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2-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2年9月19日 13:29

伊藤站在警察署大门前,等待着。一只手抱着装衣服的纸袋,另一只手拿着烟,时不时抬腕看一眼表,揉揉眼睛。熬夜对他这个已有十年资历的夜总会领班来说算不了什么,可这个晚上漫长、疲惫,超出现实,让他觉得好像几个星期都没睡过觉了。水泥台阶上的血泊与畠中平静得几近诡异的面容在他眼前交替出现,记忆多余地填补了视觉上的细节,女孩几乎被完全割开的喉咙血流如注,血管、气管与结缔组织的断面清晰可见。暗色的、仍在不断汩涌的静脉血。一遍又一遍地浇在畠中的指缝间。缓慢,粘稠,腥涩。

他猛地深吸一口烟,过后慢慢吐出来。三五成群的飞蛾绕着警署廊下的一盏白炽灯打转。门口那名岗警频频瞥向他,目光狐疑。很快他就会过来盘问他到底在这儿鬼鬼祟祟些什么,而他不确定自己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说压根没有人拜托他,他却还是打车跟到了这里?说他想知道他认识的人被警察带走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要对他做什么?这是一个陷阱问题。他把脸深深藏进围巾里,直想大叫,想嘶吼,想叹息。他们见面的次数甚至都不够称之为朋友。可现在他来了。他该死的当然会来。畠中那通不对头的电话足够引起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警觉了。他根本没想过不去会怎样。但像条流浪狗似的巴巴地跟来警署,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他承认他关心的并不是事件本身,那……

“伊藤?”

他飞快地转身,没有来得及掩饰欣喜。畠中站在警察署门口的台阶上。原本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既不合身、看起来也不够暖和的运动夹克。他微微昂着头。白炽灯照亮了他的脸,还有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那个便衣警察。两个人看上去都奇怪的若有所思,尽管思考的内容或许不尽相同。那警察瞧着畠中的背影,宽宽的两眼之间有一种不符合面相的敏锐,不太像为了取证忙活到一两点钟的人还能露出的那种精干表情。畠中完全没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现实是,他好像真的累了。失去了在一条非日常的风景线上遭遇他时那谜一般的吸引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疲倦的普通人。熬得通红的眼圈,声音中的疲惫意味,难得压抑的焦躁。他抬手捏着眉心,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淡眯起眼。那双手上的血斑告诉伊藤他只有时间随意地洗了一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对他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过来吗。”

这话有如一巴掌打来。他瑟缩了一下,梗着脖子仰头看他,没有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那不是他的性格。他能感觉到自己从前额到后颈根都在夜风中慢慢地滚烫起来,用力攥紧的掌心里那两片擦伤有如在灼烧。畠中淡淡一句话里的申斥意味就像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可快步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又非常开心。他能辨认出来,他其实很惊喜在这里见到他,并且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因为似乎就连他自己也对这澎湃的喜悦惊讶不已。它是凭空从他心里生出来的,而不是他的头脑预料好的。那个警察精明地打量着他们,视线在畠中和他之间游移,特别是盯着他。来回了两次后,他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在暗示些什么?伊藤看着畠中对此一无所知的无辜神色,突然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尴尬,还是姗姗来迟、从别人那里淘来的二手货。他略显笨拙地清了清嗓子。另外两个人立马看向他,脸上不约而同地呈现出期待的神色。

“我嗯……”他一上来就卡了壳。焦虑慢慢增加了。他抿了抿嘴,“我本来就要走了……但是我想……今天很冷……我觉得你可能用得上呃……呃……”他语无伦次,夹着烟的那只手在半空来回比划。畠中困惑地望着他。他忽然就泄了气,“……我给你带了件外套。”他傻乎乎地举高了那个纸袋说。

畠中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种疲惫得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应付他的冷淡似乎这就从他脸上彻底蒸发掉了。“谢了,”他说,接过装在纸袋里的羽绒服,“差点以为我得穿蓝色连身衣【注1】过夜了呢。”

伊藤努力让自己对他的玩笑话挤出一个微笑,让嘴唇都僵硬了。那警察还在越过畠中的肩膀盯着他。他看了他好几次,完全超过了必要次数。畠中穿好外套转过去,他马上移开视线,上前和他说了几句近期可能还会上门打扰,如果有其他问题电话联系之类的套话。畠中点点头,他们握了手,他再次向畠中表示了感谢,转身走回署里。

伊藤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咱们走吧。”他催促着。

畠中把纸袋折起来,折得小小的,塞进口袋。“等一下……”他的手摸索着,接着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我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他用平静的语气抛出这个对他来说闻所未闻的消息,“这样我看不见。”

他瞪眼看着他,是刚才让他下不来台的瞪视的沿续,憋着一股委屈、阴暗、坚定不移的怒气。除了怒气他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来淡化这冲击性的披露。“畠——中——悠,”他竭力忍耐着不要在警署门口就发作起来,“我们认识快一个半月,你都没想过要告诉我你摘下眼镜就看不见东西?”

畠中缩回手,随后又把手伸了出来,去够他的围巾。“你又没问。”他小声嘀咕道。

真是难以置信。“是这个问题吗?”他反问,又生气了。而畠中,尽管心里肯定早就猜到了会变成这样,还是表现得像个乖乖认错的孩子,被一顿疾风骤雨般的训斥砸低了头。

“你总有备用的眼镜吧?”他双手叉腰地问他。

眼镜在背包里。而背包是犯罪现场的证据。他们只好走出两条街之外,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药妆店门前停下来买他惯用的那个牌子的隐形眼镜。伊藤站在药店半圆形的灯光范围内,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沦落到眼下这个处境的。他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半。电车已经停运了。他就像一个坐夜间巴士出行的旅人,深夜在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偏僻小地方换乘,站台阴暗而荒芜,散发着年久失修的气息。他唯一的同行者从背后赶上他,用两根食指揉按着眼角,眨眼调整隐形眼镜的位置。药店蓝色和白色的灯牌下,他朝向他这一侧的那只眼睛看起来是极具透明的蓝灰色。

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是没有迹象。畠中总是缺少焦点的眼神,他解释说戴累了隐形而偶尔换上的老气黑框眼镜(厚得像牛奶瓶底),直视着他也像是没有认出他的陌生神色,台阶上眯眼看人的冷淡方式,忽然之间都有了解释。“难怪你在居酒屋前面没有看见我。”他摇摇头,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这么久都没有注意到。

他猛地扭头看他,速度快得那抹惊讶之情就像掠过他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的一抹别的什么东西的残影。“你都看到了?”他问。

“对。”他昂首朝他吐出一口烟雾。说“对”就是在说“那又怎样”,也是在说“你以为你能决定我来还是不来?”,是被近乎挑衅的姿态所遮盖住的、很含蓄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抬起下巴,吹掉第一口喷出的烟,直视着他。

结果是畠中先退缩了。“别这样。”他说,一面从他身边退开。

“哪样?”他咄咄逼人地跟上,模仿着他说那个词时微微厌烦的语气。

“你这是在问一个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的孩子是不是想哭,想逼他哭出来;就因为你自己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哭出来总会好受一点。”他平缓地叙述着,但正因为如此,这种语气反倒显得很刺人,“别这样,伊藤,我不是你妹妹,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些陪酒女郎,你没必要觉得你必须对此做点什么。”

他故意只抓着他的字面意思:“你想哭吗?”

“我说的是你用的手段很有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接着,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表现得尖刻又不领情,他又放缓了语调来让他知道他仅仅是在陈述他认为的事实:“……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是个比方,一种形容。只是修辞上的说法。”

他点点头,移开视线看着别处,然后突然发起攻击:“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畠中吓了一跳,又开始用他那幽深难测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是在说:别了,真的不想。但过了几秒,他还是顺从地开口了。“我从后厨走进去,手里拿着背包和手机,已经拨通了电话,等着你接起来,只想过去最后看一眼桌椅有没有码好,店门有没有关,结果撞见他拿刀抵在那个女孩的脖子上,正要下手。”他一口气说完,停下来喘了口气,“到处都是血和碎片,他脚边还有半截碎开的啤酒瓶。我想我也只能那么做了。”他老实承认,“——我想要你离开那里。”

“为什么?”他提醒他说下去,不过并不像几分钟前自己所想的那么恼火了。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想是因为如果你没有看见它真的发生了,那这整件事对你来说就不是真实的。”他回答,“我们会另约时间见面,我会告诉你居酒屋发生了一起案件,你会打开推特和油管搜索,惊叹,或许还有点恐慌——然后我们会讨论它,就像人们在报纸或者雅虎头条看见了某则血腥报道会做的那样。”他再度扭头看他,“……它不会影响到你。以某种方式。在任何程度上。”

然后,或许是瞥见了他在无意识地不停抽烟看表,他又讷讷地说:“抱歉,到头来还是害你错过了末班车。”

“没事。”突然之间,他没法再生他的气,“你打算现在回家吗?”他改变话题。

畠中做出有点疲累的神态,在他面前多少带了些表演的性质。“我不想这个点拿钥匙开门进去,把柏木和太朗都吵起来。他们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地回答,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所以,不,不了,今晚剩下的时间我就随便找家哪里的网咖过一夜吧。”

他认得这种方式。这是当畠中对某些主题不感兴趣或者不想继续讨论下去时,等着他注意到,然后主动转移话题的方式。他不是一个情绪高涨的人。疲累一直都是他很好的掩饰。他在回避,又不想让他看出他在回避。

但他的确看起来很疲累。当伊藤不满地挑剔他至少应该找张床,而不是睡在网咖小隔间的地板上时,他没有反对。于是比起转着圈在手机地图导航上寻找通往最近那家网咖的路线,他们停下来四下环顾。然后,因为他们俩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好,那个明显的、俗气的标志,连同他们对酒店旅馆民宿正因为正月旅行而大量满员这一现实后知后觉的认识,都一一在视野里清晰了起来;那一刻,他们看起来似乎别无选择,除了:HOTEL欲望之岬

“嗯,我猜,”畠中安静地说,“这也算个睡觉的地方吧。”



水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发出轻柔的嗡嗡震动。伊藤躺在床上,心想洗衣机里被甩干的衣物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房间里很闷,没有窗户,但却有一组厚重而花纹繁复的欧式锦缎窗帘。他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这次响了很长时间,告诉他畠中正在盥洗池里努力搓洗着指甲缝和关节褶皱里残留的血迹。当门终于咔哒一声打开的时候,他装作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床里。畠中走到床边,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他咕哝了几声,假装事后被他的到来惊动,眨巴着眼睛醒来,试图模仿出不小心睡着了的人的那种迷糊和无知觉。

“你叫出租车了吗?”畠中说,低头看着他缓缓转到自己跟前。

“没。”他摊手摊脚地躺到床上,用手背顶开歪斜的眼镜,装模作样地揉着眼睛,“太晚了。”

“你妹妹在家?”他问,“怕打扰到她?”

“不。“说出那个”不“字后,他的头脑才急剧地清晰起来,想到这句确认听起来可能像是什么。但是已经没有收回的余地了。”……不在。”他接上说,略微停顿了一下,内心祈祷畠中没有留意到这个停顿。

他的确没有。伊藤感到了熟悉的闹别扭情绪。他希望畠中多少能留意到一些,在这上面打个磕绊,犯一下犹疑,忽然忘记自己接下来准备说的话,而是有点打岔地去想他本来是可以晚归的,他可以,但他选择了这么做(至于为什么选择则不要那么深究)。畠中看他的样子很小心翼翼,显然太过专注于他自己的考虑。于是他想,刚才或许应该撒谎说“是啊”才对。

“所以你要……”他感觉得到他犹豫了一下,“……留下吗?”

他翻了个白眼,暗自有些失望。“怎么了,蝙蝠侠,我在你孤独的城堡里占了地方吗?”他回敬道,顺手点起一根烟,“虽然我不是罗宾,但我觉得我还是有这个权利跟在你后面问东问西的,毕竟我也算是这事的半个证人,”他想了想,“小半个吧。”

畠中叹了口气,爬到床的另一边躺下,转过去用背对着他。“我是喜欢这种时候一个人待着的类型。”他闷闷不乐地说。

沉默。两个人都想说点什么作为补充。畠中的背影甚至显出一副想要转过来的样子。但他没有。有一阵子,他们就这样什么都没有说。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可以说的太多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两个人都很不自在,累了,无精打采又安静无语。伊藤转开头,不再盯着他后背的线条,看他的肩膀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那样有点变态。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词吓了一跳,不可避免地呛着了,以至于最后发出了类似咳嗽的声音。

畠中在床垫上轻微地翻动了一下,把手朝后伸去,一面转身一面把烟直接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放进嘴里。他吸了一口,没有把烟吐出来,而是让烟气充满自己的五脏六腑。伊藤咳嗽着,来回摆着手,像要把那阵咳意拍走。回过神来畠中正注视着他。那注视突如其来,近在咫尺,令他心跳漏了一拍。畠中棕黑色的瞳孔深处因为失焦而显得没有丝毫生气,仿佛是人工画上去的。

他凝视了他很久,抽着烟,烟雾盘旋在他嘴边。伊藤有点尴尬地侧向一边,不过这床总共也就这么点大地方,他的身高体型显然不占什么优势。他真想也转过身去用背对着畠中,但一种可耻的本能阻止了他。他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自我保护,或是……不,只能是这二者之一,他打定主意。畠中刺眼的审视让他有点局促不安,同时又因为这全神贯注而隐隐有些开心。他转而思考畠中的审视和那个警察的审视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又进一步引发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站在警察署的台阶上,别人是怎么以为他们的关系的……

“还有烟吗?”畠中忽然说,打破了空气中那种暗流涌动、但也不必真正发言的紧绷感。他自己也像是有些后悔了,说到最后,已经很接近喃喃自语:“没有也……”

伊藤忽然觉得自己刚刚过度解读了,畠中可能只是在努力让视线对上焦而已。

他把烟盒和打火机都丢给他。畠中把两支烟都放到唇边同时点燃,然后递给他一支。“我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点烟的方法,一直都很想试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抬眼打量着爱情旅馆粉饰了复杂石膏线的天花板,“——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什么老掉牙的上世纪好莱坞B级电影桥段。”

他咕哝着回敬了他一句,不过也感觉到自己因为尼古丁再度变得心满意足起来,至少又可以坦然地看向对方了。畠中向他勾画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表情。突然之间,他重新留意到他的这位朋友看起来是如此真实:他眼角的细纹,柔软的头发,T恤领口压边的针脚,咧开嘴时露出来的参差不齐的右排牙齿。他因为疲倦而低沉下来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温柔动人。而他第一次发现这点,竟然是被迫宿泊在街头一间廉价的爱情旅馆里,还有张愚蠢的水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他慌忙翻了个身,努力抛开那些在内心涌动的感觉。有时候,这样随意地对话着的感觉比身体接触更加亲密。他不确定畠中是否还跟别人这样说过话,在一个非常规的夜晚,在一个非常规的地方,和某人开着摇摆在日常风景线上的玩笑——他怀疑没有。在一些私密的念头里,他还很愿意承认,他很高兴畠中的这一面为他所独享。至于他们是否应该亲密到这一步,这并不重要。也许很重要,只不过他现在忽略了。

他们再一次沉默下去,这回只是安静地享受着香烟。畠中像个无聊的青少年那样,让烟灰完美地积了好几寸长,在他指间摇摇欲坠地保持着崩坏前最后一丝平衡。伊藤在大学里也这么干过。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记忆里也没有和人打赌或者起哄过要那么做,就只是盯着那截一触即碎的灰烬,想看看自己能保留多少原本的形状,又能维持住多久。

他忽然感觉很怀念。畠中把烟灰缸搁在自己肚子上,徐缓地吐出一口烟气。他伸手到烟灰缸里把烟碾灭,然后就让他的手腕一直搁在那里,侧过头去望着燃烧的烟气徐徐向上飘去,越来越淡,渐渐散去,就像一小片哀哀落地的诗。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畠中的眼睫毛尖端上有滴凝露似的小点。不过是暗色的,就像一小粒灰尘。他皱了皱眉。“畠中,”他等他看向他,然后指着自己的左眼,试图找到个精准的描述方式,“你这里有一点……有……”

“有什么?”畠中抬手摸了摸眼角,又照他的指示垂下了眼,用食指指腹搓弄着上眼皮,试图把那粒灰尘弄掉,但是完全没找对地方。伊藤凑近了去碰他的睫毛,“就在这儿,让我来……”

他用小拇指尖很小心、很轻地在那个点上刮了刮,没有用。它纹丝不动。他又凑近了些,睁大了眼睛从镜框上缘盯着它。某个时刻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小滴凝结的血液。他一惊,拼命忍住身体下意识的一下惶恐的突然抽动。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弄上去的,但他脑中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一些恐怖片里的场景,包含有从受害者脖子里喷溅出来的细细血雾。

“不要……动。”他喃喃地说,呼吸打在他低垂的眼睑上,吹拂起睫毛。畠中忍不住眨了眨眼。“我说了不要动。”

他把手指按在唇间,舔了舔指尖,用湿润的指腹印在他睫毛上的那个点上,同时有些心猿意马地发现畠中有长长的睫毛,比普通男人要长得多——唉,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关注其他男人的睫毛了?

他又试着蹭了蹭他的眼睫,可那个渍迹已经彻底干涸了,很是顽固。他发出一个恼怒的声音,向后退开一点,盘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吸的热量在畠中皮肤上留下一小块发红的印子,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快速检查了一下他弄掉了多少,然后不满地咬了咬下唇,抱起双臂仔细端详着畠中的脸:那个针尖大小的黑点此刻在他眼里扎眼得就像颗次生瘤。

“我觉得你应该……嗯……再去洗一把脸。”他盯着那地方一字一句地说。

畠中点点头,乖乖起身去了浴室。伊藤将烟灰缸放回床头柜上,下床的时候顺手用掌根将床单上的零星烟灰推扫到床下的地毯上。那两块破皮的地方依然有些刺痛。他跟过去,靠在浴室门框上等了一会儿,摩挲着手心的胶布,然后靠近他。畠中恰好从水龙头前抬起头来,仰着一张湿淋淋的脸,透过镜子看见他自背后出现,占据了镜子里空出来的那部分,仿佛填补上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有那么一刻,两人惊异地在镜中相互打量着,似乎对他们的形象竟然如此完整地存在于同一个画面里感到惊讶。

“还在吗?”畠中问,想要回身让他查看一下,但却被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镜子前,没有再转过来。

“……不在了。”他仔细观察过后说,仍然看着镜子,一动也不动。

事后如果有人问起伊藤那个时候的感受,他会回答说,那一刻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不过当时他还无法知道是什么。也许是他们先前有过的那些对话终于赶了上来,开始发挥起效力。也许是他们这时盯着镜子里的彼此,一张脸挨在另一张的旁边,突然想起前一刻他们曾经靠得很近,近到快要亲吻上,近到不是用听的、看的,而是用感觉接收到对方的呼吸,接收到对方用指尖蘸了自己的唾液,涂抹在另一个人的睫毛上。又或许是因为爱情旅馆里那暧昧的灯光色泽,镜中映出的那两人突然静止了,好像在摄影棚里拍写真,有人命令他们不许说话,于是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一切明了起来之前就这么相互望着。

“我很高兴你又决定用我给你的备份钥匙了。”最后是畠中打破了沉默。

伊藤点点头,没有告诉他,自己去的时候,他的两个合租人都不在家,也许是晚班的打工,他不知道,但这个意外状况的确打乱了他的一部分阵脚。他用他给的钥匙开门,脱鞋进去,寻找着衣柜,感觉有些粗鲁,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擅自四处探查。正当他这样胡思乱想着,说来奇怪,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惊恐,是比害怕这种情绪要更生动一些,他在看到妹妹又一次举办了晚餐会,经过客厅时喊他来参加所感受到的那种惊恐。这惊恐也和他一样站在过厨房案板前,穿285码的鞋,XL的衬衫,像他一样翻找着一件冬天穿的厚外套。在衣柜深处的黑暗中,他真切地看到了那惊恐的本体。

过后,他们爬回圆形水床上,瘫在床垫两边,平躺着,让水床边旋转边震动着自己,活像两片汉堡里的午餐肉,还切得厚薄不一。伊藤躺在那儿,装作他还睡得着。其实远比他以为的要容易,或许是因为他真的累了。直到躺下后,他才发觉自己简直筋疲力竭。假装的睡意渐渐占了上风,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就快要沉入梦乡,正在这时,他听见畠中轻轻地说:

“……这都是我的错。”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从头到脚地打了个激灵。说不清是突然被惊醒的人的那种激灵方式,抑或是因为畠中突如其来的自白。“你什么?”

畠中将眼神细微地倾斜到床单上。那里有一小撮遗落的烟灰,横亘在两人之间。“发生在那里的事,不管那是什么,都是因为我。”他的语气力图轻描淡写,也许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谈这个话题,或者不想要伊藤继续刺探下去,所以决定只告诉他自己想要让别人知道的,避免招来更多刨根问底。“是我的错。如果我答应山田店长今晚和他一起出去,所有这些就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死,店长也不会在杀了两个人之后,割喉结束生命。而我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睁睁地。”

他这是在用坦率掩饰回避。伊藤本来可以拆他的台,不过他没有。他知道这正是畠中需要的。他调整了一下放在头下面的枕头,听畠中继续说下去:“……他邀请了我。山田店长。就是我跟你提过很照顾我的那个分店长。他一直在追求我们店里一个打工的女孩。正月放假前他终于约到了她,因为这次过完年他就要调到总店那边去了。他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来,和他们一起出去玩玩,他请客。我们三个人去喝酒,或许再唱唱K。就像是那样的事。”

他讲得很快,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为了说明漏掉的情况还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插入一句解释。这样并没有让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变得多清晰,但是伊藤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在他有点卡住了的时候复述下上一句,以这种方式无言地鼓励着他往下说。

“就像是那样的。”他重复着。畠中停下来,点了点头。“不过我拒绝了他,告诉他那天我有约在先。”他说,转头非常严肃地凝视着他,“我已经和你约好了,我们要一起去找一家正月里也营业的夜总会,找不到谁也不许回家。”

这句话让伊藤稍微多想了想,然后指出来:“你说谎。”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才没期待和我一起去呢,你不喜欢夜总会。”

畠中给了他一个“原来你也知道”的谴责眼神。“你带我去那种地方就是想拿我寻开心。”他责备地说。

伊藤往下陷进他的枕头里,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不要窃笑出声。“全日本最不适合夜总会的男人。”他悄声说,手搭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拍打着。

“我只是搞不懂那地方有什么意思……你能别打断我吗?”畠中无奈地回应,“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你根本就不喜欢夜总会。”他又说了一次,对自己这种幼稚的行为感到很开心。尽管那真的很傻。

畠中轻微地翻了下眼睛。“对,我只是喜欢你。”

这回轮到他彻底愣住了。“……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的?”

他有点戏弄地看了他一眼。“嗯,现在你害羞了。”他老神在在地评价,学着他的样子把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肚子上,“伊藤俊介,你不是真的认为我跟你出去是爱慕你的酒品或者想拿到夜总会的入场券吧?”他调侃道,语调带了点故作轻松的意味,“——顺带一提你的酒品真的很糟糕。”他摇摇头。

“总之,我拒绝了。”他接着说,“山田店长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失望,所以我追问他到底怎么了。最后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其实店里有另一个打工的大叔也暗恋那女孩,他想当天约他谈一谈,把事情挑明了,最好能说清楚。他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在场。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再一起出去。我拒绝后,他又说他不想自己给那个人打电话,他担心对方听说了缘由之后不会答应。他想让我替他打,随便编个借口把人约出来。”

然后,在他能再问他任何问题之前,他把目光转了回去。“——我打了那个电话。”他缓缓地说,“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伊藤扭头看着他那一侧床铺。畠中仰面躺着,定定地望着天花板,身体的轮廓背着光,像一座安静起伏的山脉阴影。他们的两肘在床单上相互触碰着,就好像通过先前那一番话它们已经熟悉了彼此,变得很亲密了。两个人都注意到了手肘的状况,但也都没有挪开。

“你临时决定去看看情况是对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像是下了一个最终定论,“你救了那女孩。”

“也许吧。我希望她能活下去。”畠中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额外的伤感,“……真想不到那个向来温柔的店长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喃喃地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意味,“我一直以为他喜欢她。”

“你救了一个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伊藤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坚定,或许他也是在说给自己听,“至于剩下的,谁知道人们为什么做他们做的那些事?”

有那么一瞬间畠中看起来有些惊讶。很难辨认出他此刻空洞双眼里的情绪,但他看起来……很钦佩。

“你不害怕吗?”他问他,“血,还有别的那些……”

伊藤想起他今天第一次目睹的死人和尸体。那是新鲜的死亡。不是分解途中散发着恶臭的腐肉,也不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山中遗骸,完全白骨化的肢体上晃荡着片缕风化的衣物碎片,看上去有几分滑稽。那是屠宰场的景象,是肉块被宰杀的气息,现场上空仿佛还回响着被割喉的女孩梦魇般无声的尖叫。当警察把地上那具几乎身首分家的尸体抬走的时候,它诡异地把头扭到了担架外,仿佛一个完全自发的动作。不,他感到的更多不是恶心,而是不堪忍受。

“我很害怕,畠中。”他回答,“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

“我想是因为我还没有产生太多实感,”畠中向着天花板伸出双手,今晚那上面曾经涂满鲜血,“发生得太快,太迅速,太突然了,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今晚还不会有。”他突然间变得格外能断言,就像是换了一种说法的“我太累了”,“明天吧,也许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这件事会赶上我,而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

“真相。”他说,放下双手,“关于我这个人。”他又补了一句。

“你好像很确定届时我还会留在你身边。”

“你会啊。”

他们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最后畠中轻声说了最呆板无趣但也不胜感激的“谢谢”。

“那个——”他是这么开头的。

“什么?”伊藤正准备去关房间里的灯,听到他的声音就又躺着不动了。

“伊藤。”

他等了几秒。

“谢谢。”

他点点头,又咬着嘴唇点了几次,想找些圆满的答复。但当畠中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只是说了最简单的“不客气”。



然后他们就几乎不用再说任何话了。水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彼此。伊藤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他看到的那双眼睛不再是睡前看到的畠中那实实在在的眼睛,而是变成了一对更大、更加超然的眼睛,透明的悬浮在上空,俯瞰着他们。突然之间,他意识到畠中今天的确有问过他是否会留下,就在早些的时候,他问他为什么没有趁他洗澡的时候预约好出租车。现在想起,他其实很害怕他话里没有说出的意思,怕他明明说了自己喜欢一个人待着,却没有真的赶他离开。他也害怕自己当时没有说出的那个字,怕它只是被张牙舞爪的反问藏了起来,而这个晚上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弄明白了两个意思其实最终都指向同一件事。但最让他害怕的,还是当他醒来,看见畠中仍会在那里,双手垫在后脑勺下,已经清醒了很长时间,就像在等他,就只是他。看到他睁开眼,他会说,真是一个交心之夜啊,你觉得呢?他伸了个懒腰,也表示同意,但内心深处,他其实是在等他说出:留下吧,不要只有一个晚上,你可以来跟我同住。而他害怕自己开口回答时,不是立马脱口而出“对不起”,而是发现自己在说,好。渴望地。有点颤抖地。




To be continued…

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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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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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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