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orce Petition(离婚协议进行时)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2年10月11日 17:46

又名:伊藤俊介受难的四十八个小时



Attention

这个系列的设定是电影《假结婚》的情节和“有那种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的夫妇,他们结婚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一对”的混合体:多年前在某次醉酒冲动之下,阴差阳错和相方去领了伴侣誓约证明的it,以及对他有单箭头的htnk,由于某次对身边人说走嘴而被迫真的扮演起传奇夫夫漫才师……大概是这样的前提(。

本次更新是被迫演出夫夫而进入同居,强烈感到自己在利用对方的不知情占便宜,因此提出解除伴侣关系的htnk。

追更在AO3同名搜《配偶义务》,点击作者主页还能看到大概是简中唯二……不,唯三的htit文(






刺耳的来电铃声闷在被褥下面依然声量大得惊人,不由得让人怀疑手机的持有者是否有耳聋的毛病。伴随着一声醒来的咕哝,以及被子和床单窸窸窣窣滑动摩擦的声音,畠中把手伸出被子,找到了它,及时地将第二轮铃声减缓为低声不祥的雷鸣。“早上好,”他说,没有预先查看来电者的姓名。他的声音因为残留的睡意比往常更加柔和低沉,但听上去很清醒。

“对,他的手机忘在我这里了。嗯,是。是,我知道。抱歉,我会跟他讲的。”他翻了个身,手臂搭在眼睛上,“没关系,别担心,我会负责叫他起床的。嗯对。好的,我一定转告他别穿那双鞋去营业。再见,伯母。”

对面道谢后挂上了电话。畠中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的眼镜旁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让人觉得自在的气味,然后下了床。他双脚刚踩到地板上,左手边的那条被褥就泛起了一道褶儿。他向着卷得像包子褶的那一端靠过去,拉了一把被子,好让伊藤的脑袋能露出来。伊藤又咕哝了一声,烦躁地把自己翻成另一面,背对着他,并且还把两条被子全拽到了自己身上。

“嗯……她想要干嘛?”他低声说,声音很弱,还带着睡意,和毫不掩饰的恼怒。

“那是你的母亲,伊藤。”畠中心平气和地指出,伸出一只胳膊好把他拉得更近一些。伊藤微微对他腰上的重量表示出抗议,但他还是稳稳当当地蜷缩在床里。“她本来想亲自喊你起床,现在就只好由我代劳了。”

伊藤呻吟着,懒洋洋地长叹出一口气,他得花点时间才能消化这个信息。畠中可能要再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观察了一下——才能和他展开新的对话。“行。”他迷迷糊糊地说,“很好,我醒了。我起来了,我现在就起……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频率渐渐弱了下去。很快他就又要睡着了,他的胸口在畠中胳膊底下缓慢而安稳地起伏着。畠中等了一会儿,重新摇了摇他卷在被子里蜷成一团的身体。“伊藤,”他轻声唤着,扭头去看床头的闹钟,“别闹了,快醒醒。你真的得早起,我们今天上午要去地方营业,你忘了吗?”

他又摇了摇他。伊藤发出熟睡的人特有的柔软呼噜。畠中看着他,慢慢蹭上前去,拥住他的背,将一个模糊的吻隔着被褥印在他的脖颈上。他将鼻尖拱在那一小团温暖软和的面料里,默默地呼吸了一会儿,接着坐起身,放弃地叹了口气。“你睡吧,”他说,转过身准备下床,“我去随便弄点早餐,一个小时后闹钟响了我再来叫你——”

在他能够起身之前,他感到伊藤冷不丁拽了把他睡衣T恤的后摆,让他不慎又跌回了床上。“你在我背后傻笑,”他从被子里闷闷地出声,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的样子让畠中想到被子精,“我能感觉得到。”

他的声音就像在梦游。畠中再一次试图用手肘撑起自己,但伊藤这回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令他彻底失去了平衡。他们又躺下了。畠中倒在枕头上,发愣似的盯着天花板,一只胳膊被伊藤拖进了他那条被子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好吧,如果这事能让你起床的话,”他低声说,“我本来是想今天晚点再告诉你的。”

他下意识地想去掏夹克的暗袋,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没穿夹克,因为他才刚刚醒来。或许他也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清醒得那么彻底。这不是一个“说点什么”的好时机。他得去洗把脸,然后烧水泡咖啡。他的夹克就挂在客厅某把椅子的椅背上。它的暗袋里有一个秘密。一个跟随他已久的秘密。

“起来了的话就去签了放在客厅里的那张纸吧,印章我提前帮你盖好了。”他静静地说,不论伊藤听到了没有,“记得把今天下午的行程空出来,跟我去涉谷区役所交还伴侣证明。”

“……什么?”伊藤的声音听上去忽然比刚才清醒了一点。

“伴侣证明。”他耐心地重复道,“交还。解除民事伴侣关系。你醒了吗?”

伊藤猛地拽下蒙在头顶的被子,盯住他,整个人似乎都惊呆了。他的眼睛震惊地瞪成两个圆。畠中平静地回望着他,一脸波澜不惊。时钟的滴答作响是他们周围唯一的声音。早晨的阳光透过设计时尚的格型窗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们就这么干瞪眼地望着对方。伊藤边小心注意着别让自己率先移开目光、败下阵来,边翻身从床里爬起来。他努力在自己意识还很朦胧的大脑里搜寻,想找到畠中这么说的原因。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说过或做过什么会惹恼他的事,故意或者无意的都没有,过去24小时没有,这周没有,这个月——好吧,从上个月开始他们的确吵了很多次架,但没有什么理由是他或畠中不知道的——直到他开始认为畠中就是想吓唬他起床:“别这么小气,畠中,”他边说边松了口气,“人们不会因为自己的丈夫某天早上可能工作迟到就和他离婚,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名义上的就更不会了。”

“不是因为这个。”

畠中平静地说。可能有点太过平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伊藤盯着他,把被子拉到眼睛下面,护住自己,怀疑地、慢慢地、非常慢地挑起眉毛:“……你是认真的??”

现在,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了。”对。“他回答,凝视着伊藤对那即将开启的倒计时一无所知的面庞,“通俗易懂地说,我希望你能同意和我离婚。”他补充,“最好是在今天之内。”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盯着彼此没有动。伊藤瞪着他,“怎么回事,我只是睡了个觉醒过来就莫名其妙要变成离异一次了?”他问,“我还在做梦吗?这里是你创造的漫才的世界吗,畠中?”

“不是。”畠中说。

“那为什么??”伊藤看起来快要抓狂了。他很生气。但话说回来,他平时也很爱生气。畠中对他的怒火已经习以为常。这就是婚姻生活给人带来的好处之一。更何况,他很清楚它们有一半以上都是虚张声势,不是真的怒火。

“因为我喜欢你。”他气定神闲地说,“现在你清醒到能起床了吗?请快点,我想吃你做的早餐,和式的,有味增汤的那种。”



一个小时后

伊藤又气又恼,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他的相方兼名义上的配偶固执得不肯听进去他说的任何话。无论他如何巧舌如簧,他就是不为所动,活像一尊刀枪不入的地藏石像。还没到营业地点前,他就快挫败死了。

“畠中,”他说,“你这完全是疯了。”

“怎么了?我很正常,你才是在跟我闹别扭。”畠中说,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与他空出一个身位。他的背包搁在他们之间。他的手现在正冷淡地放在上面。伊藤恼火地瞪了它一会儿:以往他们总是会让行李各自靠在一边,在并排坐的时候肩膀相贴的;就和他们漫才表演中的距离一样。

他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是在越靠越近。上个月,他们已经进化到了习惯性地在肩膀相碰时将自己的重心轻微倚向对方,直到他们从肩头到手肘都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身体界限正在消融,而他丝毫没有察觉。

“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喜欢我,这不是疯了吗?”他继续说着,越过畠中的背包向他靠过去,试图把脸怼到他面前。他的手就撑在畠中的手背上。“你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不管是我们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他忿忿地补了一句,又迅速缩回去,防御性地抱起双臂,仿佛害怕畠中会突然跳起来咬他一口。

畠中古怪地看着他。“我们没有结婚。”他指出,“我们有的只是一场你喝醉酒后非要拉着我去区役所宣誓的闹剧,还嚷嚷着‘就让我们成为传奇夫妇漫才师然后爆红吧!’——你该庆幸我们当时一点也不红,所以看起来只是一对笨蛋情侣,否则第二天就会见报。”他叹了口气,“……早该这么做了,我们。”他喃喃地说,“交还伴侣证。”

伊藤往座椅里重重一靠。“……是啊,我们为什么没有第二天就那么做呢?”他轻声嘟囔,微妙地也气绥了起来。

畠中沉思着把两只手搭在肚子上,十个指尖相对。“因为我们那时真的没钱,”他缓慢地说,“因为我想节省医保而你想租房,因为经纪人说同性伴侣也可以享有配偶间的免税政策,因为我们一直没能红起来,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因为那样就给区役所添了麻烦而我们俩都会受到行政处罚。”他想了想,“或许还不止行政处罚。”

“谢谢,我突然能理解Tutorial的德井前辈为什么会拖延症发作不交税了。”伊藤干巴巴地说。这句既不合时宜也不妥当的评论令畠中转过头来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他问,声音里掺了一丝指责的意味。这并不是说他真的想责怪畠中,只是他就是那种非这么说不可的人。他也不确定指责是自己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但那构成了安全避难所,让他不必去面对自己真正的感觉。事实是,他很沮丧,还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蠢。而且畠中的告白老是时不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冒着弄乱重来的风险抓抓已经定型好的头发。“我总记得那个时候我也说过这话,”他重复道,疲惫地搓着脸颊,早起令他眼下的那片皮肤十分僵涩,“‘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现在阻止也一样的。”畠中说,没有看他。

“不一样了。”伊藤说,直起身来瞪着他,“现在情况变了:别人知道了。他们会以为我和你真的结婚了。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新婚一样——尽管从那个时候起已经该死地过去了五年。如果我们现在离婚,那这个月以来我和你被迫演出的那些假象都算什么?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该死的,畠中!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再大声一点。”畠中说,“我觉得司机先生听不到你。”

伊藤的脸热了起来。他一点一点地往座位里沉去,心里想着出租车司机听到了多少,又会对别人说多少。至少他不像是有认出他们的样子,那让他多少松了口气,头一次感激起他们还没红到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看着畠中伸手拉上后排那个淡蓝色的小窗帘。对隔音无济于事,但至少牢牢占住了出租车司机后视镜里的全部视野。畠中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还离得很远;仿佛他是一个间谍,此刻只不过在伪装任务的间隙短暂停留。这种姿态一直是他独特的风格。伊藤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极其重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项人生决断。(但很显然,它最开始并不是在一个有判断力的情况下做出的,这让它的说服力减弱了一些。)

“……你真的不是为了把我气醒才那么说的?”他满腹狐疑地问。

“不是。”畠中简洁地说。

“那为什么?”他问,不禁有些恍惚:同样的对话早上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什么为什么?”畠中说,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比较怕生,不想去找陌生的律师商谈。如果你同意离婚,咱们直接去一趟就行……”

“我不是说这个!”伊藤厉声说,然后又想起来司机的问题。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要说,过去一个月你陪我演的戏已经超出了我们这些年来的总和。你没必要那么做的,但你还是做了,这我很感谢你。”他清了清嗓子,“但我没法同意和你离——离婚,特别是现在,很多人都对此信以为真,还有节目通告找上我们,我们起码得——等这事过去。”他飞快地估算了一下,“至少一两年吧,”他说,“然后我们就可以装作所有经历七年之痒的夫妻——伴侣——配偶,”他恼火地停下来,“装作我们的感情就像那样冷淡下来然后离婚了。而且到那时你也应该搞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觉得你是喜欢我的,也许你是的,但是——”

“我是喜欢你。”畠中说。

“好吧,我很……荣幸?”伊藤的脸红起来,畠中那令人困扰的坦率突然令他感觉到一种额外的羞涩,“你是我的相方,我喜欢你做我的相方,畠中,我们这对搭档干得挺不错——但我不知道你有那个意思,你从来没有说过。”他瑟缩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你甚至从来没有尝试过——做点什么。”他抬起一条胳膊护着自己,“我的意思不是你现在来试,我只是说这事完全意想不到。我完完全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停下来,“……很抱歉我刚才说你疯了。”他说,有点愧疚。

“别客气,”畠中说,古怪的敬语用词让伊藤看了他一眼,“嗯,我的意思是没关系,我之前也没想过要告诉你。”他解释,“喜欢上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没必要非得知道。”

伊藤安静下来,在脑中仔细地把他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所以,”他指出来,怀疑地挑高着眉毛,“让我捋一捋:你喜欢我,但你要和我离婚?”

答案来得很快:“对。”

“你要和我离婚,因为你喜欢我。”他调整自己的逻辑顺序。

“对。”还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伊藤从座椅里往下滑。“这,”他说,“完全说不通。”

畠中转过来看着他,带着一种觉得好笑的神情,让伊藤有些不安。“那你呢?”他一针见血地问,“你要知道,这意味着你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和别人发生关系——或者至少是只能偷偷地发生关系。”他沉思了一下,“事实上,我很确信那叫作‘出轨’。”他说,微微点着头,“你的家人已经热情地接受了这段虚假的婚姻,你也说过她们知道真相后会很伤心的。还有你的朋友,我们的前辈?再说了,你的前女友们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

他突如其来的反击让他措手不及。伊藤咬住下唇,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只需要再多骗过他们一阵子,谁在乎他们怎么想?”他装得很潇洒,好像他不是在自相矛盾地狡辩,“我们之前不也那么过来了吗?”

畠中摇摇头。“那不一样。”他指出,“那个时候我们不住在一起,也没必要演出我们是结了婚的人。”他往旁边挪了挪,离伊藤远了一点,手肘撑在车窗下沿,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眼神中有一丝好奇。“难道你不在意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待……轻视……或者诽谤你的性向?”他有些笨拙地挑选着用词。

伊藤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畠中深感兴趣地看着他。“当然不。”他一口咬定道,语气坚决。

畠中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在他的座位里转了转。“你真这么想?”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失望,“伊藤,我了解你。也许你从没说出口,但你很尊重婚姻。我猜可能是你父母的缘故。你没有向你的哪一任女友求过婚,因为内心深处,你担心你就和你父亲一样,没有那些能维持到永远的特质。而和一个同性假结婚,”他停顿一下,“哪怕你必须为了骗过所有人而演戏,对你来说也比做出一生的承诺要更容易。你喜欢演戏,你想要演下去。一部分的你可能还暗暗期待‘传奇同性夫夫漫才师’这个称号能红,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无法摆脱——”他比划了一下他们之间的那段距离,“——这个,”他意有所指地说。

“你想要那样吗,伊藤?”他问,“因为,”他顿了顿,“我不想要。我喜欢你,所以我无法为你做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做不到。曾经我也以为自己能做到,但……”他往后退,“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他退到角落,停下来观察一下伊藤的表情。“现在我只是伤到你了。”他安静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伊藤只是坐在那里,像一瓶开了盖的汽水,任由愤怒的泡沫不断往上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一层皮——赤裸裸的,把一切都摊开在那里给别人看。那感觉很脆弱,也很容易受侵犯。他又气又恨地想他怎么会不知道畠中是那种想做就能做到的人,只要他想,他也可以伤害别人。畠中还在看着他,紧抿的嘴角流露出内疚的意味。他大概马上就要来向他道歉了。伊藤把头转开,愤怒地凝视着车窗,不去碰上他的目光。“你不可能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背对着他说。

分头下车之前,他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



两个小时后

伊藤走进乐屋的时候依旧怒气冲冲。“你是不是以为告白了之后我就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意?”他边走边发火道,“你以为我会怎么回答?我突然注意到你英俊得炫目?体内升起冲破一切的欲望想要扑进你怀里?”

“嗯,如果你想让我飘飘欲仙,那样说肯定可以奏效。”畠中替他打开门,随手接过他的行李箱推了进去。他的镇定令伊藤恼火:“那你期待我怎么回应?嗯?”他质问,“——放手,别扮演什么贴心伴侣了,我自己的行李自己能拿得动。”

“我怎么知道?”畠中放开手,顶着门让他先进去,“我没有告白成功的经历。”

伊藤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那不是你的错。”他厌恶地说,这是他对畠中那悲惨暗恋史的一贯反应,“那些女人没有选择你是她们的损失,”他用训诫的口吻告诉畠中,“她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件事曾经很让伊藤抓狂。没有女人好好地欣赏畠中,而他又是那么的不擅长为自己争取。在他看来,她们这是在利用他的温柔占他的便宜。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足够关心他,没有人为他做得足够多,没有人接纳他就是他本来的样子,了解他就像——就像——

就像他自己那样。

他猛地闭上了嘴。该死,以前他一直把这视为一位亲友站在畠中这边的必然反应,说完就抛到了脑后不作多想。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自己放在最了解畠中的位置上了?用高高在上的视线审视着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女人?(现在想来或许还有男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畠中在他身后关上乐屋的门。他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从背后贴了过来,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突然间变得不太敢转身。这个早上发生了太多不寻常的事,畠中突然说要离婚,突然说喜欢他,几分钟前还在出租车里不客气地把他从头到脚剖析了个遍,现在又和他如此靠近,让他的心情很怪异。他不太确定他还能不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力,到目前为止,它好像还没有让他走对过一步。

“你是不是想象过我会扑进你怀里?”他唐突地问,因为,很显然,身体和嘴,他总要管不住一个。

畠中语调中的些微惊讶表明他没有。“也许吧。”他温和地说。

“……那还真是抱歉啊!让你失望了。”伊藤顿了一下,愤愤地从他身边走开了,开始安置自己的行李。

“我没失望。”畠中在他身后谨慎地说,显然察觉了他的又一波无名怒火,“我没有指望过那个。”

没有指望过是什么意思?伊藤磨了磨牙,抑制住他内心滋长的一丛隐蔽的愤怒。“好吧,”他一直走到乐屋另一头才转过身来面对他,“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说,“我会走过去,站在你面前,然后咱们就握手,”他示意了一下,“像两个朋友那样——像相方那样,”他强调着,“然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行吗?”

畠中沉静地看着他。伊藤有一瞬间很惊慌,以为畠中要说他们之间结束了,奥斯华尔德会解散,他会去做原创音乐人或者随便什么职业,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他第一次将自己作的歌曲唱给他听时那样——让他觉得这个人总有一天是会离开自己的。他不需要他,就像他说喜欢自己,与他无关。当畠中率先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剧烈动摇,差点避开他落荒而逃。

如果我们真的是一对,他心想,畠中现在就会拥抱我。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他会——

现在畠中站在他面前了。他把右手伸出来,“我又思考了一下,”他听到他说,“你说得对,我大概不是喜欢你。”他找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握住,又让伊藤开始迷惑,“我想我在——恋爱意义上的——爱上你了,”他轻柔地说,“所以抱歉,我不能作为朋友跟你握手。要么亲一下?”他提议。

伊藤呆住了。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自己的嘴唇终于费劲地动了动,听到有声音发了出来:“……什……么?”

畠中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垂下眼,向着伊藤一点一点倾过身去,直到他们的嘴唇快要碰上,然后就此打住,一动不动了好几分钟,接着别开脸,不慌不忙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好险。”他笑着说,“我开玩笑的——是不是有点太沉重了?”他问,沉思起来,“日本人好像很少说‘爱’这个字眼……”

伊藤啪地一下甩开他的手,飞快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愤怒地用另一只手抹起了眼泪。他都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他胡乱拿衣袖狠狠擦着,目光穿透在泪水里重影成一排排的桌椅,看到畠中的手伸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枚手帕。

“你哭了吗?”他站在他背后问,语气十分惊讶。

“是因为生气!”伊藤咬着牙吼道,他攥着他握过的那只手,没有伸手去接,“你没有权利——”

“我想弄清楚。”畠中固执地说。

这句话打败了他。伊藤抽了抽鼻子,回过身,面对着他,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滚烫,眼圈也发热。畠中用手帕给他擦了擦那一脸乱七八糟的泪痕,遗憾地发现还是一张湿纸巾更有效果。

“别哭了。”他叹息般地说,“我喜欢你啊,伊藤。”

“我知道。”伊藤说。

“太晚了?”他说。

伊藤闭了闭眼。“晚了。”

“我想也是。”畠中看上去莫名欣慰。他微微一笑,“和我离婚吧,伊藤?”

“不要。”伊藤恶狠狠地说,抽走他的手帕狠狠擤起了鼻子。



恰好七百三十九个小时前

伊藤俊介刚一打开公共休息室的门,里面的所有艺人就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盯住了他,那精光发亮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一群饥肠辘辘的鬣狗盯上了的腐肉。“太不够意思了伊藤!”他的前辈,艺人组合“纽约”的屋敷怪叫着起哄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伊藤警惕地倒退一步,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什么?”

“结婚!”他得意洋洋地说,“还有婚姻危机——你妹妹都告诉我了!”他像只头狼那样环视过整个休息室,视线一一扫过他身后那群对八卦虎视眈眈的艺人,似乎想刻意展示给他,他们都是和自己一伙的。“你为什么不说你跟畠中其实已经结婚了?快,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谁先求的婚?”他催促。

这一刻伊藤有一种强烈地把门摔上,装作无事发生的冲动。尽管沙莉已经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向他慌张地坦白,她或许、可能、一不小心把他的婚姻状况(以及婚后生活的部分细节,毫无疑问)透露给了他的前辈艺人,他也认命地预见到了这个时刻早晚会来,他还是觉得在剧场——在他工作、登台、引发笑声的地方——面对这一切,犹如从背后遭了一记闷棍。何况畠中还不在他身边。这真是最糟糕的事态。不过,就算那家伙眼下跟他一起站在这里,他也怀疑他压根不会有丁点儿动摇。自从他那天头脑一时发昏,在极度恐慌之下做出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央求畠中在他家人面前和他扮演成一对真的结婚五年了的同性伴侣,他也始终保持着极为豁达坦然的姿态,没有异议地配合着他的谎言,让伊藤很好奇他的心脏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环顾四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在期盼他说点什么。生活突然给了他一群听众,给他制造了一个局面。对这种局面,他实在太有话可讲。

“我不认为这和你有任何关系。”他告诉屋敷,以及旁边发出抱怨声的群众。

“这么说是真的了?”“示意图”的盛山追问道。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同时也带着很可能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真诚的关切。稍后——伊藤或许会考虑跟他私下说几句真话,但绝对不是现在。他摆出一副极为冷淡的样子,同时飞快地开动起大脑。

“你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伤害到你们,”他威吓似地对他们说,“不管那是什么,那很显然都不关你们的事,而且你们绝对、绝对不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这问题去烦畠中——”

“你还挺护着他。”大拓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嘀咕道。伊藤没注意是哪一个。

“这可不是我们想听到的!”屋敷从沙发上蹦起来嚷嚷。伴随着一阵起哄的欢呼,他喋喋不休地抛出了一堆无疑更加不知廉耻的问题,“所以,你们俩是‘那个咯’?你和畠中?”他问,把两个手指勾连到一块儿。伊藤无视了他,倔强地紧闭着嘴。“说嘛,”他坚持,“同志?一对儿?伴侣?夫妇?涉及浪漫关系的?拜托——说真的,伊藤,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这事就看不起你们还是怎么样?”他故作夸张地捂住心口,“不说别人,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受伤,伊藤。就算我不怎么喜欢你,畠中他——”

伊藤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因为搞笑艺人这一行就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有讨厌同性恋的人!”他厉声说,“我跟他是不会、也永远不可能公开的,”他告诉他们,既是警告也是请求,“如果我想要看到更多嫌恶和愤怒,2ch就够让人受的了。”

“那不可能了,这事都在无限大剧场传开了。”双胞胎里的哥哥插嘴说,“想想它传到各路娱乐记者那里的速度吧。”

伊藤瞪着他:如果你以为八卦在高中校园里传得很快,那么在剧场的休息室里,流言和嘲讽传得更快。这当然要感谢屋敷那根本没想守住秘密的嘴。“所以现在我跟畠中的私事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谈资了是吗?”他微讽地反问,双手叉在腰间,“这还真是一点也不让我‘讶异’,作为刚刚才信誓旦旦说过不会看低我俩的人——”

他瞪向屋敷。屋敷理直气壮地望着天花板,眼睛朝上翻,露出大面积的眼白。

大耸耸肩。“一个传一个,肯定马上就会在哪个环节上泄露的。”他笃定地说,“我觉得你还不如自己先在推特或者油管上公开出去,省得文春那帮娱记乱写。”他建议,明显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

“是啊,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弟弟拓也帮腔道,“那可会是很辉煌的一天,就是还没到呢。”

双胞胎兄弟漫才师的一唱一和令伊藤头痛起来。他扶住额头,垂眼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下意识地用拇指转动起它,思索着下一句要吐槽些什么,或者虚心接受这个听起来就极度坏心眼的“建议”。他还没适应这戒指。这是沙莉得知他当年没用戒指求婚后大发雷霆而买来的伪装。畠中付的钱,大概和他那两把雅马哈吉他的单价差不多(想到这多少令他有些不快)。他最近似乎很乐于花钱,也许他应该提醒他,他们有一个联合账户,那些账单是不可能瞒过他的……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从摆弄(虚假的)结婚戒指这种行为中汲取安慰。过了一秒钟,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不少人的眼睛都瞟向他的手,继而是他的脸。伊藤迎上他们的目光,张了张嘴,脸颊上的肌肉突然有一种发麻胀大的感觉。他闭上嘴,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在像热锅一样发红。

“伊藤——啊,大家都在这里啊。”

畠中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背后传来,吓得他几乎从门边跳开。他扫一眼,休息室里所有人的动作在畠中探出头来的那瞬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畠中迷惑地看了一圈,目光探究地落到他侧脸上。伊藤克制住自己别畏缩或者立刻转身,假装用手摸着下巴,顺便盖住自己的嘴。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有默契。畠中的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闪了闪,表情变得了然起来。他很自然地靠过来,一只手轻轻捉住他的肩,显出一派亲昵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他问,没有问特定的谁。“怎么了?”还是没有人回应。伊藤的皮肤更红更热了。他意识到所有的眼睛此刻都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打转。

畠中站直身,又看了一圈。“啊,”他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大家终于发现了?”他问伊藤,一面泰若自然地将那只手下滑到——并不准确地是搁在腰间,但也绝对低于友好的胸椎高度。只有伊藤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坚决,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但他的眼睛又闪了一下,泄露了一丝紧张。

他的紧张传染得伊藤也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他推推那条环绕着他的胳膊,“别在外面这样……”他有气无力地说,根本无法反对畠中接下来要做的事,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为伴侣间的亲密信号。

“放松点,”畠中低声说,侧过头来看着他,眼角一抹余光在长睫毛下不引人瞩目地确认着休息室内的人都在看。伊藤注意到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放大了。“我们是结婚五年的老夫老妻了,你得表现出……你不为我害羞的样子。”

当他靠近的时候,伊藤的脑中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畠中不紧不慢地俯过身,在满员休息室的门口吻了他。没有预警或是提示,他想着他应该配合地歪过头去,假装顺从地接受这个吻,还是挣开他揍这个男人一拳。这不是在他的家人们面前——至少那还算是有点隐私——表演给他的母亲、他的两个妹妹和他的妹夫看。这可以算得上是世界级的亲吻公开赛,只不过畠中还没有上一垒——因为他没有真的吻住他的嘴。何况他不觉得如果那真的发生,自己还能站直着走出无限大剧场。这个吻落在他嘴角,轻轻贴着他留的小胡子边缘。他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嘴唇,下巴的皮肤蹭在粗糙的胡茬上。

对他们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而言,这也可能就是本垒打。

当然,畠中必须结束这一刻,他慢慢拉开距离,眼睛仍然闭着。当他睁开眼睛时,那双眼深处是平静清澈的。如果伊藤克制住了自己别下意识追随着他的嘴唇,那大概纯粹是靠运气。他手足无措,内心对自己的感受——对这件事另有感受的部分很惊慌。他嘴角被畠中亲吻过的地方仿佛针刺一般鲜明,得甚至有些鲜明发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正确反应,最后只好抬起手,用掌根替畠中蹭了蹭嘴唇边被他的胡子擦红的皮肤。

休息室内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嗯,所以他们的策略很成功。伊藤心里想着,感到后颈根发烫。他十分希望屋敷喜欢他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记住有哪几个家伙转过了视线,”他藏在手掌后面对畠中悄声说,“他们肯定都是要去娱记那里爆我们料的恐同混蛋。”

畠中觉得有趣地看着他。“你不在意刚刚有一个男人亲了你,却在意在场有多少人恐同?”他用口型对他说,表情颇为玩味,似乎在问,我可听见了——几分钟前你的“不公开”原则到哪里去了?

伊藤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快意的哼声。“你真该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多蠢!那简直可笑!”他不以为然地嘶嘶说,感到一阵心满意足,“我只是希望这能值得,”他带着虚伪的柔情蜜意甜甜道,“毕竟我们在外面这么做可是合法的,悠。”【注:“虚伪的柔情蜜意”的甜甜语气请参考oz漫才《恶口》】

“别叫我的名字,你听起来像我妈。”畠中嘀咕着,不过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收紧了胳膊把伊藤搂过来。“满足了吗,各位?”他探过一个头问,“现在我能带伊藤回家了吗?”



二十六个小时后

伊藤发现自己在给律师办公室地板上那只装满水的不锈钢小钵找理由:那是蚊蝇诱捕器,那是简易自制版空气加湿器,那是白蚁的游泳池。他几乎要说服自己相信是中间那个听起来还有那么一点道理(和正常)的理由,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他以为是用来投递文件的那个门板上的小门洞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起,一只毛色杂乱的三花狗走了进来。它用一种很人性化的,“我的智慧远在你之上”的表情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到小钵前喝起了水。

律师也走了进来。他和伊藤印象里在电视剧上看到的那些律师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畠中在他身边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拖长音的“喔——”,略显敬畏地盯着他,反应逊得好像看到律政剧在自己眼前上演。不过紧接着律师就脱掉了西装外套,挂到门背后,只穿着衬衫长裤的样子看起来更加随意了一些。他从档案柜里拉出一个档案夹,再走向他的办公桌,期间一直没有正视他们,不过他开始说话。“这倒是很稀奇,”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配偶双方在咨询阶段同时来见同一个离婚律师,并且结婚戒指还都戴在手上。”他放下档案夹,抬起头,微笑了一下。

“很少见吗?”畠中问。而伊藤突然认识到这是一种策略,狗,西装外套,没有眼神接触而随意开启的对话,微笑,都是为了让客户放松下来而信任上律师的手段。

“可以说是没有常识。”他回答,双手抱臂,靠在办公桌的边缘而不是在椅子里坐下,“通常在离婚案件里,我只能在法庭上或者最终签署离婚协议书时见到双方当事人都坐在我面前。”他好奇地瞟了伊藤一眼,“如果你要跟我谈你希望拿到的条件,我可能不得不请你丈夫回避。”

伊藤突然被自己的呼吸呛到:“你——你的……什么?”

“嗯,我是希望自己可以不用说话,由你代表我和他争论。”畠中说,一面专心地盯着那只狗,狗也机敏地歪头盯着他,“他不肯听我说,但有些话由别人来重复一遍他就听得进去了。”

律师耐心地思索了一番,尝试理解他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简短地回答,而伊藤差点就要大叫起来你都明白了什么??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拿出一本黄色的横线拍纸簿,“我有你的授权,说出的话将代表你本人的意愿吗?”他问畠中。

畠中想了想。“这次谈话先这样行吗?”他问,“毕竟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会成为一个案子,”他诚恳地说,“说实话,我还指望你能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就说服他接受我的离婚,然后我们就能去区役所退还伴侣证明。”

“我还可以免费帮你压榨他的赡养费。”律师眨了眨眼睛,开玩笑地向畠中提议。

“你们两个的确知道他本人就在这里对吧。”伊藤不爽地说,“他非常希望你们能停止当着他的面达成什么邪恶而不为人知的交易。”

律师拿出手机放到桌上,虽然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但他散发出的氛围突然变得专业起来。“我建议你们也这样做,确保没有任何人在录音。”他对他们说,旋开一支钢笔,“好了,如果畠中先生在ins私信里发来的内容是出于他的真意——”

“Ins?”伊藤嘀咕道。

“你没有和他说?”律师问。

“是啊,你没有和我说?”他质问,紧随其后。

畠中的表情看起来很无辜。“首先,是的,我和他说了,如果可以我不想走到找律师那一步,所以他应该能想到现在事情变成这样是他逼我的;其次,”他在椅子里转向伊藤,“我实在没想到我找离婚律师还要经过你的同意,这又不是问你借了一万日元去便利店买了刨冰的那回。”

“你到底要纠结这事多久?再说了,那都是你实在太没常识的错。”伊藤不耐烦地敲了敲椅子扶手,“你看到他这个人了吗?”他转而向律师控诉,“你告诉他,在主动爆出那种报道一个月后就离婚是神志不清的选择。”他愤愤地说,“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我们一定是疯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畠中的语气好像他才是奇怪的那一个,“我们是艺人,做出的奇怪事情难道还少吗?况且我们又不是真的新婚,我们已经瞒着所有人登记了五年,只不过在感情快要破裂的时候才被爆出来,迫不得已在公众场合维持着伴侣的表象。只要好好说明理由,我觉得世间最终会接受的——抱歉,让你听到这种失望的结婚幕后报道。”最后这句话是对律师说的。

“我不介意。”律师说。

“我很介意,因为这也涉及我的隐私。”伊藤说,恶狠狠地剜了畠中一眼,“我们是搞笑艺人,是搭档,是漫才师,不是那些娱乐圈明星!还是说怎么,你打算离婚后还跟我一辈子在一起说漫才?你先跟我提离婚,还觉得我会答应对你来说刚好就有这么便利的条件?”

“你想要的话题度增加了不是更好?”畠中看似无动于衷地说,“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搞笑艺人,如果生活跟我们开了个玩笑,那我们就把它做成梗——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还能写成个新段子什么的。”

“哇,两位,容我先告辞喝个咖啡,等你们吵完了我再回来。”律师说,带着明显调侃——又有点好笑——的表情看着他们。他早已放下了笔,一只手撸着悄悄来到他身旁的狗。

“这不好笑。”伊藤告诉他,“在你的拍纸簿上标注出来:我的语调才不是那样的。”他的语气十分恼火,通常他不是那么介意别人玩梗,但这是畠中的离婚律师,他突然变得无法容忍。

对方耐心的目光并未动摇。“伊藤先生,我的当事人要求得并不多,但如果你执意拒绝协议离婚,那我们也只好去家事法庭起诉你离异。”他很有耐心地说,“关于这个我至少可以给你们一点警告:那将会变得很难看。万一庭上发现你们当初起誓领取伴侣证明只是一个闹剧,那你们的伴侣关系就当然无效,你们在这五年里的一切都会受到质疑,扰乱行政登记制度还只是最无关紧要的,最轻的情形也是民事欺诈。”

伊藤感到惊慌、意外和一丝寒意抓住了他的喉咙。他看一眼畠中,他看起来诡异的镇静。“欺诈?”

“你们可能没有意识到,尽管你们不是出于真意而起誓成为伴侣,却切实地从这个制度当中获取了利益。”律师说,严厉地看着他们两个,“法律上,为了金钱动机而伪装结婚,这就叫做欺诈。也许我可以帮你们避开刑事诈骗罪的指控,但即使如此,包括缴税、租约、银行和保险条款在内的种种优惠,你们也都必须做出赔偿,或许还将面临一定数额的罚款。更何况你们还是公众人物,舆论上,你们的行为也会被指责是对同性民事伴侣制度的一种冒犯,给lgbt群体的印象抹黑。所以为了我们都不要那么难堪,伊藤先生,”他转了转笔,精明地停顿了一下,“——不如你就此同意我当事人的要求?”

伊藤在座椅里向前倾,狗也站起来上前一步,盯着他,于是他又靠回椅子里。狗踱着步来到他和畠中之间,收起后腿坐下。他第一次注意到它穿着背心,朝着他的那面印着一行字:摸我请问我的主人。畠中看不到,他伸出手去让狗熟悉他的气味,接着轻轻挠起了它的后颈。就他看到的而言,律师或狗都并未阻止他。

“你只是在威吓我。”他缓缓地说,忽视自己的一部分惊恐情绪, “你不可能那么做的。如果要上庭,那对畠中也很不利——律师不能做对自己的当事人不利的事。”他自以为聪明地指出。

“如果我想威吓你,你会直接收到一纸协议书和法院的出庭传票。再说,”律师和畠中交换了一个他看不懂的眼神,“如果本人能接受这个后果,那就不算不利。”他安静地说。

房间里的空气沉默了下去。伊藤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他身侧,畠中看起来却早已很清楚这些。他之所以透过一个律师说出来,只是因为他知道,那样可以让他事后向自己发泄,把整件事变得更好受一些。

他很想为此恼怒,甚至想摆出他最生气的表情,但最后,他只是陷入了深深的虚无迷惘。他茫然地盯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用拇指慢慢地、优柔寡断地转动着它,不确定他是不是应该当场摘下来,学着古早电视剧里那些歇斯底里发作的人妻角色,劈头扔到畠中脸上。

“你……你为了和我离婚愿意做到这一步?”他犹疑地问,“那你出庭……接下来会怎么样?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这句话他没有问出来,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那就显得他太过自私了。

“如果你觉得尴尬,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解散。”畠中平缓地说出那个词,让伊藤不由得想到自己任性地要求他配合演戏的时候,他究竟深思熟虑了多久。别那么说。他心想,咬住舌头以免自己大吼出来,别说出来,就好像那真的会发生一样

“别担心,我觉得你一个人也会重新振作的。至于我,我可能会去旅行,做点别的什么养活自己,最后消失在北海道的某个小镇上。”畠中还在放飞思绪。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某种情绪,执意用脑袋拱着他的手心,他心不在焉地拍拍它,一只手摸摸自己的下巴,“或许也留个胡子?”他沉思,“谁知道呢?我肯定会常常想起你的。”

“可你留胡子的样子看起来很讨厌。”伊藤想着他满脸胡茬的样子稍微走了下神,“嗯……你大概不适合留胡子,”他不赞成地说,“我见过你隔天早上没刮胡子的样子,看起来像长疥藓的动物。”

畠中看着他微微一笑,把视线转向他的律师。“我的配偶人身攻击我,你的专业建议是什么?”

“现在吗?我建议你们尽快复合。”律师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一想到你们离婚后只能老夫老妻一样吵架,实在太可惜了。”他摇摇头,发出嘬嘬声呼唤他的狗,“过来这里,奥兹(Ausie)。”

“奥兹?”伊藤忽略他话里的暗示,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狗狗身上。

“他的名字。他是一只澳洲牧羊犬(Australian Shepherd)。”律师介绍道,牧羊犬绕着他们转悠了两圈,在办公桌角趴下。

“这是个巧合吗?”他转头询问畠中。

“你以为呢?我是你们的粉丝,不然我为什么会在ins上接受畠中先生的咨询?”律师回答,“今天可是周末,我本来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他瞥一眼他的狗,狗察觉到出去散步的可能性,站起身,欢快地摇着尾巴。

“听起来就像是‘你以为会有别的离婚律师想接手这摊烂事吗’的委婉说法。”伊藤不客气地指出来。

“抱怨不代表我不会尽力而为。”律师头也不抬地答道,又在拍纸簿上写了几笔,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夹进他先前拿过来的档案夹里。接着,他把椅子向后推,旋上钢笔的笔帽,发出一声总结性的咔哒声。

“对你来说很不巧,伊藤先生,但对我来说很幸运的是——我是一个离婚律师,而不是提供婚姻咨询治疗,所以我有更简单的解决问题方法。”他笑了笑,“伊藤俊介先生,我将代表我的当事人控告你不履行配偶义务。”



三十九个小时后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那么做了。”

伊藤第一千零一次地抱怨道。畠中正站在流理台边呷着冰镇绿茶,一个2.5L的玻璃壶摆在他面前,景象居家到令人恼怒。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原先散落在伊藤的公寓各处的全部家当,撤掉了那两张床垫,重新换回了一张,理由是(伊藤在心里比了个空气引号)既然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你的感觉。仿佛撂下这一句话就足以解释全部。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想。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你的感觉,所以我再和你住在一起就不合适了?还是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你的感觉,所以我们该分开一段时间?他们是马上要去法院打离婚官司的人了,从现在开始要表现得更真实一点?——就像是为了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点,畠中今晚执意要睡回沙发上,带着本来就是伊藤借给他的被子,又铺回了那张对他的身高来说略显憋屈的临时小床。(可是他明明抱怨过他的沙发让他背痛。)明天他就会回和两个后辈合租的板桥的小屋。伊藤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碰巧瞥见他的行李箱矗立在玄关前,双肩包放在上面,塞得满满的,还多出了一只大塑料袋,似乎他的东西不知怎么地在伊藤家里增殖了,没法再原样装回和来时同样的那个行李箱里。

“我倒也很希望我今晚能不必来,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男人女人,当着你的面把门一摔。”畠中边说边把杯子递到嘴边,“但现实是人们有很多东西要收拾,而且我们都同意今天真的很累了——”

他转过身,随即一口茶喷了出来。茶水溅得台面上到处都是,他狼狈地咳嗽着,深色的水痕沿着他的下巴滴落,把权当居家服穿的T恤弄得乱七八糟。伊藤得意又挑衅地望着他,手搭在腰间,在心里对他比出一个嚣张的中指:他全身上下只围着一条浴巾就出了浴室,眼下它有点危险地搭在他的胯骨下方,如果畠中的想法真的如他所宣称的那样,他就不信他对这个状况不感兴趣

他朝厨房走去,用手努力地拽着浴巾,内心中的一部分有股强烈的逃跑冲动,还有一部分循环尖叫着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干——什——么。他知道这看起来很疯狂,他的理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反复忠告自己,他不可能真的想要这么做。但在提出了那种控告理由之后,畠中和他的离婚律师似乎并没有留给他多少选择。

无论如何,如果畠中下定决心要用配偶义务来对付他,他至少也应该试试。事后,等危机解除、畠中不再用离婚的念头缠着他不放,伊藤可能会清醒过来,为自己眼下打算做的事情跳上飞机,一路逃到冲绳,在海滩上找几个泳装的漂亮女孩证明自己还是直男,是笔直笔直的异性恋。不过现在——他深吸一口气,在冰箱前堵住对方;畠中下意识抬起一条手臂挡了挡,遮住自己的眼睛。

“伊藤,”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你在干嘛?去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他装出一副很惊奇的语气来回应他,同时自我祝贺着自己的愚蠢表现和道德缺陷——好吧,他可不就是在利用畠中的情感弱点么,但那难道不是——他先暗示自己他想要什么的吗?

“怎么了?”他说,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很沉着,一切尽在掌握,“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畠中下意识地重复他的话。伊藤不觉得自上一期秋刀鱼向上委员会以来有见过他如此慌乱和失去防备。他等了一会。接着,他看到畠中的肩膀强迫性地放松了。他摇了摇头,放下胳膊,坚决只盯着伊藤的脸看,眼睛眯起,面无表情,像是要阻止自己往下看到更多。

“你就是在耍我,对不对?”他无奈地说,“你明知道我的想法——我想守住的那一线,你还——”

“你说了喜欢我之后立刻要求离婚就不算是在耍我了?”伊藤立刻反驳。

畠中后退一步,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用力绞着自己被打湿的那部分T恤面料。“那不一样。”他简短地说,并没有让伊藤成功扯开话题,“如果给你造成了混乱我可以道歉,伊藤,但你不明白,我已经不适合再继续跟你扮演成一对了,在我对你……”他卡壳了一下, “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他最后说,令伊藤恼火的又绕回了这句说辞。

“那到底是个什么逻辑?”他追问。

畠中小小地叹着气,摇着头试图走开,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厨房里。“那就是说,我已经没有办法舒适地把这一切都认定成一场假装游戏了,”他解释,略显紧张地揉着自己的后颈,“假装我和你之间确有其事,假装我一直都会那样触碰你,或是轻吻你,离你很近,假装我们会睡在一起而床头灯开关在你的那一边,闹钟在我这一边,而实际上我们各自不进入彼此的私生活已经有很多年了。”他说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抱歉,伊藤,”他温和地说,“但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我的……企图和那些念头。你根本毫无防备,我可以轻易占你便宜。”

伊藤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你这个人会占我的便宜,你太温柔、人太好了。”他断言,“而且就算你真的占我便宜,我也……”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有些恐惧自己的答案:他本来打算说就算那样他也不怎么在乎,可他真的不在乎吗?在乎似乎才是正常的,毕竟他是个直男,他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那么问题来了:万一他真的不在乎怎么办?

畠中看起来也有点被他弄迷糊了。他眨了眨眼,神情忽然间变得促狭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已经在占你的便宜了?”他好奇地问。

伊藤无法控制地想起那天他当着一屋子休息室的人假装吻自己的情形。时隔一个月,他的脸又红了起来。但即使是在这羞耻的脸红之中,他也注意到一种非常不同的脸红因素——很危险的、只要想到畠中的告白和他固执的恪守距离就会出现的那种,他回避危险的本能尽力要他别去细想的那种。

“那都是……我同意的嘛。”他小声嘟囔,竭力守住阵脚。

“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问题所在,”畠中向他指出,“你不知道我那么做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这对你不公平。”他补充说,“你的相方总不能对你……”他停顿了一下,罕见地明显流露出了尴尬,“嗯,坦白地说,垂涎欲滴。”他干脆拿出他们漫才里伊藤的一句吐槽词,“这样是不行的。”

“只要我们是假结婚不被任何人看出来,你在脑子里想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伊藤说,他多少也觉得自己听起来有些强词夺理,但他不想丢掉这番诡辩的线索,“那对我们扮演已婚伴侣有任何影响吗?”

畠中看起来一度想要和他争辩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反正这样不行。”他顽固地重申,换上了亲近的人都能立马分辨出来的执拗语气,“我本来就需要常常在你身边,而你现在知道了,我不能老是让你担心本来应该以职业态度——以工作伙伴态度对待你的人其实对你——”他停下来,“担心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是出于——”他抿起嘴又试了一次,“你不能总是在担心我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正当的想法!”

他一口气大声说出来,伊藤甚至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什么?不、但那……”他吞下否认的后半段,无可置疑地先是对他的坦白感到震惊,继而转变成很有真实感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在脑中回放起过去一个多月的一幕幕——它们现在看起来似乎都有了附加的含义。而畠中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

“伊藤,你为什么要只围着浴巾出现在我面前?”他安静地问,稍稍垂下眼看着他,但很快又移开视线,似乎眼前的景象令他难以忍受。

“嗯?什么?”慌乱中,伊藤试图找到他的双眼,正好碰上畠中抬起头,视线扫过自己的脸——他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由惊慌渐渐转入一片空白,正如他此刻消散在对方注视下的思路:“因为你的律师说……配偶义务?”

畠中用谨慎的探究目光注视着他。于是伊藤咬住下唇想,也许他们还是不要看着对方比较好,起码这样没那么尴尬。但转念又一想,他毫不掩饰惊恐但又坚决点出这个暗示的姿态,也许会让畠中相信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配偶义务……”畠中在说到那个词时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怎么了?”

“那个就是你想要的,对吧?最后那部分;我们变成……那种关系。”他停下来,咽了咽唾沫。畠中看起来没怎么改变态度。伊藤摇摇头,感觉很是挫败,为什么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这么该死的无情?简直就像在问畠中要不要再来杯茶,或者上床前要不要先洗澡。他再次努力,“其实,我觉得你也……不是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畠中的嘴巴张了张,伊藤不合时宜地想到,那看起来能塞进两个油豆腐皮寿司卷。“你是……”他的嘴张合了几次,“你是想邀请我对你出手,好让律师拟定的起诉理由无效化吗?”他很轻很轻地说。

伊藤噎了一下。“你不就想要这样吗?”

畠中被刺痛般地瑟缩了一下。他往后退。“伊藤,你不可能和我上一次床就立刻填补所谓配偶义务的缺失。”他轻声说。

“你威胁说要跟我解散!”他辩解,随即声音也小了下去。他不想显得自己在斥责畠中,畠中紧抿着嘴唇的样子让他觉得像个孩子或是什么大型犬一样无从下手。“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觉得……我应该没那么介意。”他有点艰难地说。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你觉得尴尬’。”畠中纠正他,“我没有威胁你,那只是……”他摇摇头,扶住额角,又因为做不习惯这个动作放下了手,无措地垂在身体两边。他像只企鹅那样微微打开双臂,笨拙地轻轻拍打了两下身体两侧,一个指尖捏紧裤子侧缝。

“如果你想让我留下,那我会留下的。”他安静地说,“你想让我留下吗?”

“我邀请你做搭档就是因为你看起来绝对不会放弃,结果你却在离婚律师面前说出那样的话。”伊藤有些答非所问,“你说我一个人也会重新振作,在艺能界生存下去,而你会离开我,到处旅行,随便做点什么养活自己。你就是这么说的。”

畠中的眉毛在厚重的刘海下抬高了一点。“那是个‘想’吗?”他柔和地问。

“我同意的话你会陪我再演一段时间吗?”他不依不饶地说,“只要一段时间就行——你会吗?”

“伊藤,我得告诉你多少次只有这个是行不通的。”畠中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软化下来,变成柔和的黯淡,像是很深很深的体谅,以至于显得很哀伤,还有点孩子气的受伤和脆弱。“去把衣服穿上。”他说。

“你不想要这个?”伊藤无法确定自己胸口升起的那股潮水般的失望情绪是因为什么,照理说他应该感到微妙地松一口气才对,他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你不喜欢你看到的吗?你明明说过——”

这天晚上第一次,畠中让视线笔直地落到他身上,一下子截断了他的任何话语。他异常冷静地盯着他,双眼在他半裸的身体上巡弋,扫过他因为淋浴而潮湿散乱的头发,他的颈子——有一滴水珠正从他颈侧滑落——以及被水汽微微浸湿、变得有些透明的浴巾边缘,目光中早已失去了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的慌乱,只有满含的淡淡失望迹象。

“伊藤,我又不是只有十七岁,我不会因为看到喜欢的对象半裸着上身就热血上头,狼性大发地扑倒对方的,”他看着他说,“就算你是我喜欢的人也一样——不,正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才更不会那么做。”他纠正了自己,语速飞快。伊藤大概可以嘲讽他进入了自己的防御机制,但他们太熟悉彼此,畠中用不着花一秒钟就能看出他想转移话题。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轻蔑自怜。这不是畠中第一次拒绝他什么,而他也拒绝过畠中大概好几百次古怪的请求,但那并没有让被拒绝的刺痛感减轻分毫。“我不懂,”他嘴硬地说,“你喜欢我,我主动把自己提供给你,你有什么好拒绝的——”

“你不能像给狗丢个骨头让他别叫一样就这么把你自己丢给我。”畠中干脆地打断他,对他皱了皱眉,带着不赞同和一丝悲悯,“我是喜欢你,但我不想要你的施舍。”他眯起眼,“——你甚至都不是同性恋。”

他自认为在今晚的长篇大论中所保持的所有诡辩和思考的连贯性,被畠中的几句话轻易地打散。畠中等了等,发现他似乎终于无话可说,于是抓起厨房台面上的杯子和玻璃壶,将它们清理干净放回冰箱。他刚把那个沉重的壶在架子上安置好,伊藤忽然使劲地一把摁上冰箱门,差点夹断他的手指。

“你生气了。”他一只手撑在冰箱柜门上说,拦住他的去路。

“你说得对。”畠中的语调中带着疲倦和困扰,来自一个知道自己正在被惹恼的人口中,“去穿上衣服,伊藤。”他淡淡地说,“还有,如果你策划在转身时让那条浴巾‘不小心’掉下来,我就把你扛起来扔到床上,反锁住卧室的门,把你关在里面直到天亮。”

“你试试看。”伊藤被惹毛地回嘴。他收回手,趁畠中设法走开时突然发动袭击,双手抓住他下颌边缘最适合被捧住然后施加推移力量的骨骼点,有点颤抖、但却非常坚定地将他的脸直直面对上自己的。畠中失去平衡地将他推倒在冰箱柜门上。他的神情一瞬间显出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得坚若磐石。他透过身高差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没有了眼镜的遮挡,伊藤的刘海轻搔着他的视线边缘。他说,微微分开着双唇:“……你可以等一下喝我珍藏的小麦烧酒兑苏打来消毒。”

他向畠中推挤过去,几乎撞到他的下巴,舌头直白地探进他的口腔,听到——感觉到畠中抽了口气,接着突然改变施力的方向,由推开他改为将他带入怀中,一只手充满侵犯性地抓住他的脖子——它从一开始就漂亮而赤裸地展露在那里——急切地将他拽向自己,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冲动将他们的嘴唇撞在一起,接吻中磨蹭着他的胡茬,通过皮肤传导过来的沙沙声响混合着唾液的水声和细小喘息让他们一起含在双唇之间。伊藤的舌头描摹着他的口腔,舔着他的上颚,得逞地感到他对自己的欲望又活跃了起来。畠中降低一点身体高度,他花了不少时间上下抚摸着他的脖颈两侧,描摹着他的肩颈线条,然后往下,往下,拇指温柔地擦过锁骨凹陷处,随后向上摸到喉结,另一只手滑进他的刘海下方,盖住他的眼睛,剥夺了他的视觉,然后再次往下,往下,手指用力地捏着他可以接触到的任意身体部位,同时一直接着吻。

就一个无女友历接近三十五年的男人来说,他的接吻技术未免过于出色。在那之后他大概有多加练习,而伊藤无疑正在从中受益。畠中的舌缠绕着他的,前排的齿列轻咬了一下他的舌尖,对着那里留下最后一下长长的吸吮,令伊藤头皮发麻,在他身下轻颤。他有点惊慌地发现状况突然改变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得这么……具体。畠中用一只手支撑着他,并按着他的颈背向后仰过去。伊藤不安地吸了口气,失去视野让他无法预测畠中的下一个吻会落在那里。他试图透过他的指缝往下看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呼吸朝下不稳地拂起畠中搔着他胸口的柔软发丝,他能感觉到它们又落回去,蹭得他发痒。畠中从他的嘴唇一直亲下去,一路轻啃舔舐着。他努力抬高一条腿遮掩自己浴巾下开始发硬的阴茎,喘着气叫着畠中的名字,没能把整个的姓氏说出口,只吐出一半黏腻的鼻音,身体颤栗着绷紧……浴巾开始滑下他的大腿。

他下意识拽住身上那条唯一的遮蔽物。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止住了。伊藤为那结束在中途半端的快感发出一声失落的叹息,几乎快要呜咽出声。畠中攥起搁在他背上的手,双唇离开他皮肤时制造出的微小噪音潮湿而煽情——但那比起伊藤的感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一刻,他发现了自己完整的真相。

他背靠着冰箱柜门,喘着气,努力想要想起呼吸是怎么回事。畠中将前额抵在他脸旁的门壁上,深深地呼吸着。两个人都有点惊魂不定。畠中的双手攥成拳,搁在他的脑袋两边,嘴唇还堪堪贴在他脖子上,呼吸烫得仿佛能将他灼伤。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抬起头从他的脖颈处撤离。伊藤看见他下巴上的肌肉收紧了,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当伊藤把手伸进他头发里、轻轻拽着他的时候,他推开了他,深深地垂着头,羞愧得几乎无法直视他。

“去风俗店吧,伊藤。”他脱口而出,盯着他肩膀上方的某个点,“一个吻不算什么,你可以找个女孩来再次确定自己还是异性恋——我会替你付钱,”他匆匆说,“我会给你买单——或者你可以去喝酒,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个对象——”

伊藤震惊地拽住他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停下来,好看着他说这话时的脸。“你刚才还在吻我!”他不可置信地说。

“没错!所以我才应该离你越远越好!”暌违两年,他又回忆起畠中发火时的样子,和眼前这个狼狈挥开他的手、倒退着从他身边逃开的男人重叠,“你——我——”畠中挫败地停下来,一只手抹过自己的脸,“为什么你要把每件事都弄复杂?”他喃喃地说,转开视线不愿意看回去。

“我把事情弄复杂?”他气坏了,“如果你没有莫名其妙说那些喜欢我之类的话——如果你就只是忍耐着自己的心情直到事情都过去——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用知道就结束了!”他喊,无比希望自己能知道该什么时候闭嘴,“是你擅自说出来然后又擅自决定这样不行!”他愤愤地加了一句。

畠中畏缩了一下,后腰撞到流理台边缘。伊藤下意识想伸出手问他没事吧,又忍住了。畠中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转而歪靠在台柜上,面带苦恼地揉着自己的腰。

“你说对了,伊藤。”他疲惫地说,别过脸去不看他,“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伊藤发觉自己也在烦躁地揉着脸,同时极力想忽略自己狂乱的心跳中那让人不舒服的罪恶感——那是畠中的道歉给它带来的不快感觉。对不起这三个字,让他的心口纠结成一团,往上涌到他的喉咙处并哽在那里,令他隐隐想吐。他也想道歉,把那团纠结感吐出来,但他和畠中之间的静默很紧绷,而且是无法改变的怪异。

他强迫自己的手待在该待的位置,然后顶着身后的冰箱门站起身——失去了畠中的体温,冰凉的门紧贴着他裸露的皮肤让他直打颤——他的双腿还有些无力,没法靠自己站直,更别提身体里的欲望还没彻底消退。此刻,只围着浴巾出来成了个非常糟糕的主意,他咬牙走开,觉得自己可怜透顶,简直无法忍耐再在畠中面前这样赤身裸体下去。

畠中的声音像一缕恼人的幽魂般跟着他:“……也许下次你在把我苦心建立的防卫彻底颠覆之前,可以先穿上裤子。”

伊藤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并甩上了门。几分钟后,他穿戴好出来,快步经过正在沙发上抽烟的畠中——他翻身坐起来讶异地盯着他——抓起茶几一角的钥匙。

“我要出门。”他大声向他宣布。畠中迟疑着站起来,手指间夹着烟,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伊藤伸出一只手,坚决把他挡在视线外面,转身往门口走去,隐约察觉到畠中几步从身后赶了上来。他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回身警告他:“你不想和我呆在一个空间里,好啊,那我就满足你,今晚剩下的时间你都不会见到我了,你就在这儿待——别碰我!”

他打开畠中伸出来的手,又后退几步,定定地看着他,确信他不会再采取任何行动,然后背对他蹲下来开始穿鞋。“明天早上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哪儿都找不见了。”他恨恨地说,感到愤怒在他放狠话的同时推挤着他眼眶后方的泪腺。他说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想看见你,不想接到你的电话,不想收到你发来的消息,奥斯华尔德可以休止几天组合活动,至于你——”他站起来,回身冲他比了个直率而恶毒的手势。

“——你给我去死吧。”

他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走之前故意狠狠摔了一下门。门一合上,他就背靠着门板坐了下去,抱住头,闭上了眼睛。一秒钟过去了,接下来是另一秒,再一秒,每分每秒都有更多的虚无在慢慢堆积,变成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后,畠中还是没有追出来。伊藤慢慢地放下胳膊,环抱住自己的膝盖,把两条腿往回收,在门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真该死。”他轻声说,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END

Divorce Petition(离婚协议进行时)
http://example.com/2022/07/11/oz-divorcepetition/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2年7月11日
许可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