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You Like It(皆大欢喜)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3年2月14日 19:39

Summary:某种缓慢出现的启示告诉他,相方之间不会把伪装结婚当作是帮忙。




伊藤躺在床上,瞪着眼熟的天花板,反思着自己的计划怎么会夭折得如此彻底。他把怒气都迁到畠中那老爷子般的冥顽不化头上。他的相方,那个纵容着他醉酒拉自己去区役所登记的畠中,那个会因为他一条短信就来车站陪他,尽管他自己更想一个人待着的畠中;那个毫无怨言地端着一塑料杯咖啡,不问原因也会跟着他在油管视频里出镜的畠中;那个和他在伊势丹百货的地下商店街里漫步,挑选白情节回礼的畠中(是的,他的确记得这个);那个为了替他向家人圆谎,而愿意和他扮演成既婚者的畠中。

那个说了喜欢他,毫无疑问想要他,甚至可能在恋爱意义上爱着他的畠中。而就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却坚决不肯“占他的便宜”。

伊藤翻过身,泄愤似地使劲捶打了一下畠中的枕头——在门口待了十分钟、察觉到畠中真的不打算追出来之后,他擅自跑来了板桥的合租屋,强迫畠中的两个后辈陪自己喝酒,还恐吓他们不许发Line告诉畠中自己在哪里。现在想来根本想不通是出于什么心理。但他在太朗和柏木心痛的注视下把冰箱里的啤酒一扫而空,因此也算取得了一定报复性的成果。

眼下他占据了畠中的房间,畠中的床,(如果畠中能对他的床做同样的事,他当然也可以。)身上套着或许是属于畠中的刚洗干净的T恤。(他们三个都长得那么高大是想干嘛?为了混穿尺寸吗?)他刚才借用了他们的淋浴来给自己醒酒。太朗愁眉苦脸地将他沾满酒气的衣服抱去阳台晾晒,散散气味。而他理所当然地晃进畠中的卧室,并没有去翻对方的抽屉——那就太gay了——因此只是借用了他的一条短裤。短裤松松垮垮的,将绳结抽到最紧也只是勉强挂在他腰间。伊藤在床上翻滚了一圈,身体的翻转在多余的布料表面磨蹭出白噪音。他滚到床的右侧,皱了皱眉,感觉有些违和,又滚回了左边,把自己翻成侧躺。这样好多了。只不过当他枕在枕头上往右上方的角度看去时,一直以来的那个人并不在那里。

他几乎忘记了最初他邀请畠中和他一起睡的契机是什么了——就在他新租下的公寓里,正准备展开久违的独居生活的那个时间点上,事态突然来了个U型大转弯,提醒了他这五年来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个“已婚的人”。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为了应付沙莉的“突击检查”;趁着他把沙莉堵在玄关的功夫,畠中赶紧将放在沙发上的寝具抱到卧室,布置得像是同床共寝的夫妇,结果还是被沙莉逮了个正着:她钻出他们的伪装寝室,手里气势汹汹地各提着他和畠中的一条被子。

“两床被子!”她惊叫。指责的口吻活像他们的母亲在升学前夕抓到他去游戏厅打游戏。

那个时候畠中是怎么回答的?——在伊藤擅自慌乱起来的时候,他带着一种令人迷惑的泰然自若指出,对于平日里并没有一同起居的他们而言,习惯身边有人入睡是很困难的,要不是公寓太小他们更有可能分床睡,同时避免提到了他们这之前分开生活的真正原因。“等你结婚第五年的时候就会明白了,”他流畅地编出一溜谎话,可能这就是独属于装傻役的特技,“比起恩恩爱爱地盖一床被子,你更想在有人喝酒喝到凌晨回来的时候能不受打扰地睡自己的觉。”

“然后沙莉就认定我们在闹中年离婚危机而且都是我的错了!”伊藤在事后将沙发抱枕砸向他,“凭什么是我?你才是喜欢独处又不想被打扰的那一个!”

“现实是,我的确已经度过了很多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畠中单手接下抱枕,放回沙发上,直起身拉伸了一下背部,“……你的沙发又窄又硬,让我浑身疼。”他皱着眉说。

“那你想要过来一起睡床吗?”他随口问,并没有想得太多,“省得每次我家里人过来都要挪来挪去。”

畠中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那我改天去买两张单人床尺寸的床垫,这样我们还是分开睡的。”

“行。”他答应了。

这可能也属于畠中自白的“偷占他便宜”的罪行之一,比如他其实可以再买一套被褥然后睡地板,但不知为何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怀疑。他们是两个普通男人,这就好比是修学旅行,你不会去多想。更何况第二天醒来时,伊藤常常发现他们处于一种现在想来完全相反的状况:畠中好好地平躺在自己那一侧,一只手搁在胸口,另一只手镶嵌在两床被子之间凹陷下去的缓冲地带,而他却从被子底下伸出着一条胳膊,明目张胆地搁在畠中的身上。

他承认自己对男人爱慕男人这种事情没什么亲身经验(该死,他真该在跳进去之前多了解一点的不是吗),尽管他和一个男人假结婚了。但至少勾引一个坦诚自己对他“垂涎欲滴”的男人应该不至于这么……这么失败才对吧?

最恼人的是,内心最深处,他很清楚自己搞砸了。要不是那该死的自尊心,他早该承认这点了。畠中不想要他,因为他无法在同等层面上想要畠中——归根结底,他只是想试试给他一点甜头,说服他取消离婚诉讼。说白了,这就是一种贿赂,还是最糟糕、性质最恶劣的那种。如果畠中告诉他的离婚律师这件事,他大概又可以在起诉书里额外加上一条控告理由——但性贿赂自己的配偶,尽管只是名义上的,似乎构不成多严重的过错。

另一方面,他也得承认,没能得到的东西反而让他越是想要;即使对象是那个畠中也无法使他免俗。

他还是想不通畠中竟然宁可承受法律代价也要将这段关系的真相公之于众。见过律师之后,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必须向经纪人编出请假的借口,以便私下偷摸去各种地方更改他们的“关系”。伊藤讶异地发现这些年来,他和畠中究竟在多少看不见的地方紧密相连,只是因为那么一场喝醉了又懒得去递交另一份申请的闹剧。不仅仅是“奥斯华尔德”,他们的名字写在一起,在各种他此前从未注意过的地方;其实银行还在发实体账单的时候他们每个月都会从事务所收到一份工资明细,上面对他们的称呼连接在一起,只被一条斜线分割开来,正是共享同一份财产的相互承诺。

假结婚的现实突然间变得格外清晰。伊藤开始理解畠中找来的那位离婚律师所点出的风险:只看政府文件和财产信息,他们的确——在官方制度的定义下——就是一对缔结了生活契约的同性伴侣。那让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后怕,紧跟着是更大的疑虑:假如他们就这样不去做出任何改变,又会发生什么?很多人都说过,漫才师搭档就像是夫妇,但那毕竟和真正的夫妇还有一定差异。他们已有的关系却可以说是和真的婚姻毫无区别,一样的利害,一样的社会关系,也一样的(至少现在是这样了)公之于众。他们像婚姻一样经历过选择,经历过试错、冲动、对未来的不安,试图维持生活的努力,甚至和世俗意义上的婚姻同样,必须建立在这些年来一次次不成熟的错误抉择和互相视而不见之上才得以维系。

他看着畠中变更银行账户的户头,看着他还回联名的银行卡,看着他怎样逆运算整套系统,将他们的“婚姻”逐渐拆分至原点。看到他们本来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一一断掉,让他有种古怪的失落。畠中埋头填写转账汇款单的时候(他决定当天就把自己那部分收入转进新账户),他差点就要问那个整洁有礼的出纳柜员,有没有破产声明文件可以给他看。但她在看到他们的伴侣誓约证明时,充满敬意地祝福了他们的勇气,讽刺得伊藤耳朵发热,根本没胆量说出事实。

“我要结婚协议。”他不等走出银行就说,“这事结束后,如果我们都得赔偿保险公司的损失,那你不能拿走我一半的财产。”

畠中给了他一个古怪的眼神。“来不及了,我们已经算是婚后。还是你没注意到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他问,随后又笨拙地安慰起他:“我不会把你洗劫一空的。”

“那可太棒了。”伊藤小声说,知道自己无论是看起来和听起来都不是太棒的样子。

——他们将彼此的名字正式从自己的保险受益人里划除。

畠中顺便给自己办了新的医疗保险。他们各自的租约暂时还无法更改,因为两人将印章盖在彼此见证人位置上的时候,并没有预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但银行活期存款账户的确已经确实地划分为了两个。他们可能需要补税,还得通过经纪人向事务所报备,但再也没有分配收入的争议。伊藤忍不住想,假如他们今后还要在一起工作,还选择继续分享这部分人生,真的还会像是打算离婚的人吗?离婚这件事,不应该是把伴侣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割裂出去吗?不再一同起居,不再一起吃饭,不再分享一张床,不再混着洗衣服,不再住在一起,不再能忍受对方。就像组合解散,从此只拥有同一段过去,而未来将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

“我猜这可能是个问题。”畠中听了他的抱怨后说,“到时我们就得承认,我们都在这段婚姻中反复地对对方不忠,因此感情早已破裂,出现在一起只是为了工作做做样子。”他加重了那个音节,“出轨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总归是个百试不厌的理由。”

“好极了,至少情况不会只对你一个人有利。”伊藤嘟囔着说。说实话,他有时都快忘了畠中那些搭讪来的一夜情。他的风貌实在是很像个童贞。“但如果我们从来没有过关系,”他模仿着畠中的语气,“又怎么谈得上出轨呢?”

有一瞬间,畠中看起来几乎是无辜的样子。“没错,但我可以辩解,无法触碰你让我想和我遇到的每个女人搭讪上床。”

他愣了一下。“……真的吗?”他怔怔地问。

畠中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把这句只可能是调侃的发言当真。伊藤无法解读他脸上一瞬间浮现出的情绪,转瞬即逝;那一瞬间有点怪异的悲伤。

“对,是真的。”他最后说,听上去几乎就像是一句招认。

想到这,伊藤又忿忿地拍打起了枕头。他都那么说了,难道他还能会错意吗?本来经过了那一吻,他是觉得跟畠中有亲密线以上的身体接触可能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如果给他亲给他抱能换来上个月那个相对来说更加明事理的相方,外加还能驳回烦人的“离婚”提案,他是没有异议——至于过几年他们要怎么离婚,他倒还没有想过这个。他假设他们总是可以去咨询区役所的工作人员的。讽刺的是,在他还浑浑噩噩只想着捱过现状的时候,畠中却已经率先给自己全副武装上了一个离婚律师。他是怎么在ins上关注到他的?搜索狗狗图片吗?

他几乎能想象出畠中听到这个想法时的表情,还有语气。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律师抱有那么大敌意?他会说。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但他心里不讲理的部分认为,自己才有独家权利代表畠中说出他的想法;他已经了解他的相方超过八年,而那个律师几乎是昨天才认识的畠中,怎么可以有他的授权资格,说出的话能够代表他的真实意图?

他脑中把这部分当作搭档之间的保护欲,甚至是对相方奇怪的独占欲,拒绝承认还可能有这之外的解释。

这都得怪畠中。一个成年人应该能够整理好自己无果的暗恋之心,绝不会麻烦到他人——他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那天早上突然说出来。按照他分析的畠中的逻辑,那似乎是他不得不跟他离婚的最直接理由。所以呢?他是在告白的时点就彻底放弃了吗?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正在经受的磨难还有更加平和的方式迎来尽头吗?

他在内心细数畠中的诸多罪状,像是要等到最后才慢慢向自己揭露那些令他不安的细节。这一切本来应该都会没事的,他想。畠中只是在帮他一个忙——帮自己的相方——好吧,他承认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请求,但他们也都是对方眼中很不寻常的怪人,他们有很不寻常的关系。并不完全是友谊,比友谊还要更古怪一点。但他们本来应该能把这事处理得很好的;至少伊藤觉得自己确实能,假如他没有停下来仔细回想同性伴侣誓约制度这回事的话。

他将自己翻成仰躺,再度瞪起了畠中房间的天花板:某种缓慢出现的启示告诉他,相方之间不会把伪装结婚当作是帮忙

人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结婚。他们为了性,为了钱,为了躲避孤单,为了对意外怀孕的孩子负起责任,为了得到签证,为了申领大学补助金而结婚。他和畠中,虽说有个闹剧般的开头,但就过程而言依旧没能脱离这个范畴:他们为了金钱上的便利而选择保持已婚。但是没有人——没有人会为了帮助相方而和他假结婚。同性漫才师的搭档关系或许足够像一场婚姻,但没有人能做到真的结婚的地步。没人能那么好心。即使是畠中也不能。事实上,以他无法容忍说谎的习性,他没有当场把伊藤从登记处拖走,或者干脆直接向沙莉坦白一切,就已经可以算作是相当离奇。

当然了,人们也会为了爱——这个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没有定义又带着无可救药的浪漫意味的词汇——而结婚。很显然,那并不是他们的情形;但那会是畠中自己一个人的情形吗?

长久以来,这个念头第一次袭击了伊藤,那就是畠中的的确确、完整地、真正地爱着他,用一种最古老、最原本、最最令人不屑的方式……爱着他;那也就是说,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这念头让他太过惶惶不安,简直没有办法集中集中精神想下去。伊藤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感觉到他从额头到脸颊都为这个念头滚烫发热。几个小时前畠中亲吻过的地方突然鲜明起来,他的嘴唇快要麻痹般的发疼,被咬过的舌尖微微刺痛,还有他一下子清晰地回忆起宽大的衣物下,畠中的手指揉捏过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那双手的力道染着情欲;他的指腹在他皮肤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压力和触感,令他愚蠢的欲望又开始渐渐升起。

他当然会在这时候想到这个,毕竟——唉,还有什么比你欲求不满,衣衫不整地倒在对方的床上,并且抓着对方的枕头不放更合适的时机,来思考你相方对你的真正感情呢?

他翻回去,躺在畠中的床上,手脚伸展成大字状,笨拙地试着从畠中的角度去理解整件事。如果是他,一个月多来不停质疑着自己对相方那种据说应该是纯精神上的柏拉图式感情,而又必须和对方扮演夫夫,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会高兴吗,为自己手里现在握有了各式各样的机会去掰弯他?还是会厌恶自己在利用这整个状况,但又无法放手,因为深知错过了这一次很可能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假设他自己就很有可能一头扎入其中;就像他不顾罚金和店里的女孩交往,就像他决定去当艺人,就像他在解散后邀请畠中搭档。他会跳下去,从边缘一跃而下,因为这就是他每次所做的事,至于后果则有好有坏。然而,畠中不是他这么自私的人。尽管那么想要他,畠中却不会在他喝醉、需要帮助或者决心做些蠢事的时候会错意地上前乘胜追击(或者,按他的话说,占他便宜)。因为伊藤并不想要他,这是事实。这不像是攻陷某个女孩儿;你没法把一直以来都在和女性约会的某人,突然变得“想要”男人。

如果角色调换过来的话,伊藤只能想到这有多可怕:每一天,游走在那像衣服边缘垂下来的一丝线头般令人轻痒的边界,不抱希望地,没有出路,怀着自己心中的秘密,期待他能知道又害怕他会知道。他试着想象畠中在某些时刻偷偷放纵自己享受那些扮演出来的亲密无间,为每一次接触而隐秘地窃喜;想象他开过的那些无伤大雅的近似调情的玩笑,是因为知道伊藤会把它们当作是装傻而毫不在意,同时又被他不知情的内疚感和卑劣之心无止境地折磨。

想象这些并不难。他不是没有过暗恋某个人的经历。有时你喜欢上一个人,却对此无能为力;有时你日复一日地假装着,因为假装就是你能允许自己做的一切,因为你知道对方永远也不可能回应这份感情。到最后,你就只是放弃了,或者是厌倦了,又或者真的太累了想要停下。于是你说出来;知道你将无可挽回地失去这段感情,可还是无可救药地想要对方。

他伤害到他了吗?他当然伤害到他了。除非他就是无缘无故想做个混蛋,他才会认识不到这一点。伊藤用枕头夹住自己的脑袋,在床上翻腾起来。他将头顶撑在床垫上,反弓起身体,接着又一次泄气地面朝下扑进床铺里,用力呼吸了一声,从肺腑深处发出了一种他猜听上去有点像水壶开了的、尖锐的呜声。有点反绒的被面吸收了他周边的所有回声和杂音。他恼怒地注意到它闻起来像畠中,很整洁,就像鬼越前辈们说的,身材高大却近乎无味,只有洗衣粉味、很久之前阳光烤晒的味道和一点点汗味——很干净的那种,有些人的汗味并不会惹人厌,畠中碰巧就是这种人。

活该他今晚过得这么悲惨。老天在惩罚他。不,是畠中在惩罚他,而且不像那个躲在他们头顶天空中的神秘又不可知的存在,畠中有非常正当的理由这么做。事到如今,他只需要安静地躺着,像个男子汉一样默默承受——不是那种惩罚!伊藤生气地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到自己身上。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头脑放空,不要想着任何人或事而渐渐沉入睡眠。



“醒醒,伊藤。别闹了,快醒醒。”

一觉醒来时,畠中正在被子外大力摇晃着他。伊藤恍惚中以为自己又穿越回了48个小时前,得以将他每一项悲惨的生活选择分支修正重来。在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察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就伸手抓住了畠中的胳膊,想要将他拖回床上,想要……触碰他。这似乎是个正确的选项,因为畠中把手轻轻悬放在他手背上方停留了一秒,回握住了他的手。不在预料的展开之中,但感觉却已经十分熟悉。畠中的手不像他以往熟知的女性的手,也几乎不太像他认识的任何男人的手。他的手比较大,而且有着天然的力量,手掌很柔软,指尖因为练习吉他而磨破了皮,正在形成坚硬的茧。

“唔嗯……干嘛?”他咕哝着说,逃避般地滑下枕头,往被窝里又陷了一点。

头顶,畠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叹息。他放开伊藤的手,然后做了一件让伊藤突然意识到这不是48小时前的循环的事:他将手探进被子里,抓住他的两边肩膀,把他从里面挖起来,拎放到床上。

“快起来。”他轻声说,又晃了晃他。

稍后,伊藤会很尴尬自己的身体凭直觉做出了反应,在困倦中栽倒向畠中的肩头;但现在这一刻,当畠中下意识用手臂圈住他后背时,几乎是他经历过的最理所当然的事。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只是和畠中平顺地靠在一起,相互支撑着对方。畠中的手臂半拥抱着他。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可以忘记这不是表演,假装他们每天早晨都会这么在床上醒来,身体中流淌着一股平静的喜悦。

“你在这里做什么?”畠中有点好气又好笑地问,抓着他的胳膊上段把他拉开,“醒醒——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他难得带上了点质问的语气,“你知不知道我——”

他戛然而止,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伊藤推开他,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往后跪坐在小腿上,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眼睛。“你出来找我了?”他嘀咕,希望自己没有听起来太喜出望外。

畠中叹了口气。“一阵好找。”他说,一面将滑下他肩头的T恤领口摆正回去,“要不是太朗告诉我,我差点以为你失踪了,还打电话给沙莉叫她去报警。”

伊藤紧绷起来,眼睛开始在房间里搜寻,恰好遇上太朗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他的衣服。他看一眼伊藤,心虚地转开了眼睛,没撑过半秒钟就又八卦地转回来,忍不住看向畠中仍然捏着他T恤领口两边的手。

伊藤脸红了,又为自己的脸红暗暗发恼——考虑到他们已经“结婚”了五年,他觉得自己要不好意思起码也得为像样点的东西不好意思,而不是为了这点搂搂抱抱——更别提畠中此刻把手腕压在他的肩膀上,更多是出于限制他的行动、不让他趁隙倒回床上去继续睡的需要,而不是亲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躲开畠中的手。看着太朗小心翼翼观察着他们的样子,

他突然意识到某些时刻他和畠中在别人眼里的确很像是一对。那些触碰:他的膝盖贴着他的,把手放在他大腿上,靠过去看畠中用手机打好的段子草稿时累得只想像没骨头一样倚在他身上。畠中很温暖。那个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只有触碰到才能感受畠中原来还有着这样的体温和热度。窃窃私语的距离也好,时不时因为离谱的话题而大笑出声也好,抽烟时几乎头挨着头地排练段子也好。那些曾经很让他不爽的、他们的前辈和同期津津乐道的“这么想之前是有过迹象”的评论,他向畠中抱怨时对方脸上的神情,他现在明白了那不是听取牢骚的无奈,而是惆怅。大家觉得他们俩真的是一对,这肯定让他很煎熬。

他轻轻挣了挣。畠中会意地拿开了手。T恤后领又滑下去一点,让伊藤觉得背上有点凉飕飕的。他抓抓后颈的头发,太朗误以为他要发火,赶忙辩解起来:“我不是有意的!”他哀叫,“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当时畠中前辈就快报警了,但是伊藤前辈又不让我告诉……”伊藤瞪了他一眼,“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他闭上嘴,把衣服放在门边柜上,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伊藤松了口气。“把衣服拿给我,然后转过去。”他靠过去,对着畠中的脖子嘟哝,又合起了眼,没有远离他的打算。他们就这么待了一会儿,靠在一起。最后,他用胳膊肘捅捅畠中,结果畠中突然和他拉开距离,害他差点没能维持住自己本来就危危可及的平衡。

他把被子围到自己身上,动手换起了衣服。畠中没有离开房间,但他向来有足够的信用,因此伊藤推测他没大概在看。他深吸了口气,在被子底下快速将自己扒光。这样很傻,十个小时之前,他还故意把自己的裸体展示给对方看。但他宿醉,他头疼,他浑身都疼,他还没在穿着自己的内裤。那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刚降生,脆弱得不堪一击。

换好衣服之后,他跟着畠中走进起居室,发现对方已经打包好了他的行李。伊藤真是毫不怀疑他是怎么做到的。柏木坐在沙发上等太朗做好早餐,一看到他们就放下了跷着的腿,向前坐了一点,“你们又和好了?”

“我们没有吵架。”畠中答非所问。柏木看起来还是很怀疑的样子,“不,我是说,你们不会又达成一致了吧?”他指出,“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你对他的感觉……”

伊藤哼了一声,发现自己对畠中的两个后辈都是吐槽役的事实忽然产生了轻微的不爽。“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吗?”他嘀咕,“难道我是唯一一个毫无所觉的?”

太朗扎着围裙回过身,手里拿着给煎蛋翻面的锅铲。他们一起不思议地看着他。伊藤的喉咙被这个眼神里蕴含的谴责意味哽了一下。畠中溜达到他和两个后辈之间,挡住他们的视线。“不用给我留晚饭。”他岔开话题,“我今晚回目黑的公寓。”

当天晚上,当出租车缓缓滑向离位于目黑的那个目的地最近的停车费缴费机时,伊藤鼓起勇气,把手摸索地探向一边,揪住了畠中的两个指头。如果畠中对此十分惊讶,那他也掩饰得很好。他把胳膊往回收,试着抽回手,但伊藤牢固地攥着他的两根手指,甚至不惜跟着他费劲地翻越座位之间的那个凸起,而不是简单地从另一边车门下了车。

他觉得畠中可能有些被他扯痛了,不过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再尝试把手收回去。司机帮他搬行李箱时诧异地看了一眼他们算是牵在一起的手(虽说更像是畠中拖着他到处移动),让他脸上有些发烧,但直到他们走到公寓楼下,他都没有被随时可能会引人瞩目的事实放开他握着的那只手。

“你打算什么时候问我要不要一起上楼?”他们站在黑漆漆的楼道外面时伊藤问,抬眼望着公寓还有几处亮着灯的窗口,“因为,要是你想知道的话,答案是‘可以’。”

畠中猛然转过身——并没有顺势甩开他的手;相反,他翻转手腕,抓住了他的整只手掌,将他拽到身前。

“伊藤,你到底要怎样?”他认真地盯着他,“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

“我累了。”伊藤搪塞般地说,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心脏砰砰狂跳,“还有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真的不打算请我上去吗?”

畠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中没有不耐烦或者怨恨的成分,而是一副沉着、好奇的样子。“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他说,打量着他的脸。

伊藤在他的注视下不安地动了动。“自从你租下这里,我还没有来过呢。”他边说边到处看了看,假装对附近的街道感到好奇。

“你在zoom里见过它长什么样了。”畠中一眼拆穿他耍的小花招。

“我还没有来过呢。”他执拗地重复,攥紧了他的手。

小小的叹息,紧跟着是更加沉静的注视;片刻后,畠中作出了让步,用磁卡打开楼下的门让他先进去。伊藤美滋滋地拎起行李箱一溜烟进了门,内心止不住一阵窃喜。

畠中新租的公寓房间比起他上一次在zoom里看到时多了一些家具,变得不那么像一个上班族租下后又没有精力装修,只是回来睡个觉的地方。墙壁上挂着和他买的小地毯相同色系风格的编织物装饰,遮住了光秃秃的裸露白墙,也衬得角落那株观赏植物的叶片更加苍翠。它仍然没有多发出几片叶子,畠中大概也仍然没给它想好名字,伊藤没能去问。畠中身上的紧绷很明显,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穿着T恤长裤出来,看到伊藤还在那里似乎很惊讶。伊藤尝试将自己在沙发前的空地上安顿下来时,他在公寓里茫然地来回移动着,时不时对伊藤投以漫长深思的难解眼神。

“别误会,”他向伊藤解释,“我只是有点焦虑:需要一点空间。”

“而我占据了太多空间吗?”伊藤觉得好笑。他站在客厅中央大大地张开双臂:“拜托,就算是这样我也能容纳进你的嵌入式衣柜。”

“这是我的私人空间。”畠中从门边移开,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动作明确无误地表明他在排距伊藤,在两个人间制造出实质上的隔阂。“你闯入了它,它在排斥你的接近。”他告诉伊藤。

“不,在排斥我的接近,不是你的房子。”伊藤回敬道。他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摸到那个东西,悄悄吸了口气:“……我有话要说。”

像是要回应这个暗示一般,畠中瞬间离他三米远,和他的观赏植物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伊藤慌张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继续,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他的颧骨上方浮现出小小的红色:“——畠中悠,你是否愿意重新接纳我,维护我们的共同利益,和我一起将这段伴侣关系多经营一段时间,好让你的配偶免于犯傻、喝酒误事和民事欺诈的罪名?”

他把手伸向畠中,有点别扭地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一颗YAOKIN的钻石糖,包装纸因为在口袋里攥了太久而变得皱巴巴的,还冒着点潮湿的热气。畠中张大眼睛看着他,用不思议的力量克制住嘴角快要露出来的一丝微笑。

“请容我拒绝这个提案。”他很有礼貌地回复道,努力不让他声音里的笑意露馅。

伊藤飞快地把手往回收。“我就知道。”他长叹一声,向后倒在懒人沙发上,试着让自己别露出太沮丧的表情,“我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他嘟囔,用这句话掩饰尴尬……或者更像是一个道歉,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我是个很糟糕的对象,对吧?”他无用地喟叹着,一面抬起头来望着畠中。畠中看起来有别的话要说,但他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意味深长地表示了同意:“你是的。”他说,微微一笑。

好吧,他当然足够敏锐到能意识到这是个道歉,但又没有敏锐到明白他是真诚的。伊藤点点头,把腿交叉起来,用两只手揽住小腿,小小地蜷缩着。“你是那种应该结婚的类型。”他冷不丁说,两眼盯着天花板,“你有很多适合结婚的特质,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配偶。”他顿了顿,发现自己实在无法说不出口“丈夫”这个词,只好另找了一个关系类名词替代。

畠中安静地将双手交叉。“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应该得到结婚的。”伊藤放下双腿,向后仰过去,扭动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和位置——他从来就不喜欢懒人沙发那找不到支力点的感觉。“我很抱歉我就给了你这种东西,”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苦笑着说,“但我大概不太合适,你才是应该真正得到它的那个——和某人结婚,组建家庭,共度余生。”他舔舔嘴唇,鼻子突然有些酸涩,“以‘只上床’的关系来说,你太好、太值得了。”

畠中想了想,“而你不是。”他指出他隐含的言下之意。

“这个嘛,我想我和某人共度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没问题,很棒;一个周末可能也行。但到了星期日下午我就会开始变得很烦躁,只想赶紧溜去喝一杯。”伊藤半开玩笑地说道,感觉到畠中的视线猛地扎到他身上,他的皮肤因此全部敏感起来,感受着他目光在上面的游走。

“不,”畠中摇摇头,专注地望着他,“你才是应该更得到结婚的那个,因为你想要的那种承诺……对一个周末情人来说太特别了。”

伊藤迎上他的目光,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不巧同时吸入了一大口空气,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腰。那里有一束肌肉正在急剧抽紧:疼痛闪电般地沿肌肉群到达一侧肋骨下方,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使劲吞下一声痛吟,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盯着畠中,畠中微微移开目光,大概2厘,盯着地板上的某个小点,接着又移回来看着他,眨了眨眼,神色很慢很慢地放松下来,再次露出那种伊藤非常熟悉的、温柔稳重的安定神情。他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一个荒唐的设想突然冒出来,在他脑袋里同时敲响了一千万个清脆的银钟,就好像他可以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畠中会走过来,然后他又会吻他,他会爱上这个感觉,无法自拔。他们会拽着彼此跳进去,比之前更加纠缠不清,直到亲眼目睹他们那非常专业的“关系”在眼前终结——但现在,一切离终结都还很遥远;而畠中正确实地来到他面前,在他双腿之间跪下。

他看起来仍然像要吻自己。伊藤觉得自己大概更想抢先那么做,畠中按在他大腿上的手掌也给了他一些鼓舞——这仍然可能非常、非常愚蠢。但不意味着畠中就会停止揽过他的后背,而他也不会停下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可在他触碰到畠中之前,他又犹豫了,突然开始害怕这会不会太离谱。如果他会错意,那真是会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他们已经那么接近,甚至都没法再将眼神聚焦到对方的眼神上。他试图拉开些距离,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畠中他是否可以,但随后畠中的手抓住他的后颈,把他拉下来,为他们两个做了决定。

这个吻很纯洁。不过是唇上的一次触碰,以及两片嘴唇的简单相贴,而且并没有持续多久。它更像是一个“分手万岁”意义上的告别吻。畠中扶着他的腿侧,抬起一只手捧住他的脸。他的拇指刷过他的颧骨,轻轻顶起他的眼镜,盯着他脸上平常隐藏在鼻托与镜框夹角里的那颗痣——然后伸直身体吻了一下。

了那粒小小的痣。伊藤眨了眨眼,有些恍惚地慢慢睁大了眼睛——在倾斜的眼镜后面看起来肯定很滑稽。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终于发出声音时他觉得有点梦幻,还有点眩晕。“嗯——嗯……”他哼了哼,眯起一点眼睛,再次放任畠中亲了亲那里。这一次他的嘴唇轻轻嘬了嘬那一小点皮肤,带来了更多湿润感和饥渴。

“你的那些女伴会在这时候叫你的名字吗?”这个问题不知怎么溜出了他的嘴,“叫你‘悠’?”

畠中稍稍退开,不慌不忙地亲吻着他的嘴角,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会。”

伊藤停顿了一下,嘴唇上面的胡子感受着他们之间酝酿出的温度,接着双手捧起畠中的脸,手指占有性地伸进他的头发里,固定住他。畠中呼出的热气将他镜片下缘染上白雾。“……畠中(はたなか)。”他低低地说。

这不是个问句。不过畠中还是发出了些温和的回应声音。伊藤把他拉近,舌头试探性地哄着他张开嘴,下颚的胡子擦着畠中的脸,大概免不了会留下痕迹。他动了动,在亲吻的同时试图借这个姿势撑起身体,滑下沙发,想着畠中可能不介意他坐在腿上,但畠中突然将手指圈上他的脚踝,激得他一个激灵。“我发誓,”他让一句警告滑出这个吻,“我会使劲踢你,如果你——啊!”

畠中咬住他的下唇,有点使坏地拽了拽他的脚腕,险些让他失去平衡。伊藤生气地瞪大眼睛望着他,试图把腿抽回来,但是畠中没有松手,只是威胁似地又拽了拽。伊藤慌忙并拢膝盖,下意识夹住了他的腰侧。畠中握住他纤细的脚腕,这次将整只手掌都握了上去,充满占有欲地包裹住他的脚踝,拇指抚过踝骨的精致凹陷,在那一小片天鹅绒般的细致皮肤上画着圈摩挲,随后将他压倒在沙发里亲吻着。

他不太确定这之后还能发生什么,反正大概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假如他真的有在畠中身上期待过恣意狂野的激情表现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充满了欲望的吻,尽管畠中温存抚摸他脚踝的动作的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形式刺激着他的欲念。他用伊藤曾经鄙夷过的少女漫画电影里的方式吻他,双唇吻过他的额头、鼻尖和颧骨,再次蹭过唇角,轻柔地刷过他的嘴唇,终于和他吻在一处;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的颈背上。当他们唇齿浅浅相偎的时候那温度熨帖得他眼眶湿润,几乎快要融化。

他现在不能否认他想要这个、他想要畠中对他这么做了。只可惜他已经弄丢了那个机会,没资格雀跃又受鼓舞地吻住对方,说好吧,那我们就来试一试吧。伊藤将双手滑下畠中的后背,抱住他,提醒自己这个吻并不是因为他受到了诱惑——畠中不想要这么做,但他还是主动吻了他,因为他想要向伊藤说明自己的观点:他想要告诉伊藤他值得,想告诉他不要说那样的话,有个人喜欢着他,并且——也从他那里获得过某种幸福。或者至少他猜测他也让畠中感到过幸福。也许不是有意识的,但畠中大概能够说得上来,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推开自己喜欢的人,只为想要珍惜他。

他忽然间很想哭。他有种冲动,希望他能够在热切回吻畠中的同时把脸埋在他肩膀里。他想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然后消失在这个吻里。而这,是为了他不必在这里被自己从前的有眼无珠和自私自利压垮,崩溃地哭出来。

当然,他们最后必须分开、结束这一吻。畠中从他嘴里退出来,轻轻替他舔掉从他们嘴角滴落到下巴的唾液。伊藤不情愿地松开怀抱,俯身追随着他分离的双唇,又从他这里多偷了两个吻。

“……那么。”他说,半闭着眼,垂着头,将自己的额头抵着畠中厚实的刘海,双手搭在他后颈上。

“那么。”畠中温和地同意道。伊藤哼着鼻音应和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歪过头,黏黏糊糊地向另一边蹭去,将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我猜我应该在这一步说谢谢你,之前愿意陪我做到那种程度,让我们的假结婚看起来像真的。”他说,伸出双臂抱住他。

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觉到畠中皱了皱眉。“不客气?”他有些探询地回道。

“很不错的告别吻。”伊藤喃喃着,试着别让自己听起来像喘不过气,“我答应和你离婚;我们说再见吧,畠中。好不好?”

“再见。”畠中顺着他的话轻声说,语调十分平顺。他将鼻尖探进他的卷发里,轻轻拱着。“再见,伊藤。”

“拜拜,畠中悠。”伊藤闭上眼睛,并不奇怪他的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嗯,听起来好像一首乡村民谣老歌的名字。”他笑着说,一面将人又抱紧了些。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伊藤发现畠中已经把自己藏进了卧室里,关上了门,而起居室地板中央那张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没洗过的狗的粗毛垫子挪到了一边,让位给了一床整洁的地铺。伊藤了解那是为什么。他猜能有这个待遇他该感激了,但无论如何也确实太快了些。即使二十分钟前他刚刚同意了将自己的身份变更为前夫,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或者畠中能那么快就放下已经产生的眷恋。

他叹了口气,抓着脖子上围着的毛巾去刷了牙,关了灯,举着手机的手电筒摸索回地铺上。这床被褥闻起来也有点像畠中。他慢慢把被子拽到下巴下面,下意识往自己的右侧看了看,那里并没有另一具躯体在他不足一臂之遥的地方,散发出充满诱惑的独特热气。他将右手探出被子,感受着空调空落落的凉风。疲倦和委屈裹挟了他,光是控制自己保持平静的心情入睡、回到并继续他应该已经习惯多年的熟悉距离已经让他几乎进入过载。

伊藤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他们才同床共枕了不到一个月,他已然像个小孩儿似的离不开另一个人的体温。(该死,他又不是刚满四岁,怎么回事?)也许同居这事儿真的会让人对待婚姻的心境发生变化,不管是婚后入住到某一方的家中,还是分开很久后又再度搬到一起。但他还是放任这迟来的、悲惨的、倒错的发现怂恿着他走到畠中的卧室门前。他抬起手,想过要提前敲门预警,但想了想又抱起了胳膊,有些委屈地挪到门边,将额头抵住冰凉的门板,大声说:“……反正都是睡地板,我为什么不能睡在卧室的地板上?”

“我很确定我谈论对你的感觉时你是在场的,”畠中的声音没有间隔地从里面传来,闷闷的降了一个声量级,“要是我晚上起来袭击你怎么办?”

伊藤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声响,介于被呛到和被逗乐了之间:“我也很确定迄今为止发生的袭击都是我搞的鬼。”

“那我就更有理由不让你睡里面了,对不对?”

好吧,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伊藤叹了口气,“咱们就别在这儿上演《冰雪奇缘》了吧。”他直起身说,径自拧动了门把手,“……至少这样很不通风,你没必要把空调都留给我。”

门没有反锁,他轻轻一推就自动滑开了。并没有光透进门内,或是从卧室里透出门外。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他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眯起眼,大致盯着床应该在的方位。

“……要是我说我不介意呢?”他靠在门框上轻声说。门缓缓靠上磁吸门挡,发出清晰的咔哒一声。

畠中叹了口气。有时候伊藤也可以变得跟渔猎师一样顽固,跟他打交道就像是在和一个四岁的孩子争辩一样没有道理,因为你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懂。“这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伊藤。”他用一种并不指望他开窍理解的语气说,“去睡吧,我在这里。你可以把门开着确认这点。我保证我明天早上不会偷偷离开,丢下你一个。”

“你不会想至少尝试一下吗?”伊藤执迷不悟地追问,“我们都要离婚了,这可是你最后的合法机会。”

这多少有些粗鲁,对畠中“不占便宜”的观点也是种冒犯。但不知为何,他的逆反心上来了。这次他非得让畠中明白不可,如果他们中有哪个囿于墙角自守,那也是他。至少他还保留有对整个“我不是同性恋但我愿意和你试试”那一套的开放心态(等等,为什么这话说出来感觉就那么不对劲呢),而不是将这种可能性彻底拒之门外。既然畠中先甩出了离婚诉讼,那被他骗得一个分手炮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况且,在这样一个夜晚被你的前任撇下独自入睡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他决定换个方式。趁着畠中还没有出声回答,他一步一步悄悄往床尾摸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屋内摆设的大致轮廓。畠中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一眼看去好像已经因为疏于搭理他而睡着了,但伊藤知道他很清醒。往好处想,他大概不会想到伊藤将要做的事。虽说开不开灯都一样,但伊藤还是觉得在黑暗里对话或者采取行动要容易得多。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更好,他感觉自己变得更大胆、更……出格了些,不用为直面畠中的反应感到尴尬或恼羞成怒——当然,要是能来点酒精就更好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抬起一条腿跨到床上。床垫凹陷下去一点,微微晃动起来,畠中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接着僵住了,似乎连他自己都被潜意识里的反应惊到。伊藤有点想笑,不过忍住了。他挪动着膝盖,直到靠到畠中背后。畠中安静地躺着,呼吸急促了起来。伊藤跪坐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在枕头边守着醉酒晚归或是生病发烧的丈夫的妻子;要知道这情形通常可都是反过来的。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将手掌抚上对方比自己宽阔得多的肩背。畠中的身体突然紧绷起来,释放出一种伊藤早就明白的信号:他没有睡着,并且他一直清醒地等待着这一刻。

他不确定这种情况下肢体触碰是否仍然是一个合适的选项,不过他觉得自己可以身体力行找出答案。畠中并没有回应,不过他也没有告诉伊藤把手拿开,因此伊藤无礼地把这当成是可以继续下去的信号。他小心翼翼地贴近畠中,在床上侧躺下去,将自己的身体紧靠在他温暖的背上,同时试探性地从背后轻轻拥住他的肩头,心跳飞快。

“尽管这样很……惬意,”畠中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顿了顿,伊藤把脸贴在他肩颈之间,感觉到他的喉结小幅度地上下移动着。“但我希望你别把状况搞得更煎熬了,伊藤。我只是不允许自己对你动那些念头,又不是我不想。”

“要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煎熬呢?”他坚持着。

畠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煎熬是因为我想要你,而你不想要我。”他直率地说,“至少不是同等意义上的。”他补充,“抱歉,伊藤,但这不是冒犯,我知道你只对女人有兴趣,我也知道你想说服我只是性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提供给我——但你的看法连同这个提议对来说都很煎熬,所以不要再只围着浴巾出现在我面前,或是夜里爬上我的床了伊藤,这样一点也不有趣。这样很残忍。”

“……可如果我真的想要呢?”伊藤不肯放弃地问,忽略畠中的控诉让他的喉咙因为罪恶感而堵塞,几乎就要羞愧地爬到一边,躺着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无地自容。

畠中在床上挪了挪。伊藤差点以为他会转过来面对自己,但他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那应该是指什么意思?”他敏锐地问。

伊藤设法轻笑了一下,尽管他的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嗯,你大概也感觉到了,”他弱弱地说,“我可能,也不是很直吧。”他停下来,咽了咽唾沫,“我从没想过这点,但你吻我——好几次——确实有些东西……我只是从没认识到那是什么。”

畠中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伊藤严厉告诫自己别犯傻了,他对那两个吻有什么感觉畠中又不是察觉不出来,他的欲求简直是显而易见好吧,只是他在此之前没敢把话挑明而已。然而他的脸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不自觉揪紧畠中后背的T恤布料,将鼻子埋在对方肩膀里,静悄悄地聆听着他脉搏的鼓动。

“但那只是……生理欲望,伊藤。”片刻后,畠中轻柔地说道,语气显得很克制,还有点悲伤。伊藤感到胃部轻微扭绞起来。他生气地想到,近来畠中必须常常用有点悲伤的语气和他说话。“你可能误会了,在那种情况下,有感觉是很正常的。前几个星期的那些麻烦事——民事结婚的事被沙莉发现,泄露给其他艺人,伪装成配偶,见报,油管公开,最后是——”

“离婚。”伊藤没好气地提醒他,“记得加上离婚。”

“好吧,离婚。”畠中勉强同意了他,“重点在于,”他停顿了一下,强调着,“自从报道变得铺天盖地,我们的一举一动——每一点反应都被放到了镜头下,打上聚光灯,再用显眼的彩色大号字幕呈现在大家眼里——你的身体会对压力做出反应,我只是作为你唯一的同伴和知情人恰好就在你身边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我已经……这有一段时间了,我需要很努力才能——我没法——”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努力把自己的话语拼凑到一处,“总之,你已经没有必要做这种事了。我在这。离婚之后也还会在。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变化。我会留下,我会跟你继续搭档因为我……因为你需要我,你承认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所以要是你还在乎艺人的工作、在乎奥斯华尔德,那就回去睡吧。”

他垂下肩膀,轻轻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转过身用那种终结话题式的、盖上封印般的姿态背对他,坚定地表明自己这就准备睡了。伊藤舔舔嘴唇,跟着靠过去,执着地继续挂在他肩膀上——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势,他半趴半抱在畠中身上。假如畠中不想他这样,他大可以自己让他知道,他阴沉地想,随即将整张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故意咬着他的耳朵:“‘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变化’——那是在说你还会喜欢着我吗?”

“你这人真是……”畠中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在空气中小小地挥动着胳膊,“是的,我会。”他重申,一面伸手按亮床头灯,“也许很长时间里都会,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处理好我的心情,我——你为什么偏偏要在我努力地学着放弃的时候来接近我?”他抬起一只手揉着被光刺亮的眼睛,“有时候我真想——”

他忽然打住,从指缝底下给了伊藤快速的、挫败的一瞥,随即遮住了脸,扶着额头深深地叹气。伊藤用胳膊肘支在床垫里撑起身,“真想怎样?”他好奇地追问。

畠中又叹了口气。他找到自己的眼镜戴上,在床上转过来和伊藤面对面坐着。伊藤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也是像这样对坐在床上,不过是在他的地方,两个人练习着对付沙莉的说辞。畠中看起来只有一点惶惶不安,伊藤则很慌乱,不知所措。他们必须能回答他那在某些方面敏锐得出奇的小妹妹提出的任何问题,无论那有多么琐碎。比如说: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爱?为什么要瞒着家人?为什么不干脆一起合租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居?去过什么样的约会,送过哪些礼物,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多亏了沙莉,到了要应付媒体的时候,他们已经有经验了很多。不像在家人面前露出马脚,还有办法补救,如果他们分开遭遇记者,答案却互相矛盾,谁知道那帮新闻秃鹫会写出什么报道来。在他们能澄清之前,一切就全完了。因此伊藤叫了外卖,又拉着畠中待在沙发上,接下里的几个小时他们都在练习。有点像排练段子,又像是回到学生时代,考试前临阵磨枪,还一边吃着便宜的杂鱼寿司。他们互相抛出基本问题:双亲、兄弟姐妹、前女友,东京NSC里的经历。兴趣爱好,起居习惯,日常节奏,每天必做的那些事——到最后演变成了一个复杂得令人惊异的话题:会惹恼对方的个人习惯——按照伊藤的说法,他自己除了喝酒之外一个也没有,而畠中则有一大堆;特别是考虑到他19岁就上京独立生活,到现在却连饭都不会做的低下生活能力。

他只有一点点惊慌地发现,畠中的确像他时不时就爱在电视上宣称的那样,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他几乎知道每一件事,伊藤真心微笑和假装发笑时眼角皱纹的区别,他逞强或嘴硬时声量和声调不自觉发生的变化,他说谎时会怎样眨眼和蹙起眉头,登台时的状态是好还是不好,强忍宿醉后的不舒服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几乎”只是个实际的说法,很多配偶之间彼此应该知道的事情,他们没有讨论。也可能是有意避开。他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喜欢的做爱方式?有哪些契机意识到自己对彼此产生了欲望?高潮时是否会看着彼此的脸?他得假设没人会问那么私密的问题,或者避而不答也是个合理的选项,所以他们都不需要“知道”。

“快说啊,”他催促畠中,“到底怎样?”

“……有时候我真想抓住你的肩膀狠狠地摇晃你。”畠中终于承认道。他在被子底下盘起双腿,把十个指尖对在一起,轻轻地碰着,看起来陷入了回忆或沉思,又或者两者兼有。“你有时真的可以很气人。”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伊藤说。伊藤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看吧,你现在的态度就很气人。”畠中提醒他,“我可能会有点不爽你说话的语调或者某些用词,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算能控制得住。但有的时候你说那些过分的话就是想激怒我——那样就实在太危险了,我担心自己也会情绪激动起来然后抓住你……”

他摇摇头,伊藤替他接上,这才意识到——“你就会说你要出去走走,或者一个人去吃午饭。”他指出,难以置信地想他为什么没能早点注意到这个迹象。

畠中低下头。“通常是的。”他承认,假装突然对自己的手产生了浓厚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宁可盯着为了弹吉他而快要剪进肉里的光秃秃的指甲,也不愿意看着伊藤的脸。

“但是为什么危险?”伊藤奇怪地问,“我们之前也总是吵架,也没特别发生什么肢体冲突啊。”他想了想,“除了吵到最后你会变得有点像女高中生的说话方式——那确实有点恶心,都让我有点不喜欢你了。”他半开玩笑地补充。

畠中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愤怒之下的性爱吗?”他很古怪地问。

伊藤张了张嘴,又闭上,尔后又张开,简直称得上是目瞪口呆。“没有!不,我……”他不确定自己是对哪个部分感到震惊,是畠中竟然有angry sex的经验——毕竟他看起来真的不像那种会在盛怒之下压倒对方,堵上别人的嘴开始扒衣服的人——还是angry sex对他来说竟然是个成型的概念。事实上,光是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已经够奇幻了。

“干嘛那么惊讶?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想压住你、让你闭上嘴又无处可逃的人——肯定有一长串排队等待名单呢;你那么气焰嚣张又爱嘴硬,有时候根本讲不通道理。”

畠中的调侃带有那种伊藤只从偶然目击的后辈那里听来的,陌生又有点轻快的调情姿态。他紧巴巴地咽着唾沫,用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所以……所有那些我惹你生气的时候,你都……?”他怀疑地问。

畠中稍微翻了翻眼睛。“不是那样的。”他回答,然后顿住了,看得出来他不想说谎。“有时候吧。”他承认,“也不全是,除非我碰到你或者你抓住我……”他顿了顿,忽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感觉真的很奇怪,我居然在和你讨论这个。”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听语气似乎还觉得这事有些好玩,“我瞒着你那么久,结果居然是现在——我们终于决定要离婚了之后——你反而发现了这件事。”

伊藤跪坐起来,双手撑在大腿两边,仰脸注视着自己的相方兼配偶——暂且还不是前配偶的配偶,猜想他这会儿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如果你告白之后不提出什么离婚,我大概还在还能再早一点发现。”他停顿了一会儿,凝视着畠中,“——你至少该让我做个回复的。”

他盯着那双因为没有戴隐形而在厚镜片后缩得像是眯缝在一起的眼睛。畠中那天然有优势的无表情的脸稍稍动摇了一下,只是这样,对伊藤来说还不够。他挪过去,缓缓倾身向前,清浅地呼吸着,好让畠中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接近,给他机会随时叫停。畠中理解了他的意图,他没有退缩,随着伊藤慢慢靠近,他并没有撤向一边。终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咫尺。伊藤的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停下来,把手放在畠中的膝盖上——这似乎是最没有威胁性的位置。

“我可以吗?”他问道。

畠中有点茫然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向你告白不是为了寻求你的回复。”他说,但他看起来一脸渴望。

伊藤轻哼了一声。“是啊,你只是想让我变得足够清醒然后起床给你做早餐,我完全看得出来。”他微讽地说。畠中摇摇头,将手翻过来搁在膝头,掌心朝下,隔了一条缝隙紧挨着他的手掌。他们的手腕彼此触碰着。“你没有大惊失色满脸嫌恶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他坦承,轻轻靠上他那截突出的腕骨,“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两个就回不去了,所以至少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现在就能回去吗?”伊藤嘀咕着。

“反正也不会比那更难。”畠中淡淡的宣告语气让他感觉很是挫败,某种程度上还引起了他不合情理的恼火,“我们搭档快十年,只不过假装了一个多月的夫妻。我们会没事的,伊藤。”他用那种概括要旨的口吻说道,“你会没事的。”

他想把手撤回去,但是伊藤的手将它定在了原地。“而你不会。”他说,不是一个问句。

“这很重要吗?”畠中避开他的目光,专注地研究起被子表面的褶皱模式,“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单恋,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是最清楚这些的。”他扯了扯嘴角,“只有一个月,没让我做太久的梦。”

随后,他就事论事地说:“这样很好。”

伊藤坐直了身,突然间很厌倦这一整个“我非常理性、我非常自制”的论调。(他自己在争论中摆出这副态势的时候也总是这么恼人么?)“闭嘴吧,畠中。”他带着轻柔的怒气告诫了他,随后探身吻住了他的嘴。

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闭起眼睛。这与激情或爱欲无关。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温情的吻。他们的唇舌浅浅依偎在一起,柔软地相压,舌尖都没有互相触及。

这仍然算不上是答复。现实不像电影或小说,人们不会通过一个吻就心意相通,明白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感情,没能问出的问题——他们又怎么能明白呢?连伊藤自己都不清楚他想怎样回答畠中。当然他想收回自己之前的无心之言——那就是说,他只是为了刺伤畠中而说的那些自私自利的气话——然后道歉直到明天早上,让他的喉咙都痛了。他可以说他改变了想法,虽说他自己也得不太有把握地承认,推翻自己仅仅一天前的表态(那基本就是在说“我们应该为了奥斯华尔德<和我的事业前途>上床”),听上去实在不太可靠……但不管怎么说,即使他一天前是那个意思,也不代表他现在还是如此,不是吗?人的想法总是会改变的,哪怕只有某种很小的契机。他难道没有权利改变自己的想法吗?还是说那是世间女性的特权?胡思乱想之中,畠中的小指询问性地向外滑去,触碰上他的指根,微凉的金属触感似乎让对方有些意外。

“你还戴着它……”他贴着伊藤的嘴唇喃喃,显然还没有考虑过要分开。

“也许我喜欢它在我手上的感觉。”伊藤闭着眼睛在他嘴里说,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腕,不过没有把手抽回去。

“是喜欢十万日元戴在你手上的感觉,还是……?”畠中玩笑地说。他暗示性地停下,伊藤白了他一眼,“你把我想得真‘高尚’。”他抽回手说,但接着他想到一个别的问题,“哦该死,这是你买的,要离婚的话我是不是应该还给你?”

他立刻用拇指和食指转动起戒指,匆忙想把它摘下来。戒圈有些不太顺畅地卡在第二指节,畠中伸出手,转了转他手上那个小了一号的戒指,反过来将它推回了指根处,没有确认就将内侧钻石镶嵌与刻字之间的轴线对上他的手指背面。

“等你减轻些体重之后你就可以留着它了。”他低头微笑了一下,“和你脖子上的护身符放在一起……你的手指戴这个很好看,伊藤。”

他用双手一上一下地含住伊藤的左手,带着奇异的满足注视着他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伊藤敏锐地发现他那枚婚戒并没有戴在手上,而是放在了床头的小桌,就在眼镜盒一旁。想到他或许每晚都要把它取下来,放在同一个地方,望着它慢慢入睡,让他心底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但是当畠中温暖的手掌悉心包裹住他的手指,暖意沿着他的手臂一路摧枯拉朽、攀升而上时,那些情绪都凝住了。他的心轻轻晃动了一下,将它们抖落了下去,就像抖落一片灰尘,一片影子。那些思绪像栽倒的风筝一样翻着跟头离开了他的身体,而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到了那裹着他左手的双手上。

这是畠中今天第二次握住他的手。一天过去,他指尖破皮的部分已经生成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膜,新生的皮肤摸上去格外平滑,和他因重体力活而粗糙的指腹感觉不太一样。采集过昆布的,搬过重物,也在居酒屋的洗碗场里浸泡过的手;正在练乐器的人的手。伊藤发觉自己在想什么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过要和畠中上床是一回事,渴望睡在他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但在意他的手……嗯,那好像已经直接进入了有点糟糕的恋物癖阶段。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畠中有点漫不经心地说,盯着那枚戒指,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但最终他放弃了得出结论,有些不舍地转开了目光,拉过伊藤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微微抬起眼帘,专注地望着他:“伊藤,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伊藤的手指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猛地蜷了蜷,挠到了畠中的掌心,为两个人都带来一道静电般的痒意。他颤了一下。这真是一件怪事,他明明习惯了身边有畠中的体温,他的触碰与手臂的温度——有时就只是相贴,有时也是提示和安定的支撑——也不是没有过和对方裸裎相对(温泉外景,当然了);但是此刻,明明只有双手接触,他却觉得自己比以往那些时刻都更加赤裸,更容易被看穿。

“什么?”他慌张地反问,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太寻常。他清了清嗓子,这回好多了:“你是指什么?”

畠中望着他,表情渐渐转入一种若有所悟的神色。“我是指,”他缓慢地、强调般地说,“你本来是有机会的;沙莉举着从你房间里翻出来的那张伴侣誓约证明来找你质问的时候,你本来可以对她、对你的家人说出真相,后果最多不过是被你母亲训斥一顿,或者好长一段时间里被你的妹妹们当成傻瓜,这可能会在未来好几个月——”伊藤受惊地看了他一眼,他改口道:“——好几年里——比较尴尬,但绝对不会比发展到现在这个难以挽回的地步损失更大。”他用一只手托住脸,手肘撑在膝盖上,探究地盯住伊藤的眼睛,“——可是你来找了我。为什么?”

伊藤被他盯得朝后缩了缩。他竖起一边膝盖,用自己的右手臂环抱住,摆出那种自我保护式的姿态来,左手仍然抵在畠中的心口上。那颗沉稳的心脏在他手掌下方不疾不徐地跳动着,似乎为他能够变得更加坦承而注入了某种力量。

“因为我害怕自己让人失望。”他安静地说。有那么一刻,房间里除了他说话的声音保持了不同寻常的静默。“沙莉她——她是真的相信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看起来太开心了,就好像她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我——我不忍心告诉她说这不是真的。”他低下头,往床里坐得更深了些,“我不想被她认为是个骗子——我不想她对我又一次失望。”

片刻的寂静,然后畠中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一下。那让伊藤不必看也能够知道,他正在微笑。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才会帮你。”

“那是什么意思……噢。”

伊藤停顿了一下,突然间自行领悟过来。畠中点点头。“我不会说自己当时没有私心。”他坦然道,轻轻捏了捏他左手无名指的第三个指节,重又拢住他细长的手指,“但我答应和你扮演假结婚的伴侣……更多是因为,我知道这样做能够让你安心。”他的声音温暖又稳定,“我想要你安心,伊藤。”

他的举动和话语里有一股莫大的力量缓缓将他碾过。伊藤不由自主地弓起背,抱紧了自己,在它们的重量下颤抖起来。这不是寒冷,恰恰相反,他几乎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内心如此明亮的感觉。畠中的手触碰着他的,拇指有节奏地抚擦着他掌心的纹路,像要替他解读出其中含义。伊藤缓慢舒展开蜷缩在他怀里的手指,一根一根,有些羞涩地,从他的心口划过,接着突然将他朝后重重推倒在床上,压上去吻了他。

“见鬼,”分开时他气喘吁吁地说,“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对不对?”

“嗯,如果非得说出来,那至少要确保没人会把它当真。”畠中答非所问地接道,又好像那就回答了一切。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因此就染上更多温度,只有投降般的平静,像是漫长战役后战败方的士兵。

伊藤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就像吞饮了泡过头的茶水。他又凶狠地低下头去吻住他。这个吻突如其来,谁都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而是互相直直地望进了另一双已经近得无法对焦上的眼睛里。没能契合上扭开头的时机令他们倒霉的眼镜相互碰撞、继而挤压到了一起。畠中的眼睛在歪到一边的镜框边缘滑稽地变形。他努力想要在枕头上面扶正它。伊藤忍不住贴着他的嘴角笑了起来。他狡猾地先一步用舌尖向回勾过镜角的连接处,摘下他的眼镜,将镜腿咬在自己嘴里,直起身,耳廓泛红地跨坐在他身上,跪坐的小腿压着他的膝盖,滚烫的指尖与指根处微凉的戒指压着他胸腔的起伏跳动。

“为什么你后来又改变主意了?”他问,草率地把眼镜扔到一边的枕头上,感觉自己像是问了有二十次。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上我,更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和你靠得太近而不去用这份情感压垮你。”畠中回答。他十分放松地躺在伊藤身下,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颈边,证明这并不是单纯的再重复一遍他们持续了将近两天的争论,而是真正的告解。“我想尽量保持在被你吸引的安全距离之外,但要做到这一点,继续待在你身边和你假扮夫妻就太难了,所以我才想到要离婚。这是我唯一能允许自己留下的方式,必须是现在,必须越快越好。拖得再久一点,我都不确定我是否还能控制住自己,但如果现在结束,我觉得我还有那个自制力回到原本的相方关系中去。这就是我的真相。”他喘一口气,“很抱歉没能早一点告诉你。”

他挪开覆盖着伊藤左手的手掌,去够自己流落到床铺里的眼镜,没有戴上,而是摸索着将它放回床头桌上。伊藤有些荒唐地希望他掌心的温度永远不要从自己手背上流失,但紧接着畠中就再次用双手寻找并捉住了他的左手,将它夹在他自己的手掌之间,轻轻拍了一下——轻微刺痛的感觉立刻驱散了那股残余的温暖,只留下有些灼热的压力。

“好了,”他用故作轻快起来的语气说道,“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睡觉了吗?”

伊藤愣愣地接收到他的暗示,从他身上翻滚下去,翻滚到床铺一侧——和漫才中的站位恰好左右相反。他感觉到些许异样,于是抬眼望向另一边:畠中正拽过被他们压在身下的被子,重新整理着床铺。他慢吞吞地爬起来,不确定这是在赶他离开,还是他可以留下的讯号。畠中伸手关掉床头灯,留下他一个人在突然转暗的房间里犹豫了一下,将手掌滑过又软又薄的被面,沿着畠中髋骨的弧线慢慢往上滑,在腰间那处小小的凹陷里歇了一会儿,接着向上揪了揪他的短袖袖管。

“我今晚能睡在这里吗?”他在自己失去勇气之前问。

畠中已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黑暗中他的影子有些迟缓地起伏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隐约调整了一下姿势,掀起一个被角,给他让出了左侧的备用枕头。伊藤挪动膝盖,从他的小腿上跨过去,爬到床对面,钻进被子里,像只猫似的紧贴着他躺下。畠中自动伸出一条胳膊圈住他,在拥抱着他的同时叹息一声,放松下来。他上下抚摸了一会儿伊藤的后颈,接着停下来,说:“抱歉。”

“为什么又要道歉?”伊藤把脸埋在他胸口里,轻声嘲笑着,“擅自把告白认定成过去式还道歉什么的,最差劲了。”

“不是过去式。”畠中将手下滑到他的肩胛骨之间,“我喜欢你,伊藤,要我说几遍都可以。这一切只是……”他想了想,“开始让我觉得痛苦了。让人看见梦想是一件很空虚的事,我已经没法假装你向我寻求的一切一点都不疼。知道那是演出来更让我难过。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很抱歉。”

房间里沉默了下去,伊藤摸索着找到他的一片衣角,攥在手里,紧紧攥着。“天啊,畠中,我们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的?”他喃喃地说,既是指这个夜晚行将结束的方式,也是那五年被他们忽略而逐渐膨胀到无法计量的体量的时光。

畠中收拢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睡吧,伊藤。”他转移开话题,“运气好的话明天过后我们就不再是合法配偶了。但愿新宿的区役所没那么多人排队等着离婚。”

他又紧紧搂了他一下,松开了胳膊,将自己翻成平躺。伊藤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手就这么停在他腰侧,攥着他当睡衣穿的T恤,不动了。他等着畠中的呼吸均匀下去,变得绵长起来,接着小心翼翼地抬手查探睡梦中对方的脉搏,想知道他是完全放松下来了,还是仍旧紧绷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小指贴着一小溜裸露在外的皮肤。畠中不像是要醒来的样子。他先是一动不动,接着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撩开温暖而沉重堆叠的T恤下缘,将手探了进去,直到他的半个手掌都接触到了开始有些落汗的皮肤。畠中毫无反应,依旧沉睡。伊藤渐渐将手往上移动着,直到他的手准确地落到了他刚才放的位置,但这次不是搁着一层T恤,而是在衣服下面。

如果他也想要畠中,伊藤意识到,在他的手掌就这么完全地、紧密地平贴着对方的皮肤的时候,那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做。这意味着他不能在自己想的时候抽身而退,不能只是邀请畠中跳下去,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东西会接住他们。他们必须走到最后。像“我不再爱你了”那样走到最后。他还没有一头热到相信他们之间可以维系到永远,那么他现在就得悲观地学着接受,欲望会消退,激情会熄灭,他们也会疏远距离,或许最后还会恨上彼此,但他们还是要一起工作。这些都是麻烦,而他懒散的思维习惯性地想要逃避麻烦,把它们丢给时间去解决——他已经在这么做了。要不是畠中突如其来的告白,他大概还会继续放任到下一次无法忽视为止。

伊藤闭上眼睛。并没有突然吹响的号角或是关于真爱的启示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触摸就只是触摸而已。也许就像畠中说的那样,他只是压力太大想接触别人然后做点傻事。他可能是对的,伊藤心想。他想要,但他仍然不够确定这是哪种意义上的“想要”。比起最开始他只是致力于说服畠中尝试的时候,他现在更想要随时随地可以触摸畠中的权利,感受他的皮肤,了解那上面的温度,热量,干燥感和浸湿了汗液的滑腻感受。并且他绝对想要畠中也对他这么做。他想要他的手也尽快回到自己的皮肤上。他想要再次吻他,不过这次要用一种更恰当的方式,这样他们谁都不会想要停下。

他轻轻展开手指,集中在指尖的感觉上。畠中的皮肤很温暖,带着脂肪层的柔软。他可以感受到越往下摸,毛发的感觉越是旺盛了起来。伊藤偷偷吐了吐舌头,试着把手滑得更低……这回他的小指勾到了睡裤系带。他试图将指甲平嵌进底下,挑起粗糙的松紧带边缘,为后面的手指打开路。突然,一只手从黑暗里斜刺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作乱的不安分的手扣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伊藤?”畠中的语调听上去古怪极了,有点低沉,也有些紧绷,“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伊藤发出一记懊恼的咕哝。“嘘,回去睡。”他抱怨着,“你让我分心了。”

“我让你分心?”畠中反问,听得出来他觉得好笑。他拉过伊藤的手搁到一个更加合理的高度上,“对不起,我也很想睡着,但有人把手伸进我的T恤里摸来摸去,你知道那是谁吗?”他问,伸手抚上他的手背,来回抚弄着。“你准备在我的睡梦中袭击我吗?”他低语。

“嗯。”伊藤有点心虚地承认道,试着忽略这极度尴尬的被逮到的状况,反正畠中大概也可以从他手背上无法消散的热度得到解释。“我想要确认一些东西,方便我稍后补救它们。”他说,决定顺水推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要是你也想要过别人——像现在想要我一样想要过别人,你又会怎么做。我想要你亲口告诉我。我想要你对我坦白那些我试着不去细想的事,当你把手放在我身上或者就只是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我想要你把你的手放到那些你知道会永远留下痕迹的地方。我想知道在你提到过的那些时刻,某个我们身在走廊,背靠着墙,因为排段子而筋疲力尽,还大吵了一架的时刻——如果你顺应了你的冲动,把我按在墙上,倾身吻了那个当时还无知无觉的我——不断地吻直到我忘记生气,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应你,我们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我想知道你现在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想要你吻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因为现在我要先吻你了。”

他一口气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在下一次吸气时倾身向前,用一个吻捉住了对方,感到他的双唇在畠中凉爽而柔软的嘴唇上感觉起来格外滚烫。他边吻边将一只手滑到畠中颈后,把他们的嘴唇贴得更紧了些,然后退开一点,舌尖回味似的舔过自己的上唇,发掘着上面畠中的味道,接着再次靠前,将嘴唇分得更开,邀请般地探出舌头,轻轻点着他齿列之间的缝隙。

畠中无可奈何又充满欲望地回吻了他。“好吧,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大概会做到底的。”他承认,翻过伊藤的右手掌,食指滑过他的手腕内侧。那里有道脉搏重重地跳了一下,伊藤知道他也感觉到了。“我不会阻止你回应我,我也不会想到要那么做。”他诚实地说,“那样一来我们现在也许会变成我想要的那种关系,但是——如果我知道自己能拥有的就仅仅是这一次而已……”他抚过他的每一根手指与指缝,“如果你只能短暂地属于我,过后又要失去……如果你提出要把你自己给我,我接受,而你又会像突然下定决心一样突然地改变主意……那么是的,我还是会拒绝你。”他顿了顿,“哪怕那意味着今晚我得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睡浴缸,我也会拒绝你——我会无数次地拒绝你,直到你失望地退开,不再提起、连想都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为止。”

伊藤举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扳过他的头好让他们鼻尖对着鼻尖。他们都侧过身,在黑暗中彼此面对着面。伊藤用拇指抚过他的眼角,想要确认他此刻的表情。畠中的面颊上带着热度,他能感到一阵思绪略过他的脸庞,在他的身体内部暗流涌动着。他还在试图理清思路。伊藤不太确定那意味着什么。他太过习惯于去解读畠中的行为、话语和他写在记事本上的散乱字句之间的种种含义,但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躺在黑暗里,就在同一张床上,仅靠互相触摸就了解到他在想什么。

公平地说,畠中大概也没有过。而且考虑到他此刻没戴眼镜,即使开着灯他的感知大概也和盲人没两样。伊藤倾身向他靠过去,感觉到畠中的身体突然绷得很紧。他的手滑落到伊藤腰间,停留在一个格外友好的位置。“我可以问问是什么让你觉得应该补救上这些吗?”他说,语气略有些好奇。

“我没想过问你的看法。”伊藤故作生气地说,“那不是一个提问。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畠中在他拇指的来回轻扫下抬了抬眉毛,显示一个古怪的念头进入了他的脑海,但他没有说话。

伊藤翻了个白眼。“不,停下。不是因为那个。”他咬住下唇,咬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不后悔我们之前接吻了。接吻很舒服,我们本来就应该接吻的。我们结婚了,你喜欢我,尽管你两天前才让我知道这点,不过你还是可以得到这个。我喜欢你吻我的感觉,我也喜欢吻你。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他稍稍向边上侧了侧头。

“我们的确应该讨论一下这个。”畠中赞成地说,双手下滑到他的胯部,拇指捏紧,令一阵古怪的颤抖穿透了伊藤,“每次我说一些很重要的话来阻止你,好像都被亲了。”

“四次。”伊藤迅速地说,以显示他绝对没有在数,“不,还是算成三次吧,一开始我只是想对你发泄一下——”

发泄一下?”畠中为这个用词打断了他。他的眉毛又挑高了。

伊藤吞咽了一口唾沫。这绝对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但仔细一想,发泄一下的念头听起来又很诱人,不管是对他还是畠中来说。他润了润嘴唇,“你的确说过无法触碰我让你想要和遇到的每个女人上床。”他小心翼翼地说,感觉到自己的话让畠中的身体激起了一阵战栗。这或许是个好现象。

畠中起初没说什么,随之他的手摸上了伊藤的脖子,将拇指按在他锁骨处光裸的皮肤上。“嗯,我是那么说了。”他同意道,语气简短干脆,只差没有在语尾添上那个“所以呢?”

“所以……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碰了我……?”

伊藤暗示性地停下来。畠中似乎整个人僵住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伊藤感觉得到他的脉搏,它在狂跳。第一次,他意识到畠中其实也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毫无波澜,他也始终处于犹豫和决断之中。他定了定心神,拉过畠中的手按回自己腰间,位置高得足够不含情色意味,但也低得足够说明他的意思。畠中吸了口气,歪过头朝着他的手掌贴去,鼻息温暖潮润地蹭着他的掌心,像只湿鼻子的大狗。

“别煽动我,伊藤。”他嘟哝,几乎是在暗自咕哝,放在他腰间的手明显有些脱力,同时因为肾上腺素激增而颤栗着,“我不知道自己被你逼到角落后,会制造出什么灾难来发泄。”

伊藤微微一笑。“碰我。”他低语着,往前靠去,带着期望仰起头……却被畠中拦在他胸前的胳膊止住了。

“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吻你了。”他沉着地说。

伊藤有些惊讶地退开,老实说,还不止有一点点失望。他拉开一点距离,再次抬手抚上畠中的脸,确认着他的表情。“我以为你想从接吻开始?”他问,“还是说你对做这件事的顺序有什么特定的偏好?”

“我不能。”畠中告诉他,“我不能像那样吻你,”他强调着,“特别是我们真的要做的话。”

伊藤恼怒地撅起嘴,他到底是为什么挑选了这么个令人生气的家伙当相方,还跟他结婚了来着?

“别露出那种表情。”畠中说。他握在伊藤腰间的手指又收紧了些,而后再次松开。伊藤找到他的下唇,用拇指在他嘴角边有些烦躁地画着小圈,接着撇了撇嘴,“你又看不到。”他指出道。

“我知道你在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畠中笃定地说,几乎是为此自得。他的手现在紧紧抓着伊藤的腰胯。“在你完全肯定你做得到,而不只是欲求不满之前,我是不会吻你的。万一你觉得这样行不通的话,我也有点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是不是?留点余地。”他的声音里含着轻微的笑意,听上去奇怪的心意已决。

“接吻是你最后的防线?”伊藤颇为怀疑地表示。他的手停下了。

“可以是。”畠中坦承,“我可以和别人接吻,但不太当回事,只是因为在做爱时那样做很舒服,或者情绪上来想要安抚——诸如此类等等;你明白的吧?这里面没有什么复杂的成分,也没必要变得复杂。但是和你接吻……会让事情变复杂。”他停顿了一下,一阵古怪的波动掠过他的声线,“……变得很复杂。”

“但是上床就还好?”伊藤皱起眉头,把手拿开,放在他肩膀上。

畠中想了想:“别的一切都还好。”

伊藤思考了一会儿。要理解这个人的立场真的很困难。至少他自己就无法想象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发生关系——他知道有很多人都那么做,但他不喜欢那样。反过来说,他至少需要和对方培养一点联系,才能走到那一步。他也同样无法想象,有人能跟别人发生最私密的关系,却让自己在情感上远远退到一旁。他半侧过身,稍稍远离了畠中的怀抱,阴沉地说:“你和什么人都能上床,对吧?”

“要是你真有配偶的话,那么说一个定期给你提供性高潮的人,不太好。”畠中温和地说。

伊藤翻了个白眼。“坏消息:我们还没有离婚,而我也真的有配偶。”他向他指出来,手指戳戳他的胸膛。

畠中哼了一声。他显得很放松。伊藤猜测他大概另有些什么打算。他琢磨了一会儿那会是什么,叹了口气,放弃了。来到这一步,他或许不该再推着畠中的后背往前了。他已经把对方推到了底线,如果他现在搞砸了,他们就会回到最开始的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告白,没有触碰……没有亲吻。

“好吧,”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再次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我们必须现在立下的规矩吗?”他问,“你干脆全都——嘶!”

畠中在被子底下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紧接着一只手落在他的下颌边,然后有什么贴在了他的耳朵下面。是嘴唇,还有牙齿轻噬。就一个宣称自己要“留有余地”的人来说,畠中的动作很快。他翻身将伊藤压进床里,咬了他耳后的那个点。伊藤倒抽了口气,嘶嘶出声,出于惊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更像是……早有预感。他突然感到,他的性表现将不会是、并且也永远不再会是一个问题了。

畠中抽回身,但并不太远。“声明一下,我对吻你没有异议。”他说,滚烫的字句吐露在伊藤的脖子上,“我会吻你的,”他低声宣告,牙齿擦过他的耳廓,“还有很多地方可吻,”他的嘴唇游走在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会吻你任何你想要的部位,除了……你的嘴。”他停下来,呼出一口气,伊藤感到他正对着自己的肩颈连接之处微笑,“或者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他问,语气满是渴望。

“那,”伊藤回答,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格外嘶哑,“可是一张很长的单子。”

然后他开始说话。说了什么其实不要紧,但他并不希望他的话没有意义,于是他真的开始列起那张单子。畠中完全照着他说的去做,因此他列到第十七条就失去了气力,在他身下喘息着翻腾,发出不成句的呻吟。畠中专心致志地沿着他的下颌线条亲吻下去,然后将他的耳垂吸进嘴里,轻轻地咬。这是他的自由发挥,不过伊藤也不能怪他。他能感觉到畠中的手探进了他的T恤里,把下摆堆到齐胸高度,手掌蹭过他的乳头。那感觉很痒,但紧接着他又来了一次,同时大力吸咬着伊藤的颈侧,几乎让他的腰从床上弹起——那感觉又变成了不全是痒痒。他喘着气抓住畠中,把另一只胳膊绕进被子里,环住他的后颈,双腿用力,把他的腰夹在中间,努力想要将自己嵌进他怀里。但是畠中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回去,压到床上,手指扫过他运动长裤的腰线,隔着布料探下大腿外缘,尽可能地往下探,随后用食指尖回勾向里面,沿着裤线慢慢地摸上去,上一点点,再下去,轻慢地划着圈。那其中浓厚的暗示意味令伊藤弓起背,攀附住他的肩膀。畠中呢喃着他的名字,用脸颊蹭蹭他下巴上的小胡子,像是在表明自己严格遵守之前“不接吻”的原则 ,接着小心翼翼地用嘴贴住他的颈线,张开嘴唇包裹住那条搏动的动脉,用舌尖向上舔出一条湿润的痕迹……伊藤颤栗着,深深往床里陷去,深得感觉自己像在从边缘坠落。

“你还好吗?”畠中咬咬他,牙齿擦过他的喉结,随后用舌头舔过那个浅浅的痕迹,他似乎不担心伊藤的回答,依然在轻轻啃噬着他的脖子。而他的手也抵达了他的腿根(终于),抚过他的下腹。

伊藤贴上他的肩膀,发觉自己嘴唇弯起,正在不自觉地微笑。“我很好。”他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确感觉很好。这感觉就像戴上了新眼镜后重新睁开眼睛,世界都变得明亮。“真的很好。”他又说了一次,这次轻微地傻笑起来。

畠中让他自己的手指停留在长裤边缘,迟迟没有行动。“抱歉,”他吸了口气,呼吸吹拂着伊藤的锁骨,“我通常不会这么……紧张。”他柔声说。

伊藤眨了眨眼。紧张?以他感受到的心跳频率估算,他们两个大概随时都有可能心脏病发作。畠中的手又挪了上来,带着决意,开始脱他的衣服——尽管那就只是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而已,他却表现得好像在攀登富士山。

“这件事通常不会有……这么重要。”他轻柔地解释着,帮助伊藤摆脱掉他的T恤。伊藤耸肩让他把自己的上衣从头顶拽掉,但并没有被这分散注意力。他把畠中推回去,在黑暗中设法找到他的视线:“有多久了?”

畠中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了。”他声音转过了一个角度,想必是低下了头。

“一段时间是多久,两个星期?”伊藤逼问道,没有放过他。

畠中摇摇头。“很多年了。”他低声说,话语有如一声叹息。伊藤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就只是点了点头。畠中的手在他脖颈上停息了一会儿,将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推倒他并压到了他身上。“伊藤,你不必知道这些。”他拥抱着他,“这对你来说有点太多了。”

“晚了。你不能撤回这个。”伊藤说,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因为畠中的肩膀压得太靠近了。他嗅着他肩窝里的干燥气息。畠中的气味混合着洗发水和烘干棉质面料的味道,但在这一切之下,有着某种轻微的、温暖的气息,那是他皮肤的味道。它冲刷着伊藤,连同他无法确定哪一个更加震动了他的畠中的告白与招认,撼动着他的内心。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间无比确定:“我们来做吧。”

他望着畠中,有些担心自己的喘息里是不是透露出了太多渴望。但畠中却撑起一点身,低下头,说:“你看起来很犹豫。”

“你看不见我。”伊藤又一次指出来,觉得很新奇。当你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你要怎么和别人对上目光呢?

但无可否认的,畠中正直直地注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泛着幽微的光,虹膜的色彩深得前所未有,里面写满了某种深不可测,难以辨认的爱意。就这么看着他,伊藤很难相信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以来一直对他有好感但是成功瞒过了他。说真的,关于他有任何事改变过吗?只不过年龄增长,大概受到来自伊藤的伤害也更多而已。但此时此刻,他明白了畠中其实并没有一味地隐藏自己的情绪,而是在努力克服它们,为了不让他感觉尴尬或不自在,或者影响他们的搭档关系。

为什么他没能更早察觉到呢?他心想,一面对他伸出双手。作为回应,畠中稍稍放开了一点对他的触碰,挪动到他的正上方。“我能感觉得到。”他平静地说,一只手在他身下移动着,目标明确,“伊藤,你在犹豫什么?”

伊藤摇摇头,主动配合他踢掉长裤,将它蹬到被子外面。他们中间的阻隔只剩下了内裤的一层薄薄布料。畠中沉重又温暖地压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女人能带来这样的感觉。他们怎么会错过了这个整整五年,真是个谜。他忍不住笑意变得更深。也许将来他可以想一想了,想想畠中从背后把他压在床里,火热厚重,高大的身体可以完全包覆住他,想想他进到自己的身体里,胸膛剧烈起伏,还有他在自己舌尖的滋味,令他阴茎抽动、呼吸急促起来。畠中移动着他们的位置,大腿抵在他双腿之间,而伊藤突然感觉到他也有多么硬、欲念有多么炙热。

“不是因为这个。”他告诉畠中,“我只是在想……我已经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了。”

是的,他恐怕他已经知道了;在畠中无言地把他拉近,再次低头亲吻他的脖颈,轻轻吮吸的时候,在他急躁地抬起臀部让两人的下半身摩擦,而畠中握住他的臀侧将他拉上大腿,以消灭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在他的手从大腿外侧滑进来,在大胆触碰到他的阴茎前轻柔按摩了腿根近乎一分钟,像是想要在开始之前确定让他感觉好些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总有一天,他心想,他会像女人一样在这个人身下颤抖、哭泣,喘息着,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然后总有一天,他会求着他,对他说,“进来吧。”

这个念头令他的性器没有触碰就自行发起抖来,在布料上洇出濡湿的痕迹。“帮我。”他轻声喘出这两个音节,抓住畠中的手肘往下按去。畠中紧贴着他晃动了一下腰身,他回应以一声呻吟,将头向一侧仰过去,对畠中袒露出更多脖颈。轻微的刺痛提醒着他们正在做的事,而这完全唤醒了他的身体反应。畠中的手指轻巧地潜进他的内裤边缘,几乎没有让他感觉到什么,便向下滑动环住了他的勃起。突然接触到他掌心的皮肤让伊藤差点从床上惊跳起来,他的右手飞快地抓紧了畠中的胳膊,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想推开他,还是想要他更加用力。但随即畠中开始了套弄,他的喘息几乎是立刻变成了呜咽,手指下意识顺着对方小臂绷紧的肌肉线条滑下去,按住畠中的手背,把他们紧扣的手更坚定地朝下压去,在畠中捏紧手指的时候猛然抬起腰——布料正在变得越来越拘束,而畠中——他用自己的手确认到——不知为什么还穿着他的睡裤。

“需要回报吗?”他悄声说,暗自希望把手放上相方的勃起部位上不会让自己感到太尴尬。他放上去——接着等了一下,在内心搜寻着。的确没有。即使是在他心底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对于他作为一个异性恋直男度过的全部人生而隐隐产生的那一丝危机感,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隐去了。他的手完全背叛了他,急切地滑了下去,牢牢抓住了畠中。

畠中在他手里变得更硬了。它热度惊人,硬挺,在他手中仿佛有自主意识般搏动了一下。他居然如此想要自己,如此能忍耐到今天,几乎让伊藤有些肃然起敬。还有别的组合、有别人能为他的相方做到这一步吗?这简直比任何恭维都能让他飘飘欲仙。他很快打定主意,任何衣物都是多余的,并胡乱向下拽起了畠中的睡裤,把它连同内裤脱到腿根。突然他胸口上的重量消失了。畠中用手肘撑起部分体重,抬起上身,把手从他们身体之间抽了出来,回到上方,隔着他内裤的轮廓按揉。

这让伊藤突然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他低声呜咽着,缩回了他的手。“这样好吗?”他喘息着问,不安地发现似乎只有自己是脱光了在享乐的那一个。

“唔。”畠中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额头抵着他的左肩。伊藤突然意识到他是想看着他们,看着他的手做这个。“不能更好了。”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充满渴望,让某种奇怪的刺激流穿透了伊藤。畠中的手沿着线条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拢住他,轻轻地套弄。经历过刚才的肌肤相贴,这隔靴搔痒的感觉简直快要把伊藤逼疯。

“我想看着你。”他说。这并不是一个请求。他听起来很遗憾。伊藤抱怨地呻吟了一下,“你敢现在开灯去浴室戴上隐形眼镜我就杀了你。”他威胁道。

“嗯,你是很厉害,不过还没有那么厉害。”畠中玩味地说。伊藤立刻把手再次伸进他的睡裤腰带,并且……他眯了眯眼:得到了相当欢快的响应。

“现在是谁占了上风?”他善意地嘲弄着。畠中的胯部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没说点什么来反击,只是压下腰紧贴着伊藤的勃起向上推动着,迫切地引导他对上地方。他们都呻吟起来,当他们两个人的阴茎终于完全地挤压在同一小块空间里时。伊藤从枕头里往下滑了一点,把自己调整得更舒服些。他抬腿在畠中大腿侧面磨蹭,无声地催促着。畠中亲吻在他的耳际,然后沿着他的鼻子轻蹭到下巴,专注于让他们的下身紧贴在一起摩擦。“我尽量不让自己那么想着上面的问题。”他含着笑意反击道,“但我一直都在想着这个……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能……”他停下来,找准呼吸。

“唔嗯。”这是伊藤此刻唯一能勉强发出的声音,音调高了些,“别停啊。”他一语双关地抱怨,不能确定是想要畠中接着动作还是想要他的声音继续回响在耳边。畠中替他省去了这个麻烦,决定他可以两者兼有。他找到了一个适合他们的节奏向下碾磨着,同时不断说了下去。“我喜欢看着你,”他喃喃着承认,“后来我意识到我忍不住想要你……把腿并上,伊藤……就在我开始想着自己能对这事做些什么……”

“配偶义务。”伊藤喘息着回答,双腿夹紧他的身体,感到两人的阴茎在汗水和前液的滋润下滑腻腻的在温暖的腹胯之间磨蹭。

畠中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他认同了。”配偶义务。“他简要地重复道。伊藤意识到他也在喘息,嘴唇在开口时擦过自己粗糙的下颚。“一开始我有些窃喜……”他用亲吻反复轻刷过他的胡子,低声说,“但很快我就认识到……这样对你很不负责任,也不公平……那只是个玩笑,是个恶劣的醉酒闹剧,我不能利用这个把你绑在身边。”他的脸紧紧贴着伊藤的脖颈,声音听起来几乎窒息,“但是我却……没能放手。”

他握住伊藤的双腿,有些急切地将它们并拢到一起,制造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域。那个小空间;畠中的性器毫不留情地戳刺着他的,从股沟滑上去,碾过会阴,撞进柔腻饱满的腿根之间,溢出的脂肪包裹着那根阴茎温软地挤压,在他腿间留下情色的湿意。伊藤呜咽一声,闭上眼睛,脸贴着他的额头,手在他背后到处乱挠。他的认知还在为那句“没能放手”而震动不已。很快他就不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畠中伸出手臂,将他的两条大腿箍在一起。他混乱地抽插了一阵,找回那个稳定的节奏,然后又打散了它。伊藤不得不攥紧了他肩头的布料,意识涣散地低头咬在自己唇上。他阴茎背面的那条血管被反复地碾过,坚硬的龟头浅浅戳着他的冠状沟下方,包皮翻过又被蹭着拉拽回原处的痛感混合着快感交织在一起,铃口湿得快要融化。没有完全褪下的内裤挂在他膝弯上,抽插间布料逐渐拧绞成一股,如同某种用来束缚他的器具。

畠中现在在吻着他的胸膛,轻啃着他的皮肤,在上面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印记。他仍然记着伊藤的无理要求,细碎地念叨着他想过要对他做的事,声音有些过分轻柔,令伊藤难以判断是从哪个角度传来的。那声音就像是从他眼下软成水的身体里一波一波震荡着传播过来的回声,像融雪一样在他耳边融化。啊该死,他果然喜欢他的声音。伊藤诅咒着自己不合时宜发作的恋声癖,可他没法告诉畠中让他停下。“继续,”他迷迷糊糊地拉近他,“再说……声音……再多说一点……”

畠中笑了笑,这突然产生了一些十分有趣的感受,不过他就很快止住了自己。一瞬间,伊藤想到这是否就是他退开的方式。可是他的笑声停留在他皮肤上,震动的余波沿着他的胸膛一路传入下腹,温暖、活生生的呼吸扰乱了他的思绪,将之打散成他口中无意义的呢喃呻吟。他大概在无意识中煽动了些什么,因为畠中在他腿根后方蹭了蹭,突然间再次急躁地插进去,大腿猛地撞上他光裸的臀部。他俯下身来低声说着好可爱,伊藤,你好可爱,真的好可爱,一遍又一遍,直到伊藤羞耻得手脚蜷缩,低头抵住他的肩膀,喃喃着要他闭嘴或者亲吻自己。

“做点什么,”他气息不稳地说,介于恳求和指示之间,惹来畠中评判性地捏捏他的腰,“你说你会亲我的……嗯……”他轻轻抽了口气,感到畠中滚烫的嘴唇贴合上他的皮肤,从耳根滑到脖子,危险地轻轻噬咬,“你说过你会亲我任何地方……唔,畠中……”

畠中用牙尖在他的皮肤上磨了磨,接着张嘴咬了下去。伊藤瞬间绷紧了身体,他想叫,但又叫不出来。畠中吮吸着唇间的肌肤,舌面来回舔舐,令他难耐地、哭闹般地哼哼起来,挺腰像个夹着枕头自慰的中学生那样夹紧了双腿磨擦。畠中的手掌抚擦过他尾椎,接着顺势将双手都滑到他腰后,覆住他的两片臀瓣,按着他向上摆动起来。他的动作忽然变得更加粗糙生涩。他用他的腿心套弄着自己的性器,节奏激烈得足以将那处柔嫩的肌肤摩擦破皮。那根滚烫的阴茎像是不满足于腿根的嫩肉越顶越往上,本能地寻找着一个入口,火热的龟头每一次碾过柔软鼓胀的会阴都让伊藤感到有股热力在小腹内侧收紧。他喘着气,有些着迷地往下摸去,右手抚摸过畠中在他胸前一路留下的湿润吻痕,平放在自己腹部,感受着那里的起伏收缩。畠中的阴茎有几下顶弄擦过他手背突起的指节,他干脆探下去,抓住他们两个人的茎身放在一起套弄。

畠中突兀地吸了口气,他的呼吸卡住了。他上下蹭着伊藤的手心,显然是无意识的,让伊藤觉得有点古怪的可爱。但随即他找到伊藤没有被阴茎摩擦到的部分,用手掌按住,加入了他的手一起撸动着,指腹上的茧擦过他光溜溜湿淋淋的皮肤。他抚弄着下方的囊袋,又调转回头,用无名指和中指反复捏紧了柱体的顶端,拇指研磨过那道不断淌出咸味体液的湿润裂隙。精液逆流的恐惧感将伊藤推至崩溃边缘。但紧接着他想起畠中,他的双臂他的声音他的臂膀就在这里。他放松下来,手臂搂上去紧紧环绕过他的身体,将自己完全地交由他接管。畠中沉重地呼吸着,舍弃了那些爱抚性质的技巧,坚定地伸手下去抓握住他们两个,像个处男那样粗鲁地、毫无技术含量地快速捋动起来,同时紧紧地向着他酸热胀痛的勃起推进。他就要到了,伊藤朦胧中察觉。这念头化作一股怪异的热度直奔他的腹股沟,促使他冲向高潮——他叫了出来,几乎是疼痛地收紧着手指。随后畠中加入了他,使劲压着磨着他红肿滚烫的腿根射了出来,颤抖着在他身上完全释放。

高潮感席卷了他们。伊藤呜咽着,拼命想要将自己整个儿地缩进畠中怀里,为了达到目的而不知羞耻发出的那些声音几近啜泣。他的身体战栗、绷紧、颤抖着。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他的感受,又或者也同样是畠中的。他的身体似乎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平静下来。畠中一只手放在他后背摩挲,帮助他缓解那些小小的颤栗与痉挛。伊藤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透过T恤面料,辐射到自己身上。片刻后,他才隐约感到畠中正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太阳穴。

“我要招认,”他喃喃地说,抓着畠中的一截衣角,感觉既温暖又心满意足,甚至准备好犯傻表现得完全不像自己,“其实早在你第一次说喜欢我的时候,你的告白就让我相当……”

“得意?”畠中从善如流地接上。

伊藤对着他的T恤领口翻了个白眼。“没错,我非常受用,以至于决定奖励你和我上床。”他回敬道,“谢谢,我本来是准备说‘这让我相当心动’的。现在你是永远别想听到了,白痴。章鱼头。”

“可惜了。”畠中很惋惜似地说,“你应该走自恋人设的。”他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

伊藤告诉自己,深呼吸。你还不想在第一次做爱之后就丧偶。他把螳螂夫妇这个比喻吐槽扫出脑海,“我们非得浪费余韵把这一段搞得那么像漫才吗?还是我们可以像正常人那样黏黏糊糊一下?”他警告道。

“你想要像正常人一样吗?”畠中平静地反问,不过还是屈从于勾在他颈后的那只手,顺从地靠了过来。他们同时伸出手拥住对方,侧躺起来。畠中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推开他额前的头发,拂到一边,靠下去把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伊藤。”他低声说,伊藤不记得有听到过他曾用这种语气喊自己的名字。畠中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那让伊藤联想到他的嘴唇也是。他分开双唇,盲目地够着。单单是感觉到畠中温暖的吐息吹拂在他唇上,就让他嘴唇发麻,极其渴望亲吻他。但是他不能。伊藤想起他们的约定。他微微抬起头,略偏了一偏,他们不能接吻,他答应过了。但如果……他转了转眼睛,如果畠中不小心毁约,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他开启话题,努力装出一副没在别处有所企图的样子,因为畠中除了用那种深深的、充满不知名情绪的语气喊他的名字之外似乎并不打算多说什么,“现在你碰过我了,你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畠中相当梦幻地回答,听起来就好像他还在睡梦之中。他的手指和嘴唇仍然在伊藤身上流连不去,似乎克制不住自己别再摸他或是吻他。

伊藤轻轻哼了一声:“说得好,要是我发现明天过后我们不能再来几次的话,我会生你的气的。”他抬起一只手,摸索过畠中的眉梢,半垂的眼睑,脸颊,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非常、非常生气。”他补充。

畠中停顿了一下,凝视着他,然后吸了一口气。他的唇尖像是他有什么想要补充一样轻微地开合,伊藤几乎能尝到那些将要出口的话语掠过他唇上时的气息。这会是个邀请吗?他伸长脖子,开始满怀希冀地向前探去,但畠中吞咽下了那些话语并且转开了脸。他把伊藤拉到枕头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转到合适的角度,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我们说好的。”他避重就轻地答道,“你想要性,那就没有亲吻。”

伊藤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简直想追逐着这道气息贴上畠中的嘴唇。

“那么,”他简单考虑了一下,选择了最实际的那条讨论路线,“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畠中诚实地说,“我一直都在说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并不指望任何事,因为我从没去期待过什么。但现在……”他的声音有些动摇地弱化下去,右手捏紧了伊藤的手。

伊藤皱了皱脸,这才察觉到他们一手黏腻。冷掉干涸的精液感觉很不舒适,不够清洁,还有点恶心。快感褪去后,身体的感觉渐渐赶上了他。他的腰腹异常酸痛,大腿后方的韧带一被牵动就生疼起来,双腿间被抽插过的那片皮肉更是越来越火辣辣地痛,膝弯大概也被内裤边磨破了皮。他可以想到自己明天肯定会步履蹒跚。但此刻,他们的手掌合握在一起,畠中的手掌与他无名指根的婚戒互相摩擦,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介意。

他们明天几乎是确定要迟到了——起码要十点半或十一点他们才能在经纪人愤怒的注视下一起出现在剧场后台,两个人都头发凌乱,两个人的嘴唇都破了皮。畠中会一脸歉意。而他一脸强硬。畠中的脖子上还带着他胡子重重擦过后的痕迹。伊藤不会为此道歉。他喜欢那些痕迹,喜欢在畠中身上留下占有欲的标记。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为什么迟到,但那没什么好在意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结婚了。

他用力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动作坚定。畠中回应性地捏捏他的手指。他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凌乱状况。他用大拇指抹掉伊藤肩窝里冷下来的汗水,又躺了一会儿,起身清理床上的一片狼藉。被子毁灭得不是很厉害,但伊藤还是把它蹬到床尾。一股让人脸红心跳的可疑气味飘散到空气中。他快速摆脱自己身上仅剩的那件衣物,惊讶地发现即使房间中一片漆黑,畠中也依旧能准确地在家具间穿行,捡起他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拿去浴室,再拿回两条沾湿的毛巾,给他们擦净手、大腿、腹部和胸膛。其实最好还是一起泡个澡,但伊藤真的不怎么起得来……也许迟点吧,他心想,暗自记住下次要骗畠中和他一起洗澡。

“你是不是又在想怎么对我说谎?”畠中问,一面用干净的床单把他裹起来。伊藤心虚地在床上挪了挪,双手环上他的腰,把他拉近。畠中僵了一下,慢慢地照着他的引导做了。他躺下来,躺到伊藤身边,不知为什么很紧绷,整个人似乎只是停泊在床单上面,好像他随时准备离开去别的地方睡(伊藤想起客厅的确还有一床被褥)。那让伊藤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不习惯在做爱之后留下来。他重新收拢手臂,在他们侧躺下来的时候滑上去一只手搁在畠中胸口,让自己暖一暖。他现在觉得有些冷。一条床单不仅让畠中重新变得顽固起来,仿佛也将他的体温从伊藤身上尽数拂去。

“如果你好好亲我一下,大概会感觉好很多。”他狡猾地提议道。畠中被他逗乐似地笑起来,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无名指,“不要骗我,伊藤。”他说,语气里仍然包含着些许笑意,但伊藤能感觉到这一刻他在心底突然拉开的距离。

他把右手挪上去放到畠中颈侧,拇指抚摸着他那标志性的下巴边缘,感受着下方新冒出的刺人胡渣,随后叹了口气:“那好吧,我想我们的确应该去离婚。”

畠中对此唯一的反应是背过身去,默不作响。

“——听我说完,”伊藤拉住他,“除此之外,我还想吻你,以及和你做其他一千万件事,我真的想要,但我不会,因为你是对的……我还不够确定。“他承认,知道畠中能感觉和辨别他是否真诚。他深吸一口气,房间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他意识到畠中也正屏住呼吸,凝神聆听。

”所以,你要邀请我去约会,”他宣布,感到怀中的身体为此跳了一下,迟疑地僵住了,“你要做你当年就想做的事,按照正常的那一套浪漫方法追求我。”他要求,“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因此你平时可以握住我的手,或是随时随地未经同意地触碰我,但接吻之前要征求我的意见。当然考虑到我们已有的‘前科劣迹’,我的家人大概会想要我们订婚等一等,但这次你必须先求婚,而不只是把十万元的戒指丢给我——”

“等一等,”畠中叫停了他,“我不太确定,”他很讶异地说,“你是谁,你把伊藤俊介怎么了?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讨论蛋糕和捧花和花童伴随音乐扯着我5米长的蕾丝头纱缓缓步上红毯了?”

伊藤忍不住贴着他的肩头露出微笑。“关于这点,我想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他私语,翻身把畠中拉到自己身上,以免推倒他爬到他身上吻他的欲望变得太过强烈,无法抗拒,“你的律师对离婚后立刻复婚的案例怎么说?”

“他说他不是心理医生,不会收我婚姻咨询费。”畠中回答,小心移动着位置,注意别压到他的腰胯或大腿,结果变得有点像他横躺在床上,头枕在伊藤胸口。他的身体现在完全松懈下来,温暖地依偎着他。“但要我答应帮他终生免费遛狗。”

伊藤感到自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什么鬼,你才不许帮他遛狗。”

“为什么?他是律师,他可以成为我们家庭的朋友,而且他有一只非常可爱的狗。”畠中说。通常,当伊藤理亏的时候,他都会很开心,就像这样。“事实上,我们也应该考虑养狗——事实上,你才是一直以来根本什么也没察觉的那个,记得吗?就连我在ins上随手找的律师都比我们更快察觉。”

伊藤皱起眉,但他并没有感到这一刻有任何需要扑灭的情绪。事实上,他太放松、也太满足了,无法对任何事情生气。“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他问,一如既往地关注到了一个并不在话题轨道上的重点。

“我想想,”畠中故作沉思,就好像他还用想,“你在NSC里和我搭话的那一刻。”他很快地说,“花了我三年承认这件事,然后又花了八年试图搞清楚我为什么会待在这么麻烦又冒失的家伙身边,最后用了十一年来吻你。”

“但是只用了一个月就决定离婚。”伊藤耿耿于怀地提出。

畠中耸起肩膀。“很公平啊,是我先告白的。”

“但是多亏了我,从离婚到履行配偶义务的进展才只花了两天——两天半。”伊藤得意洋洋地宣布,“你觉不觉得婚约者听起来比配偶会做更多的爱?”他再次耳语,这次咬了他的耳朵。

畠中有些怕痒地偏了偏头,伸出手去拍开他,但最终手指却绕进他的头发。他的嘴唇擦过他的下颌线。这样距离刚刚好,伊藤突然意识到。畠中的吻刚开始令人惊异的温和,但一会儿之后,他朝枕头上靠,想要更贴近他。伊藤张开嘴回吻着他,感受着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自己嘴里——他突然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要全套的浪漫追求;如果他们短时间里不能经常这么做,他肯定会觉得很折磨。但反过来说,情况原本有可能更糟,不是吗?

他们分开来。伊藤有点晕晕乎乎、却不假思索地追随着他撤开的方向,再次把他们的唇贴在一起,然后再来一次,直到畠中放低了头,让一切都回归原位。他的手滑到伊藤的腰上,像之前一样抚摸着他,但是这次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令人颤栗的亲昵。


“离婚手续办完的那天,我会期待你的钻石糖的。”他说。


伊藤向上看着他。畠中唇角的弧线在他的注视下清晰地延展开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微笑。没错,他们绕了很大一圈。没有人说过这会很容易。但伊藤也不会想要以其他任何方式和他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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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2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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