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3-3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2年9月19日 13:30

这天早上他第二次醒了过来,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缩在沙发里,背因为整晚失去了支撑而感觉格外不舒服。畠中喝酒的杯子还在那里。他抽完的烟蒂,赶早班前总是匆匆来上几口,搁在烟灰缸槽里等待它自行熄灭。他随手顺走了的伊藤的打火机。他身体的重量日复一日停留在沙发上留下的浅浅痕迹——他们两人各占据一边。某一刻,睡梦中似乎有嗡嗡的震动,来自雾气蒙蒙的远处,把他又带回了情人旅馆的那张水床上。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被关掉了。门终于打开。有个人走近他,没有穿拖鞋的脚步声平稳、轻柔,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接着什么人的胳膊越过他的身体,去够他掉在沙发缝里调成静音振动的手机。

“排班……”他忽然惊醒,挣扎起来。

“我帮你请了假。”那个声音说,听起来比他清醒得多,“睡吧,你在发烧。”


他又进入了梦乡。这次他觉得自己梦见了他们。畠中,和他。就只有他们。之所以说是“觉得”,是因为梦里他似乎躺在一张真正的床里,这让他很不安,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床和棉被那熟悉的气味和触感。他没听见闹钟响过,他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他没有迟到的预感。那个声音说了,他帮他请了假。看到畠中半跪在床边让他大吃一惊。他们很少互相串门,即使已经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部分他的潜意识可能明白了这大概是个梦境,知道在梦中无论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都没有那么不像样,尤其是他又发着烧,视野朦胧。也许正是这一点——他看向他的样子,虚弱而无助——激发了他的冲动。看到他醒来,畠中不但没有开启近来他们之间一贯不咸不淡的对话,反倒是先伸出手掌,轻轻触摸着他滚烫的脸。


他现在可以松一口气,敞开来享受他的触碰,而不必担心这是真实的了。因为畠中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可是,这个梦的惊人之处并没有到此结束。当畠中用手掌轻轻摩挲起他的脸颊时,他非但没有对他明显逾越了身体界限的抚摸而吓一跳,反而想都没想就向那只手掌靠去,顺着他的抚摸——因为他就是很喜欢那样——让自己的脸颊贴着它。借着这样做,来让他的手长久地停留在那里,因为那一点问题也没有,真的没问题。感觉很对,很自然。梦里的人微笑起来,拇指微微用力,擦过他的皮肤。这毫无疑问是个梦,他心想。“你妹妹知道了,”他听见畠中说,他顿了顿,“她很担心你。”

“沙莉怎么说?”他问,误解了他的意思,接着才想起在梦里你无法误解任何事,因为这是你的梦。

“她会活下去的。”畠中言简意赅地回答,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要留下来吗?”

他指的是他的床。但伊藤一瞬间以为他是指这个梦。他的刘海软垂下去,制造出一片宁静的阴影,稍嫌有点过长的发梢轻微扎着他的眼睛。畠中的掌根碰到了他的鼻梁,五根手指微微岔开,抚过他的发顶。头顶传来掌心温热的触感,体温,以及手掌的形状,让他惬意地咕哝出声。

“我要留下,”他发出微弱的气音,畠中的眼睛朦胧中看起来像是盘踞在梦中等待他沉沦的黑水,“我想留下来……”

手掌的触感消失了。他追随着那个感觉醒过来,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起居室的沙发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薄毯。畠中靠在沙发前,回过头来用有点昏昏欲睡的半闭的眼睛望着他。房间里没有开灯,傍晚的光线很是昏暗。电视机在兼做了茶几的矮桌对面闪烁着,没有发出声音,某种身上带有斑点的娇小猫科动物在生长着矮小茶色干草的贫瘠大地上奔跑、跳跃,竖瞳的双眼闪闪发光。荧幕上沙色的光反射在他残留着瞌睡之意的瞳孔里。

“对不起,弄醒你了?”他边道歉边关掉电视,有点笨拙地从沙发和矮桌之间的缝隙里站起来,“我去给你拿水和退烧药……”

“畠中。”

他已经进了厨房,这时又探出半个身子,稍稍提高了音量(真的只比平常大了那么一点点)随意地询问着:“怎么了,还是煮蛋酒比较好吗?”

“你碰我了吧。”

突然间,他察觉到了傍晚的寂静,就在那一刹那,仿佛有人将寂静倾泻在了厨房到起居室的过道上,就像一组突然转为默片的影像,仍然保持着画面上的连贯性。畠中的动作之中没有任何停顿,但伊藤看得出来他绷紧了。“啊,对,我碰了。”他若无其事地说,说的方式隐隐包含着一种“那又怎样”的对抗意味,“你有点发烧,我猜又是感冒引起的。”他开开合合着那排吊柜,“你真应该穿厚一点出门,或者停止喝醉酒后随地乱躺的恶习——回到家发现你睡在各种不可思议的地方真的会吓我一跳。”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帮我决定是买夹克还是买大衣。”伊藤抱怨着,听见他又关上了一扇柜门。玻璃杯两相碰撞着,落在厨房台面上,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声响。

“你不也不肯决定我们是养狗还是公路自行车?”畠中回嘴道,一如既往的角度清奇,“重点在于,”他端着水杯和药片来到矮桌跟前,顺便清走桌面上装满了香烟的烟灰缸,“你是个成年人了,伊藤,你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决定。”

他裹紧毛毯,忽略了他话里格外充分的那一下反讽,执意钻起牛角尖来,“噢,所以猫不是一个选项咯?”

畠中放下杯子,假装沉思。“还有孩子,我们还可以养孩子。”他说,一个小小的、淘气的微笑在他唇角聚起。

“生得了吗??就我们两个生得了吗喂!”

“在想象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他格外严肃地说,“来,闭上眼睛。”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照做。畠中窸窸窣窣地剥出两片退烧剂,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他干涩地吞咽下去,抓紧毛毯,俯身向杯口缓缓地啜饮着,觉得自己就像个刚睡醒的孩子。

“你之前在看什么?”他瓮声瓮气地问。

“黑足猫。世界上体型最小的捕猎者。”

畠中随手将电视重新打开。那则纪录片还没有结束。他起身回到沙发上,伊藤蜷起双腿,蠕动着给他腾出一块地方。他坐下,接着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脚踝,搬起他的腿放到自己大腿上,拽下毯子盖好,手掌逐一抹平过腿侧毛毯的褶皱。

这条毯子很薄。他都不知道畠中从哪儿拿出来这个简陋的东西,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拥有的它。病好之后他绝对要把它扔掉。但现在,畠中的手正隔了毛毯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膝盖,所以伊藤想它到底还算是物尽其用了吧。他不是那么冷了。这条该死的毯子真的很薄,薄到他能感受到畠中手掌的温暖。这条毯子也没那么糟糕。

他咬住嘴唇,双腿在毯子下滑动起来,悄悄地、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把腿伸向畠中的掌心。畠中小幅度调整了一下坐姿,抓住他的小腿,将那两条暗中不安分的腿扣在自己腿上,并让它们就这么待在那儿,又回去抚摸起了他的膝盖,手法懒洋洋地,有点心不在焉。伊藤心满意足地缩回毯子底下。又过了一两分钟,这时,毫无预兆地,有些事情改变了。也许是畠中正要弯腰去够电视遥控器,也许是他突然发觉自己无意识中一直摸来摸去的不是抱枕,又或者是他终于察觉到了他隐藏在毯子下的真实意图——他推开了他的双腿,往沙发边缘蹭了蹭,不动声色地说:

“我想,你最好还是去床上睡吧。”

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失落,伊藤顺势坐了起来,毛毯从他肩头滑落,环在他腰间。他盘起腿,收拢那堆劣质的粗毛布料,环抱住自己。畠中又瞥了他一眼,标志着方才那阵短短的笑闹已经转入简洁、冷淡的日常交谈,转为让人看不透的视线。一阵隐形的寒意在他们之间升起,就像寒霜在窗沿上蔓延开来。近来他时常能感受到这股寒意。就像天气总会有阴晴云雨,只不过他的脸比天气更难捉摸。因为那张脸,尽管笑起来很真诚、很温暖,在他面无表情时却像是生来不会微笑。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在想事情。他真怕畠中这时再看他一眼,然后说:

“你刚才梦见了我,对吧?”

先是从“早上好”变成了“早”,然后从“我回来了”,“欢迎回来”变成了“哦,嗨”。那段时间,如果不巧在门廊里撞上彼此,畠中总会眨着眼,表现得就像是一双正在适应黑暗的眼睛,仿佛大脑认识到有打招呼的必要,身体却对此躲闪不及,还没开口已经朝反方向歪去,预备要逃跑,最终只留下匆匆一记点头。他们彼此不认识的时候或许还要更接近些。就连那个惯常的“今天怎么样”的问题,也总是用一个意料之中的“没什么”来回答,所以很快就不再问了。如果他边询问边朝他走去,他有时甚至会径直走过他身边,看也不看一眼。还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推开他,如果他在身后追问他怎么了,情况只会更糟。有机会避开他视线的时候,他干脆连招呼都不打就默默潜回了房间里。在他们合租的这些日子里,逐渐出现了一种迫于必须交谈的压力所产生的厌倦,日复一日,不得不给同居人以相应的回应所产生的疲惫、乏味:早上好必须回以早上好,晚安必须回以晚安,今天怎么样可以回以很好,还好,不坏,或者至少是“就那样”。如果说这就是全部的话,嗯,那也就那样了。从前的没话说反而还比较好。

很快地,伊藤又落回到了只能偷瞥他的境地,视线一落到他身上就又马上移开,有时候甚至还没落到他身上就移开了。他自己都不能说那视线真的落到了畠中身上。那天下午,他走进厨房时,畠中正在炉子上烧水泡咖啡,“你要喝吗?”他问。“……好。”他慢了半拍回答,眼睛看着别处,手擦过厨房台面,假装留意他带回来的那叠信件。他打开一个信封,大部分是广告邮件,还有一封地区议员竞选的宣传信。他找到账单的部分,把它们抽出来,留在台面上,等着畠中越过他去拿速溶咖啡粉——感觉到他的胸膛紧密地压在他背上,让他莫名心跳加速,几乎要做出傻事来,比如往后靠去感受一下他的体温,或者转过身来站在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上——他其实真的用得上一杯咖啡;他早上七点才躺回自己的床里,完全值得一些更温暖的对待。

但畠中只是将已经泡好的那杯咖啡推向他,低着头边划手机边走了出去。专注,无言,还有点避让的嫌疑。

伊藤郁闷地瞪着台子上的账单,大口大口灌着咖啡,就好像畠中刚刚干出了什么严重侮辱他的事儿,过后还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承受羞愧和悔恨——他倒宁愿他真的那么干了,也好过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们现在不是两个关系好所以决定同住的好朋友,而是室友。更糟糕的是,还是那种租约还没到期,所以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室友。

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喝光,重重放下杯子。畠中戴着耳机,没有抬头,也没有吓一跳地看向他,完全没有注意。

他生气地走开了,脸上紧绷着。片刻后,他拿着自己的手机折回来,边刷推边从屋子另一头打量着沙发上的畠中——时不时瞟一眼,越想越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畠中终于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正用恼火的神情瞪着他。

“你没事吧?”他问。

他气呼呼地移开目光,眨了眨眼。“……没事。”他没好气地说。

“哦,那好。”

畠中点点头,依旧什么也没做,只是又回去看起了手机。

那好?“那好”是什么意思??伊藤暗中磨了磨牙。他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事情要容易很多。对他们来说,万事似乎是开头最容易。当初,他如履薄冰地提出要搬出去住时,根本没有遭遇沙莉的阻拦,而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没有丝毫挽留。“太好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呢。”她看上去甚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早就想搬家了。”

“那是什么时候?”

“明天。”

他目瞪口呆:“你现在才告诉我?!”

“对啊,我现在不是在告诉你吗。”她摆弄着新做好的奶茶色指甲,“反正你也就付四万房租咯,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言下之意是他在住哪里以及住什么价位的公寓这两件事情上并没有异议的权利。

他一时语塞,试图以东拉西扯的闲聊急起直追,努力讨回些尊严。“呃,可是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到最后他只好问,“比如,租金什么的。”

沙莉毫不掩饰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拜托,老哥,”她超级大声地指出,“那是和我对半承担租金的人才能说的话好吗?”

“那你是不是……?”他不用问完。沙莉摇了摇头,“你脑子有毛病。”她回嘴说,微微红了脸。“那你呢?”她反唇相讥,“你又遇到哪个好心的女人愿意收留你了?”

他踌躇了一下。“不是,是一个朋友。”他告诉她,有意隐去了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而他已然邀请对方和自己共同生活的事实。说完他就后悔了。他觉得内心有种可笑的东西背叛了他妹妹。她是他的家人。他为什么要隐瞒呢?他在害怕什么?他大可以说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有点奇怪的家伙,但很有趣,她一定会喜欢他的。沙莉会兴奋得尖叫起来,会想知道他们认识的全部细节,说不定还会请畠中过来吃晚饭。他可以在想象中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那个场景:他妹妹和畠中怀着认生的预感不安地相互望着;那景象肯定很好笑。他们俩会东聊西扯,最后终于找到一些琐碎的共同话题。搞不好他们三个真能度过一段堪称愉快的时光,以至于沙莉忘了问,为什么现在才把畠中介绍给她,而不是一开始。

他的妹妹看上去倒是对她是否认识这个朋友并不在意。“这下我终于可以从十六万的房子搬到二十六万的房子,而不必担心伤害你的自尊了。”她一个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说,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犹豫,“我本来是很担心的。”

“是,我是靠天才女演员妹妹养的软饭男,我这个哥哥当得好悲哀。”他翻翻眼睛,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走到沙发扶手边坐下。

她伸出手去放在他的手背上,用那种安慰小猫小狗的方式轻轻搔着。他忍不住朝她挑起眉毛。沙莉笑了起来。“哎,”她说,露出一个全知全能的微笑,双手越过沙发垫软软地握住他的手,“我很高兴你终于认识了什么人,哥哥,真的。”

从那一天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曾经,他们都很喜欢听对方讲打工中的趣闻。听他讲话时,畠中总是会将双臂交叠着放在桌子上,把他的下巴搁在交叉的手腕上,认真、温和,有点好奇,就像一个准备好被故事吸引的人,而那些故事通常不过是某个搞笑的尴尬瞬间,被描绘到极致娓娓道来。有时他们也会谈起回忆中某则理解不能的可笑旧闻,或者一桩带有杜撰成分的家庭轶事,就像所有的旧闻或轶事一样,多少有着夸大其词的地方。谈论他的大学生活总是很容易让畠中表现出神往,因此他很快就不怎么提及了。他害怕那个纯真的羡慕眼神会激发出他盲目自夸的一面,制造出越来越多细小的谎言,而他大学里其实根本很少去上课。第一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恍然察觉他竟然已经整整一周没有和Line列表里的陌生朋友去喝酒,没有一天宿醉到天明,并且惊奇地发现自己休息日也不打算那样做。

沙莉一定会把这视之为一项十分喜人的进步的。事实上,伊藤觉得自己终于时隔多年地回想起了完全清醒是种什么感觉,尽管他仍然是一只安定的夜晚生物,而畠中总是上早班或者白班。往往他结束了打工回来,他才刚刚起床,翘着一头乱发来到镜子跟前洗漱。他听着他上楼时的脚步声,听着他停在门口,鞋子在门垫上摩擦——他多半正含着牙刷在厨房里泡咖啡,因此总是能听到——然后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与其他钥匙碰撞着——他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把钥匙——进房间时慢悠悠地经过他,随手把钥匙圈扔到厨房台面上。

“今天外面好冷啊。”

他会说。于是,再一次地,伊藤往成套的马克杯里倒好咖啡,等着他走过来,觉得这多少有点像新婚。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是等待畠中接近,而是想迎向他,快步走上前去,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畠中脱下外套,扔在沙发靠背上,走到他身边,取走自己那杯咖啡:“真的很冷,多穿点。”他认真地建议说。而他很想用手背碰碰他冰冷的发丝,他结雾的长睫毛,他冻得通红的脸颊,试试看到底有多冷。

那个硬是拉着他去伊势丹百货的地下商店街闲逛,只为了指给他看一千日元的进口草莓能长得多么大个的男人,那个知道他有点迷信占卜,非常严肃地提议他在今年的3月26日购入新鞋,可以增加好运的男人,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耗尽了彼此交谈的兴趣。

怎么可能会不相互怨恨呢?有时伊藤也会无可奈何地想,他们的同居生活就像是对婚姻的排演。只不过和畠中度过的这些时日,共同起居,以及在其中建立起来的联系,价值已经远胜于他在家人以外拥有过的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三个月后,面对日渐增长的倦怠感,他并不觉得讽刺,只觉得这让最初结结巴巴地邀请畠中合租,并冲动地认为那会是个好主意的自己显得很傻,而且缺乏考虑。他该料到奇迹不会接连发生两次的。两个人在一间走廊上相遇都需要侧身靠墙才能通过的公寓居室里,在超过一个人便显得格外拥挤的厨房,在只有必要时会说出“醋”或“酱油”的饭桌上,最后怎么会不以相互怨恨告终呢?谢天谢地他们的房间是分开的。他们需要空间,需要距离。他又开始夜不归宿地去喝酒了。

然而,几星期后,畠中却率先跟他讲起了话。是关于他在打扫时放上的音乐,来自畠中的唱片堆。尽管他一点也不了解民谣,他却假定畠中应该是喜欢的。这是他又一次非常可怜地(还有点卑微)妄图修复他们从前的日常、诱发他进行一些小小对话的尝试。结果还没放完三首曲子,畠中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够了,换一张吧。”

“为什么?”

“你不喜欢从前的民谣,看你的脸色就明白了。”

“我都没怎么听过,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喜欢上?”他下意识地拦在CD机前面,双手抱臂,做出一个防御性的姿势,“也许我是想从现在开始了解。”

畠中深深叹了口气,指着CD架:“你放这张是因为你觉得我喜欢民谣,我说错了吗?”

“……那你喜欢吗?”

“我是喜欢,但我们住在一起也不代表你就要喜欢上我喜欢的东西啊。”他走过去按下暂停键,把CD取出来,小心放回封套里,转而提议:“放伊藤你一个人的时候会听的歌吧,你可以挑自己喜欢的。”

他想了想,从CD架上挑出一张长渕刚的唱片,捏着封角朝他晃了晃。畠中眨眨眼睛,“你知道么,”他突然说,“我能把任何曲子即兴改编成长渕刚风格的唱出来。”

“不可能。”他表示怀疑,但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往上扬去。

“是真的。”

他立马现场握住扫帚表演了一段,完全是糟践他那副好嗓子。那个时候伊藤边抹去大笑出来的眼泪边想,他们会不会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至少不像他或畠中搬到一起住时想象的那样了解。曾经,开心是那么简单,不需要深入内心,进行好一番挖掘翻找。那些日子里他们开心过。这个事实在某些时刻将他的受挫感激发到了愤怒的边缘。每次试图挑起对话的尝试失败,他都会很想哭,因为愤怒。每当这时,他就会停下来回想他们在同住之前,每晚在街上溜达,闲逛,想遇到点稀奇事,或者就在居酒屋里聊天的时光来寻找前因,想找到他们相性本来就并不合适的蛛丝马迹,无论是多么短暂或微小,以此来合理解释自己现在感到的厌倦。

“你一个人去哪里吃午饭了?”

“没去哪里。”他报出一个他也知道的店名,“就那几个老地方。”

然后就是惯例的打开电视。他们以看电视的名义坐下来,却不过是躺在沙发两头,配着综艺节目背景音各玩各的手机。

对畠中来说,每日里的交谈似乎是有定额的,用完他自己那份配额之后,就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共度过一个休息日,却撑不过三个月。他们互相不说话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想要他的回应——什么都行。他们住在一起,把鞋留在同一片玄关地板上,马克杯在同一个沥水架上沥干,肯定能有什么东西。任何东西。和他吵一架都行。他甚至想过搬出从前那个未尽的关于中华冷面的无聊话题,挑衅他,激怒他,找他的茬,和他争吵到世界末日,完全是无理取闹。他们会筋疲力竭,接着,某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看着对方的样子大笑起来,互相说着“真是够了”,“好丢脸”,“我们还是停下吧”。然后他们就又会恢复正常的交谈,有如一场战时状态的解除。

以上这些都发生在他的脑海里,也只发生在他的脑海里了。

并不是说他从未意识到畠中对他那无可救药的吸引力,或者从未发觉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欲望。那些噩梦般消失的日子里,他察觉到,他当初产生迷恋的原因,与他眼下拼命想要维系住两人间对话的原因并没有什么不同。事情发生的速度,他们相识的奇怪方式,将两个人赤裸裸地放进了一个需要虚构的容身之所。他迫切想为他们之间的事找一个理由,因为这个空间的法则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存在什么深思熟虑——也不是常理的结果,因为它也不符合常理发展,而纯粹是出于他内心的冲动:找到那张纸条,打上面的电话,见电话那头的人,赶到他身边,在一个特别的夜晚陪着他,哪怕那违反了他的意愿。在普通友谊、持续的刺激、好奇心、新奇感和那种柏拉图式的感情之间,有一条界线,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逾越。也许依然是冲动,也许只是对新鲜事物的迷恋。或许吧。他只知道自己还是想要靠近他,触碰他,想要被他以同样的方式触碰。他很大方地对自己承认了这一欲望——有片刻它甚至让他松了口气——因为他确实知道那是什么。欲望很简单,是欲望背后那个可能的东西吓倒了他,所以他才会觉得放松。但内心深处还有个很细小的声音,他极力忽略了它。那个声音说他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


有时候他很怕畠中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拦截到他头脑中的想法,继而被他那些隐秘的念头吓到,决心和他保持距离直到租期结束。有时他又直视畠中的双眼,很确信这个人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他们待在沙发上,由伊藤独自计划着他们晚上该去哪里。然后他发现,内心深处,他已经厌倦了去同一些地方、做同样一些选择,互相引见同一些熟人,厌倦了其他人所谓的“玩得开心”,但是又担心这种侵入性的沉默会腐蚀他们已经相当脆弱的日常生活。当初他发现畠中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就会答应说“去”的那种人,于是近乎蛮横地要求他和自己同行。在他们半是强迫地一起尝试了各种不同的咖啡馆组合、所有的料理餐馆种类、几家夜总会和电影院之后,他却突然意识到,他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和畠中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当时伊藤很确信他们俩会在那天晚上玩完儿。如果他们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打算共同出门做点什么,消遣消遣余暇,他们的关系又要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他已经习惯了在社交大背景下,彼此之间持续而规律地来回交换机智地俏皮话(很多时候还要加上推杯换盏),好像这才是一种正常状态。酒后,女人说着该去哪里哪里,想要怎么怎么样,然后男人说好,无论什么都说好。这是他从女人身上学到的相处方式:男人对女人有求必应,持续不断地提供各种东西,假装那是生活制造出的惊喜,而竭力避免陷入沉默,不要谈论天气和自己遇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其中却从不包括坦率。

他们两人都觉得无处可去,而且根本不想出门,于是就那么干坐在起居室里,身边围绕着一大堆唱片,和伊藤第一次注意到さくら ももこ老师的一整套旧漫画。他找到畠中刘海下的双眼,发现它们也在安静地望着他。他们彼此凝视,不自觉地保持沉默,同步呼吸。隔壁传来邻居们晚饭时模糊的语声。

然后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两个人都还没有摒弃相互厌倦的神情,沉默却已经变得可以承受。如果别人问他,他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幸福。或许,沉默长驱直入,但也有它的间歇,沉默不曾消失,却可以变得理所当然,甚至在合理化的过程中几近可以呼吸。任由自己被这种现状驱使,就像是让自己彻底臣服于一股更为强大的意志,从此以后,不管再做什么都不可能犯错。他现在认识到他们孤身一人——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他们的孤单在起居室里散开又合拢,就像是有人给他们画了一个小站台,画出十分钟后就要天黑的样子,站台上的一排指引灯散发着柔和的光,那种寂寞,几乎就快能触碰得到。有时候,他觉得他们不是作为两个人,而是作为一只猫和一只狗待在沙发上的。

完全停止交谈是在一个下午。那天是星期三,他们都在家,午后寂静得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照搬过来的一个日子,因为最近几个月里,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太多次。那时伊藤会故意不跟畠中说话,当他那样做时,他希望畠中会主动跟他说话,但畠中从来不这样做,因为伊藤也不会在他沉默的时候主动跟他说话。如今他们在开口之前就停止了交谈,反倒有了一种不大真实的宁静,更平和,更无欲无求,温暖地包裹起一切。

在这厚重却很难说不是不舒适的氛围里,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身在这个虚构的小空间里的存在,同时,也让他有机会观察起了畠中。那个下午,当对话淡下去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喜欢上了畠中渐入沉默的样子。他那近乎温驯的性格,安静而高大,习惯性地微微驼背。他走向洗手间,或者从厨房回来,手里拿着两罐打开了的啤酒,递给他。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心想,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比此刻更了解畠中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悉心收集起他的喜好,他的反应,微笑或是眯眼的方式,尽管那本该是了解一个人的惯常路径。这个唯一能让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毫不尴尬的男人,每每听他向自己强调着总得来说在夜总会工作还是很开心的,都会小声反驳那你为什么要用不怎么开心的语调讲出来。而他则松弛下来解开领结,倒在沙发上想着,啊,没错,真的就是那样。因为他自己总是不敢说出这些话,而很感激终于有一个人替他说了出来。

所以这有什么不好呢?他需要他,这就够了。他需要畠中的不言而喻、直指他刻意避讳的那些真相,需要他沉默地倾听着他讲述那些醉酒的难缠客人(他从来不转过头,但他知道他在听),需要他不管多少次都会露出不思议的表情,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种难以置信拯救了他,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套秩序,与他被迫寄身其中的那套截然不同,而他,就如同所有富有感受力和共情能力的人一样,是可以感觉到的。



两周后,他回到家,发现畠中把他自己“停”在沙发上,正在看《刺杀肯尼迪》。他当天下午刚从TATSUYA租来的,打开的DVD盒和归还收据还扔在矮桌上。时不时地,他就会去借一部这样的纪录片式电影来看。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畠中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整个人深陷进沙发里——“陷”这个字眼,相当准确,从伊藤回房间脱了围巾和外套,到拎着外卖和啤酒加入他,他整个人一直像只超大号猫头鹰似的窝在上头。伊藤看了一眼,屏幕上,凯文·科斯特纳饰演的加里森检察官神情肃穆,双眼中的神色因镜片背光而看不分明。

“我买了橙子鸡,你要吃吗?”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外卖袋子,并没有多期待对方会回话,但是畠中直起身子,把两只脚放到了地板上,因此伊藤判断他今天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有充足的预算来进行部分日常对话流程。果不其然,他注意地看着伊藤将打包盒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矮桌上,开口道:“……你买煎饺了吗?”

“我买煎饺了吗?没有,和你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什么都没学到。”他回答,“所有东西都在袋子里了。”

畠中从沙发垫慢吞吞地滑坐到地板上,在伸手掀起盒盖之前先仔细打量了一圈打包盒。

“看什么?你是要拿我的夜宵做艺术品吗?”

“我先看看,我不喜欢——”

“把米饭和鸡肉混在一起,我知道。这是分装的。”

他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盘子。电视机里,电影的音声又开始低低地流淌。他们边吃边看着,影片播放到五分之三,从中途看起的伊藤已经有点理不清种种细节的前情后果,但他还记得自己大学时被要求看过这部电影,当时教授正讲到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这个以肯尼迪遇刺事件为蓝本的架空日本首相刺杀案件,或许是为了契合被设定成冤罪的主人公的心境,与电影里同样倾向于奥斯瓦尔德替罪羊说的阴谋论观点。“奥斯瓦尔德。”他想起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那句台词,此时加里森检察官正在与唐纳德·萨瑟兰饰演的神秘人X会晤,他盯着屏幕,脑中响起字里行间的那个声音:“你将成为奥斯瓦尔德。”

“什么?”

再一次望向畠中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说出了口。“……没什么,”他喃喃,突然有些脸红起来,“就是想起现实里沃伦报告的结论,你应该也看过那段了吧?‘一亿五千万美国人民当中出现了一个疯子,杀害了他们伟大的总统……’”

“‘……这是美国的悲剧;暗杀纯属奥斯瓦尔德的个人行为,总统遇刺从头到尾都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与任何组织或阴谋无关。’”畠中接下去复述道,声音缓慢而清晰。他点点头,有些惊讶他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凯文·科斯特纳正准备开始他在法庭上的经典演出。他回过头去继续观看。在这部电影里,他发觉了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并非源于对《金色梦乡》主人公设身处地的共情,而是加里森检察官在审判中还原出的那个奥斯瓦尔德的形象:当他得知总统被枪杀,而先前联络人的电话并没有如约而至的那一刻,他是否已经凭着一种直觉明白了自己将要做出的牺牲?走出那幢书库大楼,站上街头,迈动双腿,他是否感觉到,冥冥之中,走路已经不再是一种日常的行动,他是在只身走向一股更加超然的力量,巨大而抽象,无以名状?那个时候他或许恐惧过,或许想过要逃走,或许明白这牺牲毫无意义,但最终,他仍然接受了这一切,因为他相信他们终究无法将他没有犯过的罪强加到他头上,相信黑的不可能变成白的,相信真相有的时候还是会胜利的。他在这其中找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壮,感到那股力量无谓地碾过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留下一枚薄纸片般的角色,他曾经知道的、想过的、渴望的、爱过的一切,全部定格成了这一个角色——他是谁,以及他们说他做了什么;这毫无道理,但却是他被赋予过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他的周课作业后来被教授打了低分。奥斯瓦尔德应当是惊恐不安的,甚至是愤怒的,教授如此斥责。这个男人是被逼入绝境犹斗的困兽,直到最后也没有看清肆意摆布着他的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又来源于何处——他也没有那个能力看清。因此是可怜的,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毫无价值。那就是教授的原话。毫无价值

“……真是太蠢了。”他咬着一块鸡肉模糊地说,隐约感到畠中瞥向了他。他并没有回望他,只是凝视着渐渐转入暗场的电视屏幕。电影进入尾声,片尾曲开始流淌,终幕的旁白一行行显示在画面上。他咽下嘴里的食物,伸手拿起啤酒,嘴唇轻轻触着啤酒罐边缘,并没有真的喝下去。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知道畠中的视线停留在他嘴唇附近逡巡了片刻,“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在想,最不可思议的不是这个阴谋有多么庞大和复杂,而是它背后的逻辑有多简单:有什么人碍事的话,杀了他就好。我不能理解,幕后那些大人物居然会觉得这么做理所当然,可要让我来说的话,这不是什么阴谋,根本就是放弃思考。”

他边说边转向畠中,不是很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评论起电影来,也许这就像他正在跟畠中交谈一样,但又比真的跟他交谈要好,因为他是和自己理想中的畠中对话的。不过,他也觉得这有点像高中生小鬼会用的伎俩,一心想把在意的人吸引进自己的生命中来,于是故意在对方经过附近时大声说话,其实只是想让那人多知道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结果,他发现从电影结束开始,畠中就一直抱着他的双腿,在地板上蜷缩成体育坐姿。

“畠中?”

“嗯?”

“……你哭了吗?”

畠中突然望向他,仿佛他刚刚说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比如天空其实是绿色的。

“嗯,看得出来。”他回答,匆匆用袖子擦了擦,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冷淡。

片刻的沉默威胁着要把他们又扔回上星期、上个月、上上个月的情况中去。伊藤发觉自己迫切得说点什么,但畠中已经站起来往房间走去,回到起居室里时正往身上套着外套。“我出去一下,”他贴着墙壁快步离开,让人联想起一只弓着背竖起尾巴的大猫,“今晚应该不回来了。”

“你要去——”他逼自己打住。畠中趁机甩开距离。他追上去,硬是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把他堵在走廊尽头。他的个子比畠中要小很多,现在他就要利用这点。“你有什么问题?”他质问,转身用一只手撑住墙壁,一只手按在腰后,“我只是在讨论电影你就这样对我?如果你不想听我说话,或者觉得这类闲聊很烦人,干嘛不现在就说出来让我知道?”

畠中从容地靠近他,然后停下,身高差让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反倒像是自己正在被他压迫着。“你不会懂我的问题,伊藤。”他干哑地笑了笑,“……让我过去。”

他抬起下巴回瞪着他:“我不让,你想怎样?”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然后畠中十分干脆地转过身,放弃了。他走回起居室,伊藤大步跟在后面,想起该放低声量,避免吵到邻居,怒气却腾腾升起:“你这个人有必要表现得这么不好相处吗?”

“而你就好相处吗?”畠中反问,重新解开外套扔到沙发上,但失败了。外套不稳地挂到沙发靠背上,滑动了一下,掉了下去。

“怎么?!”他几乎是在他身后大吼,“我做什么了??”

他走过去捡起外套,拍打了几下,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该死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他再清楚不过了),接着再度转向他,带着近乎屈就的心平气和,伊藤几乎弄不懂他的情绪变化到底是想怎样。“——当我开始一部电影的时候,意味着我想一个人待着清净清净。”他没头没尾地开口说,一只手整理着搭在臂弯里的外套。

“我还以为我们没在谈电影了。”他挑衅地回道,多少有点粗鲁,以表示他完全明白他想要消弭他们之间这场正在升级的争吵的意图。一部分的他很喜欢他们在吵架,并且在脑中想着可能到来的脱轨,又或者他其实就是想看畠中下不来台的样子。“我们还要谈电影吗?就是这样吗?”

畠中放下外套,看着不像要忍无可忍地和他挑明底线,非要说的话,他看起来甚至还有一点点好奇。“要是你希望谈的话。”他回答,把话头抛还给他,一如既往的诚挚而回避。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里,伊藤希望自己手里有杯酒——也不是第一次了。畠中从沙发另一端定定地看着他。他攥紧了双手:他希望谈吗?当然不希望。他压根就不想谈。不想谈电影,也不想谈其他的。他才不要就这么无助地呆站着,和他玩无意义的文字抛接球游戏。那不会有结果的。他只想跳到他身上,抓挠他,撕咬他的嘴,因为没有其他比这更让他想咬的了。他想看到那双低垂的眼睛因为某种情绪而睁大,想要逼出那张无表情的脸上的更多表情。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还是能鲜明地感觉到大脑皮层之外那层不受控制的渴望。他越是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渴望就清晰。

他看着畠中的眼睛,他的脸,他眼尾的痣,称不上英俊,但也不算难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成年男性而已,并不是特别有魅力,也并不特别让人印象深刻。如果在人群里遇到这个男人,他很可能不会记得。但就在他这么看着他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荒唐的迷恋,那是和第一天见到他在街头弹着吉他浅唱,见到他那天晚上跪在血泊里,双手浸在另一个人的伤口里时一样的迷恋。现在这迷恋推搡着来到了他的喉咙处,就像一阵从脚底传到头皮的轻微紧缩。畠中朝他走近了一些,也就是半步的距离。他的胃部一阵急剧的痉挛。两个人看着对方。同一个举动,同一段凝视,在两人间重复着,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密集。仅仅只是这样,他就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准备好要向他招认,自己对他的感觉早已超越了友情的定义,所以才无法忍受他们继续冷淡下去。他也准备好要承认,自己绝不可能当面对他说出这话。然而,畠中却突然转开了脸。

“你以为可以用你的眼睛来推迟这个,伊藤,但是你不能。”他微微叹了口气,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身后的墙壁,轻声说了句很古怪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人们总以为只要盯着我看就能拖延时间。”

“电影?我们还在讲电影吗?”他退开一点,又定住。畠中一步步朝他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等他到了跟前时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只好紧紧揪住沙发背面的一小片布料。“……还是说我们在谈‘我希不希望谈谈’这件事?”

“我以为我们是,”他停了一下,“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猜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了。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我见过其他人为此挣扎。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容易的方式说出它。而且人们总爱说——”

突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我受够了。”他静静地说,打断了他,接着做了一件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事:他伸过手去握住了畠中的手——更像是一只手防御性地挡在他们中间——因为他想要让这件事变得容易,也因为他刚刚喝了500ml酒精含量4.9%的啤酒。他现在充满了啤酒。便宜的啤酒。这就是他的借口。他把畠中拉过来,踮起脚靠近他的脸。

“畠中 悠,”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出他的名字,“我不想整晚都在这里听你打哑谜,绝望地思考这个人是在向我暗示些什么还是没有。我不想当我猜错之后羞愧难当,推开你跑出去,一辈子都要郁闷自己对友情的观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用接下来的人生幻想如果我们不只是朋友会怎么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我认为你应该跟我上床。”

有那么一刹那,畠中看起来想要假装他没有对这句话大感意外,但他完全没能做到。这是伊藤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见彻底慌乱的表情,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也让那双眼睛,那双幽深、茫然的黑眼睛,闪烁着古怪的生气。所以你的确没料到这一下,嗯?他挑衅地想,放下了后脚跟,知道自己今晚惹了麻烦,但他安心了,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

畠中垂下眼睛看着他。“嗯……值得……考虑一下。”他缓慢地说着,虽然吃了一惊,但仍然维持着一贯的平静。他略微修正了自己的策略,“那该什么时候呢?”他问,试图反客为主。

幽默感(简而言之,装傻)是一层坚固的防卫,就像古老的镜子,能反射出盒底的光景,也能隐藏起盒中的兔子。但伊藤没打算这么容易就让他走开。“现在。”他蛮横地说,这辈子都没这么独断专行过。

畠中貌似瑟缩了一下。“你不担心吗?”他问,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是他的手放松了,而且反过来握住了伊藤的手,“已经过了很久了,而且你看见我那么多次——”

他暗示性地中断在这里,让这个问题停留在空中,悬而未决。伊藤闭了闭眼。“对,我是看见了。”他恶声恶气地说。他当然知道畠中每两个月夜不归宿一次是去做什么。当他回来时,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脖子上看得见可疑的红印。是的,他知道。他自己不也还是靠着流言蜚语、金钱和惨烈的摸索,学会了肉体之爱的方式?他睁开眼睛。“我什么都看见了。”他说,仰起脸来凝视着他,“我一直在那里,记得吗?”

畠中没有答话,只是攥紧了他的手。他捕捉到这个暗示,微微斜过头,再度踮脚把距离拉近,近到他们两个都很难再注视着彼此的脸。趁畠中还没有来得及改变主意或临阵退缩或说出什么煞风景的怪话之前,伊藤抓住他的领子,用力吻了他。

畠中的嘴唇很温暖,尝起来有点酸甜酱的味道。这应该归因于他让畠中吃了自己的橙子鸡。他将手指插进畠中后脑勺柔软的发丝,把他按向自己。压力迫使他分开了一点双唇,他试探性地用舌头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后不客气地进占了他的齿列,两片嘴唇描摹出他唇峰的线条。他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用心地亲吻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他轻舔了舔畠中的犬齿尖。畠中顿了顿,几乎是立刻开始回吻他,急切,深长,和他期待的一样充满欲望的味道。但让伊藤稍稍失望的是这个吻并没有继续加深。分开的时候,他的手还隔在他们之间,有点尴尬地按着畠中的肚子。畠中的双手虚虚地环抱在他腰间,却没有更多动作。

“别放手,”他闭着眼睛说,“我要摔倒了。”

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嗯,我知道我技术很好,但——”

“不,我是说真的——我们……”

“什么?哦该死——”

迄今为止一直以一个轻微的斜角抵着他们的沙发脚发出危险的吱吱声,受力的作用往反方向滑动开去。他意识到这个沙发作为支撑来说太矮,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体重来说又太轻。在沙发从靠背部分整个翻过去倒在地板上之前,它的支脚只不稳地摇晃了一秒。畠中十分熟练地扭转了他的手臂,在他们两个都失去平衡倒下去的时候把他护在身前,接着就地翻滚了半圈,堪堪来得及抬起一条胳膊为他们挡住倾倒的沙发。

他的背部仍然挨了不算轻的一下撞击,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也可能是他的痛呼被倒下时的动静淹没了,伊藤没有听到。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惊骇的轰鸣和沙发弹簧的嘎吱声。他们保持着摔倒时的姿势屏息吞声地待了几分钟。没有邻居发怒地拍墙提醒他们要安静,没有人来敲门投诉。他又等了等,然后把脸贴上畠中的肩膀,抖动着身体笑了起来。

“……气氛都被你浪费了。”他好不容易憋住笑意说道。

畠中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胳膊从沙发底下抽离出来,让沙发缓缓平放到地面上,没有费那个心思去扶正它,因为那需要他站起来,而伊藤不管以什么角度来说都正好压在他身上。不过他的确示意他撑起一点身。伊藤拉开他的胳膊,飞快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他有点费劲地抬起上半身,用手肘往后撤,把自己挪到现在处于水平状态的沙发靠背上,躺上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手脚并用地挪过去,把畠中推倒在软垫里,跨坐到他身上。畠中一只脚翘在扶手上方随意地摇晃,若有所思地抬手抚摸着自己下巴和嘴唇周围被他胡茬蹭红的地方。

“你刚刚吻了我。”他指出,听上去似乎仍有些不可置信。

他眨眨眼。“我没注意到你尖叫着逃走了。”

“尽管人们常常发觉这很难相信,但我的确不是童贞。我并不会被你的接吻技术吓到。”畠中回答,另一只手相当随意地垫在脑袋下方。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看他。“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他明知故问地说。

“你为什么想要这么做?”

“我……”他突然语塞。他该说什么?说这不是一时兴起?说第一次见到他,就像是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关于那张便签最直接的答案,他就想要填补他身边那种空旷的感觉?说在那个犯罪现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站在黄线里,跟他并排站在一起,抓着他黏糊糊沾满血的手,说他想要抱住他,抱住那具茫然无措的躯体,不在乎那些同样会染上他衣服的鲜血,试探他的心情、他冷静外表下的秘密?他能说什么?更妙的问题是,他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愿意承认了?

他抿了抿嘴,犹豫着将视线移到畠中胸口第二颗纽扣的高度,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别开视线,回到纽扣上,发现自己的手指抵在畠中的胸口惊吓般地蜷起。要他看着畠中的脸说出这话,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我想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艰难地说,空口吞咽着,“谁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做他们做的那些事?”他咕哝着,突然间有点恼怒起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他反过来怪他,“我们两个什么关系都不是的人住在一起。”

畠中讶异地望着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还能这样看待他们的关系。“可我们是朋友啊。”他迟疑地说,但现在听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确定了,“许多人都跟他们的朋友合租。”

“我们不是朋友。”他反驳,“你跟我现在顶多算同居人——你有注意到我们最近都不交谈了吗?”他提醒他。

畠中把另一只手也拿上去垫到头下,用一种“我还能说什么呢?”的方式耸了耸肩。“东京的物价高啊。”他答非所问地说。

伊藤非常非常挣扎地……克制住自己不要转眼睛。他知道这样很冒险,但刚才那个吻让他觉得自己很大胆。看到畠中躺在他身下,两只手都举高过肩膀上方,任他压着为所欲为的样子,他就更想冒险了。他伏下身,尽最大努力挑拨他:“我没感觉到你很介意。”

畠中在沙发里轻微扭动了一下,不过没有把手从脑后抽出来。“你真像个女孩子。”他颇为中肯地评价。

他噎了一下,很是恼火。“回答我。”

畠中安静了一会儿,有点太久,伊藤不得不找到他的视线焦点,以确认他没有失去意识。没有。他的意识还在。他醒着,没有睡着,百分之百神志清醒。两人视线相交时,他伸出手来扶住他的后颈,眼神中的那股专注让伊藤止不住地颤栗。

“对,”他说,“我不介意。”

伊藤缓慢地点了下头,像是已经预料到这个答案,但依然震惊得无以复加。所以,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来他不断尝试跟他闲聊其实是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盯着他看,知道他想方设法地和他肢体相触,还自以为很小心,没有让他留意到;他知道他想要他把脚踝握在自己手心,分开他的双腿,知道他想要被他抱进怀里……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摔倒了,于是抓紧畠中肩头的衬衣,向上沿着他的左手臂摩挲,灯芯绒面料的触感温暖、平滑,他的拇指滑过畠中略微卷起的袖子末端,到他手腕上的脉搏,停留片刻,又滑进他的掌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摸清了他手掌的柔软度。畠中的手从背后移到他的脸上,盖住他滚烫的耳朵,触碰着他的鬓角、他的脸颊,最后是他的嘴唇。

他们几乎还没有从沙发滑到地板上,他就捧着他的脸吻了起来,舌头已然搜寻起他的,好像忘记了这就是数分钟前他的嘴、他的舌头和他的牙齿带给他的感觉,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品尝它们。伊藤主动张开嘴让他进来,为他的索取感到模糊的高兴。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这个小声音吹进畠中嘴里,撩拨起更多欲望。两个人在不到四叠大的起居室里滚动着,除开细小的喘息、呻吟和湿润的水声,空气中那片沉寂像是房间里一只困惑的大象瞪着他们,因为没见过它的两个住客彼此纠扯,进行无意义的唾液交换。有一方的背撞上墙根时,他们的舌头依旧很不雅地交缠着。伊藤背蹭着墙壁,把自己蹭起来,接着将畠中拉到自己身上。畠中顺势将膝盖挤进他大腿之间,用力压着他的嘴唇亲吻啃噬,直到嘴角被他的胡子擦红。他被迫将头转向一边摄取几口空气,同时向自己房间那一侧摸索着房门。

有一瞬间畠中的亲吻似乎停了下来,接着他再一次吻上他,不给他察觉的机会。伊藤找到他房间的门把手,反手握了上去,手指因为汗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几乎使不上力气,笨拙地直打滑。他接连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焦躁之中,畠中的手悄然落到他手背上,与他一起按住了门把。他并没有马上打开门。伊藤本来以为他是紧张,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进过彼此的房间,而第一次进去就是为了做这样的事,但很快就意识到畠中是在给他机会反悔:一旦进入这扇门,他们就没有回到原本那种关系中去的余地了——不管那到底是哪种关系,他们走上的都是一条单向通行的道路。

“改变主意了吗?”畠中问,一面在脸上挂上微笑般的表情。

“一点也没有。”他逞强地说,拽了拽他手肘的衣料,“过来,我们去床上。”

他抢在畠中替他按下去之前率先打开了门。风猛地鼓进房间,他却忽然比想象中的更加害怕起来。没错,他是害怕的,只不过从他说出他们应该上床开始,他就一直在隐隐否认这点,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尽管他以前不是没有跟男人做过,他们之间却只懂得那种速战速决的爱,而他一点也不想要跟畠中速战速决。如果他们要做的话——如果他们只能做这一次——他想要这是值得记住的一次,以便在他悲哀的余生里可以用来回味。关上门的时候,他忽然不再那么确定从现在起会发生什么,又该说什么来让它发生。畠中的左手溜进他卫衣底下,在他微微汗湿的皮肤上轻轻滑动。

“别——”惊慌很快出现了,就在心跳的一瞬间;他不自然地挣开畠中的怀抱,为了避免被他发现干脆背过身去脱起了衣服。“我自己来,”他有些气息不稳地说,感到惊慌渗入了自己的声音,“我没事。”

畠中在他身后默默移动着,足音略带茫然。他转身发现他站在地板中央,手足无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心软下去,偏了下头,示意他过来。畠中小心地在床尾一角坐下,谨慎地盯着他。伊藤示意他再靠过来,他又看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地挪到床缘坐好。伊藤索性随他去了。他把卫衣从头顶上方扯掉,扔到角落里,胡乱理了理被弄乱的刘海,重新摆正眼镜,看见畠中依旧抬着头,嘴巴微微张开,发呆似地望着他。

“别盯着人脱衣服,你这家伙。”他不满地说,“你要是不打算帮把手,那就把脸转过去,要么就把眼睛闭上。”

畠中有些发懵地点点头,接着真的闭起了眼睛。伊藤好气又好笑地双手叉腰,想了想,还是回去继续脱起了穿在卫衣里的打底T恤,然后是运动裤的系带,内裤,最后把袜子从脚上踩掉,踢到一边,好像要去洗澡似的。他回过身,发现畠中仍然老老实实闭着眼,安静地坐在床边,双手循规蹈矩地放在膝盖上,让他不禁觉得有点……可爱。

“你在盯着我看。”畠中小声地说,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

“不,我在嘲笑你的衬衫叠穿搭配。”他同样小声地反击道。

他抬起一条腿上了床,膝盖贴在畠中双腿两边,跨坐在他身体上方,满意地看到自己降下的阴影由上而下地笼罩了他。这时畠中终于不安地睁开了眼,猛然间对上他居高临下的注视让他的表情有些生硬。他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脸,但这样他就不得不盯着他的胸口,他的下腹……于是他又把视线挪回他脸上,像是要努力阻止自己往下看。看得出来由于这份努力他很想仰起脸来吻他。最后他只好让自己的视线降低到他锁骨的高度,很小心地保持着面无表情,结果就是比最开始还要僵硬。伊藤安抚地把手放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好吧,他心想,他以前也在另一个人没脱光之前做过,不过……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双手往畠中背后蹭去,直到用两条赤裸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缓慢地将他拉近自己。“没关系的,”他低声说着,把嘴唇贴向他的耳朵,轻吻着那处轮廓,“如果不想做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好了。”

畠中僵了僵,整个身体很快就在他怀里逐渐放松下来。这很令他感到被取悦,以一种有点奇怪的方式。他把脸埋进他锁骨上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着他的皮肤,乖巧,顺从,无害,就像油管萌宠视频播放量排行前几名里那些让人看个没够的小东西。嗯,好吧,是某种温顺的大型动物。伊藤纠正了自己。他分开双膝坐在他大腿上,畠中敏锐地接收到他的暗示,将手指搭上他的后腰,好让他能有个稳固的支点。伊藤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立刻就用大拇指摩挲起了他胯骨处的浅浅凹陷,他想大概没有。说实话,那有点痒痒,不过他暂时觉得可以忍受。

最近他想到和畠中上床——如果他对自己足够诚实,他会说他的确常常在想,只要他允许自己这么做,而他向来对自己又非常宽容——总是假设畠中会表现得像个终于找到他弱点的混蛋,并对此横加利用。这不是没有先例,只要看看畠中对他经常性迟到的态度就能窥见一二。他预感自己可能会被摆布,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导,无论那是在事中,事后,抑或是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当然,这些可能性有一个共通的前提:必须是畠中愿意和他上床才行。在伊藤的想象中,那大约和一只熊角力差不多,因为他有被撂倒、受伤或者吃掉的风险。

他错了。

畠中一如既往的安静,当然,是出于自愿配合,不是伊藤堵上了他的嘴——不是那个意义上的堵住嘴。他的表现几乎称得上是狂热,不管伊藤做什么,他总是会马上呈现出相同的反应,好像有一种好奇的、自发的鞭策,使他去加倍偿还他的爱抚或亲吻。但那并不是一种紧张的运动,而是绵长的探索,仿佛他这方面的情感知觉正在等待着伊藤的激活,让他有了一种奇特的成就感。那种感觉,和畠中惯常的沉默一起,为这场前戏蒙上了一种庄重的缓慢。虽说当他摸索着想要拉下他裤子拉链时(并失望地发现他并没有在先前的接吻爱抚中勃起多少),畠中惊吓般地按住了他的手。他自行解开了长裤,将两人的阴茎一起握住。有点干涩,也有点太紧,还有一点点疼。他转而用一种深感兴趣的表情盯着伊藤像是已经硬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阴茎,礼貌地评价道:“看上去很不错。”

伊藤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上:“请务必告诉我你这么说的目的。”他咬牙切齿地说,脸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烫。

“这是恭维。”畠中用拇指在他的阴茎顶端摩擦,伊藤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吞下一声呜咽,胳膊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你不和那些男人调情吗?”

“你的调情技术真是稀烂。”他喘着气告诉他,“另外只有两次。”两次都是和他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他连对方的姓名都懒得问,甚至不记得对方的声音,更别提调情了。毕竟当他们在夜晚的浴场中索求对方的肉体的时候,根本连话都不必说。

畠中闷笑了一声,指尖轻轻刮搔过他阴茎顶端的裂隙。不需要看到他的脸伊藤也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恨恨地伸下手去,一只手环紧了畠中的肩膀,另一只手捉住两人的性器,报复性地一起摩擦起来。畠中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的手从他腰间若即若离地滑下去,划过他的臀尖,搁在他汗湿的大腿外侧。“那,接下来呢?”

伊藤舔了舔上唇。太多问题了。他没法回答这一个,更没法抬起脸看着畠中的眼睛来回答这一个。

“我觉得到这一步,我们看起来顶多只是在互相给对方做手活儿。”畠中温和地说,将另一只手放在伊藤执拗地抚慰着他们的手掌上制止住他的动作。“你想抱我吗?”他询问,歪过头轻轻靠在他深埋在他肩膀里的脑袋上,“还是想让我抱你?”

。伊藤模糊地感受到了这个话题的走向,“你和男人做过吗?”他振作起来问。

他摇摇头。“没有。”

“那,”他空咽了一口,跪坐起来,还是不怎么能直视他的双眼,“我觉得大概让我来会比较容易。”

他将畠中推倒在被子里,滑下去跪在地板上,并因捕捉到头顶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气而偷偷玩味。他趴到他腿间,鼻尖凑近对方腿根堆叠的裤料褶皱,很喜欢一瞥之间畠中脸上渐渐会意的神色,半是心慌意乱,半是渴望。他两手朝后撑着坐起来,皱了皱眉——伊藤差不多猜到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肘撑在他的大腿上,牙痛般地按着自己的一侧脸颊。“现在是谁在老生常谈了?”他反击道,用手抚擦过他的阴茎,听着畠中呻吟出声,不自觉往他手里挺动。他重复了几次,往他掀起一小截衬衫下露出的腹股沟处轻轻吹了口气,提醒着他当下的状况,“畠中,我向你保证我不介意这个。哪怕是夜总会里烂醉如泥的客人把他们那玩意儿顶在我额头上我也无动于衷的。”他快速地说,“我想和你上床,而且最好是尽快达成这一点,所以我决定把你口硬,因为我他妈就觉得这看起来是个好主意——还是说你怕了?”

“…………”

好吧,也许在这个时候说出客人那件事是个坏主意,但他想他表达清楚了自己的观点。畠中的嘴巴张大了,今天晚上以来第一次,他似乎真正哑口无言了。这让伊藤暂时抛开了尴尬,得意地冲他一笑。

“你也许是北海道渔猎师的儿子,但别忘了我也和你一样固执。”他洋洋自得地宣布,“好啦,现在我要把你的裤子脱掉然后做点什么,好让你甚至说不出什么话来阻止我。”

畠中看向他,这回总算好好地合上了嘴。他大睁的眼睛清澈发亮,看上去就像是……饿了。于是伊藤想或许应该让他也吃掉自己那半份煎饺的。他在他两腿之间跪了下来,把他的裤子用力往下拉,足够将他的四角内裤(灰色棉质地,不错)也褪到腿根位置。畠中的确没有说话,但他发出了一些压低声音到极致的咕哝。他认得那咕哝的方式。他没有抬头,只是探出舌尖润湿了一下嘴唇,张嘴深深含进他的性器。

他尽可能地进到深处,用牙齿从根部到顶端的皮肤轻轻划过,舌头用力按压着背面那条血管的经络,感到那玩意儿在他嘴里渐渐硬膨胀起来。畠中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捧着后脑勺,并未特别用力催促,偶尔还会拽住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向后仰,别含得那么深。他拍开他的手,一意孤行地深入下去,嘴唇紧箍着胀大的性器,不自觉地眼泛水光,令眼镜片也熏起了雾气。一丝唾液自他嘴角沿着下巴滑落下来。畠中用拇指揩去那抹水痕,低头以纯粹的好奇和珍视凝视着他,却比什么都要让他觉得羞耻。他脸上发烧,血液沸腾,双手撑在身前,指甲紧紧抠进地板缝,以免自己忍不住紧抓着畠中的长裤布料不放。

他专心用嘴唇套弄了好几次,吸紧双颊用口腔粘膜探索着他的反应,接着退出来,一手圈住性器根部,伸出舌尖轻巧地剜卷着前端,腾出另一只手伸向背后,指腹在穴口周围的褶皱按揉打转,绕着圈摩挲起来,感觉到些许软化的迹象后便慢慢将中指推了进去。有些生疼,但并不痛苦。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感觉,以及到底要怎样做,只是一味在里面搅弄,鲜明而羞耻地描绘出自己身体内侧的触感与模样。温热的内壁在不断摩擦中分泌出薄薄一层肠液。他一面活动着舌头,前后摆动头颅,摇晃着,一面持续地打开自己,节奏变得有些混乱起来,几乎像是在将自己一次次压向畠中而不是让他操着自己的嘴,手指无序地在后穴里狠狠抽动。他都忘记了怎么去呼吸,即使在阴茎没有塞满他的嘴时也差点呛到。畠中连忙将他向后推开,他无力地跌坐在他脚边,抬起手擦拭着自己的嘴角,眼镜上一片模糊。

畠中拽起他的前臂又松开,而他任凭自己的胳膊软绵绵地落下去,挡着自己的脸,继续死鱼般地时不时动弹一下手指。意识朦胧之间他感到畠中将他抱了起来,抓住他快要不会动作了的手指慢慢从身体里抽出。伊藤不知羞耻地在他身上磨蹭,简直无法忍受指节擦过穴口的触感。潮湿的皮肤摩擦着干爽的平绒衬衫面料感觉很舒服,尽管他的身体惬意地吸收着那种温暖,他的神经却高度紧张地注意到畠中仍然该死地穿着两层衣服,磨蹭中他的勃起不时会碾到扣子。他抱怨地哼哼了两声,当畠中代替他将手指塞进身体内部探索时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他们浪费了两只安全套成品,因为这个家里尽管能找见保险套,却不可能常备着润滑剂。显而易见他们谁也不会把女伴带回共栖的屋檐下。畠中的手指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指节更粗大,也更异样。他无师自通地挤出铝制包装里多余的润滑剂淋在他后腰上,冰凉的液体顺着尾椎骨淌进臀缝里,划过他的指节,在抽插中被带入紧绷的穴口,将那一片都浸得黏黏糊糊。他的食指和中指埋在他后穴里有些艰难地翻搅。伊藤趴在他怀里头昏脑涨,汗珠从纠结耸起的肩胛沿着脊背不断滚落。他觉得自己像剥洋葱似的又被拓开一层,畠中慢吞吞地用手指操着他,翻来覆去地撑开来抽送,他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在他怀里无能为力地蹭来蹭去,收缩着内部把他的手指吞得更深。

“好厉害,”畠中揽着他的背,下巴搁在他肩头,一副专心致志的口吻。他知道他在看,该死,他知道畠中正无所顾忌地盯着他塌下去的腰和因此而突出的臀部,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指在他臀缝间进出。伊藤忍不住闭上了眼,徒劳地逃避着脑海中生动播放的画面,眼底一阵发热。畠中的气息吹着他的耳垂,他那总是不合时宜的直白此刻完全没有帮助:“真的,好像光是这样你就会射出来。”

他推了他肩头一把,软绵绵的毫无气势。“你要扩张到什么时候……”他努力用和平时一样的声调说着,或者至少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管他的声音有没有因为快感而略高,“手指,给我拿出来。”

畠中将手指推到最深处,恋恋不舍地停留了一阵,过后全部退出来。伊藤使劲抿着嘴拒绝呻吟出声,但还是从鼻息中泄露了些许嘤咛。后穴不再夹含着那两根不属于他的手指,深处竟然隐隐滋生出一点不满足。他咬牙支起虚软的双腿,膝盖蹭着床垫往前挪动了两下,揉皱了床单。

“别动,”他警告般地说,沉下身体,“就是……别动。”

畠中有些担忧地缩回了手,但到最后还是伸手帮他撑着腿根,免得他太累。插进来的时候他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似乎随时都会支持不住。这跟手指的感觉相差太多了,他拉直了背,努力放松身体,直到刚刚吞没过畠中的阴茎顶端,就这么夹着前端那一小截挺动起来,只是浅浅摇晃着,颠簸着,并未戳刺得那么厉害,几下过后才完全坐到深处,将那根阴茎紧密地吃到了底。臀肉完全贴上对方的腿根,挤压出色情的形状。有一瞬间谁也不想说话,都只是闭着眼,安静地享受着插入或被插入的快感。

伊藤忍不住将他们之间的这一次和他以前有过的经验作比较。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敏感过。开拓过程磨人且顺利,畠中挤进来的时候让他有一种被撑满了的微妙快感,不痛,只是胀,又热又胀,撑得他轻轻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动一动就快要射了。畠中凑上来温柔地啄着他的发梢,耳垂,脖颈,以及锁骨上方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有些孩子气地蹭来蹭去。他忽然起捉弄人的冲动,抬手使劲弄乱了他的头发。畠中有点困扰地甩了甩头,不解地抬眼看他,蓬乱发间露出的眼睛困惑地微笑着。伊藤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他低下头,将他们刘海都乱糟糟的前额抵在一起。

“什么都别做,”他低语,“让我来。”

他挪动位置,坐在他身上小心地开始缓缓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感到自己的内部包围着他,紧拥着,吮吸着,缠绕着。畠中又在发出那种很低很低的咕哝了。他的阴茎在他身体里精神地跳动着。他的喉音低沉,柔软,几近无声,好像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弄出了这近似于呻吟的声音。那让伊藤多少觉得自己找回了主场——他认得那收紧下巴的样子,那是畠中充分表达观点的安静方式,他不是那种会摆出弯曲手臂、握紧拳头的胜利姿势的人,有时他只是咬着下唇,点几下头而已,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是的,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骑着他,在他们的身体上小小地画着圈,每次向下碾磨挤压的节奏越来越混乱。畠中的手从一开始稳定着他双腿的动作改为捏紧了他的腰,力道绝对会在隔日显出指痕状淤青。伊藤收紧了环在他颈间的胳膊,另一只手撑向后方,坚决地按在他大腿上。

“……畠中,”他喘息着阻止他,努力揪着最后一点主导权的尾巴,“我说了,什么都……别做。”

“不要。”

拒绝直接而迅速,如同一声单纯的告知。畠中的眼神向上扫过他,眼皮半闭着,一直茫然的双眼慢慢地聚起焦,莫名显得幽暗而危险。“虽然不太清楚男人之间都会怎么做,但单方面被使用着的感觉,像自慰一样。”

他没有对伊藤说放开手,甚至没要求他稍稍松开一点劲。没有那个必要。一眨眼伊藤就发现自己脸朝下被按进了床垫里,眼镜歪向一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主动”这个词或许都显得太弱了。畠中轻巧地一扭身,利用体重和惯性将他们两个重重摔进床里,下一秒,他扶着他的腰胯和肩膀操进他身体里,用一种充满侵略性的方式从背后咬了他的脖子。

“诶,什——呜!等……”伊藤几乎都来不及拿手捂住嘴。阴茎无意中抵着前列腺一口气碾进去,快感就要过载了,他忍不住惊叫出声。过去他从不觉得自己在做爱中是个吵闹的人,但那是——和女人——而且他——

“告诉我,伊藤。”畠中松了口,伏下身向前压去,胸前那排至今还未解开的衬衫扣子坚硬地硌着他的脊背(说实话,它们真的不该还好好待在那儿的)。“告诉我,”他重复着,将全身的重量压上他的身体,一只手绕到前面握住他的性器,一边抽插一边抚慰着他。伊藤咬着嘴唇,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倾向于哪一边。“告诉我,我要怎么动?”

“畠、中……嗯呜……”他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当畠中将自己深深埋入、在他深处小幅度地抽动,语尾就会被小口小口的喘气间隔成沙哑而绵软的鼻音,气音中带着呜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想怎么动就怎么动——你……”他没法再说话了,他怕自己忍不住叫得更大声、更色情。

“我不知道啊,伊藤ちゃん。”略显轻佻的语缀出现在这里几乎像是恶意的,畠中放开他勃动着就快射精了的性器,变本加厉地停止了抽插的动作,“说吧,在哪里,怎么动,我什么都会照你说的做的。”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混的哀求。“别……问了……”他的声音发着抖,鼻腔酸涩得快要哭了,“动一下……拜托……碰碰我……”

畠中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跪坐到自己脚跟上,将伊藤拉起来坐上他的大腿。他突然感到这姿势比刚才更深了许多,深得他脚趾蜷起,挣扎着四肢并用想要向前逃去,又被攥着胳膊拽回来,由着重力牢牢楔在他的阴茎上无助地扭动,后穴里绞得不成样子。他不肯说,畠中并没有领会到太多技巧,只是亲昵地用鼻子拱着他的后颈,挨挨蹭蹭地到处亲吻,舔弄着他咬出来的那枚齿痕,身下单纯地撞击着,感觉上却一次进得比一次更深。伊藤呼吸和心跳乱得一塌糊涂,他受不住这个体位下被揽着操弄,胡乱抓挠着想要掰开畠中揽在他胸前的手臂,从禁锢着他的怀抱里逃走,又奇怪地舍不得这种被占有的感觉,惊慌又新奇,被畠中一碰连发根都要立起来了,敏感得自己都难以置信。畠中只是用手掌稍微拂过他湿淋淋的阴茎,他就小小地尖叫一声,射了,浓厚的精液一股一股地涌出,全都浇在自己胸腹上,顺着柱身往下滴滴答答地弄脏床单。畠中手上略微用力,手指逐一按过他湿滑的小腹,随手把那些液体沿流下来的方向抹掉。伊藤在他手掌下轻微地抽搐,又被推上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你看,”他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说,“我现在大概在这里。”

“对,”他艰难地回答,有些难堪地发现自己还在失禁般渗出薄薄的液体,“你……”

畠中没有理会他,指尖断续地向上滑动而去,“可以到这里吗?”

“做不到的,”他的语速因为恐惧不自觉地加快,声音尖利而虚浮,“畠中、做不到的,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为什么?试一次吧。”

近乎冷酷的话语简直令人绝望。伊藤甩手就是一巴掌挥向身后,被畠中轻松地挡了下来。他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脖子轻轻地捏着,将他的上半身提起来,向后紧靠过去,贴住自己的胸膛。伊藤气恼地伸手向脑后去抓他的头发,最后也只是把他拉下来接了个吻。畠中的嘴唇干燥而凉爽,闻起来有刚晒干衣物的洁净气息,莫名让他联想起牛皮纸和褪了色的柔软睡衣。他双手抚摸着他的侧腹,接着再度挺腰向上顶去,一次又一次地摇晃着他,似乎真的要在他身体里挑选出一个便于进得更深的角度。他扭动着腰去咬他的嘴唇,把呻吟全部送进他嘴里堵住,舌尖触到的牙齿和呼吸传来令人无法平静的热度。

他恶质的探索持续了很久,伊藤觉得自己就快被使用过度了,进入不应期的身体渐渐清明起来,畠中的衬衫面料磨蹭得他皮肤刺痒,微弱的疼痛和深重的热量变换着方向在身体里碾转,被填满的精神满足要远远大于抽插带来的快感。他的阴茎被这温吞的律动方式刺激得再度半勃,不断流出清亮的前列腺液。前后都湿漉漉的快要融化。罪魁祸首厚着脸皮掐住他的腰,插到最里面前后磨动,借着他的反应更加恶劣地使坏。他难以自抑地哆嗦着,第二次高潮突如其来,一波又一波痉挛将畠中在体内绞得死紧。畠中不断抚慰着他的性器直到他的高潮感渐渐退去,紧接着将他重新推倒,浅浅退出来,从背后操干着他,一面将手指环绕上他的茎身,紧紧地、快速地撸动。接近暴力的榨取感瞬间让伊藤炸毛般弓起了背,猫一样张牙舞爪地嘶嘶哈气。

“放……!我还在……呜……”

畠中有些惊讶地放开他,掰过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探究。伊藤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红着鼻尖小小地抽气。他其实进得不深,但向前刺入的动作或许比他自己意欲为之的要粗鲁不少。他眼角被顶得发烫,前列腺被持续按压获得的快感被延长、放大,充盈在他腰腹间躁动着,他全身都泛着殷红,恍惚间没有射精就又到了一次。紧跟着射进来的微凉精液把里面被摩擦得滚烫的软肉又冲刷了个遍。伊藤的肩膀轻轻耸动着,整个人被畠中捞在怀里发抖。畠中用手掌抚摸着他的手臂和脊背,直到他的颤抖平息下来,这才让自己从他泥泞的内部滑出来。那一下发出的声音潮湿而煽情。他将安全套打了个结扔到床下,回到他身边躺下,顺手拿开他的眼镜。

“原来够不到呢。”他说,略显遗憾地摸了摸他的小腹,伸出一条胳膊搂在他腰上。

“废话。”伊藤气若游丝地说,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畠中用被子细致地将他裹上,从背后拥住他。隔了被子,他能感觉到他的膝盖伸向自己腿弯后方,靠着他的,左手赖在他大腿上缓慢地抚摸。于是他把一只胳膊伸出被子,好把畠中拉得更近一点。

“今晚留下来。”他听见自己说,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畠中展开那只手,和他的手指绞缠在一起。“这样好吗?”他安静地问。

他沉进被子里,紧紧抿起着嘴唇。“干嘛,你也是喜欢我的吧,畠中。”

头顶上方的呼吸声顿了顿,然后畠中笑了,没有一丝最轻微的揶揄或戏谑或调侃,仅仅只是真心地笑着。

“说了‘也’呢。”

“白痴。”



事后,他感到头痛,浑身疲软,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这三件事都没有不寻常,虽然今天独自醒来感觉比平常更糟,因为他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知道畠中没有睡在他身后,让自己靠着他。他把手机拖进被子里,看了眼时间,猜到这个点他肯定去打工了。但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好起来。

他从被窝里爬起来,找到眼镜戴上,心里想着起床,但还没有就范。他赤裸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昨晚被他们搞得一片狼藉的床铺,突然觉得一时性起所造成的乱扔在床上和地上的衣服是那么地荒谬。这荒谬有着羞愧的外衣和触感,是每场不该发生的性爱后人们都得应付的那种感觉。他起床后的一阵子里,它若隐若现,忽而消失,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出现。他从地板上捡起卫衣,套回身上,目光落在角落那只翻转过来的袜子,定定地看着,也觉得很荒谬;他拉开被子,被子里传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性爱气味,荒谬;被揉搓成一团埋在被单下面的他平时会穿的睡衣也一样,都是荒谬的——该死,他都做了些什么?什么样的人渣才会这样占合租室友的便宜?

伊藤逃避地闭上双眼,颓然坐回床沿上,双手捂住了脸,沉浸在那个意识到自己做下了某件荒唐事的男人的羞愧里。他拖着脚步去厨房做早餐——午餐。沙发又回到它的原位上,只不过在地板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刮擦痕迹,他们得买张地毯把那遮住——但真的还会有“他们”吗?一如既往地在卫生间里洗漱的时候(这一天他还不得不细致地洗了个澡),他几乎不敢去看。他刷着牙,心里想着如果镜子柜里所有属于畠中的物品全都不见了怎么办,尽管他没有去看。他担心自己很可能是对的,而这时他的大脑就会说服他,不告而别不是畠中的作风。但前一种想法急速螺旋上升,让他不安。他发现自己在焦虑地数着分秒,盘算着畠中通常到家的时间,除了想象他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找来了搬家公司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他刷牙,但是手腕基本没动几下。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门开了,有人回来了。空气又变得可以呼吸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点一点地,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掌控了局面。过了一会儿,畠中慢慢悠悠地出现在卫生间门外,与平常无异地从他身后经过,把钥匙扔到厨房台面上。片刻后他晃回来,戴着围巾,穿着外出的厚外套,靠近过来贴着他,双手环抱在他肩膀上,下巴搁在他头顶。

“早上好,”他闷闷地说,把脸埋进他的发旋里,深深呼吸着他洗发水的味道,“好吧,应该是中午好了。”

“早,”他含着满嘴泡沫模模糊糊说。一部分他的大脑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已经在脑中练习运作和排演了这一幕太多次,当那个时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预计到自己会有些嫌弃地往旁边缩一缩,说:“围巾,好冰。”

“东京的这个月份还是很冷。”畠中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发旋,挪下去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里,单手解起了围巾。

他趁机脱离他的怀抱,弯腰到盥洗盆前漱口。“所以,”他直起身,抽过毛巾擦了擦嘴边的泡沫,相当随意地发问,并试图通过这个动作隐藏起自己的害羞,“你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

畠中已经摆脱了他的围巾和厚外套,将它们朝后扔到沙发扶手上,满不在乎地任它们滑下去碰着地板。他从镜子里瞧着他,突然笑了:“真的吗?伊藤俊介,你是在问我昨晚你让我感觉好吗?”

他镇定地盯着镜子里他身体左侧的空气。“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打工怎么样。”

“你才不想。”畠中把他拉回怀里,直白地将手从他卫衣下摆伸了进去,轻轻触碰着他光裸的下腹——当然他什么都没有穿;也许他就是为了现在发生的一切才故意不穿的。“嗯,你想听什么?”他问,“是‘我喜欢我们做的事’,还是‘不知道,取决于我们现在能再来一次吗’?我都可以说喔。”

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令人心悸的热度。伊藤偏了偏头,不过没有躲开他的手。于是那只手不安分地贴上了他的大腿根,抚摩起来。他盯着镜子里,假装不知道它没有反射出来的地方自己正赤裸着双腿,卫衣后摆撩高到腰上,被身后那个一脸无辜的家伙玩弄着,轻轻转过头,装出一脸苦恼的样子检视着自己脖子侧面那个青紫的咬痕。

“你咬我。”他抱怨性质地说。

畠中看上去毫无悔意。“穿你那件白色的半高领衫。”他舔吻着同一个位置说。

现在他不得不真躲着他了。“它叫半高领衫就是因为它是半高领的。”

他不为所动。“就说你的室友给你脖子上画了个时钟。”

“为了什么?为了提醒我不要迟到吗?”

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越过他镜中的肩膀抬起头来,正好捕捉到畠中偷偷看向他的视线。他盯着镜中的他们俩,接着倾身向前,咬在他卫衣领口下露出大半的肩头上,没有移开目光。

“你何不告诉我……我让你感觉好吗?”他转而建议,微妙拉长的停顿并不是犹豫。

伊藤马上拒绝地摇起了头。“不要。”他一口回绝道。

“说说看?”一根手指按进他的臀缝,指腹刷过那个因为昨晚才做过还敏感着的地方,“你喜欢吗?”

“……”

“再说一次。”

“……”

“再说一次。”

他又问了一次,然后再一次,仿佛他真的需要听到他重复说,因为他自己不太相信,所以需要他说出来才肯信。伊藤双手撑在洗手池沿上,咬着嘴唇点了四五次头。头发体面地遮住了他越来越红的眼角,不断晃动,让他不需要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畠中把他搂在自己怀里,早上匆匆未刮净的脸上微微长出的胡茬贴着他后背,令他的皮肤因为渴望的电流而战栗不已。他进入他,起初很缓慢,非常缓慢,随后变得激烈,摩挲在他腿根处的手掌转而撑开他的大腿。他难耐地昂起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再次微微点头并咬住嘴唇,目光因为快感而涣散,双眼暴露出全部的困惑。这时他就真的得转移念头想些别的事情了……



……那天早上他第二次醒了过来。卫生间窗外在下雨。透过空荡荡走廊的反射与卧室紧闭的门扉,能听见微弱的雨声。冬天里偶尔这样下雨也不错。很久以前似乎有什么人对他这么说过。伊藤俊介在不是自己的那张床里醒来,感觉怅然若失。空气中很冷,有些发潮,他呆滞了一会儿,呼吸着房间里那雨天特有的吸收了水分的书籍和家具的味道,头发和衣服的味道。一股寒颤从他的脊背流下。他打了个哆嗦,想起自己在发烧,这同时解释了他的疲倦、恶心和寒冷。

他左边的床垫微微凹陷了进去。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掖了掖被角。“还早呢,你还可以多睡会儿。”那人说。他翻过身,满意地看见畠中拖了一张到床边安坐着,没有离开。他戴着一副他没见过的细框圆眼镜,两脚交叠跷在床角上。

“我冷。”他嘟囔道。

畠中举起手,让它停留在他的脸颊上,于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和梦里一样了。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退了。”他说,俯下身用嘴唇碰了碰他头顶的发旋,“我去帮你把暖气再调高一点。”

他起身准备离开,伊藤抓住了他的胳膊。畠中止住了动作,转过身,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的手指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这次他不止是贴向他的手掌,也不止对他微笑,他决定让现实变得比在他梦里更好,于是他一手盖住了他的手,让他们的手一起留在他脸上。

“留下来。”他喃喃说着,声音又慢又软,就像猫咪的咕哝。

畠中露出一个微笑般的表情,放任他用那点虚弱的力量将自己拉到床上。他拽着被子挪近他,探出半个脑袋,把头靠在他腰间,闭上眼睛,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噜。畠中的指尖划过他的耳廓,对待猫似的轻轻搔着他耳后。在他积蓄起力气爬到他身上吻他之前,公寓门迅疾而尖利地响了起来,像一位谁也没有期待的不速之客,撕开了这旖旎温情的一刻——是那种专横的敲门声,让你只想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再立马关上,并且绝对不打算取下门链。

畠中起身去开门,并没有抱怨什么。即使是伊藤自己决定停下这整件事,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对他来说恐怕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此伊藤决定紧紧粘着他。他披上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心里想着畠中可能会对此说些什么。进到门廊时他正好看见畠中摘下门链,把门全部敞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照例带着一个两人小组,照例的蹩脚正装,照例冷漠而刻意漫不经心的举止。他本人则身穿考究的煤灰色西装三件套,套了件高级的黑色呢子大衣,干净、利落、倨傲,眼里透出一丝恶意。

“屋敷管理官。”畠中对他点头示意。

“你消息倒是灵通。”男人对他说,口气格外恶劣,“好久不见了,畠中,很高兴见到伊藤君还在和你纠缠不清——算起来有八年了吗?前前后后的,你可真是长情啊。当然,他也是,都不会厌的。时间过得真的很快,你不这么觉得吗?”

他说这一长串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打量着屋内,双手插在口袋里。外面下着大雨,他的肩头上却没有沾到一点水珠。改换成标准三七分的刘海朝后梳去,鬓角削得很短,有一种考究的恶毒气质,像个受过教育的暴徒。和三年前不同,他不用自己出示警察手账和搜查令,他的两个部下主动替他出示。


——“能让我们进去谈谈吗?”




To be continued…

……

………

…………

htnk POV:


畠中躺在床上,望着爱情旅馆污迹斑斑的石膏天花板,它们都被暧昧的灯光有意淡化了,看起来就像色泽不同的灯圈重叠处的阴影。他在手指间翻弄着那个街头随意发放的小卡片。稍早些的时候,他用公共电话拨打了上面的号码,务实且具体地描述了自己的要求,但刻意略去了一两处更能增添真实感的细节:不知为什么,想到他们搞不好真能找到一个与对方如此相似的女性翻版,他心中就涌起一股混合着羞愧的畏惧——他羞愧于自己的不忠诚,畏惧于这件事隐含的两种可能性当中的另一种;他所要做的事情在他眼里近似于背德,没有原谅的借口。

然而,尽管充满了错误,这却是有必要的。自从他已经不再会被伊藤对他的性欲惊到,他就一直想要确认一下。于是这就发生了。他躺在一家爱情旅馆的水床上(他特意挑选了这个有水床的房间以增强实验的仪式感),等待着他指名的应召女郎。选人想必花了点时间,不过最后她来了。短发,身材娇小(只是相对于他来说),肤色白皙,圆润的脸颊带有一种邻家女孩的青春特质,留得过长的发帘后却有一对猫似的杏核状眼睛——看上去并不过分轻佻或魅惑。他们上了床,他请她不要脱掉那件宽大的乳白色卫衣,她照做了。

一开始这并不赖。他发觉自己仍然保留着对女人的性趣。在过去的经验中,他习得了一开始总是最不赖的时刻。而当被撩发的欲望渐渐深入,直至缓和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会感受到片刻冰冷的平静,接着便很容易蔑视起对方来。这一点在伊藤身上似乎也并没有任何不同。有时快感正在积攒,欲望仿佛完全消退,只等热量压缩完毕,接受了强行的加速,蔑视又让剩下来仅存的那点东西都冷掉时,他会近乎溺爱地看着伊藤在自己身上动作的样子(总是他在上面),同时静静思考着长久以来,他是怎么错过这个的:伊藤垂眼看着他的那个神情——刘海总是压得很低,看不清眼神,但眼底通红,眼镜起雾,从额头鼻尖滚落的汗水或是他绝对不肯承认的泪水浸得双颊湿漉漉的。他认得那个神情,早在他们还远没有发展到同居或上床那一步之前,他就已经在用这样的神情渴求着他了,只不过那时这神情被深埋在他的皮肤之下;那个站在十字路口对面,将脸深深埋在围巾或外套的立领里,抬起双眼注视着他的小个子男人,如同一个被封闭在无助的寂静中,同时又充满期待的小生物。有时畠中忍不住猜测,如果伊藤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什么样子,他还会在看向他时露出那样的表情吗?——性本来是这其中最无足轻重的因素,只是性剥出了他的渴望,那样真实,那样深切。想到他就是那渴望的对象,让他皮肤下升起一股痒意,想要他更加深入下去,对他展露出更多更多。

他怎么能错过这个呢?从他们搬到一起住的第一天到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每当他回到他们的合租公寓里,发现伊藤坐在沙发上,每次倒水,泡咖啡,从冰箱拿出啤酒时,总会有某一刻,他会投来无力的一瞥,近乎哀求,一种渴望爱、关注、触摸与体温相融的暗示。然而,不管他最初发现那有多么古怪,他想要身体触碰的企图又多么让他无所适从,因而不断避让着他,伊藤那拼命隐藏起来的脆弱一直是吸引他的特质之一。或者说,不单单是脆弱,还有他逞强的样子,他无意中流露出脆弱的方式。他们第一次在沙发上用手帮对方做出来,伊藤窝在他臂弯里,两条腿蜷缩在沙发上,头靠着他的肩膀。轮到他的时候,几乎不用他怎么刺激,他的小腹就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他抽搐了两下,很快就射了出来。过后,或许是出于羞耻心,又或者是男性尊严那难以启齿的受挫心情,他怎么也不肯从他肩膀上起来。畠中揽着他,感受到肩头一阵突如其来的湿润,不禁有些愣怔:“……你是哭了吗?”

“才没有!”

他凶巴巴地吼回来,但喘息里带着不可靠的啜泣的音调,出卖了他。畠中伸出一根黏糊糊的手指放在他下巴上,把他的脸抬起来,试图直视他的双眼。伊藤以最后一丝倔强扭开满是泪痕的脸,揪起他敞开的衬衫领挡住自己,鸵鸟埋沙似地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抽抽噎噎地咕哝着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哭?”

“我不知道。”他回避地说,环住他的脖颈,仍旧颤抖着,如同一只太过幸福的、猜不透的小动物。而他将手放在他背上,把他拉向自己,拥抱着他消瘦的身体。伊藤湿漉漉的鼻子和脸颊蹭在颈边,像一只雨天里瑟瑟发抖的、淋湿了的猫,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是理应保护他的。

他花钱买来的相仿品开始了今天的工作。她俯下身,轻柔地将唇面虚贴在金主的脖颈上,仍然记得他请她不要触碰自己的不寻常请求。他们不需要交换亲吻和爱抚,只有性,这最原始、最直接的人类行为。只有插入和被插入,只有摩擦。他将双手垫在脑后,背靠在高高堆起的枕头上,同样拒绝触碰到她身体上的其他任何地方。老实说,他那仿佛看待一件物品般无机质的漠不关心神情可能有点吓到了对方。他换上一副温柔的口吻,出言鼓励着她同样将自己当作一件物品来使用,说他喜欢那样。他清楚自己的声音可以多么具有欺骗性。女人相信了,动作变得大胆起来,逐渐进入了他需要的那个角色。她双手撑着床板,沉下腰将他纳入体内。他无动于衷地让她那样做了,并不意外的是,他勃起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伊藤在他腿间跪下来时,那种令胸口抽紧的刺痛,更别提丝毫欲望。

他们花了点时间才划定属于两个人的私密距离。在某些情况下,伊藤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就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应该跟自己上床,就现在的时候,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干脆异常,像只性格恶劣的猫,伸爪就给你一击。他不知道该惊讶于他的想法,还是该生气他越界融入他的私生活里,是应该拿起自己的外套起身逃开,还是该拥抱他,亲吻他。最后他留下来,吻了他,并得到了应有的结果。他享受那个结果,但这并没有减轻某些时刻,他看着伊藤在他的房间里脱掉衣服时,那种自身私密性被破坏了的轻微焦躁。(总是从头上将衣物脱去,扔到地板上,像一个女孩轻蔑地抛弃一件俗气过时的上衣。)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了解他到这一步,更不该放任自己被他了解到这一步。可是接着,伊藤钻进他的被子里,一边把被子拉到鼻翼,一边望着他,眼睛里透出单纯的笑意。他又被诱惑了,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场追逐之中。伊藤的手从被单下探出,大胆地探进他的睡裤里,直抵他的要处,然后抚摸他,将他的注意力转向自己。那种迫切感,带着一股异常的无助,和想要再一次确认某些事物的意味,令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柔情。但他没有让自己被愚弄。柔情是欲望,是经常被错认为爱情的虚假面目。因为柔情是容易的,而爱,据他所知,很难。

拥抱伊藤赤裸的身体带给了他一种新奇的渴望。交叠的双腿,嘴唇,立起的枕头,两人用的同款牙膏的味道,在惯常的高潮神情中扬起的脖颈略带一丝甜意。然后是游走在必经途径上的手,这一路径也是他用整个身体的动作配合的,是在伊藤的默许之下的,因为,尽管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他却似乎认定这是他喜欢的。但其实他的坚持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愉悦,反而激起了轻微的反感。他喜欢他们过去不必说话或身体相接也能相安无事地待在同一个空间,喜欢伊藤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过问太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以为他能够定义他。他会看着伊藤……看着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时他蔑视他,比平常那些时刻更甚,因为他自愿受欲望支配,而他没有。

这是一个循环,如此往复:从受吸引到难以自制的柔情,再到渴望,然后是顺从、沉迷、无动于衷,疲累,最后是蔑视。但是隔天看到伊藤在浴室里刷牙,或是揉着眼睛在厨房里泡咖啡,又提醒了他这蔑视只不过是缓刑,而不是宣判。他喜欢从沙发的方向眺望他。看着他专心致志地低头做饭时,圆领卫衣上方露出的那截脖颈。后颈的线条很圆润,几乎看不到凸起的骨头。偶尔领口会滑向一边,于是也看得见他光滑的肩膀,被围裙肩带蹭着,乳白色的皮肤因为厨房里的热气微微泛着粉色。那一刻他明白了德古拉的心情。这个脆弱敏感的部位裸露在外,竟然能汇聚起这么多色情的意味,吸引着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的牙齿。蔑视消失了。伊藤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身上穿着那件他从妹妹那里带过来的黑白棋盘格围裙——招呼他过来把味增汤端到餐桌上。终于他陷进去了,他想要马上就陷进去。这带给他一种很不雅的情欲式冲动,想要现在就吻他,而不是等到最合适的时机。他想要在他摘下围裙之前,把头埋在他胸前,用他的围裙围着自己的脸。因此他照做了。他走过去,捉住伊藤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向自己。伊藤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趋从了。他仰起脸来吻着他,嗯,甚至可以说是很热情地吻着他,手里还浑然忘我地抓着一只用来搅拌的长柄勺,另一只手绕到背后,想要解开围裙的系带。他制止了他。伊藤对他的反应有些困惑,尽管他从一开始就积极配合着这场游戏。畠中把他抱起来放在厨房流理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顺手关上了炉子。就在厨房里做,没有明显的理由。不一样的是没有像其他夜晚一样感觉得到认可,他只是一味照着他想做的做下去。伊藤在他头顶上方按着围裙边,呼吸急促,眼皮都染上了沉重的红晕。他试图把他的脑袋推开,手指却顺着耳廓打滑开去,最终欲拒还迎地将腿缠上他的肩膀,夹紧了腿根难耐地摩擦。畠中扶住他的臀侧,将舌头伸进去打开着那个入口。身上的人发出一声慌乱而羞耻的喘息,却收拢双腿把他拉得更近。他闭上眼睛,越发卖力地取悦着对方。不要纵容我,他想。不要纵容我,如果你继续将我接受下去,我会想……

身上的女人软绵绵地垂下胳膊,一时疏忽了不能触碰他身体其他地方的约定,将手指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盯着撑在自己肩头的那些纤细白皙的手指,没有像以往一样迅速拧断它们,部分原因在于他好奇这能否行得通。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出于对需要付费的事实、掏钱包的动作、询价和交易感到扫兴而立刻结果对方。他转而带上了点兴味观察着女人的动作,不得不说她非常懂得如何取悦她的客人,他的需求总是最先被照料到——事实上,可能有点太受照顾,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睡着了。女人柔软的大腿内侧向他敞开着,上下起伏的节奏近乎催眠,当被进入得更深时她做作地朝上方望去,发出带有煽动性的小小鼻音,仿佛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观看了一会儿,主动将双手攥上对方汗津津的柔软腰肢,以免自己真的无聊到睡过去。触感并不坏,属于女性的肌肤滑腻柔润,瓷器般吸附着他的手掌,但并没有激起他抚摸的欲望。这个相似品低下头——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确有点像伊藤——撩开额头汗湿的发丝,怯生生地冲他抿嘴微笑。他自动回了她一个微笑般的表情,令她的眼睛像猫儿似的眯起。但他胸腔里跳动的那个东西空荡荡的,没有给予一丝回应。面对这相仿的容貌、眼睛、发型与身形,他能感觉到的只有空虚。

他并不觉得和她做爱有哪里不舒服。这本来该是一次无所顾忌的性,没有交谈或虚情假意的情话,他也不需要隐藏起自己。快感、呻吟和叫床词,这些都可以伪装,但高潮不可以。他花钱找来的女人有些支持不住地伏下了身,她高潮前发出的近似于痛苦的叫声和喘息——至少他这么觉得——伊藤也有可能发出来。他礼尚往来地让自己的手穿过她剪得短短的、几乎是男孩式的头发,感觉和伊藤的发质应该一样,虽然严格来说不是同一种光泽的黑色,但这样勉强也是可以的。

他怀疑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能否假装到了高潮。他想象着将要拥抱或触碰到伊藤时总会突然涌上的那种兴奋来刺激自己。自从他认识伊藤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脑中想着他是赤裸的样子。这念头是自行出现的,很普通,很自然,好像这样才对。这让他很开心。他开始把这个女人想成是伊藤骑在他身体上方,使用着他。可还是感觉不对。女人的姿态看起来太过矫揉造作,还有点害怕他。他途中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虹膜颜色也不同。

恰恰是从这一刻起一切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她的身体太柔软,太轻飘,太苍白也太瘦小了,并且痣的位置也和伊藤不一样,一切都不一样。他口腔内发干,而她手指的触碰与施加的压力让他反感。他厌恶她表演性质的取悦呻吟,厌恶她的呼吸打在他额头上,尤其厌恶从自己小腹升起的温暖悸动。当短暂的厌恶过去之后,他将双手挪到这个女人背上,拧断了她的脖子,甚至没有耐心忍受完整个过程。

过后,他礼貌地将尸体摆放到水床中央,去浴室找来毛巾,在房间的迷你吧里进一步发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他用开封的白兰地将女人身体各处可能留下的分泌物痕迹擦拭干净,替她拉上床单盖好。这么做的时候,他哼起了歌。他对自己的试验结果很满意: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3-3
http://example.com/2022/04/27/OZtakeastrangersbody03/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2年4月27日
许可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