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启程的前夜(Na véspera de não partir nunca)Part.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3年6月21日 17:58

Summary:在一个永不启程的前夜。在生活更宏大的别处。在那一天。
——所有的日子都像那一天。



⚠️Serious Warning⚠️
· 赛博朋克AU,以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世界观为背景,并适当做出了一些调整;
· 本文是剧情向,并无太过强烈的Breddy cp要素(或者说有强烈的友达以上恋人以下要素(?
· 本文第一章含有浓厚的Eddy/Toni相关描写,但结局绝非意料之中;
· 本文对Hyung和Brett的关系做出了一些描写,至于是否属于cp要素,各位可以自行选择喜欢的方式理解;
· 欢迎各位讨论剧情!

P. S. : 标题与简介均来自佩索阿的诗。
P. P. S. : 作者本人偏向于EB,因此行文或许将带有一些主观意味,请见谅_(:з」∠)_




Part.1 我们在闹市区游戏厅偶遇,她走向我

题目:642件可写的事之【以“当时看似不算什么……”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当时看似不算什么……


他逃了整整三个月。那天清晨,他穿过长长的海滨栈道,徒步去集市买早餐。Toni还没有醒来。他慢悠悠地走着。如果她也已经起床,他们会手拉着手,相伴沿海滨大道漫步而去,寻找她喜欢的那种市场小摊。清晨时分,前一夜凝结起的水蒸气沿着高高低低的集装箱改造的铁皮屋顶,落雨似的往下滚,一眼望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Toni最中意的小吃店用两节荒弃的水泥断墙搭了块破木板就勉强算作台面,游客来来去去,将木板表面磨得锃亮,上头的陈年油脂厚得大概能防水,膝盖碰到的水泥永远阴凉湿润。Toni双手捧起巨大的尖嘴陶土壶,往他缺了个角的法式白瓷咖啡碗里倒咖啡。咖啡浓且厚,黑得如同午夜恶魔。Eddy低头将粗糙的棕色砂糖搅入咖啡浮沫。倒不是说他真的怀念基地里有着绵软细白的精制砂糖的生活,而是这个贫瘠小镇极为有限的物资供给着实令他肠胃不适。他随身携带药剂调整自己的消化道状况。Toni没有过问。她是医生,但不是他的医生。她看起来对墨西哥饮食污染问题毫不介意。她喝当地产的牛奶,用玉米饼卷大块的章鱼和一种很辣的墨西哥辣酱吃,从不在意接吻里是否会染上洋葱圈和调料的浓重味道。Eddy喜欢她这一点,就像他喜欢她接吻时总会不自觉地用力握紧自己的手。

他们在一起的生活简单得就像度假模组为他设定的程式。Eddy把他出逃时用到的移动度假模组藏在峡湾的阴影里,就在成排弃置的海滨旅馆小屋背后。那一带海浪比较强劲,海滩延伸到那里突然垂直向下,底部都是常年遭到侵蚀的流沙。沙地的沉降令先前建好的旅馆地基无法维持稳固,只好荒弃,模组的机械臂和缆绳却能牢牢地抓住海底的礁石和泥沙。他把内景调成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罗斯福酒店房间,好让Toni开心(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试给一个美丽的女孩留下深刻印象)。有一天晚上,他发誓自己看到了一只蟑螂的黑影从墙纸上窜过。他吓了一跳,无法确定是模拟程序为了增加真实度而设置的代码,抑或是某个变异的深水品种。上个世纪,人类曾试图用扰乱基因的方法消灭蟑螂,结果并不成功,活下来的都是生命力极为顽强的突变种。他在基地的昆虫部门见过这些实验动物,他很不喜欢。Toni被他的疑神疑鬼逗得咯咯直笑,再三向他保证她会代为拍死它们。Eddy狼狈之余暗自下定决心,稍后一定要查验程式,把可能存在的蟑螂体验统统消除。

上午,他们会从模组舱门直接下到海里游泳,直到紫外线对皮肤来说变得太过刺激,将他们赶回房间避难。他们会午睡一会儿,下午的烈日稍稍消退后才走上海滨大道,探索无数巷子背后迷宫般的砖石墙壁。这很稀奇,在Eddy出生的地方,他了解到砖墙——由SiO2、Al2O3、Fe2O3、结晶水和微量碱性金属组成的有些年头的粘土质方块——是需要政府投资、评估并予以完好保存的市政历史建设项目,在这里就只是随处可见而已。傍晚,他们回到沙滩,在刚支起棚子的简易酒吧吃热狗,喝盐味汽水——只有盐味汽水;在这里,多加一份新鲜柠檬汁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奢侈。Eddy习惯性地坐在能看得见出入口的位置上,将来往人群尽收眼底。淡季的酒吧没什么客人,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透过Toni的飘然长发看月光缠绕着海平面,兜住浪花卷起的一小条银边。他想到德彪西。他一度尝试将这位他最喜爱的远古作曲家的音乐分享给Toni,让她和他一起欣赏,但她的兴致不是很高。对她,或者同时代的大部分人而言,音乐——包括她漫不经心谈起的长笛演奏——只是一个微件的问题;接入颅骨插孔后,知识就像游戏里添加的buff技能,自动在脑内成型,程序在她演奏时规律地释放出微弱的生物电流刺激脑内的特定区域,控制她奏出完美精确的技法。当然,你需要一点学习和时间来适应你的乐器,长笛也不是个常见的选择,但微件——依然只是微件而已。

他是在城里的一间怀旧游戏厅内偶然遇见她的。他记得自己那天终于鼓起勇气去了趟市区。满大街巡逻的军警仿佛都是冲他来的一样,令他格外不安。他们墨蓝色的制服在来回踏步扬起的尘土里永远一尘不染,显然做了防静电处理;裤线折缝笔挺坚硬得可以割开手掌,怪异的鳞茎状多功能目镜仿佛蜥蜴的头部。Eddy辨认出防刃纤维手套握持下的斯坦威光束卡宾枪。他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以至于口腔深处冒起一股令他恶心的腥甜。他想象他们中的一个迎面走来,突然调转枪头,朝他扣动扳机,而他根本无力反抗。激光将瞬间蒸发掉他的一只手或脚,而那一瞬间他甚至不会有任何痛觉。

他匆匆背过身去,假装自己突然被街边的某种光影或声音吸引,驻足观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间电子游戏厅。颅内血液的噪鸣平息后,轰隆隆的迷幻音效才如潮水般涌入他的鼓膜。人群在背景音乐里声嘶力竭,香烟烟雾使游戏厅内蒸汽似的的昏暗光线变成了冬青色。这家店提供的不知为何都是他也知道的经典游戏,发行商以亮丽全息影像的形式帮助它们焕发出全新的魅力。他看到欧陆战争、巫师和战地2的复刻;某个不确定的瞬间,他觉得自己还看到了任天堂大乱斗。Toni就站在那些不断变换闪烁的影像下面,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太鼓装置。随后她抬起头来,在人群中不知怎么一眼看见了他,正不知所措呆立在门厅前的他。陌生女人的面容。不是Eddy以为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会经常见到的那种面容:廉价而乏味的美貌,千篇一律,来自整容手术和时尚进化趋势,组合起近年来VOGUE杂志上最流行的几张脸。她光洁的高额头上生着笔直的平眉,脸庞是亚洲人独有的柔和轮廓。五光十色的全息影像从她全身淌过。她蜜色的肌肤在坦克战打响的炮火里染上金红,看起来流光溢彩。燃烧起来的前线战场投影将她深黑色的头发映成了温暖的浅棕,完美无瑕的蔡司[1]定制虹膜上那标志性的黄金色圈深得像一圈日蚀环。

一个星期后,他在凉爽的恒温度假模组里醒来,扭头注视着她睡意浓倦的面孔,发现自己微微歪过头去,不自觉地模仿起初见面时她做过的同一个手势:一只手举到耳边,轻轻扭转几下,似乎在转动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旋钮,将外界的噪音调至最低——似乎除去倾听彼此的私语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声音再有意义。

就这样,在度假模组那张熟悉的床上,他忘记了自己模糊的焦虑。

凌晨四点的失眠后,他把Toni留在房间,一个人出了门。早起的鱼市充满了鲜活的热气和鲜血宰杀的味道。Eddy买了个长得有点像旧世纪野餐篮的草编筐,装了冰镇啤酒和一些稍后可以烤来吃的老虎虾。回去路过杂货铺的时候他买了一罐速溶咖啡,还有几块用纸包好的三明治拿在手上,不想让面包染上水产的腥气。他在报刊亭前停下来浏览旅游杂志和全息明信片,顺便又换了一副有色墨镜。橙色镜片。落日光辉的色泽。戴上后显得他活像个晒得黝黑均匀的水上飞机教练。

Toni已经起来了。她把房间里的毯子带了出来。他们坐在沙滩上吃早餐。Eddy用筷子串起虾,迎风放在老式点火枪点燃的煤气炉上烤。房间里没有准备烧烤网。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毕竟不是野营模组。

“敬蛋白质。”他说,举起有点烤焦了的虾。Toni静静靠着他,听他笨拙地讲着关于虾熟了为什么会变成红色的冷笑话,没头没尾也没有笑点。她晒黑了很多。她穿着短裤和他的白衬衫,没费心扣好全部纽扣,只是将下摆打了个结系在腰间。他们的替换衣物都是Eddy在一家二手商店买的。棉布制品,质量很差。在热带腐蚀性的阳光、热气和湿度里很容易软绵绵地烂成一片一片。Eddy频繁更换着他们的衣物。Toni没有问过为什么。

煤气炉的火差不多熄灭了,发出缺少助燃剂的噼啪声。Eddy拧灭开关,往炉子里重新补充了一次燃料。他的储备有限,但今早他们还没有泡咖啡。Toni回房间拿糖罐和他们俩的马克杯。Eddy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躺回毯子上打个盹,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不同寻常的白色——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海岸线,并且速度快得惊人。起初它看起来不算什么,只是粼粼波光间一个难以辨认的小白点。要不是那东西有一秒种闪着和海水截然不同的昂贵金属色泽,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它。那架流线型抛光合金物体驭浪而行,起初与海岸线齐头并进,随后突然来了个之字形大转弯,优雅地分开浪头,疾速驶向沙滩。一艘船

“Eddy,我把杯子——”

Toni刚走下两级铰链踏板的工夫,那艘船已然驶近了一大截,足够Eddy看清它熟悉又浮夸的时髦造型——两舷如装甲舰般凹陷收紧——以及侧舷上喷涂的标志。那标志令他在灿烂的阳光里浑身发冷。“别过来!”他大喊,不敢随意挥手,生怕被当作某种攻击讯号。那他们就全完了。他。还有无辜、无辜的Toni。“别过来!跑!”

从身后的动静判断,Toni大概惊呆在了原地。他往后退,退到她垂在肩膀上方的发丝进入他的视野一角。随后他用脚勾起那张毯子,一把抓住,将没有沾上沙子的那面裹上Toni的肩头。“跑起来。马上。”他低语,从她已经不会动了的手指里抠出马克杯的杯柄。两只杯子无声地落进沙地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但这就结束了,好吗?”他靠过去,犹豫了一下,最后亲吻了她的额头,将毯子在她急剧起伏的胸脯前合拢,“跑吧,离开这里。不要回头。搭公共交通工具到镇上去。回家。回去过你的生活。”不要忘记我。拜托。这句他没有说。那似乎太多了。他没有请求她的资格。

Toni娴静的面容上有了新的表情:紧张。她的紧张和Eddy认为一般人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感觉到的似乎有所不同。但他没有时间细想。他惊险地听见舷外发动机的噗噗声。近在咫尺。绝对音感的大脑告诉他那是个稳定的G,频率在185-200Hz之间。

“‘结束了’?”她问,眼睛里涌起泪水: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起伏,显然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Eddy不得不推了她一把:谁知道那会不会是一艘搭载了核弹头的无人艇,或者最坏的情况,一架小型轨道炮,只消做点手脚,就可以让它在发射的时候连同载具一起融化得无影无踪——不,不,他的族人们还不至于做到这一步。这片沙滩姑且还在新墨西哥的海岸防卫线上,新政府刚成立没多久,正是树立威信的时期,相对而言更不可能允许殖民卫星上的民间企业在国境线内为所欲为。他特意黑进政府的数据网络里留了个后手,如果他死了,宗族会为自己的秘密付出相当一部分代价。眼下看来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Eddy?”Toni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什么叫作‘结束了’?”

意思是等你下一次想起我的时候,我或许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的眼睛想必传递出这个讯息,因为Toni读懂了。她在自己的眼泪里猛然呛了一口,喉咙里咯咯地发出吸气被噎住了的窒息声响。不要,不要。她用口型拼命恳求着。Eddy望着她,已然开始感到怀念。尽管只有三个月,他依然觉得满足了。有人认识他,记得他,为他的死而哭泣。他希望Toni在他死去后——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能够爱上他;这种心情,他想,是否就叫作“一见钟情”?

“……你能一直记得我吗?( Could you please remember me, like, for always? )”

他终于说了出来,看到她在那瞬间更加汹涌地流泪。她没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按照他说的转身就跑,抓着毯子跌跌撞撞地冲向栈道上方。她始终记得Eddy的忠告,没有回头。于是无人变成圣经故事里的盐柱,他也得以转过身面对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命运:不远处,船艇一个弹跳,冲入浅水区,在距离海岸还有五百多米远的地方熄了火,减下速度,在海浪的助推下平稳地滑进峡湾。橙色充气艇绕过船尾,向海滩而来。有个男人从那上面跳下来;一头秀发的驾驶员则站在深绿色的船舱玻璃后抱起双臂,似是不满地瞪着他朝Eddy走去。Eddy认得他们两个。他盘腿在渐凉的沙地上坐下来,找到马克杯,将它们翻了个身,杯口朝下把沙子倒干净,突然有点想哭:它们甚至都不是成对的。

“好的吧,Eddy boi,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Ray Chen虚情假意地和他打招呼。他穿着白色绉纱面料西装和真皮袢带凉鞋,一路走来时小心翼翼地踢着脚指头沾到的沙粒。他的头发朝后梳着,露出精雕细琢的宽阔额头,后脑勺的发丝是那种精心设计成被风吹乱的迷人模样。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但不像电视上那些整容脸纯粹是各种帅哥外形的混合。某个整形外科医生毋庸置疑下了一番功夫。这张脸定做得非常精致,具有一切人工雕刻的缺陷,与他的英俊构成了一种绝妙的平衡。此刻,他眼下飘着没睡好的乌青,显出少许憔悴的疲态。这一点Eddy与他很相似;某种意义上,你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兄弟。

“你知道宗族永远不可能允许你和Sumina结婚的对吧?”他瞥一眼主控室窗口,毫不留情地揭起Ray的伤疤,带着一丝尖酸刻薄的快意,“她是个外人——操,她还是个街头武士呢,你决定和她交往时到底在想什么?”

Ray假装对他的挖苦充耳不闻。“假期结束了,好孩子。”他愉快地回应道,好像这真的只是一次度假,而他也只不过是来这里接他回家,“玩得如何?还开心吗?我们在来的路上捕到了一条红鲻鱼,要不要吃鲻鱼头火锅?”

Eddy不准备吃他这一套,“宗族到底是他妈的怎么找到我的?”他质问。

“你用四台无人机吊着你的移动式度假模组一路飞到新墨西哥海岸,原地停留了三个月,真的以为宗族的卫星不会发现?”Ray挑了挑眉。他总是这样,表现得像是拥有全世界的自信。Eddy真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点。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他不情愿地承认。他在提供了一次免费的数据网“接入”服务后搞定了和当地政府的关系。他贿赂了足够多(至少他认为足够多了)的军警高层,设置了自己的无人机收发频道,用声纹锁和生物保护加密。他写了个危机管理程序,甚至在沙滩上放置了地震波感应器,预防人为引发的地震和海啸。但现在它们显然没用了。因为有艘船穿过了他精心布防的警戒线,没有触发警报。Eddy怒视着从沙子间微微探出个头的啸叫器升杆。这便宜货。把东西卖给他的那家墨西哥城公司将要为此付出代价,假如过后他仍然活着的话。

“不要过来,”他警告Ray,“我在模组周围布了好几米单分子丝,你再靠近就死定了。”

Ray不以为意地走向他。“唉,我喜欢你的天真,男孩。我真的喜欢。”他安然无恙地坐下来说,俨然一副闲聊的口吻,“但现在不是耍任性的时候,知道吗?你该回家了,家里人都很想你。”他亲昵地用肩膀碰碰Eddy,“另外,来自big brother的免费建议:下次你再想离家出走、跑去世界的某个角落度假,又不希望短时间内被人找到,记得写个程序,每一小时随机更改一次屏蔽仪的密码。”

“我以为我正在度假,Ray,还是永久的那种。”他不无讽刺地反问,“我从族内逃跑了,记得吗?几分钟前我还在那儿和一个美丽的女孩过得很开心。”他指着远处一大片沙滩,“是非要过来把我拽出这一切——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Ray心不在焉地掸掸鞋带上的沙子,坐直了身,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腿脚,“基本上来说,你是在让宗族放过你。那是不可能的。”他居高临下地说。

Eddy瞪着他笼罩在自己头顶上方的阴影。“我不回去。”他倔强地说,”宗族要做的事……那东西实在太危险了,我不能完成它。”他坚决摇了摇头。

Ray好笑地低头看着他:“那东西是研究出来的。”

”是啊,所以我现在不是在这里了吗?“

Eddy讽刺地加重那个字眼。天啊,这太威尔森了,他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犟嘴罢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做法有多么逃避现实;同时也仅仅是在逃避现实而已。长大后,他会向周围的人辩解说这叫作消极抵抗,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做某事更合适的时机。他在心理测试里长篇大论地剖析过太多自己有多讨厌被动、喜欢冒险之类的废话,但到头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抗争仍然是不去做什么事。胆小者Edward。即使是反叛,他也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

“我不走。”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也站起了身,“我才不管宗族是不是下令处决我们两个——放过她,让Sumina杀了我;你可以等她杀到一半、我没法反抗的时候再把我分块打包运回去。”他建议。事到如今,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逃不了多久。这一天注定会到来,宗族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整整三个月,活着,和Toni这样的女孩相遇,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有那么几分钟,Ray站着没动。他下颌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Eddy觉得他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好吧,有什么大不了的。Ray知道他很怕痛,所以他会要求Sumina下手温柔的。接下来的问题无非是如何保有他的大脑。在宗族的外科医生(以他精英研究员不屑的眼光看来,这帮人更接近技师)忙于修复他躯体的同时,他的大脑估计得在液态只读存储器的缸里浸泡上一段时间,贴着一片片电极。他本人的意识则会待在拟感环境里,不停体验种种其实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场景。最有可能是重温孩提时代。宗族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给年轻的族人洗脑。其实,在那个位于轨道高空的空间站里,根本没有什么可重温的。那地方到处都是纯白色,就像中世纪的精神病院,极其单调。连时间都不曾眷顾它。他记得自己常常伴着舷窗外的永夜读书,然后在舱室制造的人工白昼里睡觉。Belle,他的姐姐,为他六十瓦的小夜灯剪了个满是动物的纸罩子来哄他入睡,他反而借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光影阅读图鉴。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凝固不变的黑夜里分割出虚假的昼日。“早晨”对他来说意味着干净的棉被气味包裹,以及可以下床喝到姐姐煮的新鲜奶茶,全身暖暖地入睡。有一次,她用木薯粉和黑糖——全都极端珍稀——做了一堆黑乎乎的小球状物体,重现那几年又开始流行的几个世纪前的复古饮品。他好奇地旁观了它们在沸水里膨胀起来、逐渐变得半透明的全过程。Belle教他判断关火的时机,他帮忙捞出滤水,拌入稀释过的糖浆。

假如Ray打算那么做的话,他最好抓紧时间告诉他给自己准备几盘古典音乐会的拟感节目带子[2],要长长长长长的那种。结果,Ray只是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比冷酷杀意更能让他战栗的眼神看着他。怜悯。Eddy认出那眼神,不禁颤抖起来。Ray的眼神满满都是怜悯

“唉,Edward,”他轻柔地重复着自己,尔后转开了视线,似乎真心为他感到遗憾:“我很抱歉。她挺可爱的。她是一位精神科医师,宗族为你雇了她。”

Eddy小臂内侧的肌肉因为突然握紧的双拳开始抽搐。Toni。他茫然地想。他们聊了聊她的职业,她说过她在千叶城的某家诊所工作,独自住在上城区的一间生态建筑公寓里,因为只有那儿对千叶城这个地方来说才安全……

Ray还在继续说着,每一句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汇报说你恢复得很好,这就是为什么宗族派我来接你。族人都很担心你,Eddy——几乎就是关切;你明白这层意味吗?所以他们才给你安排了这种形式的心理治疗。你自己在基地的时候拒绝痊愈,没人拿你有办法。谁让你是最小的那一个呢?”他漫不经心地冲驾驶室里的女友挥了挥手,示意她发动起船只。

“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段时间你毕竟和一个女孩过得很开心。没什么坏处,对吧?”




Part.1 End


  1. 1.蔡司伊康,德国著名镜头品牌,蔡司公司是世界级光学设备制造商。
  2. 2.拟感(simstim)即虚拟体验,在人脑神经系统中播放另一个人的生活体验,一种流行的电子娱乐项目。

永不启程的前夜(Na véspera de não partir nunca)Part.1
http://example.com/2021/08/04/Na-vespera-de-nao-partir-nunca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1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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