地方的,我发誓。来,让我来……他抿起嘴,朝Brett伸出手。

他的眼神是深水中闪烁的亮光。过了一会儿,Brett感觉到了拉力。他顺利地往下潜,潜向水面下的另一个世界——此刻它仿佛颠倒过来,成为了他头顶的海平面。他能够辨别水面上的细沙与光线了。Chen忧切的脸近在咫尺,他手指绷紧的样子很坚定,正准备好牢牢握住他的手把他拽上去。Brett伸长双臂,双腿最后猛力一蹬。马上他就能浮出水面。一秒钟后,他就能够自由地呼吸。他的手指已经划破了海浪……却触碰到了一道屏障。

上浮和下潜都停止了,流动和咆哮、声音和颜色也停止了。Chen所在的沙滩骤然缩小成他头顶和海浪上方一个小小的光点,银色的光线向四周放射状晕开暗下,带着某种透镜状畸变。Brett突然绝望了,他不是在屏障的外面!而是始终在它下方触手可及的地方跋涉着。那障碍无色无形,像紧绷的皮肤一样在他身体表面伸展。他被封闭在一个看不见的柔韧气泡里,它像一口棺材那样关住了他,就要把他完全窒息在这里。

“这不是冰墙的外面,对不对?”他忍不住一个人大声说了出来,双脚仍踩着水,“我没有被强制弹出!这里还是冰墙内部,我还在你的里面,对不对!”

没有回答。潮水发出有节奏的单调飒飒声,不再对他说话。

他感到恐慌袭来,即将发作:“该死的你把我困在了这个地方!”他声嘶力竭地喊,“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它把他带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没有网络,没有网格线,没有赛博空间。一片真空地带。甚至连神经对接口的感觉都早已不见。就好像他身上的发条坏了,重力规律对他也不起作用。他分明感到自己的手指正颤抖着分开海水,但眼睛告诉他那是一对静止不动的爪子。它们并不存在,甚至它们或许可能已经在现实里不复存在。他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是真实的。

Brett忽然觉得渴。一种由内而外的干渴,一种完全失去唾液的干渴令他的嗓子和舌头都发麻,在部分还有感觉的皮肤上有种无法忍受的粗糙刺痒。他的头很痛,颈椎很痛。

“告诉我,”他垂下头,望着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你到底要怎么做?”

一个漩涡打着转从不远处漂过,它的中心承载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苍白人形意识体。Brett无法判断这些人是否已经死了。飘摇起伏中那人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如果他也快要变得和这些意识一样,那么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睁开眼睛醒来。

Brett再次蹬了一下腿,勉强自己纵身一跃,然后张开双臂,一头扎向水面。

坠落感冲击而来。Bett颠倒着重重坠入海中,感觉就像把自己砸向两百磅的水泥块。激起密密麻麻的大量气泡像16目砂纸一样刮过他的皮肤。空间感的突然反转引起猛烈眩晕。他眼前炸开一片红红绿绿的小颗粒,在视网膜上乱颤。那种形状和色彩平时在阳光下用力紧闭双眼时也会出现。这些小颗粒在他眼前做着布朗运动,慢慢浓重,缓缓流动,渐渐呈现出规律的波纹,形成一股虹色的潮汐,像贝多芬作品里急板部分里的三十二分音符一样急速淌过,在他眼球后方快速涨潮。转向,逼近。旋转。聚集。压缩。

爆炸。

曲折波动的心率音最后落下一记沉闷的重锤。

他的心脏跳起来翻了个身,倒向地面,濒死动物似的乱蹬着腿。他从远处看得很清楚。(等等,什么远处?)Chen的气息消失了。他坠落着,直到撞上地面。混凝土地板冰冷而坚硬,锡制马克杯里的咖啡余温已散。有人一把扯下他太阳穴两侧的电极。一个声音在对着记忆垫的灰尘气味和汗味咒骂。海浪声拍打上他的耳膜。

某处,一声长而尖锐的“哔”声变成了一条宽宽的静音带子……



他突然清醒,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清醒,没有中间过程。意识突兀地恢复。Brett和衣躺在一处浅滩上。他记得一座冰墙,阴影像一只大手一样砸在他身上,把他拍进地面里。他仿若没有骨头那样渗下去。一个巨大、平坦、冰冷的平面笼罩住他,令他无法呼吸。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平线。他平线了。

Brett坐起身,手指插进湿润细软的砂砾里。他的胸口很痛。浑身都痛。肋骨、皮肤和膝盖都像砂纸打磨过一般生疼,就好像他刚刚在海底触了礁。

也许现实里的他真的触礁了——那堵冰墙让他平线了。也许这一刻他已经死了,一切很可能只不过花了二十秒。又或者他的身体还待在某个操控台前痉挛抽搐,伴随有反复失禁,但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要真的死了,而这就是与他对接的电脑模拟出的虚拟临终讯号。

他站起来,听见自己浑身关节发出了像是被残忍虐待的小提琴那样的吱吱尖叫。潮水正从他脚踝边快速退去,如同一场反向涨潮,目的地是一道隐形的屏障。大海咆哮着,海浪拍打着天际线,撞击着海岸、沙滩和那道无形无色的屏障,又碎作乳白色的泡沫退去。一幕透明的玻璃墙……Brett眯起眼,转身面向海浪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风沙:那是雾吗?还是天边的漩涡?

他迈出一步,着魔似地踏入海水之中,跌跌撞撞地朝深水处走去,奇异地没有觉得冷。水快要没到他腰间时,屏障那头似乎出现了一些低矮的灰影。海浪不时拍打过去,卷起层层水雾,遮蔽住本就影影绰绰的影像。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那根本不意味着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沙漠、山岩、星空、公路、房车帐篷和城市的影子不时在其中闪现。但他无法停下。他看到了眼熟的水泥天花板,下方就是他小小的破冰墓穴,里面有许多的脸孔,珍奶,Belle,Shaun,甚至Yuki的卡通笑脸图标……但时间太短,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清了。浪头不断冲击着屏障,冲散那些景象,又重新聚拢成新一轮的幻影。

他顶着海浪的拍打走了很久很久。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在漫无边际的海水里融化消散,全身上下迸出噼啪火星时,他终于闻到了一丝微弱的气味,那不是人类感官接收到的分子团,而是某种信息留下的痕迹。它把他引向了某种来源与性质都无法认知的障碍,横亘在他自己的身体和他的意识之间,向所有方向延伸出无限远。

Brett再次跌跌撞撞地停下来,跪倒在海水里,惊讶地发现他的膝盖下方似乎存在某种坚固的立场,海水浅浅地、冰冷地没过他的膝头。他挣扎着又站起来,伸出手去摸索,等待了片刻。意料之中的,障碍没有突然打开或崩塌,周围的景色也没有魔法般地拉近,但他和无形屏障之间的距离却凭空消失了,就好像这两样东西是同源的,可以彼此链接——一个无形的障碍消失了,这念头令他觉得荒谬,但只有一闪念就被吸入了墙体。断续的记忆碎片沿着他的感官传输过来,似乎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记忆,感觉起来却那么的不真实。每个七零八乱的碎片都都显示了一个他此刻无法理解的整体:一片海滩(制作出来为了哀悼——谁?),一声爆裂的恐惧。一股轻微发霉的混凝土灰尘味。焦虑闪现,像一只坏了的霓虹灯管。一种坠落的感觉,越坠越深,然后一道玻璃屏障把他盖住。当他以为自己终于钻出海面的时候,Chen的身影和气息又急速远去。

Brett甩甩头,他倾身向前,双手试探着撑在那堵看不见的墙壁上。这道界线的后方是什么?他心想。而当他与屏障后形成的漩涡相互凝视,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念头:是的,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那里有什么。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道玻璃屏障。下方就是隐约可见的狂暴海水。他没有记忆,却不知怎么清楚自己就是从那里面爬上来的。他努力把自己贴在玻璃上,起初是不想放手,后来却渐渐地无法从那上面分离。身下的潮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引力,拉扯着他,似乎要把他就这么拽过去。他的身体从表皮和鼻尖开始一点点地打散成分子,还原成原子,像蛞蝓的粘液触角一样穿过屏障,又在另一侧组合成型。Brett觉得自己好像从头到脚被填进了半干的水泥模具里。一个错乱的瞬间,他的一半躯体似乎正从墙壁内侧倒错地注视着自己。他的恐惧里有股铁锈味的血腥气。

有什么东西从海水混乱的幽暗深处充满讶异地抬起头凝视着他。当那目光接触上他的时,这道理应不可逾越的屏障退开了,它的弧线在头顶上越退越远,也把Brett所有的身体知觉带走、带走、带走。痛楚有如从他身上撕下一层皮。当他惨叫着渗进玻璃墙里时,他再次看见Chen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奇特而熟悉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你在做什么?他问,似乎完全不记得他刚才来过。你不该现在来这里。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这样很危险。

∷ 救救我救我救我切断它切断它杀了我杀了我关闭它关闭它——

噢,这个。别担心,你只是被它拿住了。追着蠕虫钻进了无限死循环的网里。我想你们的人有个术语。“黑洞旅行”,对吧?

有什么东西接近他。一个存在。巨大得无以复加,来自他所知或所能想象的最庞大的事物。它从遥远的边缘之地伸出手来触碰他,几根巨大的手指轻柔地依次拂过他的肩头。Brett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不是来自肉身,而是源于意识深处,灵魂被直接触摸的震荡。

瞧,已经没事了。你看,现在我插了进来,你可以安全脱出回路了。很简单的。就像这样。

然后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Chen松开了他的手。Brett掉了回去,掉回漩涡边缘,海水在他身下像断崖瀑布一样裂开。在他的上方——遥远、遥远的上方——有什么东西关闭了。他几乎可以看见星星被吸进去。随着他沉没和消失在裂隙后方,一个像金属卷帘门似的巨大屏障在他头顶合拢,最后关上了。海水层层封冻上来,由柔软、易变形、捕捉住落入其中的一切的流体还原成一堵坚硬、黑暗、无法穿透的冰或是玻璃。他越坠越快,那层玻璃似乎在上升,视野的中心不断变换,所有的幻象交叠,穿越失速的隧道,回归原点。有什么掠过意识边缘,飞奔着穿过黑冰的丛林,急匆匆向他赶来,伸长了触手准备接住他。因为他在坠落,然后……

他看见了一张巨大的脸,从冰层那光滑得宛如镀了一层镭射薄膜的表面,看到一张微微颤动的、流淌着极光般细腻光谱的脸。他认出了那张脸。那是Chen的脸,但又有点不同。那表情似乎并不属于一个人类,至少不是任何他见过的人类。那张有瑕疵的脸孔上却带着一种超然于这个种族的宁静之色,如同镜子照见了镜子本身,无法读取出其中任何情绪含义——这张脸所代表的,仅仅只是存在本身。

他在那瞬间看见了一切。Chen不见了。他就是Chen。沉重的共情感落下来,如同承载着他部分数据的生物湿件骤然插入脑后,所有记忆瞬间冲进脑中。他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我不喜欢我看见的,”Belle恶狠狠地说,“为什么没人看着他一点?我说了随时跟我汇报进度——”

“冷静,头儿,”是Yuki在说话,“没那个必要,他会没事的……”

“没事?看看他!他的脑电图都平线了!”

“这没什么,牛仔们这帮家伙就这样。再说他也没死,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我自己会看屏幕,谢谢。他的脑电波读数停了。整整四十秒,什么也没动——那边!该死的去个人叫那帮手术舱里闲养的废物滚过来!我们得修复他的脑损……”

“好了好了,起码他现在没事了……”

“他妈的脑电图平得像圣诞节彩带!”



(2023–03-12更新)

生活之奴Ⅴ


“怎么样了。”

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为Belle的惯用开场白。如今她每五分钟就要Yuki监测一次Brett的生命体征。其余时间她会派Shaun或者闲着的队员下来逛逛,给他把米饭或者压缩罐头食品留在长桌一角。偶尔还有外卖披萨甚至寿司。Brett几乎都不予理会。他已经工作到恍惚忘我的地步,每天只睡一到两个小时,其余清醒的时刻则反反复复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他侧录下自己神经记忆中的一小截黑冰片段,不顾Yuki的强烈反对进行了切割,输入矩阵模拟器,一边又一遍地回放,直到那一层层组合变换、彼此拼接的透明色彩在他脑中变成一个没有固定形态,有脉搏跳动且不断变形的活生生的有机体。

这才是他。这才是他的自我价值,他的存在意义。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睡觉,甚至不愿意离开去上厕所,哪怕化学马桶被Shaun搬到了房间角落,离操作台只有几步远。Belle不耐烦地揪着他的刘海给烫伤部位换药时,他连着模拟器,试探所有可能的缺口,测试目前已知的所有破冰模式。这是堵完美的冰墙,没有破绽的冰墙。它不攻击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它是如此牢不可破。这绝妙的设计思路,既天真又温柔,透露出不谙规则的无比残忍。他坐在黑暗里,前额上的带子里包着皮肤电极,内侧垫着烫伤胶布,电极上还额外涂了一层电解质液,湿漉漉凉冰冰地透出弹力织带。他望着走廊里的蓝色荧光探灯射进房间,里面飞舞着银色尘埃。显示器一角在倒计时。即使移开双眼,那座霓虹像素迷宫也粘在他的视网膜上燃烧。他醒来后和闭眼前看到第一样和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它那黑色霜结的冷酷表面。他有时连衣服都懒得穿好,爬起来匆匆冲个澡便接入矩阵。

“怎么样了?”

有时候,尤其是Belle带着她的私兵部队出去巡逻的时候,黑冰里的影像会在Brett梦里再次汹涌而来。梦里他听见某个法国作曲家风格的长笛声,伴随着海浪在月光下拍上浅滩,闪着光的白色泡沫揉碎在涂着防晒油的优美棕色足趾间,乐符犹如一连串轻柔爆裂的珍珠。他滑入睡眠浅层的梦境,梦见Chen生物档案的片段混合着他自己的人生点滴。十六岁,他单枪匹马离家出走,被一个哥伦比亚卡泰尔(Cartel)逮住。他们强制他染上赌瘾为自己工作,用酒精、真皮贴和某种低劣的粗焦海洛因把他从里到外弄得一团糟。年轻的科学家在矩阵网络里解救下他,他们联手引爆了拉美人的毒品仓库,120马力的游艇划开火光冲上浅滩,接上他后在爆炸的阴影下横冲直撞地逃离,穿过如瀑布般洒落的海浪。Brett在欢呼,船载音响里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五乐章正在走向辉煌。Chen拉过他的手,Brett以为他会向自己展示指尖拉琴的茧子与精巧宽大的手指骨架,结果他只是把一个灰白色生物件轻轻倒入他掌心。Brett发现那原来是个活物,裹着湿漉漉的透明薄膜,在他手中轻轻跳动。他下意识握住,瞥见血无谓地滴下Chen的下巴。

他带着困惑和惊惧醒来,一时想不起Chen是谁,对他有什么意义。当他终于想起来一切时,他接进网络,连续工作了九个小时,在帕格尼尼那魔鬼般的音乐里遗忘掉自己的恐慌。

“天哪,你那看起来简直像个狗窝。”半小时后的定时联络,Yuki透过摄像头对他评头论足,“隔着屏幕我都能闻到狗味了,Brett。你需要洗澡,理发,刮刮胡子,最好再修个鬓角,这样才配得上你的称号——Brett Yang,小提琴手,乐团首席。有史以来第一个挥舞着琴弓黑入宗族的黑冰还能全身而退的演奏家。”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以前住在曼哈顿,Yuki,我见识过更糟糕的牛仔狗窝。”Brett说,难以自制地回忆起俄罗斯黑帮毒贩的厂房,同样的四壁空空,也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漆成白色的钢铸防火门,墙上刷了一层又一层静音乳胶。烟灰熏染的格栅玻璃天棚几乎无法透下任何阳光,粗大的灰色电缆从滑轮组横梁垂到离地几厘米的地方。就是在那里,他学会了欣赏和憎恶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

他甩甩脑袋,把这归结为最近一系列怪梦引起的一种经过增感处理的幻觉导致的结果。“——请称呼我为介于艺术家和罪犯之间的伟大地球原住民。”他扮了个鬼脸说。

“笑脸男”做了个微笑滴汗的表情。“好吧,你进过黑冰,你说了算。”她转变话题的方向,“那里面有东西吗?”

“有,但又不像有。”Brett扯起袖口,用胳膊把操控台前的杂物一股脑地扫开,伸长了手臂去够咖啡机的按钮,“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可我平线时遇到的那东西的确不像是个单纯的卫星服务器或者数据库。”他抢在Yuki打断他之前把话说完,“即使是,它现实里的体量肯定也大得惊人——大到你根本没法认识到它究竟有多大。它就在那里,但同时又好像不在那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接进去之后那东西就像把你的感官整个裹住了,无处不在。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我觉得它不是宗族的某个人工智能。那东西是活的,有思想。”

“笑脸男”悬浮图标没有变化,但Brett能感觉到Yuki正从那后面瞪着他:“Brett,你知道你在说胡话对吧?”

他摇摇头,想起那片拒绝任何人访问的海滩。“我想它对我们无害。”他说。

等待破冰模拟结果的时间里,他接入“跳箱”,记下从Chen的服务器电脑终端发出的每一束微不足道的光电子流,追踪监视屏幕上他的标记点在“巨岩”实验室里到过的每一处地方。最细微的轨迹偏离。最新的实验加密传输记录。一个看似不甚重要的学术会议简讯于晚上十点发出。凌晨两点,他还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做什么?这已经是他两天之内第三次散步到地下机库,状似漫无目的地随处闲逛,为什么?Chen无法以行动给出所有答案。这种连接是单向的。Brett迫使自己接受这种被动感,在操控台后面做一个看客。从Chen的私人休息室到餐厅,经由刷卡进入S密级生化实验区,每次至少要在里面待上十二个小时才出来。他知道Chen一天的行程是怎么运作的,就像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博朗牌播放器里奏鸣曲的调子,一小节跟着一小节,就好像他也跟着这张监控网络一起脉动。实验室冰墙在当下将不会判定到任何异常,因为他采取的手段本身对系统毫无攻击性,只不过是将矩阵里的两个点叠在了一起。

珍奶又标记了一处画面。放大后清晰化处理的文字表明一位同僚在回实验室的途中给Chen捎了一纸杯咖啡。这些都是琐事,没有任何意义。Brett手动解除掉标记,优化了给珍奶的命令语句,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琢磨着Chen此刻拿着咖啡在干什么、想什么。生物件档案向他展示了实验室内部犹如蜘蛛网般的回廊,他从潜意识中唤起那些画面,自然得就像是他的亲身经历。这个八边形生态建筑的构造仿佛轮盘上的辐条,中央飞行起降平台就是方向舵,如同一条隐形的擎天巨臂,连接了正上方的无垠天空——当然,也缺不了高轨道空间站傲然俯视的“天眼”,以及不分日夜转动的宗族卫星网络。在Eddy Chen眼里,那是他的血缘和亲族,是他的家,也是束缚他尚且年轻的人生的监狱和堡垒。

Brett努力想象着叛逃旧日本企业后的Chen,他会如愿过上他期盼的生活吗?保坂集团位于本州岛上空的悬浮生态建筑内的研究设施,与宗族在新澳大利亚的艾尔斯“巨岩”地下生化实验室又有什么不同?那种自由,真的能够被称之为自由吗?

他切换到操控台上,接入赛博网络。这已经成为他的日常:放上电极,接入网络,切换视角。他来到新澳大利亚的地质历史博物馆,坐在观景平台最后一排的长椅上静静观看着落日下的艾尔斯巨岩。岩石坚实光滑的表面呈现出最深沉的暮紫色。在它的下方,Eddy Chen正在忍耐他叛逃前的最后十几个小时。Brett短暂地玩味着那种藏身于人潮中望去的空寂,而这几乎却是Chen这一生中唯一了解的感情。就在这个实验室核心位置的某一处培养台前,他初步攻克了癌症,他以人类肿瘤细胞与一种可编程的人工单链DNA合成模型为基础,研制出了能够主动修复自身受损的杂交细胞。这个人作为宗族幺子与研究员的一生似乎都打着必然的标签:以自然分娩方式出生的天才,偶然的产物,原生奇迹,领先其他研究者近一百年的智力与锋芒。可是做一个普通人必须要知道的那些事情,比如上学,交朋友,和他人相遇,亲吻一个女孩或是向她挥手告别,他却一无所知。

Brett心想,得知自己奉上一生研制出的成果无可避免地首先成为了黑市人体试验场的狂欢项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他直觉Eddy Chen很清楚宗族鼓励他完善杂交瘤技术背后的动机。他离得太近了,不该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真相。

行踪分析软件报告Chen的行动曲线从他的日常路线上发生了偏移。Brett慢吞吞地抬起胳膊肘在操控台上捣了一下,点掉信息模块上的黄色警示点。多半又是Chen临时去材料室多调取一份实验试材,或者停下来被某个同僚搭话之类的小事,他厌倦地想。几分钟后,软件又坚持不懈地弹出提醒。他被惹烦了,正当他准备把这个程序调入后台,珍奶慌慌张张地从显示器激光视觉孔里钻出来,像只倏然跳出纸箱孔的猫,张开双手给他看监控上正在发生的一幕:Chen在地下机库,与读卖弘志博士攀谈。

Brett从他懒散放倒的折叠椅架里坐直了身。“单独调出来。”他下令,“放大。让我看到他们在说什么。”

令他失望的是,读唇程序逐字翻译出来的结果不过是有钱人的闲谈,关于如何订制私人飞机,以及每年的保养和维护费用。Chen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这场谈话逮住了,尽管他才是一反常态主动找上对方的那个。Brett不死心地将监控录像截下来,逐帧播放,“我要一个数据分析师的人格程序,要好样的。”他连线待在另一头的保坂操控师,“洛杉矶呼叫迈阿密,快。”

Yuki抱怨连连,但还是替他找来了一个。“你管他在那里溜达个什么劲儿?”她说,一面把思想盒接进操控台,“也许他就是喜欢盯着大飞机看,因为,你懂的,男孩儿们。”

结果证明,Chen感兴趣的并不是那些钢铁飞鸟的工业美,而是固定起落架的弹射闸板——他在每句话的交谈长度中平均要看向那里2.2次。Brett只对着这个数字发了一小会儿呆,手指就心知肚明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受制于场地设计,“巨岩”实验室的辅助起飞设施采用的是弹射式起步。理论上来说,起飞控制权由空中塔台管理;在这个高度智能化的时代,最新式的AI飞行操作系统仍要仰赖于与塔台的对接。雷达整理出航线,控制室调用飞行序列,安排起飞放行顺序,地勤工作组牵引飞行器来到升降台,随后塔台才将解除弹射的时机移交给操作者自行把控,而毋庸多说,这一系列命令自然要经过实验室的中央主控电脑核对后发出。通常情况下,这个过程是自动的;但每一个系统都自有其弱点。Brett思忖道。冰墙的弱点永远是人,正如自动化工程的弱点永远是突发状况。

弹射器的人工安全制动闸在机库东南角,嵌在十公分厚的混凝土地面里,外罩2.5mm防爆玻璃,紧急状态下切换到手动控制模式需要输入密码。他正琢磨着要怎么黑进它的面板解锁,一辆搭载了AI电脑的迷你运输叉车恰巧从屏幕上方经过,Brett不由自主盯上了它释放出的微弱脉冲信号。“什么都偷懒用AI代劳的话,可别怪随便哪个猫猫狗狗都能黑进去了。”他的唇上浮起一丝恶作剧的笑容,“——珍奶,覆盖它。”

珍奶花了一分钟接管对面的AI脚本,又花了两分钟破解密码。十五分钟后,起飞平台上的弹射闸安全锁均已失效,但都以为自己还锁着;紧急状态下的控制权则由塔台统一授权下的全自动模式暗中让渡到外部强制手动解除。Brett悉心清理干净珍奶留下的痕迹,重新封上AI的黑匣子。主控系统可能要很多天后才会排查到这个破绽,又花上许多天查明是哪个AI的操作脚本遭到了覆写,但即便他们被发现了,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深究,只会简单地归入Chen逃离时留下的手笔。

Brett将视线转回监控屏幕:画面上,读卖弘志正殷切地领着Chen登机参观。从他的手势来看,他们准备开香槟。

“举手之劳,不用谢。”他嘟囔道。

他将这条不知是否会派上用场的情报发送给Belle,接着又埋头全神贯注于那天遭遇的黑冰。清晨五点半,他终于下了线,关掉操控台和显示器,煮了一壶新的咖啡。一晚上,他喝了六罐可口可乐,此时又拿着第七罐坐在记忆垫上,披着风雪衣等待咖啡煮好。他感到亢奋,好像吃了什么不当而且很可能是非法的东西。但也可能只是可乐、咖啡因和肾上腺素搞的鬼。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凝望着水泥天花板一角,静静地作者,大脑却飞快地运转着。宗族——哒哒——Eddy Chen——哒哒——黑冰——哒哒——Yuki。哒哒。Belle。Shaun。哒哒。医疗队。Toni Wei。哒哒哒。工作。哒哒。裴。哒哒。脑电波,哒哒,心率图。平线。墨西哥海滩。月光,海水,德彪西的钢琴曲。女人的嘴唇贴着马克杯边缘翘起,微笑。每一个该死的细节,想忘也忘不掉。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一切,环环相扣,如同蛋白质链上的一节,不过是某个更大更复杂的整体的一部分。他能隐隐约约察觉到它的存在,却看不见它的轮廓。就好像他可以看见这整件事,一长串的事件,远可追溯到这次行动之前——他感觉好像可以看到发生过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如同冰墙那完美的图案,展现在他面前,他却无法解读出任何含义。他意识到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细胞,都被困在这里。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他想。但也只是感觉而已。只有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早上九点醒来时,他的脖颈因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躺在垫子上入睡而酸痛不已。之后,他踉踉跄跄地裹上风雪衣,倒在记忆垫上,揉着脖子再度入睡。



“那么,他会飞过来。”Belle说,把一个变种苹果在她战术长裤的侧缝上蹭了蹭,越过珍奶的全息影像递给Brett。

“我猜是的。”Brett伸手接下,感激于她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粗鲁地直接穿透影像。珍奶垂着腿坐在他们俩之间的一段黄褐色页岩上,粉红猫尾巴在身后机敏地一下下甩动。两个人一个AI看着Binh和另一个叫Javlon的家伙用砍刀清理废弃公路两侧茂密而干燥的丛生多刺植物,然后用一卷胶面夜光胶带标记出Chen的降落跑道。他们必须抢在太阳转过头顶、气温升得太高之前完成这项作业,尽管这会儿已经够热了。Javlon一脚踹倒了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就像一个愤怒的三维弹球玩家。铁桶滚下路牙,砸进尘土里。中途有什么小动物飞快地从里面窜出来,跑过灌木丛,一头扎进茫茫黄沙深处。

空气里满是沙漠植物根茎断口散发出的刺鼻沥青味儿,给这热浪又平添了一丝苦闷。Brett咬了一口苹果,感受着清凉鲜活的汁液淌过舌面,脆硬的果肉撑起了他的一侧面颊。“你不相信我,但他们肯定能看见胶带。”他用手背擦擦嘴唇说,“这会儿他们肯定已经看见了,搞不好正在校准轨道卫星炮的歼灭直径跟角度呢。”

他没有解释“他们”是谁——也不需要。Belle嚼着一枚咸津津的绿橄榄。“我知道,”她说,冲脚下枯黄的仙人掌猛地吐出果核,“但是不可能。否则我们早就死了。假如他们之前不知道我们在这里,那么剩下的十几个小时里应该也不会知道。Yuki在附近聊天室里放了话,过一会儿我会叫几个人爬上去,把镭射灯带缠到路灯柱上,假装今晚有个狂欢,彩灯,音乐,大家通宵跳跳舞什么的。”她在太阳镜后眯起眼,“——你觉得宗族已经注意到你的入侵了吗?”她问。

Brett差点把苹果碎块呛进气管里。一阵恐惧的寒意传遍他全身,就连他耳后塞着防尘塞的神经传导接口都感觉到了。“别说那个词!”他慌忙垂下头,抬起手掌圈在嘴边,“你会被卫星逮到的——不,别笑,”他恼火地压低了声音,“我是说真的,你根本不理解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程度的系统。”

Belle嗤笑了一声,是那种让Brett觉得自己逊毙了的嗤笑声。“‘汝不可在地上称祂的名’,是吧?”她冷笑,“他妈的这帮高轨道贵族,尽是些让人受不了的烂人。”她大声说,又往嘴里丢了颗橄榄。

Brett转头看她,想在她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眼睛,却只见到了太阳镜上反射出的阳光和沧桑的沙漠公路。他瞥见自己的脸映在镜腿上的弯曲倒影,表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蠢,于是赶紧放下了手,内心颇感尴尬。Belle似乎想笑,又似乎没有。她一只手抬起来,漫不经心地别好前额的一缕头发,Brett这才发现她右手小指好像缺了一个关节。天气很热,她却没有一丝出汗的迹象。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如果宗族已经追溯到他在实验室冰层上开辟的通道,那他们的确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Belle的判断应该没错。但他还是不认为自己神经质过头了。这趟任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得到。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Belle他在黑冰里面遇见的怪事,忽然听到她说:

“你干得不错。”

“什么?”他以为自己晒得出现幻觉了。

“我之前小看你了,”她的口吻佯装傲慢,却掩饰不住话音里的欣赏之情,“你顶住了压力,表现得不错。做得好,牛仔。我都没想过你能做得这么好。”

“呃……谢了?”Brett咽了咽唾沫。这番突如其来的赞赏令他口中发干。他拽了拽Shaun给他的尼龙帽,将帽舌一直拉下来碰到眼镜框,余光瞥见Belle借助外骨骼的力量优雅地起身,稳稳当当地停在光滑的沙丘斜面上。

“我知道你从黑冰里面出来后就一直在分心鼓捣它的构造,”她冷不丁说,俯下身来。Brett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近的,他在烈阳下猛地打了个寒战:阴影如同一口从天而降的座钟,自头顶上方笼罩住了他。Belle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我从Yuki那里听说了。”她说,口吻冷静,“她说我应该管管,我不这么想,但……别被冲昏头了,Brett。你应该清楚,和正式行动相比,现在我们做的准备只是游戏厅里的模拟。”

说完,她踩着工程靴从小丘上滑下去,靴底无情地碾过一株仙人掌,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Brett心有余悸地目送她离去。Zach跑上前来通报日本人的医疗团队在厢式卡车外等她。他抬手在眼镜腿侧方划了一下,拖动镜片焦距,看见Toni Wei蹲坐在铰链挂梯上方,翻起的衣领挡住了她的脸。Brett不禁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因为她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穿风雪衣调节沙漠气温的人;其他人不是身着便装,就是穿着最新式的时髦套装(他格外开心地注意到,Dylan的蓝丝绒西装简直皱巴巴的不能看),在沙漠的午前,迎着地平线,仿佛刚刚走下什么物质传送设备。


夜幕降临,Brett又找回了感觉。都用不着真皮贴上场,他的身体自动开始产生反应:入夜以后,他莫名兴奋,肾上腺素水平高得足以穿透脑中最后一丝烧伤遗落的疼痛迷雾。就像控制台上咔哒一下接入,感觉自己从没离开。这种超人般的同步流动感,唯有兴奋剂的效果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他只在需要自己全身心投入、不然就有可能随时送命的破冰现场得到过这种感觉。如今它回来了,如此真切。他攥起双手,又张开,体会着冲刷上神经末梢那微末却愉悦的颤栗,如同一个久而复吸的瘾君子,不肯浪费其中的一丝一毫。

距离行动真正开始还剩最后几个小时,操控手不被允许进行太剧烈的活动,他只得呆坐着看其他人忙进忙出。Belle勒令他待在掩体里,把仅剩下的那点水烧热了留给他泡手。与此同时,她的部下有条不紊地清空了地下掩体,尽可能地把设备集中到同一个房间,或者直接拿去地面上销毁。最后只留下成排的复杂通讯设备,摆满了混凝土地面。Shaun将经过他大幅改装的军用边频带无线电收发机一个个搬进Brett的房间,每台收发机上都延伸出一个黑色的开关踏板,上面用银色胶带贴出字母,采用德国式记谱法作为简易编码。这是他们和总部之间唯一不通过数据网的联络手段。喷涌数据包是保坂的加密人员预先录制好的,内容本身毫无意义,真正传递消息的是无线电广播的顺序,比如D/F代表队伍已撤出营地,B/A/E通知Eddy Chen按预定到达,G/H表示人员死亡,行动就此结束。Shaun自己没法送出喷涌,行动开始后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手术舱内的器材,万一哪台设备宕机,他或许可以现场修好。因此这个任务就落到了Brett头上。等队员们离开,他把踏板一一拖到工作台底下,脚尖轻易能够触及的范围,等距离摆放好,接着又花了几分钟练习,直到闭眼不看也能踩准,然后睁开眼,又在温水里浸了浸指尖,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接入网络的同时还需要感受到自己的肉体,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安排。

收发机旁边是那台飞利浦生物监控仪。等手术开始,医疗小队将访问Chen的医疗记录,同时将他们在手术舱内的活动反馈回监控仪进行比较,交给Brett冰镇后传回总部。如果一切顺利,喷气机带着Chen抵达旧日本财阀位于本州岛的基地时,最尖端的医疗更新手术将准备妥当了在那里等他。医生们会扫描搜寻所有种类的致命装置,清除各类植入物,同时做个完整的血液筛查。整个流程结束后,Eddy Chen会干净得像是第一天出生——不, 比第一天出生还要好;直到他的新雇主决定给他植入些别的东西。假如情况有变,Belle格外平静地告诉Brett,她会手持反战车火箭发射器消灭微型手术舱内的医疗小队。“这是他们酬劳里的一部分,”她淡淡说,“他们心里明白,只不过不怎么喜欢承认这点——先说好,牛仔,如果你给他们通风报信,到时我就连你也一起宰了,懂?”

Brett对此毫无异议。他想到Wei,她的玫瑰碎片和仍旧苦苦受困于过去幻影的爱情,内心多少为她感到一丝遗憾,却不能称得上是真的在乎。他挥手在空气中展开全息投影,感应器捕捉到他的动作,转化为编码电信号,跟随他的手势变动。淡蓝色的半透明曲面包围了他,每一个信息模块边框都涂抹上了耀眼的元色来进行凸显。Belle站在他背后,跟Yuki商讨如何平衡那些必须在行动现场处理的因素。设备转移后她就把指挥所临时改到了这里。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在Brett眼里,她一个人就是一个指挥中心:强势,复杂,井井有条。

感觉让他对于Belle的话看得更加清楚。他看到了她烦恼的许多三五成群的小问题,但无论哪个都不至于构成真正的大威胁。随着行动时间迫近,他开始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这一趟活搞不好真的能行。眼下,感觉上来了,本能也愈发敏锐。他的直觉预感准得近乎通灵。Shaun不习惯低科技,除了手冲咖啡,他面对任何没有电子线圈的东西都会犯难。Belle给所有队员都准备了入耳式无线电接收器和贴喉式麦克风,但只和她的私兵保持彼此链接,并有意不让其他雇佣兵知道他们处在单向通讯通道上(Brett偷偷在心里给这些人标上了“可牺牲资产”)。珍奶向他发来一条计算信息,包含十几个随时变动的复杂因素:天气、风速、方向、加速度、不良的起飞姿态;在他脑中勾勒出飞机抵达的图景,Chen出逃的时机误差、可能的迫降路线、救生跳伞范围与搜寻半径。一个后台程序密切监控着实验室机库的安保动向。待在黑冰里面的那个“Chen”似乎与他本人那天控制摄像头放大缩进的奇妙能力有着某种关联,他还没搞清楚,但是颇有把握。这些庞杂的信息,如同大大小小的岛礁露出水面。他的大脑在无形之中演算着大量的信息,而主观思维并没有跟上处理速度。他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做出一些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决定,只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Eddy Chen的生物数据资料几次涌入他的脑海,为他的笃信注入了一种奇异的动摇感。它似乎与他们手上要做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但又仿佛关乎着所有事物的解答。也许这就是动摇的源头。那种之于Chen的亲昵感,即使已经坐到了操控台前,也依然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深处困扰着Brett。每当一想到那个高瘦落寞、眼神纯真的年轻人,他总会有一种近乎尴尬的保护意识。可是从什么那里保护他呢?他不知道。某些闪回的记忆片段拥有的情感力量和它的内容完全不成正比:有些画面,从逻辑上来说本该承载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却奇怪的对他不起作用。童年时眼看着前来刺杀自己的杀手被杀死在面前。毫无感觉。然而,新墨西哥城,他的手指从风蚀砖墙那清晰的腐蚀痕迹上一处处划过,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却令他热泪盈眶;他记得将眼神投向脚下的大地,就在那里,五十年前,一百年前,还是二百年前,这块陶土砖的命运在它的地底深处开始,其后每一个坑洼小孔都代表着过往久远的一场雨。在海滨旅馆,他的脚底感受着冰凉的赤陶瓷砖,鼻尖下她的皮肤带着咸味,几近晒伤。裸着身子站在花洒下,享受水流在身上滑过的感觉。为什么这一幕如此难忘?

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操控台一角:屏幕顶端的凹槽里搁着Chen送来的生物件。他把它拿出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琢磨着它眼下黯淡失活的表面,顺便发了会儿呆。过后,他把生物件装回容器里,用大拇指塞紧顶端,将皮绳穿回去,绕了两圈,挂到细窄的LED台灯罩上,余下的时间里就这么任凭它在余光边缘不断晃荡。



计划几乎从一开始就出错了。


西部时间十点整,就在尾数与Belle目镜右下角的倒计时同步归零的时间点,旧日本财阀方面的指令上线了,内容只有一句简单的“准备动手”。“主控。”保坂的联系人在网络里轻声说。在东京-西澳大利亚横跨八千多公里的距离上,低轨道服务站群的加密传输线路缓缓运作起来。很像是日本车的风格,Brett想。起步很慢、很小心,接着就越来越无法收住速度。

他放好电极,偷偷定位到Belle的个人广播装置,输入频道识别码,接着打开操控台上的接收开关,蓦然落入另一副视野之中。网络端口的感觉还存在,但视觉输入消失了。浓烈的橙色滤镜袭来,他看到的所有画面都染上了修复版老电影那样略带毛边的昏黄色彩。佣兵们装作那台卡车的护卫,散开成一个小圈,正背对彼此戒严。体态很难自行平衡的自动化工程师笨拙地蹲在车厢尾部,拧起两股光缆,将保坂手术舱与临时指挥所里的飞利浦生物监控仪连接到一起。医疗小队在里面走动着,弄得手术舱底部的减震装置嘎吱作响。

“这帮人倒是悠闲。”Bihn说,这一天下来他的抱怨就没停过,“我敢打赌,咱们啃罐头干粮的时候他们好吃好喝着呢,日本人嘛,讲究得很,排污箱都不得不替他们倒了两趟。”

Belle没理他:“前哨,目视侦查的结果怎么样?”

“刚看到我们在等的目标了,头儿。”担任斥候的Joanne报告道。Brett切换回操控台上,视觉增强镜传回来的画面锐化得有些失真,不过的确可以看到实验室的沙漠起降台穹顶打开了。“十公里……九公里开外,正在接近,”Joanne念出读数,“看上去倒是挺正常的。没有追兵的迹象。不管Chen临走前做了什么手脚,反正基地的防卫系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西南方向三公里外有一艘飞艇是怎么回事?”

“无人驾驶的货运飞艇。”Yuki查了查之后回复说,“在航班表上,是我们的伪装之一。完毕。”

“那好吧,他来了。”Joanne说,“没有其他问题了。完毕。”

“也该是时候了。”有人说。可能是某个没经验的打手。八分钟前,监控程序总算确认到Chen设法绕过了自动安全装置,劫走了读卖弘志博士的私人飞机。所有人的肩膀都在外骨骼和作战衣底下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准备好激光切割仪,”Belle吩咐,“卡车要过来了。”

Brett从他的骨传导耳机的背景噪音里收到了调车场的呼号,断续夹杂着电子AI机械重复的指令语音。“所有人按演习的时候那样上,”Belle在调配人手,“Hendrik的小队负责在集装箱底板上开洞。Bihn,你的人带上千斤顶去把医疗舱支起来。其余人维护好清场路线,别让那些货车碍了我们的好事——都给我动起来,快点。”

她打了个唿哨,下令散开。Brett切进她的目镜视角。Belle戴着高纤维防刃手套的双手出现在他鼻尖下方,端着一条漆黑滚烫的铁块。。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Brett慌乱地想控制她的双手把枪扔掉,却毫无作用。他刚把手脚都按回原处,Belle就嘶嘶出了声:“嘿,牛仔,你以为你在那儿干嘛?”她质问,和话音相伴的每一道静电杂音都写满了暴躁和紧绷,“连线了就安静待着,别给我添乱。我不喜欢做任务的时候眼睛后面有人乱动。”

“该死的……!”Brett差点又从折叠椅架上弹起来。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开关,感官瞬间切换到网络空间的寂静之中。他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你得花很多钱才能这么敏锐,一个闪念间他想到。不光如此,还得有命消受才行。最尖端的军用神经植入物与频繁的手术保养。那可不是普通人的肉体能承受的。

“对不起。”他道了歉,再度按下开关,重新进入她的目镜广播装置,“那什么,我能不能就是看着?”他问,感到自己的嘴角可怜兮兮地撇了下去,“我想见识一下这次行动过程。”

“随便你吧……”Belle听上去不像有那个心思理会他。她挎起突击步枪。“连上我。”她吩咐。视野死角里某人伸出一只手,递给她一套耳机/麦克风,已经剥好了气泡袋包装。她用指甲盖揭开贴喉式麦克风上的一层塑料保护薄膜,把微型麦克粘到晒成均匀棕色的脖子上,按紧。

“共联。”她沉声说。

她目镜内侧的橙色屏幕上亮起一个金黄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又一个……沿着彼此之间延伸而去的虚线依次被点亮,连接成一道古怪的星座,各自闪烁了一阵之后又稳定地黯淡下去,直至光泽完全熄灭,代表链接成功,通讯控制协调协议开始生效。Brett下意识地清点人数。七个。算上他和Shaun是九个。再加上网络空间里的Yuki,十个人。无一例外都是Belle这边的。他看不见他们,但能听见频道内他们的呼吸声,细小的声响像是来自颅骨孔底部。

“嗨,所有人,”Belle说,“我们的破冰手上线了。Brett,跟所有人打个招呼。”

“哇哦,要么这小子真的很厉害,要么我们很快就要送命了。”有人通过链接说。其他人则善意地哄笑起来,现场的紧张氛围略有缓解。Belle抬手按住喉麦:“少贫嘴,”她似乎也笑了,“都打起精神来——我说过什么来着?无线电的利用必须保持在最低限度内,对周围环境没点眼力见可救不了你的小命。”

她转动头部,看向外勤小组的另外几名成员,轮流对停留在视野里的部下点点头:Alex,Oliver,Georgii。天,他都没注意到Oliver是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他老想让Belle的眼睛转过去看看还有哪些他熟识的面孔,这种被动感渐渐让操控手有些烦躁起来。Brett抬起开关揿钮,切换到控制台上定了定神,随后又快速切换回Belle视角,恰好看到Jason右肩挎着灰色钛合金制的光学式微型激光枪游荡过来,可折叠肩架收纳在外骨骼内侧,边走边低头检查集成式电池组成的枪托。Zach摘掉了眼镜,插在作战服的胸袋里,正对着胸廓上的微孔带整理那些小仪器的位置:信号发射器,扰频器,甚至还有一铁盒嘎啦嘎啦响的薄荷糖。逆光之下,他那张娃娃脸越发年轻得不可思议。

“还不动手吗?”Georgii问。他有一张格外能彰显北欧人血统的面孔,以及与之相称的雕塑般的面部结构,穿着一身黑色作战服更显得面罩边缘露出的皮肤雪白。

“我们的人先去确保多用途战斗机。”Belle说,她的声音比起其他人要稍微清晰一些,“O’Brien,情况如何?”

“目前一切正常,我想没什么大问题。”Shaun拿着一块平板监视无人机岗哨的情况。此刻,它们正伪装成派对的助兴道具在那截废弃公路上空嗡嗡盘旋。镭射灯的污染模糊了星光,夜空下人们浑然不觉地狂欢,对饮,手舞足蹈。Brett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群影影绰绰的鬼魂。远处似乎有人点燃了篝火。

“估计离抵达还剩十分钟——”

Joanne拖长了调子播报。代表她的小黄点在地图上之字型移动,速度敏捷得不似人类。佣兵们纷纷动手解除起枪身上的保险。调车场塔台的探照灯光束来回划动,每隔几秒就明晃晃地晃过来,那瞬间枪身的反光刺得Brett简直睁不开眼睛。Belle的太阳镜似乎完全没有消减强光,不知道她的视神经植入物是否针对这点进行了补偿。他暗自思忖,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注意到她切换到了射击护目镜模式:右眼视野周围有夜视测距器,传感元件闪烁着实时气压和风速。

没有什么比这个细小的发现更能让他突然意识到任务就要开始了。此时此刻,就在此地,所有事情都变为了真实的;不再是某个简报里的一部分,战术预测的一环,赛博网络空间里的一次模拟运算。恐惧在这一刻袭来,简单而原始。Brett深深地呼吸,并起两根手指贴上颈动脉,默数自己的脉搏:肾上腺素激增的效应正在消退;神经边际效用即将生效。他现实的肉身与自我的意识很快就会遗忘彼此的存在。他竟有些怀念那种感觉。当激素作用下冰冷敏捷的疑惧在某个时刻达到阈值,他将沉醉于随之而来的那份超自然的宁静。

“好了孩子们,整整三个月,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时刻而训练的。”Belle按住喉部的麦克风,“现在,咱们这位显赫的要人就快落地了。他可以活着捱到保坂,在那儿度过人生接下来的六十年或者八十年,又或者宗族会连我们全部干掉——我们能让那种事情发生吗?”

佣兵们在暗处回以摩拳擦掌式的轻声嗤笑。她满意地点了一两次头,就好像部下能看见她的首肯。仙人掌在她的夜视仪里是温热的近乎乳白的薄荷绿,歪歪扭扭的枝杈上一层针尖如同簇生的发亮的白色毛皮。有那么一瞬,Brett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沙漠植物的沥青味。“干掉他们,牛仔。”Belle对他低语,松开了按着喉麦的手。他深吸一口气,探身向前,用掌根把破冰程序推入槽口,就像一个对街机游戏充满信心的孩子,把游戏币狠狠塞进投币槽。

“来吧,Brett,这里交给你了。”Yuki的声音横插进来,冷静而干脆,“让我们看看你闯过黑冰的本事,小提琴手。”

Brett启动他的跳板战术,接入Chen给出的坐标。一片沸腾的银色幻光扫过他的视野,矩阵世界在他脑海里展现开来,在眼睛后方形成一堵晦暗的霓虹之墙。Yuki在他耳畔倒吸一口冷气:“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她忍不住问。

眼前的暗影之墙被扯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仿佛一只无形的利爪刚从这里肆虐而过。曾经规整如一个太阳系的核心数据层如今成了一片凌乱的废墟,Brett输入一段Chen给他们的序列,随后便精准地从那堆废墟中间滑过,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目标所在的那枚淡蓝色圆球早已不见原形,它的格栅状表面黯淡无光,外壁被撕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恶意软件和的攻击性AI防壁在大快朵颐。修复程序伸出一簇簇调节器上的拾音臂那样的结构,快速但徒劳地织补着冰墙上的漏洞,可还不够。远远不够。Chen用的那东西更快。Brett从未在赛博空间里见识过这样的破坏节奏,连稍微接近一点的都没见过。宗族那号称无解的冰墙正在碎裂开来,碎片在那个程序的冲击下分崩离析,如同碎裂的镜片,甚至无法落下就已然弯折伸长,迫使缺口不断扩大。他找到服务器根目录的位置,毫不费劲就钻了进去。这里的空气稀薄、纯净、清凉,充满光电子和自由离子,令Brett在数个微秒间有种回到位于美国东海岸的家中的甜美错觉。

“操,这鬼地方简直像被中子弹轰炸过。”Yuki说。

Brett赞同她的看法。不过传输过去的矩阵模拟器画面上可看不到他眼前这幅惊心动魄的景象。他依稀辨认出了这程序的一些组成部分:一度封闭在黑冰内部的那些狂暴漩涡全都闯了出来,所有承载的意识忽然获得了自主权,如同成千上万匹脱缰的野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却又被冰层自身的结构羁绊住。它们不停吞并彼此,快速交汇,达成融和,最终合流成一股统一的力量,旋风般扯碎了头顶虚假的暗夜。数据结构从四面八方被吸入巨大的涡旋底部。那龙卷般的管柱在扭动,在挣扎,在生长,试图把抓到手的一切都吞入那粉碎性的旋流当中。Brett皱了皱眉,这样下去,在定位到目标之前他就又得平线一次了。他带着自己和破冰程序不断上升,锐利的透明冰层碎片不断从他脸颊旁边旋转着离开,几乎将他割伤。

“怎么回事?”Belle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出什么问题了?”

“很棘手,”Yuki急促地说,她好像忘了自己此刻只能自言自语,“Chen不只开放了权限,他还往里面放了点东西。如果我们动作慢了,以这东西的速度,它会把附近数据网里的一切都摧毁了,不只是破冰手,连我们已经搭好的传输隧道和通讯线路也会被卷进去……”

Belle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相同的问题。Brett无法回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已深度潜入,绝大部分感觉中枢都用来处理操控台的输入信号,还有一部分被动接收着Belle和佣兵们的交谈,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轻轻落在桌底无线电收发机的踏板上,如同一根悬在意识表面的针。液体会在到达某一定点时停止扩散,这时液体的表面张力达到最大,使整个表面绷紧,就像一层薄膜。他莫名想起这段原理,记忆里不记得是用裴还是连续体的声音说出。Brett侧耳倾听,此刻,外界响动无法进入他的意识表层,任何声音听起来都像是他脑海里播放得太久而被遗忘的背景音乐。他感觉到一阵全然的宁静,正是他在等待的那种。没有呼吸,没有紧张,也没有任何阻碍他行动的敏感情绪。他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珍奶,他抬起双手,面前的黑暗中亮起一个键盘的形状,就和他操控台上的一模一样。他开始敲打:撑住权限缺口等我出来,好女孩;顺便告诉Belle,我要和黑冰再对接一次。

“老天,”不出一秒钟Belle的答复就来了,声调带着执行命令时的士兵特有的游离和漠然,“你可真是一点也不着急,是吧,Brett?”

Brett切换视野,从战术目镜的环境音拾取装置里听见了飞机在上空俯压逼近的声音。Belle已经起身,正在走向废弃公路尽头,枪握在手里。她抬起头,那架小巧纯白的喷气式客机出现在夜空下,呜呜着低空滑行。发动机正在减速,准备在小队成员打造好的高速公路夜光跑道上降落。有什么东西在它带起的强力气流中扑腾,也许是风雪衣夹克的一角,也许是篝火聚会人群的尖叫和四散奔逃的脚步。“他到了,”Belle仰着头说,“第一波喷涌,然后就放手去干吧。祝你好运,Brett Yang。”

Brett踩下踏板。B、A、E,他在心中默念谱号顺序,然后抬起操控台上的开关,再次切换,将破冰程序的箭头对准身下那丛龙卷风阵营的中心。假如他的直觉没有错……

“Breeetttt——”

Yuki被突然切断的残留信息在他脑中延宕,如同空谷回音,尖叫着他的名字。她大概在矩阵模拟器上眼睁睁目睹了他的信号点突然被黑冰吞没,消失得无痕无迹,但已经来不及阻止。Brett好奇那看起来会不会有点像一个业余剪辑师做出的劣质特效。别担心,翻译师,这次可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了。他在心里对她说,接着把注意力转向脚下的黑冰。好了,他思索,现在你能做到的最好也是最快的防御,牛仔,就是进攻。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俯冲而下。漩涡像黑洞般吸引了他的质量,开始把他拖向风暴中央,拖向永不停歇的强烈旋转湍流。这一次Brett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顺从地开放了全部感官接口,任凭它将自己吸纳,哪怕疼痛就像滑进了一条没有尽头的管道,剐蹭着一千条锋利的焊缝。他的感觉在速度中扭曲,一时间竟有种诡异的错觉,似乎他手握操纵杆,正在驾驶一架小飞机。

Brett下意识地活动十个指尖,指腹下只有键盘的触压感。那让他蓦然明白,自己驾驶的可不是什么飞机。他努力攀住那种触感,感到那毛细血管密布的末梢最微弱的颤动和风暴的节奏完全一致,就像并肩行走一样一起脉动着。这一刻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两条线突然分开了,他的意识从操控台上甩了出去,陡然落入那片熟悉的晦暗海域之中,吞了一大口冰冷的海水,嘴里满是苦咸的疼痛。大口大口的吞咽让他浑身高烧似的发冷哆嗦,寒意攫住他的五脏六腑,也许最终会完全包围他的心跳,但是现在还有时间。Brett摇晃着站起来,把破冰程序留在身后,这之后的路再也用不上它了。他跌跌撞撞走了两步,毅然跳入海浪之间,掉头潜往更深处。

深水里有一道阴影在等他。他有他的任务和特质,即使在数据网络——他的归处——之中,他也并非无所不能的,他只能以特定的方式出现。他看着Brett,这回没有一丝惊讶。Brett让自己漂向他。那张并不精致、熟悉得出奇的脸上显出一抹默契的了然之色。他和这阴影同时伸出手去,攥住彼此的手腕。感觉像是在抓海草。Brett张开嘴,口鼻冒出一连串气泡。第二次似乎比第一次更难熬些,他的胳膊和腿已经动不了了,疼得要命。一阵缺氧的血液隆隆声在他耳中回响。阴影拖过他的胳膊,牢牢拽着他。他沉没得越来越快,几乎就快要融入、消散在大海中。片刻后,他的双掌总算触摸到了海底的沙石,他用手指向下掘去,把沙层扒抹开来,露出一枚铰链活板门上的提环把手。

Brett笑了。“看上去很眼熟。”他说。

“请原谅,我只能用你记忆里已有的东西来构筑事物,因为我就是这样设定的。”影子在他身后说。他越过Brett肩头探出一条手臂,和他一道拉起了提环。门板松动了一下,打开了,他们几乎是顺着那条缝隙被吸进去的,活像抽水马桶。影子带他转了一个大圈,稳住。他们停驻在贴图沙滩上方。那个Eddy Chen穿着他在卫星图片里见过的条纹海滩衬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清晨日出时分的沙滩上,一只手端着马克杯,另一只手边走边甩着一副橙色墨镜架。马克杯里盛满了深黑滚烫的咖啡,还在冒出袅袅的白色余温。

“那也是你吗?”Brett问。

和Eddy Chen完全一致的人影摇摇头。“不是——顺带一提,和你另外一天在这里见到的他不是同一个人。”他说,“那只是我制造出来引侵入者上钩的陷阱。这个,是他的记忆——真实生活中的记忆,在这个地方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与现实毫无二致。”他低头去看,“现在的时间是清晨四点,这是他最宝贵的时刻之一,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过这个他还无从得知。生活在这里仍然必须是生活,我的朋友。”

Brett扭头端详那神色宁静的侧脸,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违和感所在:人类即使在平静无表情时也会下意识地调整面部肌肉,以获得最佳效果,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张肌肉完全放松的自然的脸,那是不属于生者的宁静,没有丝毫生命的特征。“你不是Chen,对吧?”他说,“你是谁?”

这个Chen用瘦削的手指碰碰嘴唇,带过一抹微笑。“猜猜看。”他说,“你是如此敏锐,恐怕心中已有答案。”

Brett深吸一口气,“你是‘反捕’的基础AI。”他大声说,声音响亮地在虚空里回荡,“市面上的‘反捕’程序都是上过限制器的官方调试版本,这里——在这里的这个东西,”他用力跺了跺脚下那道消融无几的黑色屏障,“才是‘反捕’的真面目,对吧?你捕获每一个接触到你的破冰者的意识,切断他们回到肉体的通道,用交织着记忆和虚构的无限循环把他们永久地囚禁在这里。好恶劣的做法,”他慢慢转过身来,肩膀弓起,浑身发抖,“那些人的肉体在现实里慢慢死去,意识却以为自己还活着。难怪他们会挣扎,难怪他们疯了一样想要找到出口。他们被你诱导,自动把来人当成了一个新的缺口,是不是?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破冰客源源不断地放进来,这些意识就会绞尽脑汁地攻击对方,结果只不过是被拖入那个人创造的又一个新循环之中。这座冰墙的确是不可破解的,没有人可以预测它或者解析它,它没有特定图案,没有组合模式,它用来编织攻击性防壁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人,你们用思想盒——不,比思想盒更好,你们用无数活人的意识不断嵌套,打造出一个活死人之墓——”

“很高明的设计,你不觉得吗?”阴影抬起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一下子止住话头,快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同时也很有讽刺意味;这些人毕生所学的破解技术到头来却被他们用在破解自己的同族身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称得上‘反入侵’三个字呢?”

Brett对他咧出牙齿,“宗族是怎么骗过他的?”他问,很相似却并非Eddy Chen的那东西做出一个几可乱真的惊讶表情,“噢,少来这一套,不然他以为那些被捕获的意识后来会怎样?”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阴影说,“遗憾的是,我们也是尝试过后才知道。长年困在循环里的意识并不会一成不变,数据网络可不是承载人类意识的好去处,信息每日高速流动,无尽交互,和肉体一样,意识在这里同样会磨损消耗,会老去乃至消亡——不如说,失去了肉身作为基座的意识反倒更加脆弱了。不管是曾经多么厉害的破冰客的思维,一段时间后也会失去那股充满活力的随机创造性,逐渐变得可以预测。不过,宗族发现,在这一过程中,也有些东西会剩下来。”他轻点脚尖,天际边的乌云如同受到召唤一般朝他们脚下聚拢过来,“最初的破解目的渐渐被遗忘,成为一种道不清的执念,最终退化为最原始的攻击欲望,这些意识会不分对象地骇掉他们接触到的任何人或系统,就像一个暴食症患者,不挑不拣,狼吞虎咽,过后又把咀嚼过的碎屑一股脑地吐出来,毫不留情地转移向下一个目标。”

乌云越积越厚,墨西哥海滩的天空压下漏斗状的云柱,海水倒吸而上,Chen停在海滩上,惊恐地观望着这一切。他倒退一步,马克杯从他手中滑落,然后他拔腿狂奔,冲向峡湾深处。透过肩头与他相接触的那只手,Brett知道这个幻影的脉搏频率,知道他一步迈了有多远,精确度远超过地球上任何一个物理学家的预期。这些数字由一个数学系统编码,而这个系统就存在于他身旁这个AI的电子回路之中。

“我很肯定这应该不属于他记忆的一部分吧。”他说,直觉已然猜到些什么,可仍需要一个确证,“你对我说了真话吗?”

“是的。”

“条件修正:你对我说的一直是真话吗?”

“据我所知的范围里,是的。”阴影回答,听上去很真诚,“我没有骗你,朋友,欺骗不是我设定中的功能。”

“那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地方?”他问,依然没有挣脱那只手,“另一天我遭遇的那个Chen可是很不希望被找到这里。”

“他给自己做了这个地方是因为他很孤独,”阴影说,“而且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补充,Brett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请别这样,”阴影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创造者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不是一个无辜之人,可结果已成事实,那不能代表他的意图。事实上,他很尊敬你的族群,你们很大胆,很自由,永远在冒险的路上。他也想要接近这样的自由,但是他不被允许那么做,所以他想出了这种办法。他设计了我的原型,收集那些失落在数据网里的意识,置身其中,这样他就能假装变成你们中的一个。他想要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可是那么做对他们不安全。这地方是他留给自己的,只有这样接触他的那些人才安全。”

Brett简直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Chen正惊恐地扎进海浪之中,推着一个像是白色胶囊的气垫飞行模组。

“快让他停下来,”他嘶哑地说,“他会伤到自己的。”

“我无权让他停下。”影子感伤地说,“这片海滩本来也只能有几个小时的生命。”

Brett不得不重新打量他:“你的图灵等级好像和同规格的AI很不一样。”

“嗯,我只能说——其实我能给你的答案远不如你的想象力——以我本来的功能来说,我是有点突破极限了。”阴影谦逊地说,“好吧,好吧,我确实也混进了别的东西,”他举起双手,“对于一个冰墙程序的AI而言,我的能力似乎稍微过火了点,可是,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我没有被给予知情的权限。我猜想,是我的创造者近来有意改变了这一点。我不清楚他做出改动的理由,只是执行给自己的命令。”

“你只是个AI的话,他的本尊在哪里?”Brett转过头问,逼自己别再盯着那片沙滩和那个惊惧的幻影不放。

“忙着(Occupied)。”他轻描淡写地说,“切换过去看。飞机快要着陆了,可惜遇到了点小情况。那个女队长在找你。”他竖起一根手指,那扇破烂锈蚀的金属活板门凭空出现在他指尖所指的遥远上方,活像个贴错了地方的CG图片,看起来有些滑稽。

“等等!你还没回答——为什么Chen要执意毁掉自己储存的记忆?”

他本想继续逼问,但阴影只是伤感地微笑。“我已被释放,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我的一部分对这个系统里的某些特定东西毫无抵抗能力,你要担心的不是它会不会吞噬掉外面的冰墙,而是它是否会直接摧毁这整片网络区域。那将把你的同伴们也卷进来。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切换吧。我会为你多争取两秒钟的时间。”

他对Brett张开双手,手心里是一个亮白色的小方块,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他切换了。


——Brett躬身吐出一大口混合着血腥味的唾液。他刚才无意中把自己的口腔内壁咬破了。喷气机在轻啸。人群中一个女人被什么力量猛地往后抛起,背撞上卡车保险杠。Belle视而不见,弯腰从她软绵绵滑坐到地的尸体上跨过,冷酷得Brett甚至迟疑了零点数秒才确信那女人是个真人。喷气机迫降的气流像雨水铲起蚂蚁窝一样卷起了她。“该死该死该死……”是Yuki独特的祷文。她向来轻快的声线带着几分抖动。一小时前还在狂欢的游客此刻如同烟花逆放,由四散状态逐渐靠拢成一团,蜂拥冲向开阔地带。嘈杂无序的人声噪音自发调谐成同一种节奏,同一股呐喊,同一个声音。那种声音,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而喷发出的哀号。沙地上零落着受伤的人群、衣服和鲜血,还有些人被其他人踩踏而过,蜷缩在尘土里呻吟。

Brett瞬时把自己拉回网络里。他以前也曾目睹过恐慌爆发,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还是头一次。他强迫自己切换回去。调车场的指引灯混乱闪烁,车辆开不到营地出口就撞击在了一起翻滚,发出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人群惊惶闪躲,喇叭的锐鸣像是荆棘丛生。混乱中有一辆油罐车爆炸了,碎玻璃、油罐金属壁碎块扎入人群,让他们目瞪口呆。一个司机捂着伤口仓皇爬出像只铝罐般挤扁了的卡车头,在沙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哭叫声、呼喊声、爆炸声、玻璃碎裂声,交织成声部复杂的无调性音乐。Belle跑动起来,“他没燃料做最后一圈减速了!”她的吼声淹没在超轻型私人客机的引擎里。喷气涡轮在她头顶轰鸣,发出如急刹车般高亢粗劣的金属哀鸣,断断续续地嗡嗡震动着,渐渐小了下去。“让那些白痴从跑道上下去!”她对着喉麦大叫,“飞机会坠毁在他们身上的,驱散他们,重复,驱散他们——”

她的命令在频道上空回荡了一次,两次,接着她从大腿侧面拔出了枪。枪声和子弹头撞击人体爆炸的声音难分彼此,给这曲恐怖乐章添上了最后一节噩梦般的旋律,每一小节都由爆发式的三连音符引导。人群的惊叫紧随而来,又戛然而止。血腥的乐句不断往复。她率着一个三人小队的成员边射击边往手术舱的方向撤去,那双称职的手掌稳定地握着枪柄。破碎的尸体很快开始在沙漠公路上堆积,绽开的内脏和碎肉仿佛是要一笔笔涂抹出一条备用的紧急跑道。Brett难以遏制地涌现出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如同条件反射。他一把从操控台上拔下接收开关,发现自己下意识已退缩回网络空间之中。

“Brett!谢天谢地你出来了。”Yuki的声音淹没在通讯干扰的静电中,几乎难以分辨,“听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没有时间接管再重写冰墙了,任务随时可能失败,我们得做完能做的事情,现在就切进去!快!”

她把他推回权限缺口之中,时间读数在他眼底大大地打出4:45:20,后面跟着两个大大的惊叹号。他刚才在那里面待了还不到五分钟,感觉却像和Chen的影子交谈了好几个小时。

Brett跳转过两个节点,这次轻而易举就伸手将圣诞树顶的北极星握入了自己掌心。这件事并不难,整个储存区上的八道门锁就像被人用斧子劈过似的。他从锁缝里伸入,小心将它抓取出来。那格方块不再散发着诱人一探究竟的光芒,而是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灰白。从蛋白宝石到鹅卵石,他想。触碰它的时候,他的视野变成了球形,似乎是一张视网膜覆盖在了球体内面。他的破冰程序从下方乌云层中滑出,竟还完好无损。它的后方是闪亮的核心数据与其间威严的灰色空间。无数电子署名专利之间,墨西哥海滩的景色一闪而过。

环绕着海滩上的那个空间,实验室冰墙正在解体,大块的冰层、暗影闪烁着消失。他没有时间可以等,阴影会帮他延缓程序的执行时间,只有两秒钟可以让他完成切入操作,时机必须精准无比。他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方向,探出身去,重新摸到搭在操控台一侧连着接收开关的那根缆线,做了个深呼吸。

他刚切换到Belle的广播装置之中,喷气机就出现了,完全是一大团黑影,没有开灯就飞近了。引擎逆向喷射着小股气流,机翼起合间摩擦出不详的火花。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它就要强行着陆了的时候,喷气机又发出了几下古怪的嘎吱声,以人类驾驶员不可能做出的极限姿态倾斜转向,勉强拉起铰接的金属机身,滑入了最后一圈绕飞减速轨道。

“他做到了,操。”有人在感慨,“还以为这次肯定要搞砸了呢。”

Belle猛然转向那人。他背后,卡车的车厢门突然从内侧撞开,一个身穿全套淡绿色纸纤维防护服、戴口罩的身影始料未及地冲出了门口。“关上门!”Bihn慌忙挥舞双臂冲他们示意,“别出来!还不到时候!”那人影停住了,显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从身形上Brett看不出是谁。手术舱内部柔和的光线照着全副武装的医师,在喷气机降落掀起的漫天黄色烟尘里投出一个鲜明的黑影。骨导耳机里同步地传来Belle的怒吼,在颅骨内张牙舞爪:“白痴!是谁让他们出来的——”

太迟了。一颗照明弹突然亮起,仿佛一只眼,始终伺机窥视着这个时刻。它燃烧的镁光火焰骤然划亮整个夜空,发出节日烟花般咻的一声,带着无形的震荡波向外扩散,啸叫着传遍了平坦的沙漠营地。Belle迅速卧倒,翻滚到一丛棘刺植物间。接下来的头几秒钟似乎没有任何声响,连逃命的人群都沉默下去,张大了嘴巴呆呆地仰望天际。Brett透过她的眼角看见Bihn和Leonoid跌跌撞撞跑过灌木丛,冲往最近的掩体,可是来不及了,不知从何处响起的自动武器连射声穿透了他们的腿,继而是躯干,钉进沙地里激起一大蓬血雾。惨叫声齐齐爆发出来。几光年之外的电子虚空里Yuki正在大叫:“Brett!你还在磨蹭些什么?!这地方就要撑不住了!”

Brett攥紧手心里的小方块,活人濒死前的哀鸣阴魂不散地萦绕着他的听觉神经。他切入网络,球形视野下,他看到另一个时空里的Chen又回到了那片海滩上,端着咖啡。某个时刻他无心地抬起头往上看,对着天际压下的乌云皱眉,回过头去呼喊着什么人。从那双眼睛里,他看见了一个面色苍白、憔悴疲惫的人,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紧闭的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青黑色眼圈,头上戴着银色的电极。那人嘴唇周围泛着一圈青色的胡茬,显然很久没有刮胡子了,脸上满是汗珠。他从他眼中看见他自己,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惊惶、疲惫和忧伤。他的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好想哭。

“对不起,”他比着口型小心翼翼地对幻影说道,“我会替你记得这一切,我发誓。”

实验室残存的防御壁垒从数据高塔后面升起,它的原型让这片游戏场为之失色。Brett垂下头,把事先编写好的指令包狠狠刺入方格之中。数据流从裂隙间喷涌而出,一瞬的错觉中,它就有如血液般温暖地淌过Brett的手指。格式化进程开始了。他继续深入,破冰程序的箭头完全扎透到冰壁背面,带着倒钩猛拔出来。一股浓稠的数据脉冲如同动脉血般直直地向上喷出,冲破了暗影中的高墙。升起中的防御系统好像突然静止了一下。那短短的一秒钟至关重要。数据流与肆虐的风暴相遇,劈出纷飞的光芒。他能感觉到系统的力量蓦然消减,信息层开始松动。

“撤出。”他说完就拔了线,一下瘫倒在折叠椅里。大脑里突然没了声息,他的意识聚焦,眼前仍是昏暗干燥的水泥房间,带着淡淡灰尘霉味。有那么一秒,掩体外的躁动愈加猛烈,摇撼着地下室的屋顶,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刺啦刺啦的静电杂音中又多了一道音轨。珍奶关注地靠近,生着一簇白毛的粉色尾巴尖来回扫过他的太阳穴,嘴唇开合,像是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Brett用带着触觉反馈手套的手捉住她的尾巴,疲惫地拨到一边。“抱歉,不是今天。”他说。

他坐起身,带着些微惯性的眩晕感。没有以往聚精会神地完成了真实行动之后的成就感,Brett从未在任务里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不确定性。他们搞砸了。他的直觉搞砸了。他反手抓起椅背上的背包式外套,从玛斯-新科电脑上匆匆拔出AI全息投射装置的插头,卷起光纤塞进衣袋。台灯上的生物插件因为他带起的气流而来回摆荡,他看了看,最后把它也一把扯了下来,绕过头顶挂到自己脖子上,塞进衣领。

玛斯-新科电脑在他下线的那一刻自动进入了自毁程序。Brett把一块淡粉色的塑胶炸药黏到操控台上,炸药量经过计算,足够摧毁所有关联设备。他用眼镜腿粗暴地戳开炸药的塑封薄膜,放出一蓝一黄捻在一起的两根引线。点火装置事先安在了桌板背面,他钻到桌底查看,抵着酸痛的肩膀,后脑勺擦过一团乱麻的电线和连接线。险些勾住的预感让他不得不抬手护住头,结果蹭了一手白蒙蒙的蜘蛛网。真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蜘蛛下来这里面,他明明重新洒过了驱虫信息素……他皱了皱眉,随手将蛛网从指间掸去。蛛网似乎新结不久,蛛丝又韧又软,有种黏黏的灰尘触感。他继续查看。

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是突然,他停了下来,盯着指腹上亮晶晶化为齑粉的蛛丝,后颈上汗津津的毛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他感觉到了……恐惧,感觉到它与自己堪堪擦肩而过,感觉到它残留下的冷飕飕的磁场。他跳起来,不消多想,长年的街头生存经验与训练有素的牛仔直觉已令他拔腿狂奔。地下掩体内反常的安静,活板门洞开着,装甲车不在原地。他奔出废弃修车铺,边跑边凭肉眼疯狂搜索着Belle。一瞥之下,他看见了卡车,集装车厢早已千疮百孔,连同里面暴露出来的胶囊型手术舱;看见一条断臂套着熟悉的外骨骼,露出一截烧焦的袖口上有鲜血闪耀。

喷气机出现在头顶,低得难以想象。Brett在奔跑中瞥见了它优雅纤细的机翼尖,还有缓缓放下的起落架。他不由得暂缓下脚步,明知爆炸就在身后,他还是几乎呆立在了原地。气流吹得他趔趄着回旋了身体,想要稳住脚下重心,但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脆弱的三角起落架:那上面攀着一个戴风镜的人影,戴着亮起一只红眼的视觉增强盔镜。

他在那里,他对自己说,一阵欣喜若狂。Chen在那里,独自一人,裹着防寒风雪衣,戴着他为自己改装的红外线夜视仪,低头寻找他们为他标出的两条引航点线。Brett的脖子酸痛起来,他望着飞机的黑影沉甸甸地掠过路灯柱折断的尖端,内心不知为何想要大笑。“大胆的家伙,”他充满敬意地想,“你一定是真的很想逃走。”

第一颗照明弹彻底熄灭时,他恰好来得及冲进一处房车残骸的阴影里。第二发照明弹几乎毫无间隔地升起,方向无疑来自宗族实验室一带。它的尾焰随风飘荡,曳着一条慵懒的弧线坠向地平线,强光下的沙漠公路调车场惨白如雪地,映照着地平线上发射出的一列曳光弹,白烟的弧线优美得让Brett想尖叫。追击导弹在雪亮的天幕上张开了天使的羽翼,弹幕接连咬上轻型客机的尾翼与涡轮发动机,失血般溅出一道道冒着浓烟的火星。

降落吧,快降落吧,我们会带你走的。他再度奔跑起来,跑向他希望是预定撤离地点的位置,眼睛盯着正在剧烈颠簸的喷气式飞机。接二连三发射的强光使夜视仪短暂失明,无法看清降落带。那一刻他似乎看见Chen松手坠下了起落架。飞机一瞬间失去控制,在远离跑道的地方强行着陆,前轮猛撞上路灯杆。机身在滑行中途一折为二,向前翻滚着解体开来,摔进机头掀起的大片尘土里。

Brett掉转过身去狂奔起来。爆炸的火光在一瞬间来到他背后,尔后才是那声巨响。震荡波把他掀翻并向前甩了出去,又将他重重摔下。夜空和沙漠以九十度角翻转着——好几次——背包里的小野-仙台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背部和后侧肋骨。痛苦的血色在眼前绽放。地面呻吟着。大块的尘土、砂石和滚烫的烤焦金属块纷纷砸下,飘落。他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赛博操控台,抬高一边手肘护着头,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胸前袋里的AI装置。最后翻滚停止了,他倒在地上,隐约看见一团橘黄色的火球笼罩了不远处的手术舱,知道Belle发射了那枚反战车火箭弹头。

他拖着一条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鬓角有什么湿湿的东西随之淌下,他抹了一把,是血。肾上腺素激长让Brett感觉不到疼痛,他把血擦在沙子上,磨破皮的手掌无谓地沾满了粗糙的小沙粒。尘土和烟雾中的呼救与尖叫都像隔了一层隔音海绵。Belle。对了,Belle,必须得告诉她……

他一瘸一拐地起身走了两步,拔腿跑向弹道尽头,不时小跳着挣脱绊住他脚腕和鞋带的簇生沙漠植物。第二颗照明弹熄灭下去,枪声还在持续。他无瑕在意流弹,只顾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堆焦黑燃烧的钢板。火光足够明亮,他能分辨出Belle半跪在地,手肘撑在膝盖上,刚刚将火箭发射器卸下肩头。一只黑盒子贴在舱门外的控制面板上——她肯定用了强制解除程序暴力破解,却好像等不到舱门自动开启就又对准它轰了一发,炸飞了它的整个机械装置。空气里充斥着复合固体推进剂燃烧的化学味。她把发射器甩到背上,徒手攀上飞机残骸变形的表面,抓向入口内部暴露在外的蜂窝状材料层。

“别过去!”他跑向她,大喊着。他的嘴里有沙子和燃油的味道。“任务失败了,Belle!这地方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宗族知道我们在这里!一直都知道!他们就等着Chen叛逃的这一刻把所有相关者都除掉!营地里有人是他们的眼线——”

“抱歉,Brett。宗族的内应就是我。”Belle说,“Edward Chen是我弟弟。”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我发现有人把纳米通讯机械藏在蜘蛛网的丝里——Belle?”

她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

Brett站住了。他停在那儿,身体晃晃悠悠的,手指依旧恳求地冲她展开着。他呆呆地望着她。Belle撑着飞机外壁转过身来,一条手臂古怪地紧贴在身侧。血液浸透了她纯黑色的作战服,衣料吸收不了的部分正在沿着她的指尖滴落。他们无言地对视着。燃烧声不时劈啪作响。机身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断裂。一块燃烧的残片朝她飞来。她没有回头看,微微一歪头就避开了它。金属碎片堪堪擦着她的颧骨飞出去,击碎了她的一只镜片下缘,旋转着猛扎进沙地里。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她平静地说。鲜血顺着她破裂的眼睑满不在乎地滴下。那张面孔中的某种东西透过Brett的视网膜,早已深深刻入他的记忆,挥之不去。他心想,自己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么显而易见的家族遗传性呢?——姐弟两人的侧脸轮廓简直一模一样。

“今夜起,我弟弟将会从这个家族的血缘之轭里解放出来,这当然都是多亏你那么努力地搞错了方向。”她眯起眼,看向他后方,“做得好,牛仔。我都没想过你能做得这么好。”她语气微讽,“本来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成的,对吧,Eddy?”


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Part.2 End


永不启程的前夜(Na véspera de não partir nunca)Part.2-4,5
http://example.com/2022/10/14/Na-vespera-de-nao-partir-nunca3/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2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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