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de In The Water(涉水而过)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2年12月26日 15:29

Summary:如此等等。事情就是这样。——请问有凹足寄居蟹吗?


· 主NS石田&井上,有两人接吻的桥段,无浪漫意义上的cp意味,说到作者个人内心的主动/被动可能是井/白;

· 末世AU,背景借鉴自《爱,死亡和机器人》S1E12“Fish Night”,很喜欢这集;

· 其实是想写首页转发的长期营养不良后恢复正常营养可能会泌乳的梗(。

· 上面这点很雷,我很对不起阿白,但我控制不住我罪恶的手;

· 文风就是半吊子翻译腔,可能会出现一些“东京人在纽约”的既视感,通篇充斥着对库尔特·冯内古特的拙劣模仿,请谨慎阅读。



BGM: Wade In The Water - Eva Cassidy






***

这段时间以来,石田明开始经常性地和井上裕介睡在一块儿了。字面意义上的。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井上在心里强调,然后翻了个身,正对石田那侧的枕头。枕头空荡荡的。心理医生或许不会提倡这样的做法,但这个世界上显然已经不复存在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即使有,他们也不知道上哪去寻找这类人的帮助。而石田需要些动真格的帮助。

他试过让石田自己睡。同一个房间。床和帐子分开。但石田时常会在夜里尖叫起来,还总做噩梦——也许是关于鲨鱼和杀人鲸,也许是关于夺走他家人的末日派教徒。眼下,他不知怎么从枕头上滑了下来,正把头往井上腰窝里埋,带着一丝颤抖和恐惧。井上试探着推了推他固执地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石田被惊动了,但并没有惊醒。他嘀咕了句什么——很有可能是他一天里唯一说话的时候——进一步在井上的肚子上找到了个舒服的位置,依偎过去,一只手拽着他的T恤一角,再次停住不动了。那究竟是不安分的浅眠,抑或是深沉的酣睡,井上也搞不明白。

他费劲地在尽量不惊扰石田的情况下又翻回去,在枕头上躺平,对自己的多此一举深感懊恼。在他周围,三四十条小鱼正百折不挠地啄着渔网线,发出笃笃——笃笃——笃笃的声响。井上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围网。床的四周固定着一圈厚重的深绿色渔网,从天花板一直拉到地上,四个角用撑杆和滑轮组固定。一只荧光棒拴在床头柱上充当夜灯。玻璃浮子代替了警报的作用,在有鱼群游过时泠泠作响。一闪而过鱼鳞的银光表明渔网外依然是那群今天一直在屋里打转的沙丁鱼。它们是从井上用来堵窗缝的木条底下钻进来的,尺寸不比刚孵出来的鱼苗大多少。沙丁鱼在半空中不住地变换队形,碰撞着渔网,起劲地想钻进来觅食。一条鱼被鱼群扰动起的水流浮起,从队尾脱开,不稳地撞在天花板上。

它拼命扇动着尚且十分透明弱小的鳍,试图乘着水流回归鱼群的行列。井上见状,本能地伸出一条手臂,搭过石田肩头,将他搂到自己身侧。他在笃笃——笃笃——笃笃的噪声里闭上眼睛,试图学着石田那样睡上一会儿,但却做不到。他总疑心屋子里有什么更巨大、更残暴的东西正潜伏在黑暗的角落,等待时机,咬穿渔网,或是咬坏撑杆。他害怕一旦入睡,下一次睁开眼就是结局——要么发现他们离某张血盆大口只隔咫尺之遥,要么卷入卷网事故在劫难逃。

比入睡更需要勇气的是睁眼醒来。

五分钟后,井上睁开眼睛。一切如常。

他从紧挨在大腿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报纸卷成的烟卷。它和普通香烟比起来巨大得有些不像烟卷。但现在某种意义上正处于战争时期,他对物资并不挑剔,唯一担心的是打火机的火光会在一瞬间照亮某些没有预见反而更好的东西。就像任何一个没有选择被迫卷入这场末日的普通人,他仍旧倾向于想象没有事物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变化。他和末日前一样为这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纠结了好几分钟,最终还是败给了对尼古丁的渴望。他打起火:沙丁鱼的鱼群受到突如其来的亮光惊扰,一哄而散。无数银色的流线型发光体掠过房间,掠过天花板的石膏墙线,掠过家具,带翻床头灯的灯罩,消失在光线无法到达的黑暗之中。可火苗熄灭的眨眼功夫,它们就又在渔网外聚集起来,再次执着地啄起了网线。

井上后知后觉嘴边烧红的烟头成了个显眼的定位目标。他产生了一种不怎么美妙的错觉,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深海鮟鱇鱼(注:长得很丑),报纸卷的巨大烟卷仿佛从他嘴边变异出的一部分身体的延伸。他不得不像扶着长杆烟斗那样扶着这条人工嫁接的吻触手,边抽边小心翼翼地转动烟卷,寻找一个最佳平衡点,避免烟丝掉落,造成浪费。

卧室再度被笃笃——笃笃——笃笃的声响包围。寺庙般的寂静中夹杂着烟草燃烧的细小噼啪声。石田在睡梦中不安分地扭动身体,把他那骨龄72岁的硬邦邦易碎无比的颧骨死死抵在井上腰间。



***

听好,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末日来临了;它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在地球上沿海或并不沿海的国家,完全符合经济规律,与全球圣诞大减价的起始时间保持一致,北美地区稍早,而在日本列岛延续最迟,究其原因是大量不在该时段播放的电视节目特番混乱了世界末日对正确着陆时间点的感知。

世界末日的附赠品是一大批新兴宗教。不论末日真实与否,它的附赠品永远是新兴宗教。这是人类能够从历史这台真实可怕的机器上学到的少数真正有用的知识。新兴宗教使我们知道,一个人可能什么都会相信,可能会根据信念——任何信念——做出狂热的事。尽管这种信念并不比小学男生想要一窥邻座女生今日内裤图案的欲望更加坚定强烈。

在石田的家乡,有那么一阵子,新兴宗教就像街头派发的小样或者揽客纸巾那样随处可见。这两者有许多共通之处,据石田观察,比如都有个人在每天嚷嚷你要是不尽早完成这个、完成那个会有多么糟糕。其实完不完成都一样糟糕。而且向来如此。

事情就是这样。

人们像随手接过纸巾一样加入或退出新兴宗教。事情就是这样。

警察疲于奔命。他们与和谐共存派相处友好,和末日派则坚决不做任何谈判(注:日本政府一贯对恐怖主义的立场),从两者兼采一部分教义的折中派那里获取街头情报——不知为什么,每两个哪怕并无太大关联的学说之间似乎必然要存在一个折中说;关于这个问题你只能请教法律研究者。法律研究者是折中说的上等好手,他们熟悉制造折中说的每一个步骤,通常源于他们大学时期经常编造论文的需要。如果你请教一个法律研究者,得到的回答将会是迷茫的一瞥: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即使如此,人们仍然不肯放弃弄清楚这帮滴米不进、日益骨瘦如柴的末日派教徒为何人数总不见减少,又是如何神出鬼没,竟有力量一举捣毁当地慈善厨房的仓库,连夜收走成吨的食物。有人粗略估计,末日以来,他们入室劫掠来的那些罐头和包装食品的总量足以养活五十个四口之家整整五年。就食物而言,他们是这场无名圣战中最富有的一群人,可是不。他们似乎只是单纯地没收食物,却并不食用它们。袭击发生的几天后,居民们早上醒来,走出家门,走上街头,亲眼目睹大量打开的罐头,连同其中动都没动过的食物被随意弃置在街边,引发不同鱼群间的惨烈争夺,其中不乏被血腥味和打斗声吸引来的巨型食肉鱼类。一晚过后,路面上到处都躺着张嘴死掉的鱼。

某个时刻,现场的某个地方,防暴警察正忙着驱散鱼群,男人们离开家去收拾被啃了一半的死鱼,女人和孩子负责抢救还能吃的罐头。突然,路旁某扇破败的窗户中毫无预兆地蹿出一道阴森可怖的灰影:一条鲨鱼张着血盆大口滑过半空,直奔四处溢散的梭子鱼,中途流畅地咬掉了一名防暴警察的脑袋。

人群呆在原地。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哀鸣有机会发出。

事情就是这样。

同样,末日派教徒还喜欢抓住每一次屋主不在家的机会,破开非教徒家的门窗,凿漏外墙,让大自然的惩罚游进去。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搞这些蓄意破坏,直至居住其中的人死于末日的愤怒。如此等等。

在石田看来,距离他们修正自己的教义、允许教徒亲自动手而不必等待大自然完成余下的工作,已经只剩下时间问题而已。

对此他毫无感觉。事实上,他反而和教徒们一样,坚定地站在鱼那一边。对于活着这件事,他并不十分感激。他自认是个异常无足轻重的存在,弱小,而且极端无害。就连他的家人也很少注意到他。所以在他的世界里,他倾向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有时他真的希望自己已经死了,这时他就去喝酒。

从长远来说,他这是在自杀。就好像如今每个活在末日阴影之下的人能够做的工作除了尽可能延后自杀的时机还有别的可做似的。

酒精是一种历史悠久的非处方化学药物。远在末日还没有到来之前,很多人要想过上平常的生活,每天必须饮用足量的酒精。

这可以解释饮酒和饮药为什么往往通用一个动词。例如:我情绪消沉的时候,喝上一小杯,情绪就又好了。

酒精的作用因人而异。美容,调情,入睡,装腔作势,使人焕发出异样的欣快。如此等等。

有人即使摄入过量的酒精也依旧与常人无异。有人则会经历适度的饶舌,发疯,错乱,或完全相反:异乎寻常的安静。

除此之外还有记忆中断,思考停止,永久性心脏停跳等后果。这些都是正常的。

酒精为石田带来的其中一个后果是:在未来仍然活着的那个石田明回顾起来并不觉得特别自豪的某个时刻,他正像摇铃一样拎着烧酒瓶走向他的车。剧烈的腹痛折磨着他。由于长期过着两天一食或更少的生活,他的胃缩得只有晒干的无花果般大小。那只干皱的软皮袋此刻阵阵发痛,酒精流入其中的感觉就像脏器内出血一样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车。不管怎么说,他成功握上了方向盘。他没打算醉酒驾驶,只想在车里将就着过一夜。为此他准备放平座椅躺下。但当他往座椅底下伸出手去时,却一下子没能找到调节杆。

石田胡乱地到处拍打,一只手的手指和酒瓶颈交叉,祈祷他能撞大运,让另一只手碰巧挨上调节杆的手柄。他的轿车四壁像船一样晃动,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一阵微风吹过,送来刺鼻的鱼腥腐臭。末日派教徒有一点说得很对:这世界早已不属于人类了。石田几乎已经无法想起呼吸不带臭味的空气是什么感觉,摇曳在风中的花叶又是什么光景。世界变成一座寒冷昏暗的牢狱已经有六年,绝大多数植物的幼芽尚未发出就已被鱼群啃食殆尽。当他拎着酒瓶穿过荒芜的城市街道,到处都是遭到鱼群破坏、空剩下骨架的建筑楼群,残破的墙壁依旧站立在那里,但大部分窗子和屋顶都已不见,木材、砖石、水泥、碎玻璃倒塌后互相锁定,构成一道又一道弧形堆,就像在月球表面穿行。

这世上已经没有一寸可供活人生存的旱地了。当然,对于那些游动的生灵而言,这不失为一件美事。

石田羡慕它们活在一个脑内构造同实际生活严丝合缝的世界里(很明显,末日下的人类就无权享有此等幸福)。不过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有二:第一,他牢牢地握着他的方向盘;第二,他找不到本该在座椅底下的调节杆。

石田用他没拎着烧酒瓶的那只手沿方向盘底部摸索。他一一摸过仪表盘的高低起伏,摸过车载电台的调节按钮,摸过变速杆顶端圆滑光溜的把手,摸过皮革质感的座椅扶手(因为他的手汗而有些湿黏)。奇怪的是,当他从右手换到左手,以一种绝对不可能错过调节杆的方式沿着座椅下方摸完了一整圈,他还是没有找到椅背调节杆。

怎么会有人不撬车,只撬走椅背调节杆呢?石田得出结论,他果然生来就不走运。不知为什么,这项很久以前就已为他所接受的事实突然令他暴怒起来了。他狠踹了一脚变速箱,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停止了思考。

井上裕介开着偷来的车经过时,他烂醉如泥,正趴在一截断裂的路牙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拆下来的方向盘,所以才一直找不到椅背调节杆。



***

石田睡着了。他很不情愿地苏醒过来,盯着荧光棒在渔网线上的粼粼反光。屋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他听了一会儿那东西谨慎地跨进围网中来的脚步,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井上。屋里到处都是事物的影子,他就在影子里移动。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床尾。他的身影从那些影子中间分离出来,再次浮现在墙上。那道倒影很高大,一点也不像他本人。

他事先已经把沾满血污、鳞片、碎鱼肉、偶尔也有少部分内脏的渔业用工作服丢进了远处的下水道,但那气味——长久沾染上的气味是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于是石田知道他已经把这一天的安防整顿好了。他开始想象那些被井上砍伤的鱼,想象它们迟缓而伤痕累累地游走,来到某个废墟的角落,安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隔天早上它们也许就会被找到并吃掉,又或者在苟延残喘的途中摇摇晃晃地撞进慈善厨房设下的层层渔网,成为今后的储存食材。

井上将佩戴在外套下的BKⅡ型砍刀(注:知名开山刀、丛林刀型号,此处灵感来自NS漫才《带去无人岛的东西》)连同刀带一起解下来,搁到床头柜上。石田在床上稍稍翻了个身,背对他,把被子拉高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儿盖起来——每次井上回到他们的“家”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藏起来,并且总是比以往更加注意避免交谈。不仅仅因为他讨厌这家伙——当然他讨厌这家伙的理由也包括其中——而是因为他不明白井上为什么要把他,或者说他本人当时剩下的那么一点东西,从人行道上捡回来。尤其是那一点东西怎么看都不太诱人。

如果让他本人回到那个时刻,他一定选择对自己见死不救。

石田在棉被下缩成一团。他感到焦虑不安。从某种意义上说,井上让他恐惧。他的存在本身时刻提醒着石田他有多么无可救药,因为他救了他,对他伸出援手,好让这条生命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想忘恩负义,但事实是,石田明根本不喜欢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

一只橘粉色头颅的迷你寄居蟹正沿着车窗下缘缓缓爬行。它进入石田的视野里,就像从滴管里缓慢挤出来的一滴水。石田眯起眼睛,看着它那犹如在红色漆面上用细笔尖点了几点米黄色斑点般色彩细腻的甲壳。和深海鱼类比起来,寄居蟹的模样不算特别怪诞,但生存方式也称得上足够奇特。他时常好奇寄居蟹究竟是谁塑造出来的。他不觉得寄居蟹的这副形态只是顺应环境进化而来的结果。那落在红色或紫黑色甲壳上的彩色斑点,那含辛茹苦背负着的与身躯不相符的庞大的壳,这里面是否蕴含着某种必然?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后座上,盯着那只误打误撞闯进汽车里来的奇妙生物。小寄居蟹爬起来颤颤巍巍的,如同背了太多包袱的老太太。它仿佛是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那栋捡来的小屋连同地基一块儿铲起,装在卡车的车斗里上了路。它抖动着那两根长长的触须,时不时抬起一只螯钳挥舞一下,就好像人类用木棍在深草丛里戳刺、敲打。与此同时,作为背景的车窗外正驶过一个又一个灰暗破败的月面弧形堆。

井上负责驾驶他的车。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正无忧无虑地哼着歌,节奏悠闲。他哼歌的时候眼睛半闭着,将因为捆鱼线而伤痕累累的手指搁在方向盘上敲打,并用食指和无名指关节夹着一根点燃的纸卷烟。他自己偷来的那辆车拖在后面,车顶上绑着沉重的渔网和打捞用具,行驶时发出隆隆的震动。对闷头倒在后排的石田来说,他的声音就像在隧道里低语。

偶尔他也会透过后视镜看向石田,和他说话。这类时刻多半是他把后视镜转过来拨弄刘海,或是调整挂在鼻梁上的墨镜角度的时刻。他吹嘘自己在封锁线附近停留时的惊险艳遇,夸耀自己抱过女人的数量。故事里的女孩儿在床上总是轻声啜泣,要么就向他讲述自己悲惨命运的精微细节。而他安慰她,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

他并不在意石田一次都没有回答。他说话主要是为了他自己。

他竟然选择与这样一个男人在末日下协同共存,这已经成为石田的一块心病。当他听见自己出声同意和井上一起穿越东西封锁线,前往已经被摧毁得不剩下什么的东京时,他就知道自己快要精神失常了。

出发的前一晚他和井上曾有过如下对话:

“我们得去东京。”井上说。

“这一带没有慈善厨房或安保组织,只靠我们自己很快就会撑不下去的。”井上又说。

“也许在首都他们会把我们当成穿越封锁线的英雄,邀请我们上广播讲述这段经历呢。”井上异想天开地继续说。

石田在被子底下动了动。“我不想去。”他回答。

“好吧,”井上说,听上去有些犹豫,“那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石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回答,但是他却说:“如果是那样,我会去的。”

听得出来井上觉得讶异。这讶异中有一种可以听到的呼吸变化。“我以为你说你不想去?”他问。

“对,我不想去。”石田回答。

“但你会去的。”他再次确认道。

“我会去的。”

“但你实际上不想去?”

石田慢慢往被子深处滑动,直到他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只存在于被子沿和床垫之间构成的小缝。他不喜欢这样的询问。这让他感到很疲乏。

“对,”他疲惫地说,“我不想去。”

类似的对话在当晚周而复始了几次。后来井上哭了起来,嚎啕大哭。哭声令人诧异。那不是人类在没有过量饮用酒精的情况下对这个话题应有的哭法。石田觉得好笑。但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认为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不应该像实际发生的那样,而应该像这样,人类可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的想法了。他觉得末日过后,人类最有效的生存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长久地沿续眼前这一秒的现状。

他看着寄居蟹一路爬到车窗下缘的尽头,沿着拐角迈出一钳子,试图向上爬去,结果径直摔在汽车地毯上,摔了个底朝天。它的其余各只脚在空气中死命蹬着,螺壳抵在地毯上滑稽地小小打着转,之后又突然陷入一阵僵直。过了一会儿,因为没有感知到有危险逼近,它又慢慢把腿蹬起来。这一次,它以和背负体积不相符的灵巧迅速翻过了身,敏捷地朝车厢角落爬去。

后排的扩音器发出滋滋一声电流音,那是井上腾出手来调整了一下电台——他用一大堆复杂的转接设备随时监听附近的警用和军用频道;石田不清楚他是为什么以及如何能办到的。他猜想那可能和他之所以能通过自卫队的封锁有关。

他不愿意去问,话题或许会很长。井上又点了一支烟。石田挥开烟雾,担忧地转头看着那只寄居蟹。它在车厢一角上再次碰了壁,撞得一个后仰。它闷闷不乐地原地转了一圈,又伸出两把钳子探测着前路。它微微摆头,看起来有些挫败,但仍然决定坚强地顺着松松垮垮垂在椅背后的安全带向上方攀爬。它将那长长的带子当做螺旋台阶,一圈一圈地向上爬去,正面、反面、侧面,匆忙迅捷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仿佛正急着迁移去哪里。

就像我们一样,他心想。“就像我们一样。”他无意中说出了口。

“什么?”井上回过头来问。他戴着大大的墨镜,看上去宛如某种昆虫类的头部,车顶铝箔在镜片上的反光十分碍眼。

“没什么。”

石田摇摇头。井上挑了挑眉毛,转了回去,从后视镜里注意着他。石田避开他的目光,一使劲儿坐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将指尖凑近那只寄居蟹,把它捏起来,用手帕包住,又挪到车窗边,按下升降键。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井上摘下墨镜,睁大了眼睛。他的嘴唇在动,但除了香烟的烟雾,什么都没从中冒出来。最终他默许了石田将他们都置于险境的轻率行动。石田将车窗摇下到最大,流水般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拎住手帕的四个角,把寄居蟹搁到最柔软的手掌中央,然后依次掀开帕角。重见天日的寄居蟹昂起头,忽然停下了动作,似乎是为了下定某种决心。一瞬间呼吸的停顿后,它奋力划动不对称的足肢,轻盈地滑入空中。

就在同一时刻,石田看见了一具“倒卧”(注:横死路边的尸体)。它躺在路边的杂草丛中,像汤匙一样蜷缩着。那里面曾经寄宿着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如今这身体只是一堆骨头和碎肉,与它作伴的是形态各异的小鱼、透明浮游生物,以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神奇分解者。有人把它的外衣和鞋子全都拿走了。尸体的皮肤表面呈现出没有生命力的青灰色,被鱼啄开的伤口内侧的皮肉却依然鲜红。

石田关上车窗。放走那只寄居蟹后,他周身阴暗潮湿的滞重感忽然变轻了些——当然,只是极其微小的分量,大约只有寄居蟹甲壳上那些小小的斑点那么多。他感到很满意。这趟旅程总算还有些可看的。



***

地下慈善厨房的景致令人着迷。地下室里暖融融的,灯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每个人肚子里都装着城中仅有的热食,浑身温暖而轻快。志愿者像热心的小精灵那样有序分发着食物,往杯子里添倒咖啡。一排高汤锅里盛满金黄色的浓汤,肉片、鱼和蔬菜在里面炖得软烂。汤很浓,锅顶的蒸汽如浓雾,显出一种没精打采的壮观。

石田心不在焉地戳着他那杯肉汤里的料,试图让它们全部沉入汤底,不再浮起。餐桌上的谈资一如既往地围绕着末日以及它背后的原因展开。公共广播里,幸存下来的各路专家激烈争论着种种假说。有人就此说了个笑话,引发背后那张桌子上零零散散的一阵哄笑。石田兴趣缺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而错过了这则笑话。但从是否好笑这个角度来说,他的损失不大。

笑话本身是这样的:

“也许这不是地球人的错,”当时那人这么说道,“就我所知,也可能是海王星上的某种宇宙生命,”他继续说着,想要逗笑与他同桌的人,“他们认为这颗星球不怎么漂亮,因此好心替我们改善了一下大气形态。”他做了个从太阳系之外远远观望的手势。

他的话语天真无邪,毫无恶意。这则笑话也并没有传开。

一名在场的电台主持人也听到了关于海王星的笑话。但他当时正在为了深夜放送内容发愁,几乎没有在意。

到了晚上,主持人在他的私人广播里谈及近来异常频发的鱼群袭击事件,这个词语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脑海。他开了个玩笑,以假装严肃的语调声称这有可能是来自海王星的阴谋。

次日,一些网络新闻频道转载了这次放送。评论改写了一些内容,使人相信有某种新型恐怖主义组织正在暗中诱导鱼群,在首都圈内制造蓄意袭击。每则报道都抓住了海王星这个不寻常的词语,暗示这一组织的名称或为“海王星帮”。

于是警视厅记者俱乐部的成员们争先恐后地向警方探听关于“海王星帮”的消息。一头雾水的警方对外公开承认了“海王星帮”的存在,宣布将继续寻找关于“海王星帮”的情报;公安将“海王星”列为网络重点监视名词之一,密切关注。警察厅以地方治安的名义出动了部队。SAT和自卫队就封锁线上的管辖权问题起了冲突,双方都动真格地举起了枪。流弹击中了灌木丛里几名无辜的流浪汉。流浪汉当场死亡。SAT和自卫队毫发无伤。事情就是这样。

饱受“海王星帮”惊吓的东京居民纷纷涌入地下避难所。避难所人满为患。被留下来的人们堵住门缝,加固门窗的渔网,防止受“海王星帮”驱使的鱼群闯入。他们不再出门捕鱼、收集食物,而是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害怕“海王星帮”。

关西的几家报纸添油加醋地散布了这一令人恐慌的消息,以此警告试图越过封锁线前往东京的人们。

首都的临时内阁颠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达到了极点。民间自治警备队的声誉逐渐取代了国家武装力量。起因全都是某人说了一则冷场笑话。

东京的某处街道上,一栋废弃大楼的停车场里聚集了一批年轻人。他们正处于这个年纪特有的无所事事之中。旺盛的荷尔蒙使他们渴望在青春期内得到足够的关注,因此他们做了一个历史上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常做的决定:他们想要让人恐惧,目的在于保护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以及同住一条街的好邻居——那显然是警察做不到的。他们也希望激起民众对于政府无能的反思,这样政府就会被迫做出符合他们心意的改变,比如做好海洋鱼类和淡水鱼类的垃圾分类工作。


经过一系列的讨论后,他们决定自称“海王星”帮。事情就是这样。



***

对石田和井上而言,“海王星”帮的存在十分遥远,毋宁说是毫不重要。他们的“家”——更准确地说,是他们暂时达成共存合作关系后找到的临时住所——情况极其糟糕。廉价的建材抵挡不住如今空气中接近饱和的湿气,屋子泛潮严重,天花板四角渗水,墙角积蓄起的四滩水液在一天之中缓慢地往地板中央汇聚,地面晶亮的部分与尚且干燥的部分组成了一片斑驳的湿地。

井上回来时,屋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景象。他穿过层层围网,小心绕开自己布下的陷阱,差点没在湿滑的楼梯上摔断脖子。他皱着眉走进楼上那几个房间,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室的状况尤其不妙。榻榻米生了霉,床褥也湿透了;事发时石田正睡在上面,因此没能及时把它们收起来。泛黄的无纺布墙纸经过一个白天,已经被浸泡得脱了形、翘起了角。满墙细细密密渗出的水珠令整栋房子看起来就像因为太紧张或太害怕而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片湿漉漉的正中央,站着一个同样湿漉漉而不知所措的石田。他的上衣敞开着,刚换到一半;手里拎着一只水桶和一块抹布,显然慌张中试图把地板上的水迹清理干净。“我把客厅的门缝和窗户都堵上了。”他对井上说,带着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我只是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容易返潮。”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查看潮乎乎的天花板:一道颜色稍深的水痕沿着墙内掩埋的电线延伸过整面墙壁,从天花板中央缓缓渗出一滴水珠,又被电灯的线绳吸收。电路随时可能烧断,井上判断。他的目光追随那滴水珠沿灯罩的曲面滚动;玻璃灯罩一侧倒映出石田濡湿了的单薄上身,身体的轮廓在那盏室内灯下微微发亮。他站在那里,上身半裸,胸前两道明显不属于水渍的乳白色痕迹混着胸口晶亮一片的水迹,与灯罩上滑落的水珠同步地向脐孔聚集。

“石田,”井上叫他,尽量屏息静声——失去了东京晚高峰时忙碌的车流、有轨电车和行人,这个世界简直静得出奇。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比过去更加响亮。就连水珠滴落的声音也宛如惊雷。

“那是怎么了?”他轻轻地问。

石田低头看了看,接着抬起眼来不解地凝视着他。这不解中透露出一种不愿意正视现实的顽固,好像井上这个提问会自动转换成一个怎么烘干床褥或是晚饭吃什么的问题。

井上没有放弃。他擅长这个。不放弃。但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生出一股奇特的挫败,因为无论他说什么,石田都表现得好像他在逼迫他。而他不记得自己有在任何事情上那样对待过他。

石田看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他总会移开目光的,或快或迟——背过身去,把抹布扔进桶里,提到墙边,匆匆在裤子上擦了两下手,抵着墙根坐了下来,面对墙壁,含胸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得像一只汤勺。一双手腕仍然湿着。洇得透明的布料蜿蜒地黏在他的身体上,像水母那一团柔软带刺的阴郁透明的流质,紧紧包裹着他。

“好吧,我觉得你可能只是营养过剩,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找医生。”井上追在他身后说,懊恼于他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句不耐烦的告诫。

没有回答。

“慈善厨房的志愿者应该愿意帮忙联络,你能想到谁吗?”他补充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答。

“我可以问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吗?”他忍无可忍地问。

“不要管我。”石田终于出声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捉迷藏。”他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谁也找不到我。”

怎样都好吧,井上心想。“别装不合时宜的傻。”他随口警告石田。石田一言不发地顺着踢脚线挪了两格,独自占领了角落。井上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走出房间,下意识拉开外套再次确认了一下砍刀的位置,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把头探进房间里大喊:

“拜托你把湿衣服换了!不然我真的担心你因为一点伤风感冒就死掉!”

“别以为我没试过。”石田小声地回答说。



***

争执过后,他们拉下床单,合力把床褥抱到车上去。井上率先将车子发动起来,打开车内暖气,调到最高一档。在他开车拖着他们的备用车驶向东品川公园的时候,石田就趴在后座椅背上,裹着干燥的睡袋,看床褥挨在暖气风口旁,从上面冒出团团乳白的蒸汽。没过多久,车厢后部的景象就变得像桑拿房里一样夸张。车窗上结满了凝露。驾驶座上的井上也被迫摘下了墨镜,在车内湿润而略带霉味的空气中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石田跪在椅子里,把脸贴向一团飘过来的温暖水汽。他的身体确实地为这温度差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从胸前渗出了更多的液体。就好像随着呼吸,他把这几日间他体内富余出的营养和水分都呼出了体外。它们会再次蒸发,回到大气之中,被鱼呼吸、吸收,直到这条鱼被某人吃掉,进入下一个循环。在鱼儿们看来,这可能是地球人睦邻政策的一部分。

他平静地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就像人们常常说的:事情就是这样。

井上停好车,探身到置物箱里翻找,接着头也不回地扔给石田一个迷你急救医药箱和一卷绷带。他没有对石田说他可以用绷带和急救箱里的东西做什么,也没有提出要帮忙。这是一种不想从“石田明”和“井上裕介”成为“我们”的共识。然而,正是这种无解的默契,将他们联系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紧密。

石田不情愿地从睡袋里钻出来,慢吞吞换上烤干的内衣和长裤。他拆开绷带,想了想,又拿起医用胶布,撕了几小条下来,在车窗框上规规矩矩地贴成一排。做完后,他突然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他发了会儿呆,看到井上扛起床褥,下车往一家外观还算完整的综合旅馆走去。旅馆楼下的自助洗衣店仍然奇迹般地有供电迹象。在街角和电线杆柱子后像是黑水般深邃的阴影夹击下,它的光亮透着人工特有的苍白无力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井上:他曾经目睹一个人穿越斑马线,走到中途,一条硕大的鳗鱼突然从下水道中钻出,一口缠上那人的喉咙。那人当场死亡。事情就是这样。

井上也正在穿越斑马线。他带着外套下他那把与身高不相称的长长砍刀,用来抵御造物主无处不在的庞大恶意。

二十分钟后,他们都安全地躺在了第二辆车的后备车厢里。刚烘好的被褥温暖干燥,散发着洗衣店特有的消毒洗衣粉的味道。井上将车开到沙化了的公园空地上,把两台引擎都关了,在车子外罩上渔网,简单固定在几棵死树之间。他们不能冒险整晚开着暖气:热量、光亮和响动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不仅仅是鱼,也有人类。

这个季节,夜晚的气温仍然寒冷。石田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在被子里的暖意散去前入睡。他在上衣下缠着一圈圈绷带,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像切腹前的武士,或是上世纪不入流的小混混。两片纱布片用胶布贴在乳头上,随着每次翻身不舒服地挤压着他的胸口。每次挤压都伴随一些淅淅沥沥的汁液,又被纱布吸收。他被迫体验着新生儿般排泄不受控制的感受。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胡思乱想,思考这是否算得上乳头专用的帮宝适。

后备箱很拥挤。井上挨在他身边,把收音机电台调到一个空无一物的频道,开着嗡嗡作响的电波,意在催人入眠。在石田大约第一百次翻身后,他叹了口气,费劲地从床垫上爬起身,爬到前排,回来时带着一瓶开封的烧酒。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石田——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酒递给石田,好像这是助他入眠的牛奶。

(打住,打住。石田心想。现在最好还是别想牛奶了。)

他十分乐于从命,但他也注意到井上始终背靠车厢壁,盘腿坐在床褥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井上几乎从不在夜晚睡觉。只有在白天,在慈善厨房的餐桌边,在志愿者中心的休息室,以及石田在他身边醒着的时刻,他才能入睡。他可以睡在那些光明敞亮、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地方;除此之外的夜晚里,他凑合着去迷恋女人。他会与她们缠绵直到天明,再动身前往新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停留在原地。

有时石田醒来,会看见井上已经回到他们的居所,背靠着墙坐在他那张床上,看着他,两眼通红。仿佛只要一度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就会在黑夜里赶上他。

他好奇起床穿衣的那一刻井上有什么感觉:刚和一个女人上完了床,就已经在出门的路上。这是常有的事吗?至少他推测井上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解脱——解脱意味着他一度心怀愧疚,而他和那个女人很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个女人,你这时候是不是就该对我出手了?”他问,吐字含糊不清。

“对。”井上简单而轻率地给出了答案。

“好歹否定一下啊,你这人渣。”

石田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在黑暗中做了个挑衅的手势。他通常不这样做,但今晚他久违地喝了不少酒。他有点醉了。

井上从他手中抽走酒瓶,塞好,扔到后排座位上。石田听见酒瓶滚落下去,与皮质椅面相撞,发出一声轻柔的闷响。他能感觉到井上散发着嫌麻烦的气场。他并不是特别欣赏石田的酒品,以及他喝醉后阴暗的自我释放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欲望。但他抑制住了吐槽的冲动,将石田的两条胳膊都塞回被褥下面,道了句晚安。

“你说的那些武勇传,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石田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翻过身来,再度将胳膊抽出被子,带着一丝故意与井上作对的心理。酒精让他的大脑厌倦了伪装,厌倦了记住自己的行为并不是不计后果的。酒精要他做不切实际的事、破天荒的事,而且要他响亮地发出声音来。

酒精要他对自己的症状感到骄傲。

“我从来不理解为什么做那种事对大家来说这么重要,”他说。其实他知道。当生存已经让位于极度的恐惧,生命随时可能在明天突然迎来终结,人们就会想到性,想到爱,想到后代,想到可以留给未来的财富,想到眼前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某一刻虚幻的温情;战争时期的生育率和出生率反而更高。事情就是这样。

“我宁可趁你睡着偷走你的砍刀,和那瓶没喝完的烧酒。”他对井上说。

井上的手一扬,带起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流变化,像要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但最终他没有采取这一轻率的举动。也许是想起上次他随手一拍,却导致石田肩膀脱臼的经历。他很惭愧,可对自己倒不怎么生气。“早知道你就剩这么一副骨架,”他直言不讳,“我就不用那么大劲了。”

石田讨厌他这么做,讨厌他的有所顾虑——我们会讨厌那些在自己故意表现得像个混蛋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迹象的人,因为那不是宽容,而只是怜悯,是自以为是的优越心。然而,对石田来说最糟糕的是,他知道井上是不会说谎的。他是真的不觉得生气,或冒犯,或受到挑衅。他仅仅是不在意,一点也不。

回过神来,井上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肘,正第二次把他的胳膊往被子里塞。这一动作不知为何极大地激怒了石田。如果不是因为酒精而四肢发软,他早就一拳揍在井上脸上了。他希望他们会就此扭打起来;某一时刻他短暂地占了上风,但最终会以井上将他扔出车外作为结束。他会死。会被鱼吃掉,或者冻死街头,成为下一具“倒卧”。这些都和井上没有关系。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愤怒。如此微末,如此不值一提。简直像醉倒在路边小巷,醒来后却发现钱包仍在,毫发无损。人生平庸得连一件可以称道的谈资都遇不上。

他猛然甩开井上的手。井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黑暗中,他的虹膜像夜行动物一样发着微光。透过那双眼睛,石田再次迅速、透彻地看了他一遍。他看到那双眼睛今夜也被一种说不出的死亡恐惧俘获——它们在黑夜里就变回了那些只在电视上见过战争和天灾的人的眼睛;这些人有一天突然被抛进过于严酷的现实,却仍想侥幸过着从前的生活。

请注意,这仍有可能是酒精引发的幻觉。

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井上正摁着他的手腕,朝他俯下身来。“石田,”他低声说,离他很近。他那仿佛理发师剪到一半猝死了的不对称刘海轻轻地搔着他的颧骨、他的眼角,发间散发出潮骚与血的腥味,

有那么一阵,井上一言不发,但也没有松手。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人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想要活下去,你明白吗?——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石田。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想要活下去,想方设法地想。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石田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空气因为井上身体散发的热量变暖了。井上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胸口起伏的方式像是憋着一股想要大声喊叫的劲头。但最终他只是以意料之外的认真口吻告诉石田,人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想要活下去。

他的话语隐含着某种无声的谴责。它让石田想起,一直以来,他都决意要过一种极其不舒服的生活;——他故意弄得自己极其不舒服,因为他没法像井上、像他的家人或是邻居们那样,把注意力放在当前十分无聊的生活细节上,认为那才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从而拒绝相信这个社会所相信的东西。

听起来很不公平:恐惧把井上裕介赶入这个过于真实的世界,却把石田明从同一个世界里早早赶了出来。在这个生存早已让位于极度的恐惧、生命随时可能在明天迎来终结,偶尔也会从男人的乳头里流出乳汁的荒谬世界,他们承受着不同的痛苦,以不同的方式受罪于这唯一的共通点。

他抬起头——考虑到身高,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他抬起头看井上。不知怎么,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相接。空气凝固了。如同一部恶俗浪漫电影的慢镜头,周围的一切都无限趋近于纹丝不动。就好像这间后备箱是被末日遗忘的最后一个角落,而他们是整个世界上最后活着的两个人。鱼和汽车后备箱。渔网,被毁坏的民居。塑料瓶,垃圾袋。再无它物。最后,井上吻了他。

这并非相互吸引——他们只是在这不讲理的生活中相互吞噬,过后又独自颤抖。井上的嘴巴像是某种被虫驻过的水果(注:ns短剧,《樱桃》),唇上有干燥的起皮与细小的伤口。石田在他嘴里尝到愤怒和恐惧的味道,那味道和食道深处发酵了的烧酒一模一样。他用他的体重紧紧压着石田的肩膀,外套下的砍刀坚硬地硌着他半边胸口,用力之深,像要将一侧刀刃压进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到危险与疼痛。

他呼吸困难。但石田明迄今为止的人生帮助他养成了习惯,几乎不会做出任何反应来拯救自己的性命。从这个吻里,井上渴望着的是他并不怎么渴望的东西——活下去;活着,从这一刻到下一刻,做一切正确的事情来活下去。

那么他呢?他能向井上寻求什么?他应该回吻他吗?这个决定是会让他离死亡更远还是更近些?

石田不喜欢这个问题带来的可能性。他皱着眉,难受地小幅度摆着头,将脸从右边换到左边,又从左边换到右边,试图摆脱脑海里的这些想法,同时任凭自己越来越呼吸不畅。井上的嘴唇执拗地跟随他移动。他们之间不断交换着同一小团空气,二氧化碳浓度逐步攀升,如同一场小型温室效应。

从某个角度来说,全球变暖就是这样产生的。

当他眼前渐渐一片变成空白,他脑子里的种种想法的确是远去了。石田能感觉到血液中酒精的尖刺抖动着,随着一次次亲吻放松下来,变得温和,让位于从井上嘴里渡让氧气的纯粹本能。井上把两人眼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好心地提醒他记得换气。他无意识地照做,用脊髓而不是缺氧的大脑进行思考。

——他颤栗着呼了口气,漫长、深刻、宣泄般的呼气,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呼气,紧接着又倒吸一口凉气:紧绷的肺叶骤然放松时引发了一阵剧痛。他咳嗽起来,突然忘记了该怎样吸气、怎样再次呼气。他揪住井上的外衣。井上沉默地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直到石田调整了呼吸,重新跟上那个心跳——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依靠这心跳想起自己该怎样呼吸。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或许是因为井上的恐惧和愤怒撕开了他醉酒后的恶劣心态,借着这一吻,向他倾倒出一些言语无法说明的事物,因为他安抚了他、拥抱了他,因为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的话会恰好戳中他内心的伤口、真正伤害到什么人,所以石田屈服了。向着自己的罪恶感,也向着井上的主张。井上正准备停下来的时候,他抓住了他,把他拉得更近。

“喂。”他低声说。

对此,井上只是略微有些惊讶。这个混蛋。石田忿忿地想,隐约感到井上得意地笑了。他扳过他的肩膀,把他推向自己,另一只手松松地攀在他腰侧。井上亲吻他耳根下方的那一点,吻了吻他的脖子,接着将耳朵紧贴在他搏动的颈动脉上。他的气息与他的锁骨齐平。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莫名地亲密。


事后,石田的酒完全醒了。他感到很尴尬。井上翻到一边,用胳膊肘撑着床褥坐起来。他赶紧背过身去,闭起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想,他可以一直盯着井上看,井上没有表示过反对。他也的确经常隔着老远观察对方,在不想说话的时候用眼神向他示意。他们对彼此的眼神都很熟悉。但这次,石田隐藏了自己一直在背后观察他的事实。他蜷缩到雾气朦胧的后备箱窗下,将被子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身上卷。

当井上靠向他的时候,石田察觉到他的身影带来的细微压力,以及接近他背后的温暖体温。他感到一阵冲动掠遍全身,想在完全失去自我保护之前离开。他又往被子里滑了一点。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在这种时刻,他们临时构筑起的关系随时可能滑向任何地方。

“别过来。”他说,“我害怕你下一步就要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的头发,或者做其他恶心的事情。”

“我就算搞一株仙人掌,也不会和你搞上。”井上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因为充满了内啡肽而昏昏欲睡,石田疑心他下一秒就要在连日来持续难熬的警戒下睡着了,“——我就算搞上一只海豚,也不会和你搞。”

石田很庆幸自己现在完全不再想吻他了。他开始后悔早些时候没有揍井上。他们应该打架,而不是接吻。他感到自己就像被一些美好的、光明的东西给欺骗了,内心激起一阵不满和空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把这种情绪归结到井上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上。但是当井上拍拍床垫示意,他还是裹着被子缓慢地翻滚(对,就是这个动词)回了原处,躺在他身边,头几乎靠着他的肚子。井上伸直了一条腿,好让他靠得更加舒服。

“但我的确想要接很多吻。”他大言不惭地补充。

“……怎么回事,你这人。”

石田不知道自己还能对这个男人说什么。井上厚着脸皮笑出了声。他解下外套内侧的刀,放到两人中间的床褥上,划下一道和解的界线。石田调整了一下姿势,探出手去,握上凉丝丝的碳纤维刀鞘。井上把手搭在刀柄上。他们的手通过这无机质的冰冷物体相连。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在合适的地方。



***

几个星期后,石田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拽下去,恰好看见那名胖胖的“医生”走进病房,前来检查他的健康状况。病房并不是真正的病房,只是慈善厨房隔壁闲置的防空洞,是个只能放下六张折叠行军床、一架车站捡来的立式钢琴、一把吉他和一只飞镖靶的小地方。“医生”也不是真正的医生,他是NGO团体的志愿者。这里暂时没有真正的医生,于是流动医疗站到来前,看护病人的事情由他自告奋勇来做,因为他是这个地区团体里最年长的人。

石田不相信他的理由。他认为他当医生只是为了照顾安顿在石田旁边那张病床上的病人。此人有严重的甲壳类过敏,在这场末日中格外步履维艰。

“石田君的情况怎么样?”

由于石田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开口说话,“医生”只好通过询问另一名病人来获取必要信息。除此之外,两人过去似乎是某种同伴,或者至少是旧识。有一次,石田碰巧听见他格外严肃地告诫“医生”:“你可绝不能给除我以外的人盛松松软软的鸡蛋。”(注:黑色美乃滋上SMAP×SMAP那期bistro)

“还是对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一言不发——很明智。”那人回答。他脸部皮肤上一个又一个凹陷的弧形坑都是他为了生存而努力进食,却没有被生命善意以待的证据,坑坑洼洼,宛如月球的表面。

“你得给他找点乐子,”“月球表面”对“医生”说,“不然他恐怕根本就不想活下去。这就是聪明人的问题。”

“医生”对此的回应是给了他脑袋上一下。“你说的‘乐子’,”他反问,“是不是特指玩女人?”

“月球表面”说对了结果,但是猜错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在导致石田病情的诸多因素当中,并不存在性欲或某个令他心碎的特定女人。他住院是因为痛风——泌乳在他的身体适应营养后很快就停止了,但这一次他又因为营养过剩发作了痛风,于是被迫在这里多住了三个星期。

期间“月球表面”十分热衷于撬开他的话匣。但三星期过后,他不得不说服自己:他的这位朋友很有可能不会说话。

井上隔三差五地来看他。每当这时石田就把自己卷在被子裹成的蛹里装睡。他们互相都不过问对方独自一人时做些什么。石田很显然无事可做。他从被子缝里朝外窥探:井上的到来使他的床头小桌增添了一丝生活气息:一安瓿瓶的镇定剂,两张剥开的糖纸,一个香烟盒,一只烟灰缸,上面架着一支手卷烟。还有医院提供给访客的一杯水。水是死的。小气泡有气无力地趴在杯壁上。被封印的空气努力想从中逃出去,却无济于事。事情就是这样。

有时他会和“医生”聊天,直到“月球表面”突然发起脾气,提高了喉咙让他们赶紧离开,不要打扰到别人睡觉。有时他就坐在石田和“月球表面”两张床之间的一把三脚小凳子上,头戴耳机,听着电台音乐或新闻打盹。事情就是这样。某一次,石田在“月球表面”响指的轻声召唤下钻出被子,发现井上趴在他床沿睡着了。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小孩,噘着嘴,好像刚和谁说完话。

石田坐在床头看着他睡觉。他想到井上似乎从来无意撬开他寄居的壳。也许他只是把石田当成一个安静的普通人,话不多。

“月球表面”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们,不时加深或减淡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井上送石田住进病房的那天,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两人间微妙的氛围,以及石田更换衣服时露出的手腕。那上面还残留着前一天晚上井上摁倒他时攥出来的指痕。指痕的颜色有些淡了,正由红紫转入淤青,但指头的形状依然十分鲜明。

“啊哈,创伤后确认生命意义性行为。”他了然地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医生”也在场。他用文件板毫不留情地打了“月球表面”的脑袋一下。“在说到性行为三个字之前,”他板着脸说,“你还是有骗到我的。”



***

“月球表面”比石田精明得多,但是他用和石田同样的方式应对这个世界。两个人都难以入睡。两个人都会在浅眠中突然陷入难以名状的惊惧。这是成年人的夜惊,一种夜间的恐惧。心理学上,这是人对创伤经历的应激反应。

石田时常在夜里仔细聆听“月球表面”的呼吸。当听到他突然忘记了在什么时机吸气、什么时机呼气,他会起身套上拖鞋,走下床,揭开闲置在钢琴顶端的节拍器的盖子,让节拍器的声音有规律地回响在整个病房。

对此,“月球表面”既不出言感激,也不恼羞成怒,仅仅是在第二天和他四目相对时会犯些轻微的尴尬。事情就是这样。

好几个夜晚,两人躺在黑暗中,试图伴随着那声音入睡。可以听见的只有血液在耳中突突跳动。



***

石田在天亮前醒来。他没有好好枕着他的枕头,半个身子也探出了被子外面,但他久违地睡得很好。睡前他和“月球表面”分享了一杯巧克力麦乳精,两个人都睡得像婴儿一样沉。醒来时,他不记得自己做了噩梦。房间内暖气充足,因此他也不是被冻醒的。有一种活物的磁力猛然窜过他的脊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背上跳了下去。这磁力不同于一个熟睡的人类散发出来的柔和无害的气场。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它都让他心脏揪紧,就像回到家发现有陌生人睡在自己床上一样。这生物的磁场从他背后强烈地散发出来。如果一定要他猜测,他会说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只蝠鲼。

病房在地下,没有窗户。据他所知防空洞入口也加固得十分牢固。房间内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的灯,透过由于临时加装而并不严实的门缝,在病房地面上投下一圈长方形的金色细线。石田拉起被子,悄悄移向床脚那一端,准备转过身一探究竟——如果真的是蝠鲼,他可不想让这条怪鱼跃到他的脸上,钩刺般的尾巴扎进他的肚子,强有力的双翅一下拍断他全身的骨头。这种死法十分痛苦,且毫无尊严可言。他可能会无法出声地抽搐、口吐细细的粉红色血沫长达十几分钟,才在大量内出血中死去,死时孤独地紧抱着自己,浑身发冷。被发现时还会对同室的病人造成惊吓。

他在心里做好随时都可能惨死的觉悟,谨慎地转身:磁力来源的确像一只蝠鲼。那是两只椰子蟹碰巧凑在一起的倒影,停在他床头上方的墙壁上。

石田看了又看。他背朝它们,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观察着。然后他静悄悄地转过身去面对它们,万分欣喜地跪在床上。两只椰子蟹溜下墙壁,努力地倒挂在床头柱上。它们红色的眼睛是如此无辜,如此无助,如此急于重回自己的家园。石田十分喜爱它们。



***

石田带着椰子蟹们偷偷摸摸地溜进厨房,心情难掩雀跃。不出所料,他顺利找到了一只装着龙虾和螃蟹的水槽。他把椰子蟹放进去,盖上木板,靠在灶台上观看它们,一面不自觉地抖着腿。他感到一种刺痛般的兴奋,肌肉系统酸痛,仿佛刚刚进行了大量运动。水槽里可看的东西那么多——槽底零散铺着些半透明的砂砾与海玻璃,龙虾在底部走动,螃蟹伸着爪子胡乱抓挠个不停。几只格外美丽的贝壳紧贴着水槽壁,色彩斑斓,偶尔才猛烈地缩动一下,证明自己还活着。他的椰子蟹初来乍到就在其中横冲直撞。石田希望自己能给它们一些沙,好让它们挖个巢穴。

他看得入迷,没有发现厨房的灯亮着,火早在他进来前就生了起来,锃亮的厨具也不再散发着经历了一整晚冷遇的寂寥落寞。两只锅子正用小火慢炖在煤气炉上,散发出融融热意。石田浑然不觉。他只觉得身上暖融融的。那暖意部分来自他的喜悦,部分也由于他太过靠近灶火。他的病号服外衣边烧了起来,是一种斯文的慢火——就像浸足了油的灯芯。

一个厨师两手各提着一只章鱼走进来,看见他背后燃烧的火苗,发出惊叫。



***

厨师是京都人,为人友善。他把石田从灶台边拉开,用手把火星扑灭,拎猫似的拎住他的后衣领,用手把他瘦长的身体拨动了一圈,确保没有其他火灾隐患。“你知道自己身上着火了吗?”他问。

石田像风铃似的任他拨弄,没有做出反应。厨师有些困惑,但仍然保持着友好。“哈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石田眼前晃了晃,“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话说回来,你能听见我吗?”

石田总算点了点头。厨师找到另一只硕大的高汤锅,把它翻过来,示意他坐在上面。他自己则在对面一只较小的锅子上坐下来。他抓来的两只章鱼趁机逃进半空,触须不断纠缠翻腾,尖端飞快地扫过两人的脸颊和肩膀。他不甚在意地将它们推开,把注意力转向水槽。

“这是你找到的椰子蟹?”他问。

石田再次点头。

“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带见过椰子蟹——这里没有它们喜欢的食物。真想知道它们靠吃什么过活。”厨师说,好奇地轮流打量石田和他带来的椰子蟹,“我猜它们准是从哪家料亭的水箱里逃出来。”

石田不知道该摇头否定还是点头赞同,于是保持静止不动。

厨师抱起双臂,正试图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间,炖在炉上的一只锅子的锅盖跳动起来,高汤的浮沫沸溢了出来,引得火焰爆出了火花,发出咝咝声。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走到锅边,关上炉子,揭开锅盖,抽出一把长柄勺,动作熟练地撇去浮沫。“好吧,”他说,分心查看了一下两只锅子里面的情况,“如果你希望今天中午那顿病号餐吃椰子蟹,我可以特别为你把它们煮了。”

石田急忙摇了摇头。

“哦,你不想吃掉它们?”厨师善解人意地问,接着嘟囔了些类似于“跟那家伙一样”之类的话。他似乎不怎么惊讶。石田猜想和他口中的“那家伙”有关——也许他说的就是那个在水槽里铺满漂亮石头、养贝和螃蟹的人。

厨师打开一只铁皮柜子,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抽出一捆纯白的包裹丢给石田。“换套衣服,”他建议,“如果你想留下来照看它们,可以顺便帮我做点准备工作——给那么多人做饭可是个体力活。”

石田依言换上。纯白的厨师制服上有肥皂的清洁味道。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站在料理台前给一袋生土豆削皮、切丁,将包菜切成细细的丝,关注蘑菇浓汤的浓缩程度,一面观看水槽中的椰子蟹们。准备中的厨房有种淡然有序的静谧。如果石田将来有幸被赋予选择的权利,他无疑会把这一个小时选为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

石田听见井上摸黑走进病房。那是石田能从一千一万个人里分辨出来的脚步声。他摸索到他床边,在靠近床尾的地方坐下,没有开灯。床垫弹簧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一些动静,但动静不大。他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尽管最近体重有所增加。于是石田知道这是那些格外难熬的夜晚之一,没有酒,没有女人,也没有睡眠。

“我做过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他突如其来地坦白道。

石田背对他躺着,被子蒙着头。不管怎么看他都睡着了,但井上知道他醒着,他也知道井上知道他醒着。

于是井上说了下去。他讲述他的人生。成年那天,他本来可以在新政府里得到一份永久性工作。申请的人很多,被录用的却没有几个。在那两年里,他是旁人眼中的幸运儿。他跟家人一起住在分配的集体宿舍。他们每月都积极完成定额消费,因为不消费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罪过。但二十二岁生日前的一周,他最后一次离开家门去上班,从此一去不回。事情就是这样。

他离家一天后,迁徙中的杀人鲸群钻出云层,推倒了东京塔与天空树。事情就是这样。鲸群带起的碎片沿线散落。关东大面积受灾。关西趁机分裂成三个不同的备战区域。军队和临时政府以惊人的效率囤积粮食,街上很快就不再有食物出售。治安形同虚设,行政版图也变化多端,左右选举的不再是选票,而是黑市经济的风向。

夜半,他蜷缩在公路边的灌木丛里,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燃烧的旅游巴士。防暴警察与爆炸物处理小组已经撤离,赶往下一个爆炸地点。手电筒的光柱疯狂地手舞足蹈,照亮了公路上断断续续的白线。他就是沿着这条线一路走来的。两公里外能看到封锁线上的大功率探照灯,像一簇簇球状闪电,暗黑的夜幕衬着映得惨白的铁丝网尖端,变成老式相机黑白底片的样子:漆黑如炭的侦察兵人影,镁光灯般的天空。

无法通过封锁线的人们挤在铁丝网下,用硬纸板、雪弗板、塑料纸和薄钢板搭建起住所。废弃或没有废弃的车辆构成了这些临时建筑最初的骨架。他们都是因为鱼群或末日派信徒袭击而无家可归的人。自卫队几次试图驱赶他们,但每次行动折损的都是自己的队员。许多人一去不归。有的人卖掉了武器,烧掉了制服,拿起了相机或摆弄起了广播,试图向世界传递出封锁线上的真相;有的人则与他们原先所不耻的黑市投机者混到了一起,赚得风生水起。事情就是这样。

“我在那里呆了三个月。”井上说,“三个月后,我想离开那里。”

他认识了一个女人。她给他钱,帮他搞到了全新的身份证明文件,还帮他向巡逻的守卫定期行贿。“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耸了耸肩,“她也不是非要把挣到的钱交给我,我只是凑巧当了她男朋友。她给我买很多黑市食物,仅仅因为她愿意。要是我和别人遇上麻烦,她就用现金帮我脱身。或者我发现了什么可以利用的倒卖机会,或者我需要借点钱花花——当然了,”说到这,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坏笑,“我每天都有努力抱她。很多次。”

石田静静地听着,然后开口说:“没错,只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谁挣钱和谁花钱。”

他感觉到井上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这让他很开心。“你能别在这时候插进来吗?”井上专横地说,不满地咂了下嘴。他啧啧有声地在身上到处摸索。这是他想抽烟的信号。最后他想起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只好又放下了手。

他是意外找到脱身之法的。三个月之后的某个傍晚,他从女人那里出来,沿着河堤散漫地溜达。当他滑下被鱼啃得只剩下茎秆的河坡时,差点绊倒在一大堆纠结的烂草梗上。一群硕大的清道夫鱼乌云似地腾空而起,随后又无视了他,纷纷游回那上面,重新欢快地啄食起来。那堆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烂草梗,而是一具黑乎乎的尸体。事情就是这样。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尸体的夹克背面收纳着一把BKⅡ型砍刀。

井上捡起一块碎砖,赶走清道夫鱼,耐着恶心从尸体上剥下夹克。弱肉强食的末日之下,事情就是这样。

夹克吸饱了上一任主人的鲜血。污血板结后变得黝黑,闪闪发亮,像结了一整块暗红色的水晶。井上用砖头尖的那一角摇摇晃晃地挑着夹克的肩部,谨慎地四处张望,寻找鲨鱼赶来的迹象,随后用力揉搓起了夹克上的血垢。

他最终并没有清理干净那件夹克。为了解下BKⅡ型砍刀,他不小心撕坏了夹克的衬里,发现里面封着将近一公斤的可卡因,用密封袋和透明外科胶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可卡因小包的下方,有十五安瓿瓶的青霉素。那时候黑市上青霉素的价格是同等重量黄金的两倍。

那天晚上,他在一间薄钢板屋顶的酒吧里等待一个自称“律师”的家伙,对方号称能帮助他穿越官方封锁线,顺便搜刮了一堆二手无线电设备。到了清晨,他已经把铁丝网和那丛摇摇欲坠的“生态”建筑(他称之为“棺材架”,或“哥斯拉嘴里过生的牙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包括漏雨的顶棚,空空的橱柜,凌乱的床铺,以及属于他和某个女人共同的历史。他在废弃的自助停车场偷了一辆车。两天后,他开着这辆车遇到了醉酒倒在路边的石田。

“事情就是这样。”他最后说。

石田等了片刻下文。他不愿意承认井上说的话哪怕有一半吸引了他,于是出言讽刺:“所以,向我大肆吹嘘虚构的英雄谈、一言不合抛下一个痴心的可怜女人、给自卫队队员塞贿赂和偷车,你是觉得哪一件事不够光彩?”他问。

“不,”井上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回答,“我从一个死人身上偷东西。这才是我觉得不光彩的地方。”

石田把脸埋进枕头里。他感到一阵大笑的冲动。这股冲动是如此滑稽而荒谬,惹得他肩膀抖动起来。井上疑惑地转向他,“喂,”他简洁地说,把手放在他的小腿上来止住他。石田持续抖动着,直到某一刻,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多么可笑,他心想。这个男人相信生活就像一部写好的小说,相信有一天我们碰巧经过某些地方,遇到某些人,做了某些事,听了某些歌,读到或想到某些不同的词语,将从此改变我们的人生。我们有教训要吸取,有考验要通过,有道理要领悟,一件事有开始、经过和结束,有不会败给自己的直觉、掷出的骰子、一瞬间的启示与命运的眷顾,有豁然开释、醍醐灌顶,也有痛彻心扉。爱与性是温存的,改变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你勇敢直面自己的困境,你的人生就会迎来转折,就好像在一个换乘站下了车。生活固然继续,前方的风景却因你的改变而不再相同。

但我们都知道生活从来不是那样的,他想。痛苦是可以承受的,改变是不会真的改变的。温存是不可能存在的,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到了五十岁我们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去爱。现实没有故事书里的解答和出路,当你回头转身,日子依然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到达。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井上。

取而代之地,他说:“你真是个人渣。”然后抬手抹了抹憋出眼角的生理性泪水。

“是啊,”井上不无得意地说,“但我给那律师的小费给得很足。”

“好吧,不是一个便宜的人渣,真是振奋人心。”石田说道。他的眼睑耷拉下来,重新变得沉重。他困了,而且比平常入睡前更加后悔听了井上的一番发言。“我好欣慰,我的旅行搭档是一个犯罪者。”他嘟囔着。

井上向他投去一个壮烈的烈士眼神,没有出声反驳。

石田放开被子,用掌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井上,你为什么要离开?”他问,并没有指出是哪一次。

他思考了一会儿。“忘了。”他干脆地说,打了个呵欠,“那么做了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记不清最初翘掉那份工作协议的动机是什么了。我是为了我并不清楚的什么东西上路的。然后我就遇到了你。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他说着,蹬掉鞋子爬上石田的病床,把他往一边挤了挤,自己在那块空隙里躺下来,隔着被子从背后抱住他,依偎在他背上,一条胳膊横搭过他的身体。

“我累了,”他困乏地宣称,“让我在这里睡一会儿。晚安。”

石田一动不动。背后传来的呼吸声告诉他,井上迅速就沉沉睡着了。接下来轮到“月球表面”的床垫弹簧在他对面发出锈小铰链的声响。他静静聆听着,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对方实在按捺不住,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按亮病房顶灯。一瞬间,两张面面相觑的脸暴露在光亮中,大眼瞪着小眼。“月球表面”大张着嘴,食指用力指着石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你会说话?!”



***

隔天早晨,石田揉着眼下的乌青走进厨房,发现里面乱成了一团糟。他的一只宠物椰子蟹不知怎么将水槽的盖子顶开了,从中逃了出来。来自京都的厨师正苦恼地望着被它啃食过的几乎是每一样食材,一锅蔬菜高汤正在煤气炉上咕咚冒泡,如同某种惩罚的预警。到处作乱的椰子蟹被他捆了起来,丢在盥洗池。他对石田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事情就是这样。

“今天早上我发现它钻进了食品室,”他告诉石田,“这些家伙什么都吃——水果,蔬菜,鱼肉,甚至是自己的同类。它们的钳子能捏开罐头。”

石田走近鱼缸,把手放在缸壁上,隔着玻璃触碰另一只安静沉在底部的椰子蟹。它向外长长伸出的眼睛回望着他,紫蓝色的外壳上新添了几道白色的划痕,像车子掉了漆,露出银色的金属内里。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回身抓起那只逃逸的椰子蟹。当他正要把它扔进那锅沸腾的高汤中,一股蒸汽烫得他的手臂猛地向后一甩。

“该死!”他攥着烫红的手背,用口型无声地咒骂。

“好啦,好啦。”厨师安慰地把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拉着石田的胳膊肘,半是强制地让他在水槽边坐下,自己则走过去把椰子蟹捡起来,放在锃亮的钢制料理台上。那只椰子蟹奋力向四周爬动,试图挣脱它的命运,厨师在餐具柜的瓶瓶罐罐之间搜寻了一会儿,找到一瓶紫苏味的果味醋。他往椰子蟹开合的口器里倒了几滴。渐渐地,它的螯钳与腹部足肢在钢制台面上发出的尖锐刮擦声越来越弱,后来突兀地完全停止了。

“醋可以让它们入睡。”厨师向他解释说,双手捧起那只陷入沉睡的椰子蟹,小心翼翼地倾斜了手掌,让它滑入高汤之中。“别担心,不会痛的。”他蹲下身对着椰子蟹私语,“——喏,看吧,就像泡温泉。”

石田注意到,他的椰子蟹并没有像其他走完这最后一程的海洋生物那样姿势扭曲而畏缩。它带着平静的熟睡神情沉溺进金黄色的蔬菜汤。厨师盖上锅盖,调小火候。十五分钟后,石田在他的指导下把椰子蟹捞出来,把蟹肉连壳切碎,浇上煮得软烂的蔬菜,又加了一茶勺过滤后的蘑菇浓汤。他们在料理台边坐下。厨师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酒。吃了一口后,石田哭了。末日中他从来没有为其他任何事物流泪过。



***

这天,井上说要带他去兜风。他的意思其实是,让石田带自己去兜风,因为车子是石田的。他强行将石田从床上拽起来,催促他换好衣服。当石田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当中逃脱、用被子蒙住头的时候,他假意失望地离开,接着猛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塞进他的枕头下面,摸出一只不锈钢扁酒壶,毫不留情、并且是得意洋洋地收缴了它。

“快起来,”他恐吓道,高举着他的战利品朝病房外走去,“不然我就拿你的私藏酿酒去喂鱼。”

石田不愿意起床。他的痛风已经痊愈。但他和过去入住这间病房的大多数人一样,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他们可以出门,可以去餐厅打牌,可以抽烟,可以自由活动,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现在就出院。他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外面的世界让他们惊恐。为了进入那个世界,他们需要钻进一层定制的壳。那是一项令人生厌的挑战:就像挣扎着穿上一件衬里湿透、滑腻、阴冷的破旧玩偶服,而且每次都会发现新的不合身的地方。

他慢吞吞地套上袜子,然后发现自己没有别的干净的换洗衣物。井上忘记带给他了。他只好穿上厨师服,在脚上套上收网时穿的胶靴。

厨师服每日在公共洗衣间内浆洗熨烫,笔挺雪白。就这样,石田明成为了纯白。纯白成为了石田明。

井上在地面上等他。看到石田,他乐了。“你应该再弄顶贝雷帽,打个蝴蝶领结,看上去就更像模像样了。”他靠在支起的引擎盖前说,仰头灌了一口威士忌,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儿倒进油缸,砰地一声合上车盖,“——好了,咱们走吧。”

他们在市中心仅存的几段主要道路上飙到160公里。井上兴奋地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探出身去,扒住车顶,发出的喊叫就好像嘴里含着一整袋弹珠。最后,石田放缓了速度,掉头绕上国道。通往那片废墟中心的干道上设有路障,普通民众被挡住,不准进去踏探月球。他在瓦砾堆里慢慢行进。东京郊外的地面物质风化后十分松散,因此不时会出现小小的塌陷。他小心翼翼地开着,以画Z字的方式迂回前行。井上也回到座位上,摊开地图给他导航。

二十分钟后,两人找到一处开阔地,前后都只有破败街道和不堪一击的断壁残垣。色彩斑斓的小鱼正在觅食,被车子的动静惊得冲出角落,四散到他们周围的空气中。

石田眼尖地从中挑出一家掩埋了一半的加油站。他在外围搜寻了一圈,发现一处仍在流动的活水,接上水管,冲洗车身上溅到的泥尘。井上冷不丁向他丢了只海星,吓得他丢下水管滚到了地上。他惊魂未定地捧着那只软体动物。井上哈哈大笑,“带回去给你的宠物椰子蟹做伴。”他说,捡起水管,从石田那里接过洗车的工作,将他赶去车顶上。

石田蹬了一脚后备箱的车盖,爬到顶,转身坐下,盘起双腿,很快又看到了远处那具像汤匙一样蜷缩着的“倒卧”。尸体的变化不大,除了青灰色的胸膛已经被啄出了一个大洞,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笼。一条硕大的鲤鱼正围着它打转,小口小口地噬咬着附着在肋骨上的腐败肌肉组织。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死了也没关系。事情就是这样。

他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开上了他们进城时的那条线路。不过,可选择的安全兜风路线毕竟不多。他并没有太在意。他十分想念他在这里见过的那只迷你寄居蟹。盯着那具蜷缩得像汤匙的尸体时,他心不在焉地想,那个小家伙得花多久才能绕完地球一圈,重新爬回这里呢?

井上洗完了车,爬上来和他作伴。石田倾向于不要有人作伴,特别是井上,但他还是让出了位置。井上顺着他发呆时的视线看到了那具尸体。他也没有太在意。“哇哦,这些鲤鱼真是长得像核潜艇一样大。”他评论道。

石田没有说话。鲤鱼啄了一会儿,游走了。他冷场了的同伴有点自讨没趣地蔫了下去。“我不知道你能看得进这些。”他又说,换了个话题,“我以为你做噩梦。关于鱼。和死人。”

石田奇怪地望着他。“你做的噩梦关于鱼和死人。”他回答,“我做的噩梦都是关于别的东西的。”

井上挑起眉毛:“比如?”

他想了想最近的一个梦。“梦见我在一间很大的剧场说漫才,和你。”

“冷场了?”

“大爆笑。”他不思议地摇摇头,“我不理解那是为什么。太悲哀了。”

“喂,你耍我呢?”

井上不满地说。石田忍不住笑起来。他没有告诉井上梦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就好像自己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好像他曾经就站在那个舞台上,可以选择是否要与井上一同走到立麦后,也可以选择是否要和他相遇,结成组合,从此不再分割他的人生与自己的人生。

他不知道三天后,会有电台制作人找到他们,发出邀请。五天后,他们会出现在某间广播室里,头戴耳机,面对硕大的收音麦克,讲述井上心心念念的封锁线冒险。

井上在车顶上惬意地躺下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石田学着他的样子朝后倒下去,摊开四肢伸了个懒腰。井上捡来的海星在他脸颊旁边柔和地蠕动着。天气并不晴朗,进入末日后也从来没有过晴朗的时刻。空气里冷飕飕的。在他们头顶上方,数百万海洋生物正在无声地游弋。成群的沙丁鱼毫无预兆地席卷而过,出入支离破碎的墙垣。一只货真价实的蝠鲼突然掠过他们,在他们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某一刻,石田疑心自己还看见了一只稀有的海豚。低垂的灰云之上,偶尔会传来鲸群的鸣叫,那回响悠久而深远。


“喂——井上!”

他忽然想要叫这个男人的名字。

“你看见我那只迷你寄居蟹了吗?”


井上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Fin.


作者的一句话废话:

写之前有很多想说,写完了太累了什么都说不动了,就给所有逗我笑过的搞笑艺人们点播一首优哥的《少年であれ》吧(x

——少年であれ。



一点补充:

· 文中ns的相关经历主要来自《黄金列传》和《内村聚焦》,另外也参考了《闲聊007》、《波澜爆笑》、《蛋白酥皮的心情》和黑色美乃滋的两个谈话节目,以及有ns参加的几期雨聊;

· 阿白的骨折小故事主要来自ns上的那期Janiben,这期也包括了病号餐导致营养过剩痛风的故事;

· 被撬走的汽车座椅调节杆参考了Tutorial的漫才《车铃》;

· 阿白对寄居蟹的爱出自ns和Tutorial做的大阪外景节目,此花编的前编;

· “海王星帮”只是作者在夹带私货;

· ns拥抱参考13年ns上的人生の正解TV,我只看过三张截图,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画面是ns在山上露宿,夜里抱团取暖;

· 上面这条也综合参考了ns上闲7,井上被上田叔揍后假摔(?)趴在阿白腿上,扒着阿白的一条胳膊,阿白也很尽职尽责地揽着他;以及ns和Tutorial做的大阪外景节目之大淀篇,德井和石田在豪华饭店总统套房的床上演了奇☌怪的迷你短剧,阿白女役,德井从他身上探过去够遥控器的时候,他松松地搂着德井腰的动作莫名很涩;

· 阿白从枕头上滑下来不睡枕头和卷被子的桥段来自女鬼整蛊企划(不愧是著名的胆小鬼艺人);

· 椰子蟹的故事来自《内村聚焦》里黑色美乃滋·吉田的讲述;

· 厨师的确是福田。


Wade In The Water(涉水而过)
http://example.com/2021/11/27/ns-wadeinthewater/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1年11月27日
许可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