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7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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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贵史问他一个案子通常都是怎么办的。“比方说吧,”他眨眨眼,好奇地问:“假如你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接到浩的电话,告诉你我被杀了,你会怎么做?”他没有等开司解释,“我是说,我当然知道警察也会查。但侦探一般都查些什么?”

“你问我?”他说,“——拿上你给的钱跳上去夏威夷的航班,然后从远远的地方给你的老婆们送花。”

天露出个可以看见全部牙齿的宽厚笑容,往他背上猛击一掌。这对他来说大概属于“友好的轻轻一推”的范畴,却险些没让开司当场表演一个脚后跟打后脑勺。他们正走在一条典型的酒吧巷里,光线很暗,左右两边都是酒吧的后门,脚下的地砖似乎生着某种黏滑阴湿的东西。也许是从那些门里泼出来的酒水。也许还有呕吐物。也许就是青苔。总而言之不是什么你愿意你的脸与之亲密接触的东西。开司张开手臂踉跄了一下,指尖撑上脏兮兮的水泥墙。他碰到了空调冷凝水一类的玩意儿,赶紧缩回来,把指腹在风衣侧线上蹭干净。

“说正经的吗?我会去查同时跟你和赤木都有联系、并且知道你在调查赤木自杀疑点的人。”他揉揉心口,心有余悸地回答。那一巴掌的力道从他背部直贯胸口,他能感到余震渐渐扩散至整个胸腔,像有小钢珠在里面到处乱撞。

“那肯定得有不少吧。”天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低头瞧了瞧他的手,用拇指指甲盖刮了刮无名指指节上的焦油渍。开司忍不住想,这种刻意装出来的漫不经心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警察。

“很有可能。”他不得不承认,“但有多少会同时从赤木的死和你的死当中获利呢?我不认为这样的人物会很难找。”他掏出万宝路,抖了一根出来,但没有点上。关于这一点,他已经考虑了不少时候,因此说起来有条不紊,不需要尼古丁来帮他捋清头绪。“谁能从叫停这起调查中获得最大的好处,那个人就是凶手。假如他真的对你下了杀手,那说明我们已经非常接近他了。他感受到了威胁。为此他说不定还会派人找上我,把我除掉。真有那个时候,就是他暴露自己的时候。”他做了个怪相,“——前提是我能活下来。”

天似乎印象深刻。“案子就是这么查的?”

“通常来说就是这么查的。”

“那赤木的……那件事,”他咬字顿了一下,“你会从哪里开始?”

“跟我现在干的差不多。在街上跑来跑去,去和他有关系的地方打听情况,排除一些人,把范围慢慢缩小到特定的几个人。”开司拍拍胸口,那里安放着他的记事本,“我应该会先去找当时给他下诊断的医生和放射科技师谈谈,或者先查清是谁通过哪里给赤木提供了那个自杀装置——完全取决于哪边先走通。”也可能一条都走不通。他暗想,又补了一句:“那玩意儿可是老古董了,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弄到手。”

天敬佩地望着他。“这我确实没有想过。”他承认。

“别抱太大希望。”开司把烟点上,不无愧疚地发现他无意中顺走了关东煮摊子上的打火机,“也许着两条线索会指出什么方向,也许什么都没有。我也会向自己的线人打听点消息,但最有能力追查下去的还是警察。他们有权威、人力、关系和必要的技能。而我得提醒你:这些我全都没有。”

他稍稍警惕起来的神情和井川浩之一模一样。也许后者正是从他身上偷师学来的。只不过他的技巧更加纯熟、更加不露声色。“也许我不太喜欢和条子打交道。”他说,挠挠缺了一块的那边耳垂。

“我只是在跟你交底,告诉你这是个有点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活儿。”开司开解他的疑虑,“说真的,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雇我。总还有其他私家侦探——信用社、调查公司,诸如此类。以你的门路来说找个道上的情报屋应该也不难。”他举了举手里的包,“有这笔钱你可以包下一整个事务所——见鬼,你甚至可以买下一间警察局,他们会很乐意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奔走,为你查清真相。”

天的视线平静而坚定。“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开司。我喜欢商店街的氛围,也喜欢一头扎进伙伴堆里喝酒。那让我觉得踏实,没错。但我其实是个单打独斗的男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说,“当你坐在那张赌桌之后,坐在胜负面前……你就只有你自己。”他停顿了几秒,随即放松下来,把双手插进兜里,耸起肩膀,“再说了,我觉得你有你的优势。”

开司低头,用食指弹了弹香烟,拿不准这种感受是不是就叫作受宠若惊。他的脖子根有点烧。“我看不出来我能有什么优势。”他含含糊糊地说。

天想了想:“你找到了我,证明了你的能力。”

“不,我没找到你,是你找到了我,记得吗?”他自嘲地说。没错,他是当过警察,所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事情,比如怎么凭一个名字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人,怎么追查到他的住址和信用卡账单。但任何人只要愿意想办法都能查到这些,不是吗?他敢打赌,抓男人出轨的女人或是翻遍推特小号找出校园暴力主使的中学生小鬼可比他厉害多了。现代社交网络让警察和侦探们做的事看起来也算不上特别复杂。

“也许吧,但我已经开始了解你这人了,所以这也算是个加分项。”天似乎不以为意。他又咧嘴一笑,“另外,我算是清楚你的来路。浩或许有一次对我提到过,他说你也赌博,而且还小有名气。你清楚赌徒的思维。我觉得这点搞不好对破案也有帮助。”

开司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突然涨大,变得僵硬麻木起来。他很尴尬,哪怕天贵史像个灵媒似的当场说中他的过去,他都没觉得这么尴尬。“我他妈没有任何来路,也没有任何去处。”他嘶声说,“我不管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曾经是警察,现在是无照侦探,就这样。除此之外都不关你的事。”

天一双眼睛鹰似地盯着他,神情间有种和他五大三粗的粗笨外表和沧桑疤脸不符的敏锐。“每次一有人提起你的过去,你都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屁股。”他说,视线像一盏炬炬有神的探照灯,无所遁形地照出开司色厉内荏的怒火,“浩之也许知道为什么。但我尊重你,所以不会对你刨根问底。”他有些伤感地摇摇头,“唉,你不信任我,那好吧。最后一点,也是最现实的一点:钱你总是需要的吧。我听说你还欠了一些不太友善的人数额不太小的钱,如果你想的话,我搞不好可以帮忙摆平他们。”

这话倒没说错。但,“你有点看错人了。”开司拧着眉毛告诉他,“你在想我既然穷困潦倒,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一盘好菜。但我听过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我自己靠委托过得也还算凑合。我没必要挣你的钱——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挣你的钱才接你的委托。”他用律师威胁要作废一份合约的那种口吻警告他。

“我只是想,要让一个人愿意尽心尽力地做事,他最好能从这里面挣到钱。”天的口气很委屈,“惹你生气了真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开司对他说,压抑住被刺痛的恼火;那感觉就像嘴巴里含了把刀片。“我接了一个活儿,你结清了一笔费用,这很好;委托人已经死了两年,看起来像自杀,没有警方介入,那也没关系——调查到最后真相是什么样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说你不是凶手,你说他可能不是自杀,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我不知道——实际上,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所以别对我说对不起。你以为我帮你是帮了自己的生意,那好,那我们就把这看成是生意。反正我又不是警察,也不是伸张正义的英雄,更不是什么笃信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电视剧主人公。你觉得谁杀死了赤木茂对我来说很重要,哈?你觉得我他妈在乎?”

“是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天贵史,嘴唇紧闭,双颊鼓起,被怒火塞得满满的。

天说:“对,我认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认为你已经开始在乎了。我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很容易和对面共情,压根不适合做警察或是私家侦探。”他微微一笑,“我对我识人的眼光是不是有点太自负了?”

开司后退一步,定定地看着他。“你该庆幸我已经接了这个案子,”他用上一点警告的语气,“你该庆幸我非常重视自己诚实守信的口碑,所以不会反悔,否则现在根本连委托都不会有。”

他发狠似地撂下这句话,挎起包大步离开。留下天贵史一个人在他身后伤心地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尽管他包里装着对方刚给的一百万,这个夜晚还是就此变得不怎么美好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如此不满,像是被什么美好的东西背叛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被这个男人的一番话打动得同情心泛滥成灾。他有着和赤木茂相似的澄澈目光,这是个理由。但话又说回来,他从来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硬汉。

他离开巷口大概几米远,装作调整包带的时候掉了什么东西,假意蹲下去捡,同时迅速掉过头,悄悄把目光又往巷子内探去。天贵史并没有追上他。他靠在墙上,满不在乎地用那件山寨夹克的后背重重蹭着墙上被雨水和空调冷凝水浸湿泡烂、糊成一团的的层层褪色海报和小广告。它们上一次被揭下来还是战后美军进驻期间。他手里重新点燃了一根烟。他把香烟夹在手指间发呆。他坚实的肩膀垮了下去,眼睛低垂,茫然地眺望着橘红色的火星,嘴巴依旧半张着,看起来很忧伤。



他坐出租车来的赤坂,回去的时候也同样奢侈了一把,搭车回他住的旅馆。沿途没费什么力气就经过了一家有吃角子机的杂货店,也抵抗住了柏青哥店五光十色的机器和音乐的诱惑。经过前台的时候值班的服务生冲他点点头。这晚值班的是个俗话说爱捞偏门的角色,愿意为了一点小钱迫不及待地相信任何客人的鬼话。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个好相处的人。自从开司帮他洗脱了伪证的罪名,他就对他感激涕零。这会儿他殷勤地告诉开司没有电话找他,同时把他的邮件递过前台。开司也对他点点头,上楼回了房间。他感到精疲力竭。这是他自那位地下金融巨头的委托以来头一次为了一个案子这么劳心费力。

他没费心私脱掉风衣就把自己摔进了床垫里。他浑身酸痛,后脑勺连着脖子到肩背那一片的肌肉全都在疼。明天他很有可能会连头都抬不直。肚子上挨的那一下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只有翻身或坐起时还会牵动到腰腹。

他躺了一会儿,爬起来,打开室内灯,坐在床上拿出记事本,把之前写的那些现在看来就是狗屁不通的推论全部涂掉,然后重新写下几个他和天贵史谈话的时候想到的要点。他在旁边标注了几条自己的想法,列出它们可能引向的几个调查方向。他慢吞吞地给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做着规划。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笔记,把记事本的纸页翻来覆去,像狗用两只前爪拨弄玩具球似的琢磨着不同事物间的联系,试图在看似根本不相关的蛛丝马迹之间寻找某种模式。但他太累了,就像一个努力想东想西来阻止自己陷入睡眠的人。那些念头想着想着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他一遍一遍地试图从头梳理,但跨过了清醒和睡意的那道线后他的思考就只是在重复自己,完全不得要领。

两天来第一次,他是真的想去打柏青哥了。他感到烦躁和焦虑,于是赶紧想了想塞满了一冰箱的啤酒。那让他感觉好多了。开司不自觉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发现他思考时一直屏息。他转换头脑,摸出手机给张发了个消息,大意是很抱歉错过了今晚的活动,他工作起来有些忘乎所以了,但他没去赌,这点他可以向他保证。

张很快就给他回了过来。他打的电话,开司没多想就接了起来。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秒钟他就后悔了。可一秒钟后,他已经不能装作自己没有接起电话了。“晚上好,开司先生。”张和他打招呼,“很高兴你坚持了整整两天没去赌。”他祝贺道,声音很雀跃,“这真的很了不起。我只是想亲口告诉你这个。”

开司说:“谢谢。”然后他就想不到该接什么了。他无力体会张的兴奋。疲惫让他麻木,而共情是一种伤费体力的激烈运动,后者搞不好比脑力劳动还要更累一点。

他用沉默来回答张越来越不知所措、越来越忧虑的声音,似乎想把自己感到的空虚和疲累传递给他。透过空空如也的电波,张接收到了这些。他主动向开司道了晚安,再次鼓励他做得很好,然后说他还在忙餐馆的备菜,有马里奥帮忙也还是很吃力云云。最后他挂上了电话。

也许他听出开司现在甚至懒得把拇指向上挪动那么几毫米来切断通话,所以主动给他找了个台阶。他是个好人,开司对自己感到恶心。

他锁上屏幕,坐在床上呆呆地攥着手机。天贵史说过的有些话依然在他脑中回响。

他没追问开司到底为什么接受他的委托。他也许认为钱是个足够合理的驱动因素。(该死,他才刚刚开始尊敬这个男人呢。)张担忧他查这种牵扯了某种阴谋论的高风险高回报案子是犯了赌博的瘾。也许他们谁都没错。但开司还有另一个更单纯也更为根本的动机:接下这件委托能让他远离打柏青哥。至少暂时如此。事实上,他不是已经有整整两天把柏青哥完全抛到脑后了吗?

开司开了一罐啤酒,爬进放满热水的浴缸泡了个长长的澡,泡得身体都冷下去了才瑟瑟发抖地钻回被窝里。他在害自己感冒。也许他就是故意的。但他不在乎。他的头昏昏胀胀,各种念头在里面游泳,很快又被睡意的水草缠住,拖往潜意识深处。他挣扎了一下,放弃了,无法再接着思考。

他睡着了。



他并不经常做梦。他的梦总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太多记忆,变得太过栩栩如生,因此几乎——总是噩梦。似乎他头脑里只剩下了这唯一一种能做梦的方式。但还没有一个梦像此刻这样真实和充满细节。他站在一道走廊尽头,走廊安静而宽阔,他能看清脚下木地板的划痕,烛光将落地式廊灯那精致和纸灯罩的纹理映得纤毫毕现。这是一间寺庙。他能闻到空气中线香与盐分的味道。一阵微风轻推上他的后背,仿佛在无形中催促着他往前走。开司一度回过头去,然而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庭中松柏耸立的黑影,深沉、稳重。他能从风里闻到针叶木特有的那股清香,尝到初秋夜里露水的凉意。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鬼使神差之中,他迈开双腿朝亮出走去。寺庙里大部分场所都暗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大都集中在前殿,后殿只有一个房间灯火通明。这是供亲友守灵的房间,两面开放,有一侧像是被人粗鲁摔上的纸门没有合严,倾泻出的窄而长光幕,在地板上拉出一束楔形的金色影子。开司装作不经意路过,又很快折返,对着楔形光线悄悄凑近一些,往门缝里偷看了一眼——接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天贵史在背对纸门的位置上盘腿而坐。他穿着西装多少有点不像他自己了,不过开司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的背影。他像背上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冲开司挤挤眼睛,又转向某个人说着些什么,神情肃穆,像是一下跳脱出角色又一下回到戏中的舞台人物。他用小声而快速的模糊低语和别人争论,声音很低沉,只是纯粹的喃喃,听不清内容,只知道他们的语气很激烈。开司蹑手蹑脚地挪动一步,转过一个角度,在天的右手边看见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井川浩之。他同样一身黑色的正装,严谨地打着黑色暗纹领带,简直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坐在天贵史旁边活像《一个小公务员之死》里的龙套。

这是一场葬礼,而且不难猜到殡主是谁。他起身沿着无穷无尽的回廊走下去,转过一道又一道急弯。终于,有一扇纸门上透出了一团柔和的橘黄色光晕,像有人在里面突然打着了火。开司在它面前停下,伸出手,手指勾进拉门的把手,脑子里忽然灵光乍现,回头看了一眼:隔了寺庙的中庭,他又看到了天贵史所在的那个房间,以及那张粗犷疤脸上的微笑和挤眉弄眼的调皮神色。那房间是什么时候变换到那个位置的,开司一概弄不清楚。反正,这只是他的梦。

他拉开门,悄悄走进去,已经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门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开司不慌不忙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室内的空间因为一面巨大金漆屏风的存在而显得比实际要小。房间一头是对着走廊拐角开的纸门,另一头摆着副硕大而深沉的黑漆贴金箔饰棺木,看尺寸应该是外棺。棺木前供奉着一副尚未刻上名字的木牌,三支线香在鎏金香炉里静静地燃烧着。佛堂之上摆了一尊小像,还有代表着净化的盐堆。奠照的位置被专门留了出来,眼下空得就像往雪堆里一戳戳出的一个黑窟窿。

香已经供上有一段时间了,房间里烟雾袅袅。正中央的榻榻米上铺了一小块地垫,上头摆了把藤编躺椅。紧挨着躺椅右手边有一张方形的酒案——说是酒案,更像是把角落里的高脚花几拖了一张过来,罩了层丝绒布临时充数。几案上摆着六个成对的直身玻璃杯,还有一瓶没贴标签的洋酒,看颜色应该是中等浓度的威士忌,配了一桶冰块。一盏煤油灯造型的镍丝灯就是室内全部的光亮来源,更像是在宣告着这是1899年而不是1999年。藤椅左侧隔了点距离并排放着三把木质靠背扶手椅。别的就只有寺庙里经常能看见的那些玩意儿了。开司把这些东西一一看过去,最后才下定决心,定睛看向藤椅里的那个男人。

——“喝酒吗?”

那人问,颀长的手掌托着脸。他挥挥手,一只威士忌酒杯凭空出现在他手里。他冲开司举杯示意,拖动与小臂相连的一条长长的塑胶软管。冰块在杯中喀啷一声,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他没等开司回答就熟练地调了一杯高球(Highballs),大约只花了15秒:往杯壁喷苏打水,加入冰块,倒酒,一气呵成。开司看入了迷。他有一双他迄今为止在男人身上见过的最优美的手。这双手调酒的动作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开司静下来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能听到气息在他鼻端的回响,感受到气流在他的呼吸道中穿行而过,轻手轻脚,就像轻推他后背的那阵晚风。男人——赤木茂挽高了的衬衫袖口下方贴着两道苍白的胶布,露在外面的那截针头闪闪发亮,连接着在灯下泛着一层微光的医疗软管,一路延伸至藤椅背后的压泵装置。开司看不见它,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那装满了致命药剂的玻璃箱。 那即将置他于死地的武器已经抛了光、上好了膛。

他的目光循着软管继续往上,看向藤椅背后金漆钿贴工艺的巨幅屏风。屏风没有被完全照亮。那上面绘着的是佛教典故?抑或黄泉路上的绘卷?开司无从得知,只是收回目光,又一次无言地注视起了赤木的侧脸。

赤木拈起一支细细长长的搅拌勺,搅动冰块,轻捷地带动冰与酒水旋转起杯中的小小风暴。他抽出搅拌勺,用一块白色的软布擦净、放好,插回冰桶里冰镇。但紧接着,他似乎忘了这杯酒原本是要给开司的,自顾自地将酒水送到唇边喝了一口,露出一个淡淡的满意笑容。

“喝威士忌的男人是踏实的。”他愉快地说,“请坐。”

开司依言坐下,在距离藤椅最远的那把扶手椅上。他岔开双腿,两手交握,垂在膝盖之间,多少对梦里的状况感到有些茫然。他漫无目的地低下头看他的手,仿佛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好端端出现在他的肢体末端,因此大有研究的来头——的确有;他看到自己左手指根的疤痕失踪不在原位。

他抬起头望向赤木,仔仔细细地把眼前人又瞧了一遍——赤木真实得不像是他对着一枚照片想象出来的。悠然坐在藤椅里的男人又瘦又高,长着一头他见过的最不掺杂质、最光洁的雪发,一小撮一小撮地支棱着,如同某种鸟类的羽毛。他的皮肤苍白,唇边和额头都有干纹。除此之外,他是那种你看不出年龄的人,可能是35岁,也有可能是53岁——他这样的存在超脱于时光和年龄之外,一生的各个阶段在他面容上不断变换,四十岁后的世故圆滑、二十岁无血无泪的冷酷叠着十三岁少年意气的他。全都在同一张脸上。

他的目光深邃,深不见底,只是已经不复那张照片中的清澈。如今你可以从那双眼睛里看见阿尔兹海默是怎样悄然而不为人知地侵蚀了他的神采,蚕食了他的灵魂。那双眼睛是一个梦游者的眼睛。如果你曾经仰望东京的夜空,惊异地发现光化学污染让我们头顶之上的存在变得何等污浊,星星又是何等疏淡而遥远,让你简直不敢相信宇宙、银河与星空竟然就存在于那无法消散的阴翳之外,从来如此,今后也如此,亘古不变。你就会想起这样一双眼睛。

“你不是真的。”开司大声说,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从这个古怪的梦里醒过来。尽管他不知怎地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你把某人的照片念念不忘地钉在床头,入梦似乎只是迟早的事。

赤木带着漫不经心的兴味挑了挑眉毛:“哦?那我是什么?”

“我潜意识的投射。”开司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与其说是给别人、倒不如说是肯定给他自己听的,“你是我梦到的虚构人物。”

“所以?”

“最合理的解释是我有些话想问你,”开司分析道,考虑到他在做梦,这应该算是他的自言自语。唯一奇怪的一点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瞬间通常会让人猛然醒过来。这是人脑神奇而牢不可破的机制。“但现实里已经没法做到了,所以我才在这里。我的大脑虚构出一个梦境,让我假装和你对话。”

“你说到‘合理’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我的注意了。”赤木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我还沦落到和自己的潜意识投射对话来破案了呢,你最好给我受着。”开司回敬他,“顺带一提,以防你忘了问了,我是个侦探。”他率先自我介绍道。

“是那种找猫猫狗狗、拍出轨照片的狗仔侦探,还是西村京太郎的左文字进那样的侦探【注1】?”赤木饶有兴趣地问。他知道这个还真是极端古怪,鉴于开司不记得自己有看过任何相关作品。但话又说回来,也许他只是不记得了。

【注1】推理作家西村京太郎笔下的侦探,日本老牌影帝水谷丰在1999年到2016年期间曾主演日剧《西村京太郎推理~侦探左文字进》系列。

“都不是。”这是他希望自己有个什么执照可以出示的那种时刻,“我是被委托来调查你的死亡之谜的侦探。”

赤木挑了挑眉,伸出手臂,目光在他和自己静脉里的注射针之间打了个转:“我觉得这称不上是什么谜题吧,名侦探。”他调侃。

“取决于你考虑问题的角度了。”开司说,那声“名侦探”不知怎么让他脸上发烧,心中有愧,“我来自不久的未来,我们未来人看问题和你那个时代的人不一样。比如说,如果我告诉你,从现在起十年之内确定会出现针对阿尔兹海默的治疗特效药,只要一片就能让你的大脑损伤逆转至通常水平,你还会自杀吗?”

“我会一口气磕十片,赌是药物先烧掉我的大脑回路还是醒来成功逆行回自己二十岁时的状态。”赤木——或者说这个来自神域的男人略带讽刺地回答,“别傻了,伊藤开司。你知道的。”他说,“按部就班的普通人,他们可以过他们过的那种生活: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每天挣几个小钱,关心自己的养老金,努力治好自己的各种毛病,好多活几年看着孩子步入他们人生的后尘。你,”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像你我这样的人别想过上那种生活。我们的天性里有一种东西,可能是任何东西。但我们有这么一样东西。你不惜割掉自己的耳朵也要赢的时候,愿赌服输铡掉四根手指的时候,冒着遭遇黑道、被痛揍、被放倒、搞不好哪天就脸朝下趴在街边的水沟里当私家侦探,查一桩一看就会是自杀的案子,在梦里毫不犹豫要救一个一心只想求死的人——心里想着的就是这样东西。所以你活在世上,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和周围脱节。这样东西一刻不停地占据了你的脑海,你追寻着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游离于正常的人生之外。”他的身体向前倾,那张苍白的脸庞浸入阴影之中,“——你没有到那一步。你还在路上。”他仔细端详,“不过快了。很快。你抄的是近道。”

“你的确知道你就是我的潜意识对吧?”开司指出,满怀希望能就这样醒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有问题吗?”赤木摇晃着酒杯问。

“没有。”他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这投射也太不讨人喜欢了。”

赤木咽下一口酒:“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因为你自己就不喜欢自己。”

“有道理。但更有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你就是个不肯乖乖就范的人。”开司一瞬间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把他那杯酒夺走。一个接下来要往血管里打琥珀酰胆碱和氯化钾的自杀者不该用酒精加倍毒害自己的身体。但这件事不是真的,这么做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在他出生之前三十年这个男人就已经活在这世上,而直到他死后他才第一次得知对方的名字。这只是他的大脑围绕这些信息构筑出来的一个荒诞的梦。仅此而已。

“我真的不可能说服你吗?”他问,无意识地咬着腮帮子,“这就是我潜意识里得出的结论?”

赤木的面容就像一个将死之人那样,温和异常。“我也有一样东西,就像你,”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让我成为我自己,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除此之外,我所错过的,不过是万事万物中其他的一切。”他淡淡地笑了,开司几乎没有察觉,“记得吗?房间永远是个临时住所,打开灯没有人在等,没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亲手斟上冰镇好的啤酒。始终孑然一身,没有归宿,坐在窗边和百叶窗的倒影形影相吊——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他忽然狡黠地看向开司,“我相信你很熟悉这种感觉。”

那一眼几乎像是在照镜子,让开司的胸膛感觉很古怪。不过他还是说:“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发明了旅馆房间和客房服务来支撑自己活下去。”他伸了伸下巴,“你活着就为了这一样事物吗?好像有点少啊。”

赤木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宁静神情。“我读到过一件事,”他沉思地说,“音乐家永不退休;他们停下不是因为他们想要这么做,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耗尽了身体里的音乐。没有新的旋律,没有新的音符,没有再多灵感。我就像是那样。”他用手背托着下巴,用覆满阴影的眼睛看着开司,“这具身体里能够称得上是‘赤木茂’的东西正在枯竭,我能感觉得到;用浓度来比喻的话,那就是‘我自己’的存在日渐稀薄。”他晃晃杯中的的威士忌,冰块已经差不多融化光了,细小的冰核周围扩散出一圈不同于威士忌色泽的透明地带。他把酒水摇匀,向身后的藤椅一靠,他的脸庞霎时析出黑暗,重新溶入光明。他眼皮轻颤,高耸的眉骨下是深深的凹陷。

“你看,我既不绝望,也不疯狂。”他对开司说,“我看得见其他千千万万的事物,但那只是……不是‘我’。”他把眼睛闭上,“我只有一样东西,所以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减损,也会把它变成一堆血和肉、一堆没有意义的物质——我只有一样东西,所以一旦失去它……那就是结束了。”【注2】

【注2】本段化用自美剧豪斯医生,原文大致是:” …unless you got one thing - anything- one thing… that hits us that hard and that true. That makes us great. Makes us the best. All we miss out ist EVERYTHING else. And when it’s over…it’s OVER.”

有那么一会儿,开司几乎就要被他说服了。男人的面容平静得有如神明。可随即他瞥见自己指根的伤疤——出现得就像消失一样离奇——想起自己是在一个梦里。

开司握紧左手,又松开,伤疤没有消失,而他理论上应该就此醒来。他冲赤木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我在做梦,所以我准备测试些不同的理论,看看我能不能催眠我自己——你以为自杀是你自己选择的?那好,我告诉你,我的调查结果显示MRI结果是编造的。给你作诊断的医生是清白的没错,但放射科技师被某个人买通,掉包了你的检测结果。他造了假,结果就是你得到了别人的病历和一份错误的诊断结果。你感到的身体上的不协调只有一个理由——最简单的理由——衰老。除此之外,你一切健康。结果你连精密复查都不做,三个月后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速度快得像坐火箭升空。你大概不知道那天过后你的敌人有多皆大欢喜吧?他们就指望你对这个结果这么想。你自杀,他们欢呼雀跃还来不及呢——根本不用弄脏他们的双手,你自己倒先替他们把一切都解决了。”

赤木抬起右手,把开司的注意力引开了 一下,结果他只是非常缓慢地把那只手放到了高脚几上,转过眼珠瞧着那杯酒。尔后他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说:“你看到了,我失去几乎1/3的视野,控制自己的肌肉移动手臂都有困难。如果理由只是我上了年纪,我也不认为结果会有任何改变。”

开司不假思索地摇头。“你很骄傲,甚至可以说是傲慢。你的骄傲反过来束缚了你的意志和你做出的选择。”他慢慢说道,梦里他有自己需要的所有时间,“你知道吗,有很多疾病可以导致和阿尔兹海默相同的症状:记忆缺失、视野受损、肌控制不协调、时间认知障碍、空间认知障碍……但其中有很多是可以治愈的。”他一口气列举,“我说的可不仅仅是好转,而是治愈,彻底、完全的治愈,比如脑炎——假如我这么说,你怎么想?”他停顿一下,“人类对自己的掌握远没有那么完全,赤木茂。”他终于说,“自由意志只是我们没能洞察全部的事实前产生的幻觉——就连你想自杀的念头,说不定都只是甲状腺水平过低引起的医学症状。”

赤木的脸上没有太多变化。他的形象似乎突然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不再那么真实可感,不再立体。他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面目僵硬而刻板,单薄得像个一戳就破的纸壳。开司感到喉咙发紧。说出这句话,比他想象的要更让他觉得自己残忍——他是冲着摧毁一个除了骄傲之外什么也没有的男人的意志去的。

他忽然觉得好难过,但他不想在梦里哭出来。在他眼前,赤木就像凝固了般纹丝不动,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开司想。他的梦几乎总是以这样一个静止的画面收尾。他会醒来,而且他知道自己醒来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还记得那样一个时刻;那个时候星星离人们更近些。回首过去那些玫瑰色的岁月,你会觉得自己能追上月亮。紧接着天旋地转,你躺在家里的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孤身坐在原处。你想死,想自杀,想大哭一场。

他还是问了,趁着梦境分崩离析之前:“……如果真的有人操纵诊断结果呢?”他问,嘴唇无法自制地颤抖,“如果你实际上得的只是一种现代医学百分之百可治愈、能够让你回到从前的病呢?”他问,“如果是那样,你真的还会想要去死吗?”

赤木没有回答。他不会回答的。他只是他投射出来的假象。这个问题,即使是在开司最大胆、最不受控制的潜意识深处,也没有预设过赤木的答案。并非是他不敢去设想,而是内心深处,他自己其实也还没有得出真正的结论。他轻轻摇头,抬起眼直视着赤木,身体仍在颤抖。

赤木喝完那杯酒,连同冰块嚼碎咽下去,把杯子翻过来,望着一滴酒在杯壁上逐渐凝聚,成为无法挂住的质量,继而颤动、淌下。他收回手,用手掌托着脸,坐在座位上沉思。尔后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初次见到陌生人那样的神情。他拿起一只直身玻璃杯,往杯壁喷苏打水,加入冰块,倒酒。一系列动作似曾相识。最后他礼貌地向开司举了举杯。

——“喝酒吗?”

那双手极其优美。这是一个噩梦。开司惊叫着醒来。凌晨三点,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的惊叫没有残余下任何微弱的回响。也许他只是以为自己惊叫了。开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还有些他预想过自己会感到的那种悲伤。他的面颊冰冷而潮湿。看来他到底是在睡梦中痛哭过了,只不过梦里他一无所察。

开司在床上重新躺下,刻意避开去想床头柱上的那张照片。他大睁着眼睛,使劲瞪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他在期待什么?难道他的头顶上方此刻有鬼魂笼罩了吗?他像个灵媒那样朝着天花板伸出手,尝试通过指尖捕获些什么。可惜即使鬼魂真的存在,也躲过了他的感应。最后他放弃了,转而寻找起失落的睡意。睡意迟迟没有造访,眼泪却作为新一波不速之客到来。泪水慢慢涨起,从他眼角漫过。这一刻他的悲伤很强烈、很庞大。伊藤开司在这诧异莫名的泪水中合上眼,任凭它静静地流淌。





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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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1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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