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1-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2年9月19日 13:30

Summary:神秘的连环杀手“鹤本”,每两个月消失一人的妓女,布置得宛如情景剧的案发现场,一名刚刚遭遇职业生涯滑铁卢的警察,一个普通人,一位夜总会招待,一间居酒屋,一张黄色便签,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啊这一定是爱吧?



Notes

  • 畠中悠/伊藤俊介,斜线有意义;
  • 不思议的冷静精神病连续杀人犯畠中与弱小(x)伊藤;
  • 都来看看我们的一米八北方巨怪和他的中分眼镜胡子小猫咪,朋友说这对可以叫巨怪和猫,简称巨怪猫,我觉得很合理。





「如果全部皆为‘我’,那‘我’又是谁?」


“旅行很有益处,”鹤本说,“旅行能丰富想象力,其余的一切只是叫人厌倦。我们的旅行是完全虚构的,这就是它的强大之处。

“我们的旅行从生到死。人和牲畜,城市和事物,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辞书会告诉你,虚构的故事从不出错。

“再说了,所有人都会想象,只要你懂得闭上眼睛就行。

“这是生活的另一面。”




那张便签纸上写着:

真寂寞啊。090145371xx

后面跟着一连串数字。一个电话号码。最后两位尾号掩埋在雪片般铺天盖地的留言下面。他目光望去约莫两点钟的方向,位置靠上。就在居酒屋玄关墙上挂的那面镶边软木板的左侧边缘。被可以预想的社团活动、地域组织以及商店街会议不知何年何月的合照和无趣寄语包围。知名艺能人的签名色纸一字排开,摆放在装饰木线上方。似乎各种可以想到的人都曾在这间店里留下自己的字迹。那句“真寂寞啊”夹在各式各样“玩得很开心”和“留下美好回忆了”之间,仿佛一间深夜便利店,一个人守着收银台,透过玻璃橱窗能一眼望见空荡荡的投币式停车场,盯着惨白的人造光投在水泥地面上。那种寂寞,什么都没有说,就像是接受了便利店收银工作那一成不变的无聊,毫无怨言。

真寂寞啊。

如果他先前同意留下来参加妹妹的晚餐会,那现在便会是另一番欢快得多的光景。他会故意对妹妹的那些女演员朋友没大没小地以平语相称,聊天,开玩笑,直到再也无法忽视沙莉一发又一发的眼刀。她会忍无可忍地瞪向他,作势要将餐巾扔到他脸上。他会道歉,向客人们说声失陪,溜进厨房帮忙,毫无诚意地向妹妹承诺接下来会“好好表现”。其实他不会。随后又是更多失礼的玩笑。伊藤兄妹的固定胡闹桥段。他的身体待在餐桌边,待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后,脑子转得飞快,说着不重样的俏皮话,把年轻的女演员们逗得前仰后合,但他的灵魂却懒洋洋地窝在自己那间卧室里,隔着房门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一切,双眼盯着窗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行人的双腿一张一合,宛如一把把小剪刀。

可是这个晚上,他没有。沙莉来敲他的房门时,他胡乱抓起外套,多少有点粗鲁地挤开她,经过餐桌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沙莉在他背后不满地喊了些什么,他只当没听见。出了门,街上空空荡荡的,他本想去买烟,结果却鬼使神差地晃进了一间看起来热闹非凡的居酒屋。独自喝了一轮后,沙莉打电话来,问他是否死在了外面?是否需要她叨扰警察出动搜索?他回答说不必,他明天早上回去,说他有了别的安排,故意将话里的暗示说得暧昧而邪恶。他的亲生妹妹毫不掩饰厌恶地大声咋舌,带着“没问就好了”的愤懑直接挂了电话。可现实是,他并没有别的安排。他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今晚夜总会的排班也没有轮到他。他没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他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暂时没有。出于维护自尊心的目的,他在心里补充道。)倒是有几个酒友。但他不记得他们有说过或做过反正是他以为会更值得记住的事。

真寂寞啊。

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不经意间瞥见那张便签纸时,他正考虑着要不要叫几个人来。他拿出手机,揿亮屏幕,激活解锁,手指滑动过一页页APP,找到熟悉的绿色图标,翻出Line群组,一个个按头像点进去。多日前的消息仍然停留在最后的灰色“已读”字样。聊天页往上滑多半也是在重复相似的对话,如同一再升起的阳光和第二天的宿醉,家庭餐厅里日复一日不知谁人的谈话,一成不变的温吞日常。“几点?”“哪里?”“就去上次那家店吧。”“不醉不归!”“饶了我吧,最多到一点喔。”循环往复。他退出群聊界面。那枚便签在所有小情侣的粉色爱心留言纸和亲友寄言之间盯着他。他再次点开Line,打好一条语气活泼的约酒邀请,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重新读了一遍目光两点钟方向上所有的便签,假装对人们都写了怎样的内容很感兴趣。纯属自欺欺人。他始终知道哪一个才是他最想要读到的。镶边软木板左侧边缘靠上的位置,在一条“和拓也君一起找到的姜酒很好喝”的留言下面,在一条“约定再来喔’”的留言上面。

真寂寞啊。

四个文字,十一个数字。他找到那张便签,目光稍作停留,又低头回到手机屏幕上,突然间不再明白他为什么要编写那条该死的邀约。他把编辑好的信息一字一句地删掉,退出Line,锁上手机屏。屏幕变得漆黑,映出他略微浮肿的眼皮,以及因此更加挤成一条缝的醉眼。然后,他清醒地意识到,已经十年了。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十年了。单调,乏味,不痛不痒,缺少刺激。在板上留言的人们宣称他们所过的那种生活,对他来说已经变得近乎苛求。在任何场合,他都不觉得自己完全在场——世界在他周围转动,但他总是有些脱轨。而他的妹妹早在九岁时就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今已经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并不嫉妒她的成就——真的;他并不嫉妒她能走得那样远,走近人生尽头那个似乎永远充满了新鲜事物的世界。他只是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依然停滞在原地,止步不前。他明明在那里。我明明就在那里,他心想,却似乎从未真正存在过。

居酒屋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伊藤俊介找出钱包和香烟盒,往嘴里叼上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起身将收据揣在怀里去结账。等待店员拿着找零回来的时间里,他穿好外套,对着留言板,将那张便签纸上的号码一丝不苟地输进手机通讯录。



第二天,一切都一如往常。就连宿醉的恶心感和头痛都和记忆中如出一辙,毫无新意。才12月5号,他工作的夜总会就为了迎接圣诞节而装饰起了大把彩灯,闪烁频率和刺眼程度足以诱发一场轻微的光敏性癫痫。店里的女孩儿们谈论着店休和聚餐的事情。还没有人来问过他,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参加——他毕竟没有能够说“不,我和我那天才女演员妹妹有个圣诞约会,她去外地拍戏了,平时很少回来”的立场;那意味着陷入被追问的泥沼,给沙莉额外增添那12万元房租以外的负担——别的侍应生和他都清楚,他们之所以平安夜还自愿留在店里,听客人有关圣诞女郎和驯鹿千篇一律的低俗笑话,听店长每年都那么几句词的圣诞祝酒,听女孩儿们来到后厨或加入紧急安全出口外的吸烟者行列,抱怨难缠的客人,聊聊孩子的事(有些店都开始为单亲妈妈提供专业的托儿所服务了,天哪),是因为没有手机日程上的预约栏要填满。多数时间里,伊藤甚至觉得夜总会独有的矫揉造作的人际氛围让他很舒服。这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它狡猾、复杂、浮躁、险恶,充满最具欺骗性的恣意纵乐,但如果出了差错,他至少知道应该怎么做。

——是对周遭事物的漠然让他变得坚不可摧。尽管一开始,这种强制自己不去感受的做法,纯粹是出于在夜总会生存的需要:土下座成为了常态;客人或许格外刁难,他的内心却很难说有任何波动,哪怕穿梭店内时额头被人用油性笔恶劣地画上了男性生殖器官,他也照样无动于衷。不过最近,他也渐渐察觉到,要想在工作以外的事物上调动起自身的感性,的确是越来越难了。连年来对自己不断施加的暗示,已经成为了一道冰冷的缚咒,让他强大起来的同时,也正不知不觉地转化为更为本质的冷漠,或者不是冷漠,但少说也是某种与之类似的东西:毫无感觉——就只是简单地,毫无感觉。

实际上,他的同僚们似乎也很快就不再追求入这行时每个男人都暗自幻想过的景色(那就是说,秘密勾搭某个店里的女孩上床)。女孩儿们深刻的乳沟或臀部曲线固然能激起性欲,但时间久了,吸引力和圣诞铃铛或裙子上的亮片也不相上下,当店里迎来客流高峰时更是只注意得到尖锐的鞋跟和攒动的裙摆有多么危险。这些刺激在他们心中引发的波澜,跟“保险”两个字带给保险推销员的感觉大同小异。就连最年轻,按理说最血气方刚、最容易受到挑逗的清水,也更关心能不能找到一款配方完美的清洁剂,只要加进水桶里就可以消除拖地板后那股刺鼻的自来水味儿。这一行,你看得多了,自然会期待起一种人与人交往中的纯洁,特别是男女之间的,虽说其实哪种纯洁都行吧。在夜总会的世界里,任何举动都有言外之意。人们总是装出一副只是来喝酒或者逛俱乐部社交的样子,其实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明码标价就能得到的女人或男人。随着时间推移,伊藤偶尔也会向往起一个心无旁骛的世界,那里说想喝香槟的人就只是想喝香槟,逛俱乐部的人就只是想获得一些社交,最多再给某人买杯酒,调几句情,符合正常接触异性的普遍规矩。

然后,那张便签出现了:

真寂寞啊。090145371xx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当他昨晚坐在那间居酒屋里,逐字读过便签纸上的字句时,他脑中响起的仿佛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正是他自己的声音。也许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他读到那些字句时,脑袋里响起的那个声音逐渐融入到他自己的声音中去,最终竟变成他自己的嗓音在读它。是他自己的嗓音轻轻地吐出那四文字的叹息:“真寂寞啊。”仿佛深夜便利店。仿佛人造灯光。明晃晃的惨白光线映着停车场地上的白线与裸露的水泥砖墙。

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似乎被轻微地扰动了。然后,带着他的生活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地点降落而去。店里的准备工作结束后,他不知为什么感到很紧张。又或者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进入一支烟的休息时间,而他无法不去看手机。他无法不拿出手机,打开屏幕界面,看到通讯app在首页显眼的位置上。他无法不去点开那页无名的通讯录,调出那串数字,长久地凝视它。想打给那个号码的冲动将卷土重来,一如昨晚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但这一次,站在夜总会店里,他开始感觉到这个想法很荒谬。号码可能只是个“随号”,某个恶作剧的年轻人随意编了一串号码留在那里。说不定早就有人打过了。从文面来看,那明显是女人诱惑男人,要不然就是男人搭讪女人的文字。但这蹩脚的内容不巧被一个独自喝闷酒的小胡子眼镜男人看见,伊藤不禁替那个留下便签的人惋惜起来,觉得他/她实在太倒霉了。

他从厨房里溜出去。后厨和他打招呼。他分给他一支烟。当他们靠在后门外,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机,偶尔攀谈几句时,他多少又有了生活回到正轨的感觉。想到他一度真的考虑过是不是要打给那个号码,他觉得很可笑,昨夜为此失眠的那个男人的身姿也因此显得更加可悲。其他侍应生在找他们的领班了。他们叫着他的名字。伊藤随手掸落一截烟灰,最后看了眼手机,将拇指悬放在屏幕上方,向左轻轻滑动了一下。号码被删掉了。就是这样。他将手机装回口袋,转身走入店内,脚步带着莫名的自豪与庆贺。他赢了。如此轻易。他坚持住了自己的生活,没有加入某个陌生人提出的无聊游戏。这是他的胜利。尽管他不确定那里是否有过一场比赛。



下班后,他找了家离他和沙莉住的公寓格外远的居酒屋,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家还在浴缸里睡着了。醒来时,沙莉正在浴帘外面刷牙。他浑身发冷,赶紧穿上了衣服。赶到店里的时候,别人都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你的脸异样的白。”他们说。

“可能吧,”他撒谎道。其实他又一次宿醉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隐瞒这点。“我有点感冒了。”

有人同情地点点头。“是冬季流感,”他断言,“我也中招了。”

可是并不是流感。伊藤清楚自己只是着凉了。店内的圣诞节彩灯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熄灭。他身体的冷战也一会儿发作,一会儿平息。“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如同阵阵阴风,每当刮过他耳朵时都会引发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他趁着交接班时间去店长办公室里找了药箱,量了体温。体温计显示他并没有发烧。好吧,他对自己的免疫力还是很有自信的,但一个女孩儿坚持从包里找出感冒药,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她已经做了母亲,应付这类小意外很有一套。“可能会发展成肺炎,”她提醒他。伊藤点点头,把药片干吞下去,答应她下班后去医院看看。她责备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马马虎虎、什么都不注意的孩子,目光中透着慈爱的谴责。他只好跪下来,向她承诺他真的会去。

他本来是要去的。可是下雪了。他厚着脸皮蹭了店里的车回家,因为他浑身骨头酸软得不足以支撑他走出店门。他把滚烫的前额贴在挂着层薄薄雪霜的冰冷车窗上,两三个女孩儿安静地挤在他身边,顾虑到他的头疼只是压低着嗓子交谈。难缠的客人一直追着我问可不可以和他交换电话号码。有一个抱怨。他也记得一个电话号码。真寂寞啊。之后是一个电话号码。453。奇怪,他想不起来那个号码了。他一向得意于他的记忆力。十几名女孩与她们每一位常客的脸,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453。就是453。然后是类似于5384的数。是5384吗?不,不是5384。但是很接近。很接近了……

“停车。”他忽然说。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几乎是从车门里掉出去的。女孩们在他身后惊呼。他来到街上,心里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双腿已经全力奔跑起来,冲刺向那间居酒屋。独自喝闷酒的那个夜晚,他发现那张便签纸的居酒屋。8号桌。两点钟方向。镶边软木板左侧边缘靠上的位置,在一条“和拓也君一起找到的姜酒很好喝”的留言下面,在一条“约定再来喔”的留言上面。可是现在那里却没有了。他很确定原来就在那里的。他拉开椅子,没有坐下,而是急切地抬头寻找着。那张淡黄色的便签。用工整的笔迹写着真寂寞啊。然后是一串数字。就在镶边软木板左侧边缘靠上的位置,在一条“和拓也君一起找到的姜酒很好喝”的留言下面,在一条“约定再来喔”的留言上面。可是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们虚情假意的寒暄,和愚蠢的、愚蠢的笑脸。

一名店员来到他身边,带着些轻微的惊吓,询问是否需要为他挂起外套。他摇摇头,自己动手解开围巾。他接着问他是否要点单,语气小心翼翼。他心烦意乱地点了壶热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内心万分沮丧。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奇怪,生着病,脸色铁青,两颊潮红,看起来很不健康,还像疯了一样绝望。他不该来这里的。他应该去医院——他应该回家,吃两粒退烧药,裹上厚厚的棉被,倒头大睡,出一身汗,康复,然后把这些全都忘记。可他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还在一个冬雪之夜,发着烧跑来这里,无望地寻找一张小纸片。发现自己这副样子让他觉得更加可悲。但他倒也不是一个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人。

“你们清过留言板了吗?”他抓住为他上酒的那个店员问。

店员并不吃惊,似乎他不是今天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是的,这位客人。”他礼貌地回答。

“那里本来有我朋友写的一条留言。”他不死心地说,扯了个无关紧要的小谎。

“不在那里了吗?”

“找不到了。”

“很遗憾,这位客人,那很有可能已经被清理掉了。”他写好单据,塞入围裙边,告诉他今晚店里免费附赠煎蛋卷,问他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垃圾袋今天早上被收走了。店员甚至都不知道有类似留言的存在。这不怪他们。他们成天在店里忙进忙出,却很可能从来没有注意。他想向什么人投诉,但再次觉得自己的念头很可笑。回到家中,他拖着沉重得难以想象的病体挤进门,一头栽倒在玄关地板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凉丝丝的地板让他感觉很舒服。他用力地将脸贴上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之中,他眼前依稀浮现出很久以前他爱过的一个女人。她是店里的资产;他为她跪在地下恳求店长的许可,为她承担五十万的惩罚金,最后,她却率先抛弃了他。可即使有着如此深刻的过往,他却不知为什么早已想不起她的脸来,只模糊记得她的气味,手指的触感,以及柔软皮肤的滋味。



头一天晚上的激动和焦虑,到了隔天就变成了纯粹的折磨。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发着低烧去夜总会上班,像头虚弱而迟缓的动物,戴着黑色口罩,呼吸困难,同时又想对遇到的所有事情嚎叫,简直不可能忍了那么多年。分配指名的时候他犯了一次迷糊,叫来了错误的女孩,还很难得地同一个客人争执了起来,差点大打出手。到了凌晨快下班的时候,他身心俱疲,头痛得厉害,心态像是老了二十岁,就像一个被迫把同一个原本很好笑的段子表演了上百万次的搞笑艺人。别的侍应生窃窃私语着“矛盾化解师·伊藤”这个名号的滑铁卢。他烦心地躲进更衣室,将那些议论的声音隔绝在外面。那种被周围所有事物排除在外的脱节感又回来了。他觉得很苦涩,似乎他在这个世界上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尽管这根本不是真的。生病让他变得软弱了,加深了他的无助。过去他所看到的那无感情的景色,这天晚上似乎全都失去了作用,加倍地反噬回他身上。他要找回那个号码。现在就要。不择手段。

没想到事情在周六晚上就迎来了转折。尽管对自己许下了那样的豪言壮语,那个周六晚上,他的心情实际早已沉到了谷底。手机数据恢复的主意并不可行。最后一丝挣扎驱使他又一次走进了那家居酒屋。他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到另一张桌子边上,从另一个角度抬眼看向留言板——只是看一眼,完全不抱任何希望:那枚便签奇迹般地又在那里了;就好像它是凭空出现的。镶边软木板的左侧边缘靠上,在一条“和拓也君一起找到的姜酒很好喝”的留言下面,一条“约定再来喔”的留言上面。他一眼就看见了它。原来它被一条新贴上去的留言挡住了:三名OL模样的年轻女性碰杯的拍立得照片,底下空白的部分写着“夕、小遥——想和你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友美♡”。

找到它,就像只有自己重返了时空,从头认识一个本来已经很熟悉了的老朋友。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猛地站了起来,差点踢翻椅子。他不顾周围食客诧异的目光,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拍立得照片的下面揭下它,再一次读起了上面的留言:

真寂寞啊。090145371xx

他怎么会记不住一个这么好记的号码呢?但这不是重点。他再一次读起了纸条上的字句。有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这一回他自己选择了置身其中,按写下这张便签的陌生人制订的规则玩起了这个游戏。他捏着便签纸回到座位上,发觉自己心跳很快。这是一张最朴素最常见的黄色便签,边角卷起,表面粘满了棕褐色的细尘,像是在这里有些时间了,背面仍然残存着些许粘性,但纸质已经变得硬,脆,用手一折似乎就会碎成齑粉,从他指缝间滑落,消散在空气里。字是用铅笔写的,磨得很淡。那个电话号码悬浮在纸面上,如同一道亟待他去破解的谜题。

于是新的紧张又应运而生:现在他该拿这张便签怎么办呢?难道他真的要给这个人——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对象——给他或她随手写下的号码打电话?即使号码是真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对方真的还希望有人打来吗?说不定早就有人打过了。说不定号码都变成了空号,而他只会打扰到别人的正常生活。“什么?天啊,我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这就是他最有可能收到的回复了。可如果不打,他的病痛、苦闷和烦恼,长达一周的来回折腾,又是为了什么呢?

思来想去,他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给这个号码发一条短信。当然,如果对方设置了陌生人号码阻止功能,那他的短信就会从此石沉大海,哪天想起要清理垃圾信息时才有可能被看到。就算不是那样,光看内容也很像是可疑的交友诈骗短信,搞不好连看也不看就会被删掉。如果是他,一看到陌生的送信人地址,还会留意短信里写了什么吗?他会发短信的,但只是为了给这件事一个了断。仅此而已。他会编辑一条短信,发出去,等上十天半个月,杳无音讯,渐渐地连他自己也遗忘了曾经发送过它。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生活仍会继续。他又会回到从前那个内心波澜不惊的自己。

他趁着还在白天通勤时间就把短信发了出去。他觉得任何正常的上班族都不可能在晚上八点以前腾出私人时间,而那会儿他已经到了店里,准备打卡上班,正好有借口错过对方的消息。短信是这样写的:我看到了居酒屋サバイブ的留言。不如我们做个朋友吧。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出乎他的意料,还不到七点,他的手机响了。他没让自己多想就接了起来。

“喂?”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手机内置听筒里传出来。一瞬间,伊藤眼前浮现出一间小小的朴素公寓,极有可能是合租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但他的确看见了:三叠半的房间,狭窄的玄关,没有收拾的厨房,衣服全摊在沙发背上,被子胡乱卷成一团,取代电视的笔记本播放着油管视频,便利店的促销便当在微波炉里旋转。

“喂?”那人又说了一次。

他回过神来。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年轻。比他看到那张便签时想象的更年轻。只短短一瞬,甚至已经够他想象出这把嗓音在他耳边轻轻吐出“真寂寞啊”时的音色与语调。他惊愕地发现这声音正在和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飞快地重叠、消融到一处,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男人的嗓音在大脑深处对他絮絮低语。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有这个男人。

“……你好。”他艰难地开了口,“我……我发短信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留言。”

“我知道。”

随后而至的沉默让他尴尬到差点挂断电话。他猜想对方或许正在思索该如何礼貌而又不伤人地说出一个提前找好的借口,并且很快就会真的说出口。“对不起,只是一个恶作剧,没想到有人当真了。”或者“对不起,是之前和朋友玩惩罚游戏的时候留下的。”那才是合乎逻辑的。甚至那才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当男人再次开口时,他这两个回答都没有听到。

“不说点什么吗?”电话那一头的人问。

“……就是短信里说的那样。”

“是吗。”

“我……”他犹豫了一下,不想被认为正在后悔,但他还是说:“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回我。”

“为什么?”

“因为……很奇怪啊,”他坦承,“这种方式。我也是,你也是。”

笑声。短暂而干净,怕被他误解又立刻忍住了。

“你想见面吗?”男人转而提议。嘶嘶的电波杂音使得那音色边缘蒙上了一层模糊而不真切的温柔。

“……现在?”

“不可以吗?”

他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晦暗的小雨,好像就连老天都在竭力阻止他错得更加离谱。但伊藤发现自己在看表,还发现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外套。

“在哪?”



他们约好在某个任意穿行十字路口碰头,据对方说离他打工的地方很近。伊藤将手揣进口袋,快步走在毛毛雨里,心怀莫名的振奋。他以为至少也该是个女人才能让他爆发出如此行动力。但他的确感到很振奋,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很愉快。而实际上,那或许只是会错意的紧张。他感受着脸上的冷空气,面颊的皮肤因温差刺激而紧绷,就像是一种略带刺痒的唤醒。他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给他回复,而且还在步行一会儿就能见到面的距离内。脚下这条一直以来走惯了的熟悉道路,似乎也因此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使他超越了此间,去往一般人一生中都能够去到、并且能无数次地去到的那个地方。就像他的妹妹和她的朋友们已经造访过的那样。

他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到达。他已经在那里了,背着一把吉他,吉他盒靠在腿边,站在商店的塑料棚下避雨。起初,他以为自己认出了他,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法。怀抱吉他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街头歌手。他看着他到来,看着他等信号灯,看着他点燃一支香烟,看着他慢慢地垂下眼,弹唱起一首关于深夜便利店店员的歌。

他弹吉他的技术很糟糕,外行人也能听得出那份生涩。偶尔呲出一两个杂乱的不和谐音程,扰乱了本就不怎么抓耳的旋律。他没有听过这首歌,只是凭直觉认定那应该是歌手自己的创作。像是抄袭了很多歌曲的边角料作成的曲子。歌词唱到一个除了温柔以外没有任何长处的无用男人,唱到他无疾而终的卑微单恋。就是他在手机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只不过现在没有干扰,没有失真,只有纯净的嗓音,朴素而落寞。

他唱得很认真。步履匆匆的行人如同电影快剪般从他面前经过,又和电话那头的伊藤一样,急遽地被那副嗓音击中,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掉转过来的脸上带着半凝固在心不在焉与惊讶之间的神情。那首歌里有着某种能直击人心的东西。伊藤抽着烟,看着人群逐渐向他聚拢而去,多希望自己此刻就是这个人的朋友,可以偷偷走过去,从背后吓他一跳,独占走他的歌声。

绿灯亮了,他毫不迟疑地朝他走去。吉他声停顿了一下,一个匆忙的扫弦掩饰了演奏者的走神。他把副歌的最后一小节唱完,取下吉他。从他走向他起,他就一直看着他。一种令他们无法保持平静的兴奋在两个人之间流转。

“你好。”他说,脸上带着一种类似于微笑的神情。

“你好……”直到这时,他仍有些难以确定,“你是不是居酒屋的那个……?”

“对,”他平静地回答,一面收好吉他,“我就是那天在居酒屋为你点单的店员。”

他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腾起一股恼怒来:不像是觉得自己被耍了,反倒更接近于羞涩。“看到我揭下那条留言,你是怎么想?”他近乎质问地说。

“那个啊。”他拎起吉他盒,不好意思地抓抓刘海,好像自己也觉得挺奇怪,“我想你肯定会打给我才拿走的吧。”

“你经常干这种事情吗?”他追问,没有察觉他就这么跟了上去,让他领着自己,尽管他还根本不知道这个陌生人要带他们去哪里。“像这样?搭讪别人?”

“那你难道是觉得回复那种短信真的能交到朋友吗?”他反问,稍微斜过脸来。他很高,身高或许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年龄和他差不多。或许他更年长。那张脸上浮现出来的风貌尚且带着幼稚感,近乎童贞。“这是第一次。”他说。

伊藤不禁有些哑然。“……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认识一个人的经过或许不是很正常?”他问。

“正常是什么?”他突然不用敬语了。虽然话语里仍然隐含着该遵守的礼貌。

“正常人不会随便搭讪别人,更不会用那种方式。”他用领班训话的口吻说道。男人古怪地看着他,一副无法认同的神色。伊藤知道他指什么。他心虚地摸摸鼻子,“当然,回复了那个号码的我也不大正常就是了。”他嘀咕道,有些悻悻,就像是输了一场本来不可能输的辩论。男人没有接话,而是重新看向前方,嘴角清晰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为什么写那张留言?”他恼怒地撅起嘴,换了个问题。

他耸耸肩。“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他说,“有一天晚上,我收拾完全部的桌子,发现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店长和别的店员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那时候留言板刚挂上去,一片空白。于是我就写了那张便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正是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写下的、无意中流露出的言外之意,在那个晚上深深地吸引了伊藤。一个人的寂寞,引来另一个人的寂寞倚靠在它上面。你到底是谁?他心想,扭头看向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你是什么人,竟然会让我觉得一定要找到那个号码,一定要打给它?你是谁,会让我觉得有必要冒着淋雨和上班迟到的危险,赶到约定的碰头地点来见你,让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而你是我必须要认识的某个人?然后,他想起来了。原来,他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我叫畠中。”男人回答,“畠中,悠。”



那天晚上,他翘了班。不同于因为宿醉睡过六个小时轮班的时刻,他是有意识地这么做的。畠中说他和一个女孩子换了班。轮到伊藤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给出理由。不过,他也没有问,只是提议他们可以租辆车兜风,鉴于他们都没有钱买得起那种昂贵的代步工具,却都早早考取了驾照。开车转悠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找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停车平台。这个季节,会来海滨公园散步的傻瓜并不多。伊藤下了车,12月凛冽的空气击打在他脸上。畠中从先前那个停车场抱来的那只流浪猫甫一开车门就蹿了出去,在树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到了店里,抽过烟,同时为开店做准备。想到这些,伊藤不禁有种轻微的丧失感,就像生命中突然空出了一大块缺口,而他落入其中,变成了一个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生物。世界封闭于此,夜晚中满是树影。他们漫步到海滨大道上。除了沉默,除了无端流逝的时间,除了耳畔另一个人的呼吸,似乎没有任何需要说出口的事情。经过一间便利店时,畠中忽然问:“能借我一万日元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双手仍然插在外套口袋里,没有拿出来的意思,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伊藤给了他一张一万元的纸币,一半是无所谓,也有一半好奇他会怎样做。畠中小跑向便利店,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热茶——只有一瓶热茶。他将找零悉数倒进他张开的手心里。伊藤攥着那一大把零钞和硬币,站在原地,彻彻底底地无言以对。

“……你知道,如果你想喝茶,我可以借你500元硬币的。”他最终这么说。

畠中拧开瓶盖。“我知道。”他说,然后把冒着腾腾热气的茶递给他。伊藤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他又把手缩了回去:“啊,等会儿回去是你开车。”那动作仿佛是故意耍他。

“……那是买了啤酒的人才能说的发言吧。”

“真能说呢。”

“我说什么了啊。”

对话停了下来,但是气氛并不坏。他的好脾气,他流露出来的无害感和他微笑的方式,还有话语中那略显可爱的古怪之处,都让伊藤的紧张一口气松弛了下来。就这么待在他新认识的怪人朋友身边,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而舒适的放空感。两人协调一致的步调,不时擦到的肩膀,从外套上持续散发出来的另一人的体温,在他心中引起了一阵持久而微弱的共鸣。心脏跳得就像小动物的鼻息,安静而平稳。他不再为自己的无故缺勤感到罪恶(并惊讶地发现那感觉事实上极为轻微)。这天晚上的奇遇压倒了一切,使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它会如何以及为何结束。

“那天,把煎蛋卷硬塞给你,真对不起。”又走了一阵,畠中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向他道歉。伊藤转头看他,发现他目不斜视,直视前方,那样子根本不让人觉得他在对自己说话,反倒像是在和他理想中的另一个伊藤自言自语。

“我既没觉得被人强买强卖,也看不出你有感到抱歉的必要。”他说,快走了几步赶上他,转身倒退着朝后走去。

畠中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似乎他比较喜欢他在身边,而不是对立的方向。“可那只是午市卖剩下的配菜。”他坚持自己的道歉,“店长对我说,让我把这个拿去推荐给顾客。他是个好人,我很尊敬他,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做法。换作是我,宁可自己打包回去吃掉,也不会把那些已经不新鲜的小菜重新加热一下,免费分发给客人。客人们什么都不知道,还为店家送了福利而开心,也太可怜了。”

“唔……”

“看样子你不能理解。”他快速地说道,“要我说,这根本是欺诈,是换了一种形式的‘是我是我’诈骗。”

他转而问他做的是什么工作。伊藤则撒了几个小谎,对自己的大学成绩单和夜总会的职位做了一定的美化。谈论他的学历似乎让畠中很钦佩,这让伊藤生出了淡淡的窃喜,或许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优越;夜总会的工作却好像让他有些不置可否。于是他犯了个错误,邀请他有机会不妨来店里坐坐,用他的员工折扣。他讲出这番说辞的时候异常流利,根本没有经过大脑。而畠中的反应就跟他在贩卖人口,并且把她们用作绿色能量食品的原料一样。

“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悲哀,”他有点抗拒地说,“是看到一个女孩只能想到花多少钱可以买下她,还是竟然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花钱坐在一个华丽的假象里,相互欺骗——他们喝酒,聊天,大笑,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真心的。”他总结,“战争就是这么产生的。”

“也不完全是那样——”他正要发表意见。

“当然就是那样。”他打断他,“夜总会的本质就是发生在地球角落的一场微型战争,”他宣称,“现代战争中的那些悖论、欺诈和幻觉,夜总会里天天上演。”

伊藤借着路灯瞧了瞧他的脸,想弄清楚他究竟有多认真。他认真极了。

“好吧,就按照你的理论。”他还是说了下去。可能是他体内夜总会领班的部分在作祟:他就是不相信他不能把他十年来赖以为生的商品兜售给另一个人。也许这些年他比想象中陷得更深。

“按照你的理论,”他继续说着,“每场婚姻也都是一场小型战争,那主场作战和客场作战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提出。

“嗯,有道理。”畠中似乎来了兴致,“我们并不知道有多少看起来和睦美满的夫妇,背地里其实都在等待杀死对方的契机——”

“吓人”是伊藤唯一能给出的回应。不论是对他突然变得兴味盎然的语调,还是话题急转直下的方向。“我不知道,”他谨慎地回答,“这听起来还挺吓人的。”

畠中瞥他一眼;那一眼就像在说,“你在开玩笑吗?”他拿出揣在口袋里暖着的绿茶,放在两手之间搓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至少有一次想过杀死某人,这不奇怪。”他沉吟着说,“我想结了婚的人比一般人更清楚这件事;进入婚姻的过程就像一场蓄意谋杀漫长而合理的开端。”

无懈可击的逻辑,真实得近乎危险的悲观,但好像依然有哪里不对。“我不觉得人们结婚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合理的动机谋杀对方,而不是为了,呃,比如说,和某个心爱的人共度余生。”他最终这么说。

畠中停止摆弄那瓶绿茶。“人人都希望自己会是例外。”他拧开瓶盖,将内侧印着的“谢谢惠顾”展示给他看,“你如果那样想,那就太自负了。”

伊藤看着他,眨了一次眼。然后又眨了一次。“我有个主意,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当刚才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怎么样?”他提议。畠中猛地闭上嘴,带着无辜的惊讶和不解看了他一眼,似乎直到这时才担心起他会感到不快。

“好吧。”他同意道,调转了瓶口,再一次将茶递给他,像是伸出一只和解的手,体贴地没有问从哪句起才算是那场谈话。

伊藤也伸手握上去。他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他扶住畠中的手背,就着瓶子抿了一口。畠中非常专注地看着他的反应,似乎对此感到满意,因为看到他出于尴尬猛缩回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又一次带上了那种微笑般的表情,伊藤几乎难以辨别。

“你从来不会正面否定别人,对吧?”他有些答非所问地说,若有所思地转动着瓶身,然后自己也从里面喝了一口,正对着他唇迹未干的地方。而伊藤又一次陷入到那种古怪的、即使他多少已经熟悉了的紧张氛围中去。

稍后,他们在一张避风处的长椅上坐下,笨拙地学着像两个正常人那样交换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信息。他惊讶地得知畠中比他还大两岁。可是家庭、出身与一直以来当哥哥的做派,让他错觉自己才像是更年长的那个。他们的另一个共通之处是都参加过一个函授调酒课程,那家函授学校(或者说,文凭制造工厂)在同一天的同一封邮件中通知他们都取得了调酒学的学位。这让他们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同期。彼时畠中已经超越了他,因为他同时还参加了这家学校的空调维修课程。

始终没有人触及那个显而易见的兴趣:那把吉他,还有那首无人知晓的歌。也许是故意不去触及。他想要省着他们之间的话题,留到下一次再说,就像一个孩子,总想尽可能地延长与小伙伴的冒险时光,因为他清楚那样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又或者是因为这次没头没尾的兜风结束之前,他就明白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联系,约对方相见。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个夜晚过后,假装回到没有认识过另一个人的生活将会变得艰难了。告别并正式交换Line的时候,他在畠中眼睛里也察觉到了这种保留的兴味。

“你还会来サバイブ喝酒吗?”

“当然。”



圣诞节那天,他难得比往常提前三十分钟到了店里。少数几个已经梳妆好的女孩正百无聊赖地等在座位上,低头摆弄新做的美甲,如同一排等待贴上标价的商品。透过那道华丽的水晶帘,刚进店的客人可以一窥她们的容姿,一张张粉饰以亮片与闪粉的姣好面庞就像店内的圣诞节彩灯,在帘后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侍应生在大堂里忙碌地穿梭,搬来宴会用的长桌与烛台,清点库存的酒水饮料,检查香槟冰镇的程度,确认对讲机的状况。

换作以往任何一天,他走进店里的时候都会松一口气。这里让他觉得自在。他喜欢开店前大堂的冷清寂静,喜欢从清洁工到陪酒女郎身上都洋溢着的倦怠与慵懒,喜欢将工作栏内的安排一项项勾去。他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属于这种生活。但有时,他也会心想,或许自己终究还是厌倦了这份工作。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他走来走去地监督侍应生干活,催促他们戴上那顶可笑的圣诞帽迎客。这些往常会带给他成就感和满足的内容,现在都变成了一项项机械的义务,仅仅只是为了拿到酬劳而采取的行动而已,没有超越生存必须的限度。一个同僚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叹了口气,手动清空前一天的收银机余额。

“摄入了太多圣诞节。”他回答。

跟畠中的聊天成为了改变的契机。他对自己过去关于夜总会行业以及……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看法感到越来越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带偏了还是获得了拯救:他一度认为自己是最不可能对这个行业有偏见的人,可现在,他认识了另一个世界,这一个世界便将他关于畠中的记忆染上了一种夜晚特有的不真实感。他真的发疯一样寻找过一张黄色的便签,绝望地想要给上面写的号码打电话吗?他真的认识一个人不到三个小时,就和他在海边漫步,听他谈论彼此的生活?他回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他们去租车行还车,然后各自搭电车回家。他朝车站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最后看了他一眼。畠中沿打烊的商店街慢悠悠地走着,背上的吉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越发显得像个庞然巨物;他看着他在下一个街口拐了弯,如同虚构的生灵一般消失了。

当然,他们后来又见面了,以及那之后的夜晚,以及再之后的夜晚。但他就像他生命中某个虚构出来的存在的那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一有机会就跑去他打工的居酒屋找他,点一杯嗨棒,坐下来观察他工作时的样子,思考他为什么不是从第一天就发现了畠中的存在。那个偶尔会靠在柜台上,托着脸发呆的人;那个什么都没有说,却无言地散发出一种寂寞氛围的人。居酒屋的店员就像是背景里的一个移动因素,这种存在并没有超越居酒屋的装修本身,以至于下一次去店里的时候,他还是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是他。畠中换回私服坐到他对面的时候,他简直吓了一跳。但他只是拖过一张干净的盘子,悠闲地剥起水煮毛豆。

“有什么新鲜事吗?”他会问,一面将剥出来的新鲜豆子丢进他的番茄橄榄腌章鱼或日式油醋汁拌莴苣叶沙拉里。

然后他们闲聊。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只是随意地闲聊。认识他的第三天晚上,畠中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接过钥匙的时候他莫名很紧张。他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向畠中表示一点什么,作为对这份信任的回报,但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伙人在迷你面包车里交谈的画面,窗户贴着黑色的车膜。而他妹妹待在楼上的公寓里,浑然不觉,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按响了门铃,一个陌生的声音报出他的名字,突然闯进来,要求她交出全部钱财。

“你就不担心我是小偷吗?”他攥着那把钥匙脱口而出,“我可能会偷了你房间里的印章和存折,从此消失喔?”

畠中先是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接着突然笑了。“我从来就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骗钱,”他沉思着说,“如果你想要钱的话,那就拿去吧,”他告诉他,“我会给你的——不过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对吧?”他直视他的双眼,“你其实很希望我能相信你吧?”

无言以对。他为自己有过的可怕想象感到羞愧。于是他去了。他认识了畠中的两个合租人。他们三人住在一室一厅的朴素廉租屋里,与他那天在电话里想象的相差无几。三个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将本就狭窄的房间挤得更加憋闷,睡在双层床上铺的那人根本无法在床上坐直身。可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自得其乐的氛围,只有他们懂得的一些暗语和笑话轻易将畠中逗得大笑。那笑声带来的吃味的感觉是如此复杂,甚至不能简单地将之定义为羡慕或嫉妒。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这个新朋友的生活中,还有一大片空间是他无从得知的,也是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参与的。一种类似于来到陌生环境里的强烈求生意志驱使着他,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有必要加入进去。他和他们一起吃了泡菜火锅,碰了杯,晚上留下来过夜,睡在简陋的折叠沙发上。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就像一个虚幻的谎言。因此,再有下一次时,他委婉地拒绝了。他再也没有使用过那把钥匙,因为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他的手机在振动。他摇摇头,摆脱思绪,接起来。是沙莉。她从片场回来了,和她的几个演员朋友一起,正在装饰他们公寓的圣诞树。他听见她直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仍在与某人嬉闹、欢笑。那种恼人的、单纯的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外部观测者一样无法融入。她仿佛是抽空说一声般祝他圣诞快乐,接着问起他晚点会不会回来加入他们。他含混了过去。挂了电话,他想到畠中跟他说过圣诞派对的事,其实就是跟他的合租室友一起吃顿晚饭,看部圣诞喜剧电影什么的。他问他想不想来。不,他没法来,他回复说。有员工聚餐。

从那天起过去了一周半,他终于又打电话给他。按下号码的时候他很紧张,还有点焦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有目的地主动打给畠中让他的焦虑加剧了。站在夜总会后门口,他莫名的焦虑,在家时从来没有和畠中通过话的事实,以及挂断沙莉的电话后立刻打给他的行为,让他觉得很古怪,简直就像是在故意瞒着沙莉似的。想到他还没有告诉一起住的妹妹这个新朋友的存在,使他此刻的心虚显得更加荒唐。

“我刚才正好在想你呢。”接起电话的那一刻,畠中利落地说道。

“嗯?是吗?”

“对。”

不打招呼,而用这两行奇妙的对话代替日常寒暄的做法,实在太有畠中的风格,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声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伊藤把手机换到右手,将耳朵轻轻贴向温热的屏幕。他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欣喜,近乎受宠若惊,就像收到了一份他今天早上起床时并没有想过自己能收到的礼物。

“怎么了?”畠中问。

“没什么。”他想了想,“圣诞快乐。”

畠中发出一个短短的单音节。“啊,”他懊恼地说,听上去对于自己被抢了先这件事很不满意,“圣诞快乐。”

伊藤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微笑:“很抱歉不能大闹你的派对了。”

“我倒是随时欢迎你从聚餐会上溜出来。”

“不,我不参加店里的聚餐了。”他撒谎道。其实这只是他刚刚想到的。几分钟之前,他压根还没有做出决定。现在也仍然没有。“我妹妹回来了,我会请假和她一起过圣诞。”

畠中笑了。“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谎。”他指出,并非揶揄,而是带着一种将他看穿的宠溺。“去见你的妹妹吧。”他几乎是不容置疑地说,“圣诞快乐。”他又说了一次。

“你也是。”



他没费什么功夫就请到了假。晚上,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回了家。沙莉为他开门时有些意外,不过仍然欢迎了他的加入。晚餐很不错,尽管满屋都是和他年龄不符的年轻男女不停地叽叽喳喳。沙莉的朋友带了一大份味增腌渍猪肉来。他们做了烤肉。沙莉惊奇地说他看上去状态很好,她的几个朋友也确认了这一点。他确实很好。他觉得一切都很好,就连沙莉朋友的朋友顺道带来的某个读者模特讲的笑话都还算不错,他甚至为此大笑了几声。他也说不上来这是真的开心还是做作的开心。直到烤肉派对将近结束,他陪妹妹待在卫生间里,在她醉吐的时候抚顺她的背,这才意识到是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他和沙莉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来了东京住在一起就拉近了。正相反,一直以来,他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的时候,总是觉得和沙莉相距甚远。这种疏远感,他现在明白,完全是他一个人单方面造成的:他的小妹妹有天赋的权利向他任性撒娇,而他则不能反过来让自己的软弱接近她的天真。

也许这就是他后来做到夜总会领班的原因:永远的长男,总是在接纳,总是在承担,总是被要求懂得更多,而不去为自己争取。成年后,他知道沙莉的每任男友,见过她陷入爱河、经历失恋,了解她醉后的失态;他总是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安慰她说这不是你的错。而在他这些年的记忆里,他能想到最亲密的人际关系经历不过是某个他留宿下来的雨夜,并悲哀地意识到,那一晚就是他们关系的巅峰,是他和他爱过的那个女人之间最亲密、灵魂距离最为亲近的时刻,之后发生的爱欲不过是让这种亲密感平淡枯燥了下来。她提出分手的那天,他喝了太多的酒,足够他醉到神志不清地晃进一家洗浴中心,人人都知道晚上那里是怎么回事,但还不足以醉到他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是出于偶然,但也不是出于偶然,他紧紧地攥住了一个男人伸出的手。一个字都没有说,一眼都没有看对方的脸,他们的身体就猛然倾向彼此。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没有羞耻感,也感觉不到没有违和。不出一个小时后,他不但没回家,而且还和街上勾搭的另一个女人在情人旅馆乱搞。至于是谁根本不重要。他以为只要他这样做,他的皮肤上就不会再留着她的气息,嘴里也不会再尝到她的味道。他成功了。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她的脸,只记着她的触感。他记得大腿上那只柔软的手,她嘴唇的温存,公寓里湿衣服的雨水潮气,放射线菌的味道,但那并不是关于一个深爱的、具体的、独立的人的回忆,而像是在虚构一篇自己读过的小说,每次复述时总忍不住加入更多润色、重构与解读。



正月里的第二天,那件事情发生了。当时,他正在居酒屋サバイブ附近等红灯。新年虽已到来,可道路两旁的树木、高楼上的巨大广告牌仍然装饰着忘记清理掉的圣诞彩灯,看上去多少有点不伦不类。一群无知而嘈杂的年轻人从他身后经过,尖利的笑闹让他差点错过自己的铃声。他瞥了眼来电显示,是畠中。他们约好等他下班后一起去哪里逛逛。伊藤打赌自己肯定能找到一家正月里还开张的夜总会,畠中对此未置一词,或者说他可能表现出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赞同,只不过没有真的说出来。他悠然的口气搭配上绕着圈子的说话方式,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让伊藤偷偷乐了好一阵子。他接起来。呼叫声嘟地呲了一个音节,跳转入接通状态。他等了等。始终没有人出声。他正觉得奇怪,畠中突然说话了。

“抱歉,伊藤,”他的声音就像是从一臂远之外的地方传来的,古怪极了,“兜风得取消了。”

“什——喂喂?为什么??”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由红转黄。等候过街的行人如同一大群密集的昆虫,不耐烦地蠕动起来,推搡着他的胳膊和后背。伊藤不得不将手机贴紧了耳朵。对面的背景音里一片寂静,静得简直有点不同寻常,但畠中的回答却让人觉得,他似乎还要顾及周围客人的点单不能脱身。

“出了点事。”他简短地说,“你别过来了。”

他挂断了电话。伊藤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信号灯还在闪烁。可能是心情茫然的缘故,那闪烁看起来缓慢异常,不管等多久都没有变成绿色。这信号灯到底要闪到什么时候啊?他往前迈了一步,两步,突然,人群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向斑马线。太多人挡在他前方,任意穿行十字路口看上去是那么遥远、那么宽阔,简直是在向着一片汪洋游去。他加快了脚步,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径直斜穿出斑马线,冲上了人行道。迎面而来的行人慌忙侧身闪避。他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人的肩膀。女人尖叫起来,男人粗鲁地叫骂着。有人踢到了他的脚踝,一阵剧痛传来,但是这些都没有让他停下。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追逐些什么,抑或只是在踉跄前行,只知道他必须要去。非去不可

“不要靠近!请不要靠近!”

拐过那与往常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的熟悉街角,人群正呈现出半圆状,将一家店面围得水泄不通。看清店头的招牌时,他的心沉了下去。一辆蓝白警车停在街道另一端,两名制服警官站在拉起的黄线后,高举双臂,声嘶力竭地疾呼着,试图喝止骚动不安的人群。看热闹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最前排的一对年轻情侣举着手机,从头顶上方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门,拍照上传发推。附近一栋大楼上,一面麒麟啤酒的巨大广告牌有节奏地闪烁着,不时照射到那群看客的脸。灯光亮起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猎奇欲都是那样的赤裸裸。

救命,那是真的血吗?

听说他割了他的喉咙,还有那个女孩的。

警察在做什么?

那两个人还活着吗?

救护车拉着尖锐的警笛风驰电掣般赶到。更多穿制服的警察不知从哪冒出来,为拎着大包小包的急救人员清场开路。人群不情愿地朝两边分开,让带轮担架车通过,又飞快地合拢上那个缺口。他趁机混入其中,低着头被围观群众推来挤去,费力地向外伸着一条胳膊。许多双脚踩来踩去,许多双腿的影子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晃动,犹如夜晚树林里林立的黑色树干,总让人疑心它们自己悄悄变换了位置。畠中不在里面。一双鞋子,一抹熟悉的外套衣角,一个相似的声音,每次觉得看到他了,他的脉搏都会突然提速,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担心他被卷进了某种事件。事实上,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他是被卷进了某种事件里。他只是希望——他没有——他没有——

他没有找到畠中。他心底的不安成倍地增长起来。这个夜晚突然带上了一种凛冽、刺骨的寒意。终于来到黄线跟前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一个浪头拍在了浅滩上,浑身疼得厉害。还没等他站稳,一个制服巡警粗暴地将他堵了回去。他跌回人群里,不得不随手抓住某个人的胳膊来稳住自己。人群发出抱怨,像受了刺激的沙丁鱼群般猛地散开。他失去平衡摔坐到地上,片刻后感到掌心一片湿润:他在粗糙的路面上蹭破了手掌。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具尸体,倒卧在店铺外几步远的地方,一条胳膊举过头顶上方,用力地向前伸出着,僵直而紧绷的灰白色指尖似乎仍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到处都是血。空气中血液的味道让人喉咙发紧。尸体血糊糊的面部正对着那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从肘部弯曲,以一个活着时绝对会麻痹抽筋的角度垫在脖子下方。他身下的血液渗进柏油路面,颜色在夜色下是浓稠的深黑,一线暗红色的反光如同剧毒般在血泊表面粼粼闪烁。

畠中半跪在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台阶涂满鲜血,在边缘处汇聚成一道细细的猩红色瀑布。他扶着一个女孩的后脑勺。女孩的长发铺陈在他腿面上,扎起的发辫散了一半,发丝一团一团地纠结在一起,从下巴到胸口全都浸透了血液,皮肤因为失血而变得煞白。他用膝盖抵在她背部,将她的头部垫高,另一只手横过她脖颈上方,盖着她鲜血淋漓的颈侧。那只手掌很宽大,几乎一只手就完全掌握住了女孩纤细的脖颈。然而没有一个人关注他在做什么。穿制服的警察匆忙地来回跑动;他安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几近静止,被血溅了一身。

伊藤忽然感到一阵异样。太镇定,太……习惯了。那种沉静——姿态表明他正在稳定地施力按压住伤口——尽管一如既往,却完全不适合于这样的场合。交替闪烁的蓝红两色警灯,捂着腰间对讲机传话的机搜队员,不肯放下手机的年轻情侣,交头接耳的上班族,探头探脑的中年主妇,全力冲刺向伤者的急救人员——所有这些混乱无序的事物的包围下,只有畠中所在的地方不起波澜。那是一种不思议的透明感,很平静,也很不寻常、很荒诞,感觉不太像真的。这违和感仅仅持续了一秒钟的时间:他双手圈着那女孩的脖子,既像施救,又像在杀死她。

突然,女孩抽动了一下,从他指缝间又喷涌出一小股暗色的血流。于是那一秒钟的思绪过去了,留下的是现实里用力压迫着颈侧止血的他。女孩大睁着眼睛,眼珠痉挛地朝上翻去。她的目光死死地抓着畠中,圆张的双唇看上去就像在一刻不停地尖叫,却置身于一场无声的噩梦之中。他近乎安慰地将那个女孩揽在他的臂膀里,俯身温柔却不甚训练有素地检视着伤口,外套连同衬衣袖子卷起到小臂上方,不知道是来自谁的血一直染红到他的手肘,而他沾满血液的手指深深地浸入那女孩的肩颈之间,有点打滑地固定着那具快要从脖颈处断开的躯体。

“……他用啤酒瓶打了她两次,然后用刀割了她的喉咙。”他对赶到的急救人员说。这个距离,伊藤只能听见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她的头皮也在流血……嗯,伤口很夸张,不过很浅……如果要移动她……我不知道……那样够了吗?”

“做得很好。”急救人员身穿医院的蓝制服,配戴有聚光手电筒的白色头盔与透明防护眼罩,动作起来的样子像一群一级方程式赛车的修理工。他和同伴交换了下眼色。“从这里开始我们会接手的。”其中一个对畠中说,“我数到三,我们就换手——一定要快,好吗?”他点点头。“很好。一、二……三!”

他松开了手。一瞬间,女孩血肉模糊的喉咙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被割开的血管随着心脏的一下缓慢跳动又泵出一道低矮的弧形血柱。人群中清晰地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作势干呕起来。伊藤抓紧自己的背包带,指甲直掐进手心破皮的口子里,用刺痛感强忍下一阵胆汁翻涌。血大股浇到那个急救人员的手腕上,他不为所动,迅速用纱布捂住伤口。畠中灵巧地配合他将绷带绕过女孩的后颈固定。几只手传递着银光闪闪的注射器、小药瓶和更多纱布。导管和点滴袋都准备好了。针头插进她的手背和锁骨下面。一个急救人员与畠中合力抱起她,搬到担架上;起身时在那道台阶上留下拖把抹过般的血痕。

他们抬着那女孩从警戒线后穿过,径直朝救护车奔去。畠中跟在担架车旁边小跑着,扶着护栏。一个巡警替他们扯高黄线。前排那对情侣紧紧抱着对方。担架通过时那个女人歪过身子,捂住了嘴,别开脸去不敢看那女孩的惨状。她的男伴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另一只手拿着他的智能手机,嘴里不停说着:“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看到了吗?那个人救了她!好厉害!他真的救了她!他救了那个女孩!”

他将镜头对准了畠中。画面自动追上去,屏幕中央映出那个身影猛然停下脚步,扭头扫视过人群。伊藤觉得他或许看到自己了。有那么一刻,畠中的目光的确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站的方向,但他表现得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直视他的双眼,然后没有作任何停留就从他脸上滑了过去,把脸转向声源方向。

“你刚才只是在油管直播,还是真的有在找人帮忙?”他对那个年轻男人说。

他把那女孩护送上救护车。她还不想放开他,一只手本能地去拉他的手,但她太虚弱,力气不够,手指只是划过他沾满血的黏湿手腕,刮下一道泛白的痕迹,露出底下的皮肤。畠中回握了一下她的指尖,松开手好让急救人员继续搬运她。

“我能一起去吗?”他问,“我知道她一个朋友的电话。她或许有她家人的联络方式。”

在他得到回复之前,一个便衣警察走到警戒线附近拦下了他。他出示了证件,将他重新拉回警戒线内,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他们又轻声商谈了一会儿,他专注而茫然地听着。然后急救人员把担架床推进了救护车里,不耐烦地问了两句什么。那警察回身与他们争辩起来。畠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一些血液在他的手上形成了自己的轨迹,沿着手背上的骨头往下淌,冲刷出一道道暗色的血痕。此刻它们正顺着指尖不断滴往地面,他甚至没有想起来要擦一下。他盯着那道台阶。伊藤看见他侧脸的神情空洞,脸上溅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在一个私密的念头里,他觉得畠中沐浴在他人鲜血之中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To be continued…

……

………

…………

htnk POV:


动手的时候,畠中想着他新认识的那位朋友。那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伊藤喝过的啤酒罐还在那里,歪倒在茶几上,就在一包他落下的香烟和写着他工作的夜总会店名的打火机旁边。他抽完的烟蒂堆在烟灰缸里,小小的身体留在起居室沙发上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抹去。他双手环绕过的抱枕。想起他第一次尝到太朗厨艺时的惊诧,还有自调乌龙茶嗨棒时眉飞色舞的自豪,他露出了微笑。

我正在受到吸引,他冷静地想,接着抬脚踩在另一个男人的喉咙上,剥夺了对方最后一线自主呼吸的机会。

地板上那个男人尖锐地抽了口气,丝毫没有让他分心。随着窒息,男人本能地向上拱抬起身体,濒死抽搐起来,喉咙里溢出一连串咯咯冒泡声。他漫不经心地聆听着,随即掐断了它。这对他来说就跟一根小树枝折断的动静差不多。他仍然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他对伊藤的感觉到底应该被定义成什么。毫无疑问,他喜欢和伊藤聊天。他很聪明,他的常识感,他微妙错位的关注点,很有趣且从不无聊。他们似乎就什么话题都要争论一番。而他渐渐发觉这非常迷人。

伊藤一直是他们中更加雄辩的那个。但他很少能在结尾胜出。因为他总是不自觉地饮下对方的观点,轻易就被带着到处跑。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习惯,或者说,弱点。一个这么纯熟善辩、凌厉强势的人却这么容易接纳对立的想法和逻辑,甚至主动为它们找起解释,不禁让他觉得很有意思。有时他会故意提出一些极其偏颇的胡扯,就为了看他犯难。伊藤最后几乎总是会让步——他总是会退一步,装作很勉强的样子,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仿佛那不是他本来就想承认的,而是为了他不得不屈尊那么做的。

小个子男人身上有一种特质。他对事物有一种全盘接纳、并致力于将它们合理化的倾向,不管那——就像他们古怪的结识方式——有多么不合理。也许和他成长中的某段经历有关。他接受现实的速度快得简直不可思议,反而让他更想看一看,这个人究竟能肯定现状到何种地步。

他们约对方出来的次数就陌生人而言很频繁,但对朋友来说似乎又不够多。每次见面后又分别,他都很喜欢过了马路回头看时,发现伊藤有点失落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走他的路,似乎不是很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喜欢如果自己让他先走,他会走出去一段距离,然后又转过身来,主动挥手。每当这时,他都会生出一种大概能被描述为喜爱的情绪,甚至考虑起这段关系结束后不会杀掉他。

也许“受吸引”这个词还算是轻的,他在心里修正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杀死伊藤的念头。那即使不是从他注意到伊藤盯着自己随手写的留言发呆的那一刻起就萌发的,也绝对是他开始越发地引起他的兴趣没多久之后。

当然,最初让他脱颖而出的仍是他身上脆弱无助的气息。一个偶然走进他打工的居酒屋、偶然由他点单的食客,对生活感到挫败,渴望与他人产生联结。但有谁不是这样呢?他想喝醉,想找人聊天,即使不是真的想开口;他想和别的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类待在一起,也许还会把他们叫作他的朋友。但他们不是他的朋友。他没有对他们说过交心的话,也永远不打算那样做,因为那样就太亲密了。最后他只好一个人喝闷酒。每间居酒屋里你都能找到这么一个喝闷酒的男人。他向来能嗅到孤独的味道,就像其他男人能捕捉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样。

可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他费解。请他喝茶时,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他的指纹,他的唾液DNA,但他却把那一切都破坏了——出于一个他自己至今也不明白的动机。并且他是有意要那么做的。他引诱他就着自己的手喝水;他照做了,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发觉自己很享受这种反应。当他扶住他的手时,他喜欢他所感受到的,而不仅仅是伊藤完全没办法处理这个状况的慌乱样子,并且还想要再次感受它。那一刻他的笑容或许有些令人生畏了,但是从他没有第一时间抽回手来看,他知道伊藤也感受到了什么。他显而易见地十分动摇,干脆就从这个话题上溜走了,就像那些莫名其妙别扭起来而不知道该怎么先说再见的人一样。他害羞,他心想。

那瓶茶如今依然被他小心地收在冰箱里,只不过已经不能使用了。他转而开始思考他做到些什么。伊藤性格里的这部分特质对他来说是个惊喜。他好奇他可以让伊藤接受到哪一步,如果只是让自己表现出稍许强硬就能操纵他……

周围自发的静默告诉他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一个除他之外的活人了。他不认为男人会聪明到假装昏迷,不过还是在俯下身的同时紧紧压制着他的咽喉。他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着他的手腕脉搏,已经停了。他的皮肤太过冰冷,肉体里不可能还有生命残余。事实上,那东西离开他的躯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放下衣袖,毫不在意地跨过地上的血泊,打开浴室的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设想的每一步。

过后,他看了看手机,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他的两个合租室友准备了圣诞派对,还租了两部电影等他回去。他们本来也邀请了伊藤,但他这天有员工聚餐。不过,他清楚那不是他不来派对的真正理由。他希望太朗做了麻婆豆腐。

这个日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想着伊藤——最近他常常在想,即使是在他布置手中这一切的时候。特别是在他布置手中这一切的时候。(现在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了。)并且某个时刻,他也一定正在想着他。看到伊藤的名字显示在嗡嗡振动的手机屏幕上,这巧合给了他一种简简单单的喜悦。他扔掉刀子。血从塑料浴帘上滑下去,在浴缸底部不断淤积。他用空出来的这只手接起电话。

“我刚才正好在想你呢。”他不假思索地说。




Take A Stranger's Body(没有形体的怪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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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2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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