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6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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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着走出那间料亭,就像从怪兽嘴巴里被嚼烂了一口吐出来似的。迎面而来是早春的晚风,伊藤开司打了个寒战,像上岸的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体,甩甩头发。他那件本来该感觉非常舒适合穿的旧风衣这会儿似乎哪儿哪儿都不服帖,他扭来扭去地到处拉拽了一阵,甚至仔细翻好了两层领子,让它们像百褶裙的两个褶一样并排紧挨在一起,还是不管用。最后他只好随它去了。他将双手插进风衣兜里,摸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其实时间还早,只是感觉从他进去之后已经过了很久而已。

他拆了一盒新的万宝路,站在短短两级台阶上吞云吐雾。暂时没有新的客人来(也许今晚都不会有了),所以也没人出来阻止他、冲他嚷嚷或是叫他赶紧滚开。他不慌不忙地毒害了自己两根烟的时间,脑袋放空,压根什么也没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料亭玄关挂的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反射在两边古色古香的白色护墙上。再往外,黑洞洞的幽静街道吸收了剩余的光亮。开司扔下烟嘴,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脚步走下石阶,顺带将两截烟头从台阶上一路踢下去,踢进尽可能远的街道深处。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腹部正在形成的瘀伤。他护着伤处佝偻离去,觉得自己也是被这间“高雅”场所扫出门外的一小片垃圾。

他走了大约半小时。半个小时后,他开始想吃晚饭了。但以他的消费水准,显然无法负担赤坂附近的任何一家店。就算他恰巧把那个装钱的信封带在了身上,这身没打领带的邋遢正装恐怕也成不了他的入场券。开司拉拉自己顽固地翘起一个角的衬衫领,耸耸肩,拐了个弯,离开宽阔而繁忙的街道,步入一条并不是那么灯火通明的小巷。

他又走了几分钟,绕进几幢大厦背面的一片绿地。这里高档酒吧和餐厅比较少,可供打工人栖息的港湾比较多。他四处转了转,停住脚步,主动走向一家关东煮的屋台。这个点吃夜宵似乎为时尚早,但窄小的台面前已经坐了一名男性客人。开司盯着他只从帘子下方露出了半截的结实背影,笔直地顶开门帘走进棚子底下。男人没动,也没下意识地看向他。以他那个背景的人来说,他的表现有点过于刻意了。他穿着和开司不久前刚见过的那件山寨货同款的飞行员夹克。夹克的皮面在他结实的肩膀和胳膊上绷得紧紧的,好像包裹着的那些肌肉正在试图把外套撑裂,向外逃逸。

当然他也可能只是一个正好穿着类似皮夹克的男人。但概率有多少呢?开司愿意赌一把。他拉开一把椅子,在男人身边隔了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说:

“天贵史先生?”

他还是没动。他肯定察觉到了开司的存在,除非他是个聋子。但他没流露出任何迹象。他端着小酒杯,非常专注地盯着关东煮的锅子,那些小格正咕嘟咕嘟冒着香气四溢的汤泡,显然已经开锅有一段时间了。开司任凭他在那里装了一会儿。就在他实在忍不住观察起他的神秘委托人是不是戴了个隐形助听器,他又突然扭头看他,把他吓了一跳。男人有一双温暖的棕色眼睛,在灯下带着黑色的斑点,就像不纯的琥珀。在开司傻乎乎地赶去那家位于赤坂的高级料亭赴约的时候,他肯定在什么时间回了他的妻子们那里一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在他待在那间包厢里猛挨揍,他大约就坐在这个关东煮屋台前悠闲地守株待兔。因为这时他开口说:

“伊藤开司,我看到你已经见过我的老婆们了。”

“对啦,你当然认识我了。你还知道我姓甚名谁,毕竟我叫的还是你雇我的时候那个名字。”开司嘟嘟囔囔地小声说,多半是因为这话只敢说给他自己听。他转过头去,和自己的委托人正式打了个照面:这是一张令人吃惊的和善面孔,考虑到它上头有多少道伤疤。这张脸棱角分明,疤痕交错,饱经风霜,看起来好像经受过除了枪伤以外的一切打击。这张脸的主人无所畏惧,但凡人们能挨的打他都挨过,能吃过的苦他都吃过,能受过的气他都受过。

他的头发向后梳,豪猪似的从根部根根竖起。耳朵像卷了边的饺子,可爱地依偎在头部两侧【注1】,有一边似乎耳垂上缺了一块。个中经历开司是一点也不愿意想象。除此之外,他给人的感觉很友好。他的目光异常清澈,眼神深处有着一种和照片上的赤木十分相似的东西,但又不完全相同。他的眼神更热烈、更有温度一些,当他机敏地转动头部、上下打量着你时,那对棕色的眼珠就像小鸟般灵动而富有活力。

【注1】有格斗经验的人会有这种饺子耳。

“一个男人要很幸运才能遇上一个好女人。”这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然后舔舔有些开裂的嘴皮,转过头对开司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你会以为他这么一个硬汉听起来应该像高仓健或是渡哲也,但他说起话来其实更像三浦友和【注2】:男中音,毫无道上混的腔调,清晰而好听。“要非常幸运才行。”他又强调一遍,“而我竟然有幸遇上两个,是不是很幸运?”他热切地问。

【注2】剧版天和街中饰演天哥的岸谷五朗叔本身和老年三浦友和说话的调调还真有点接近(不是声线),顺便这里我代入的形象不是剧版,而是岸谷五朗最近在相棒18季特别篇里饰演的一位硬派记者。

开司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什么样的场面话才过得去。很少有人和他聊女人的话题,除非是嘲笑他搭不上女人作伴。他机械地点头附和,表示确实幸运。一个不止一次天和过九莲宝灯的男人能不幸到哪里去呢?

天贵史用一边胳膊肘撑住重心,手背抵着脸颊。往上拉动了几厘米的袖口泄露了他小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也许这才是他表现得若有所思的真实目的:给开司看他更多的伤疤。也许他温暖的棕眼睛只是能做出亲切的样子,但实际他面无表情。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职业赌徒,他想必拥有一张早就学会了不表露心迹的脸。

“——你干嘛要跟踪我?”他在天继续大谈特谈他的女人们之前强硬地扭转过话题,“是商店街你爱去的店关门了,还是你非要跑到赤坂来吃关东煮?”

“别,如果你没有吃过路口那家定食屋的猪肉蔬菜炒荞麦面,那才叫人生的损失。”他咧嘴一笑。开司从这句话里感到的寒意就像一只冷血小虫那样爬上他的脊柱。他咽了口唾沫,摸出烟盒,取了一根烟放到唇间缓解紧张。不是个好主意。他的嘴唇在微微发颤,香烟也随之上下抖动。

万幸的是天贵史没在看他。从坐下来到现在,他几乎没多分神去注意开司的一举一动。这也是当然的。他看开司搞不好就像看刚从蛋里孵出来的什么东西,根本不具有任何威胁性。

“我没跟踪你。”他坦言,“我老婆们告诉我说你去了赤坂,她们很抱歉给你提供了错误的方向。我猜你出来后可能会想吃点东西——你知道,平民的食物。况且这铺子很不错。”他又咧咧嘴,冲老板举杯致意,然后转向开司:“听说你在天和街那一带跑来跑去地打听我。”他颇为心平气和地说。

“是啊,为此还挨了一记狠的。”开司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衬衫底下。明天起来的时候那地方会有一块鲜明的戒指形状淤血,好几天都消不掉。

天贵史同情地看着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歉意:“对不住了,兄弟,但你本来没有必要找我的。我经常不在。”

“我想和我真正的委托人谈几分钟,这要求就有那么不合理吗?”

他好像很不解。“你可以直接跟浩谈。”他偏了下头,就像他看不出这事有什么逻辑可言——换个角度也看不出来,“我全权托他处理这事。”

“是啊,那好像不怎么管用。”

开司告诉他黑发的中年打手和他的日本刀的故事,他哈哈大笑:“你撞上了沢田先生?算你运去不好,连我都有好几道疤是他给添的呢——看,就这儿。还有这儿。”他给开司指认自己脸上的伤疤,“喏,看到了没有?唉,他是个好人,这样都没杀了我。但他有时候的确对浩保护过了头,你得原谅他。他很爱那小子。”他抬手给开司叫了瓶啤酒,“吃点什么?我请客。”

开司习惯性地先点了鸡蛋、白萝卜和海带结。天贵史不满地看着那碗寒酸的关东煮料被放到他面前,好像那玩意儿应该找时间补偿他似的。“你是在瞧不起我吗?”没等开司答话,他立刻自作主张地又帮他点了几样,“都算在我账上。酒也一样。”

泛着新鲜泡沫的啤酒上来了,还有鱼豆腐、福袋、煮牛筋和鲜美肥硕的章鱼脚,以及其他一些想也知道会很美味的玩意儿。开司小心不让自己受诱惑地把手伸向啤酒。他拿起筷子在碗里翻了翻,牛筋炖得很烂,筷子一戳就能轻易分开。这可能是他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关东煮。

“所以你就是这么给以前那些侦探付医药费的,”他说,“——用一份关东煮和一瓶啤酒。”

天贵史看他的眼神是纯然的疑惑。开司让香烟在嘴唇间滚了滚,发觉自己压根没点。他伸手拿起店里的一次性打火机,点燃,迫不及待地凑上去抽了一口,就像饥饿的溯游鲑鱼吞下鱼饵。“我猜我的前任们在查到那个叫沢田的道上打手之后就打退堂鼓了。”他把打火机压在烟盒上,吐出一个绵软有劲的烟圈,“我猜他们全都丢下了剩下那一半佣金跑路——你就是这么吓退所有人的吗?”

他表情里惊讶的成分似乎很真诚,不像装的。不过赌徒连真诚本身都有可能假装。“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天贵史说。他抬手挥散烟雾,眼睛在缭绕的香烟烟气背后眨了眨。

开司往柜台上一靠,烟头指着天花板静静地燃烧。“我看不透你,天贵史先生。”他说,“你要一个人帮你查案,却没有告知你道上的兄弟,请他们给你找来的人行个方便。一开始我不知道答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解释。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既没点头也没强装镇定地摆出一脸真凶的不屑。事实上,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原来你找我不是单纯因为你这人好奇心特别强烈,就想看看雇你的人长什么样?”他失望地说,根本没注意听开司讲话,“我还觉得你这人想法挺有意思的呢。”

“……有一部分是吧。”他没按自己抛出的问题接话,开司有点自找没趣,只好不无尴尬地把脸转到一边。他考虑了一会儿,深吸一口烟,接着讲了下去:“我对躲在暗处办事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他简洁地说,“他们以为自己在扮演上帝和国王,有权力操纵所有人为自己卖命,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大幕后,看着别人因为他们的一句话人生就被弄得一团糟。”他用鼻子喷出一股烟雾,转过头,直视天的眼睛,“——你是这种人吗,天贵史先生?”

“你说得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天贵史异常敏锐地指出。开司没搭话,他移开视线,定位到烟灰缸,在上头磕落一截深色的烟灰。“我认为你是。”他自顾自地说,“我认为你杀了赤木茂。”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有人在发笑。不是天贵史,而是关东煮铺子的老板。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两声,摇摇头,好像听到了什么格外荒谬可笑的事。他将缠着手巾的双手放在一盆凉水里浸了浸,抓起一个铁夹,利索地从土缶里拎出一罐烫好的热酒,用手背将滚烫的酒瓶推过台面。天贵史捏住瓶口,轻轻转动着瓶身来让它快些降温。他没有笑。他的眼睛比野兽还要亮。

“我吗?为什么?”他问。开司第一次从他琥珀般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正的兴趣。是那种终于觉得棋逢对手了的兴趣。但只是有点。有点而已。

“你有动机;不算很充分,但我见过人们为更薄弱的理由杀人。”他吐出一根烟柱,“你和赤木对局过一次。那个晚上你赢了他一回合。也许有人会批评说那不是非常体面的胜利,但能让那个赤木茂身染尘埃仍然是一件非常名誉的事。这是能让你登上舞台的一战,也是你在东西战中被选为东边大将的传奇的开始。”

“职业赌徒从不出千。没这个必要。”天冷静地说。

开司点点头。“唯一的问题是,即使抛开这点不谈,你也并非大获全胜,因为你们没能厮杀到最后一刻。赤木只是过来看看。他遇到了个让他感兴趣的家伙,但他太任性,给自己提前设好了限制,所以他下了赌桌。再见面时你们成了同伴。直到他去世,你一直没有机会再和他来一场胜负。”

“你这个级别的赌徒,不可能不想和他分出胜负的。问题就在于东西战后,你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患上阿兹海默之后了。和那样的他战斗然后取得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你本可以超越他,也许不会。道上的人谈论你时会遗憾地提起这个话题,但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赤木茂因为他的死定格在了传说里;你也一样。你杀了他,这样你就永远都会是那个曾经最有可能击败神域的男人。”他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盯着那张粗犷而轮廓分明的脸。

天贵史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的面容中有种难以看懂的东西。他低头沿着酒杯边缘舔舐酒水。酒斟得很满,但一滴都没洒出来。他的手很稳,人们会说就像个老练的杀人犯一样稳。“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他问。

开司不知不觉长出一口气:“接到这件委托的第一时间。”他回答。

他崇拜地看着他:“理由是?”

现在这场揭露真凶的戏剧化演出是真的开始让开司感到有点厌烦了。不过他还是慢吞吞地解释起来,也许这就是吃人的嘴短吧:“你时隔两年才发出这件委托本身就够让人怀疑了,再加上故意让我去道上的人那里讨一顿打?拜托,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没发现这个破绽。”他摇着头,“你给自己找了个代理人,他刚雇完我就失联了——我是指一整晚一整晚失联的那种;任何通讯工具都要没收并严加看管,白天也几乎处于软禁状态。还是说你不用我讲得这么饶舌也明白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天点点头,“好吧,然后你给自己雇了个侦探,但又不肯告诉他究竟要查什么疑点。想让他面对现役黑道打手,但又不让他知道委托的原因、真正目的、可能会碰到的危险。正当那个侦探开始觉得不对劲,决心当面找你弄清楚,并且就快要接近你的时候,又很‘巧合’地碰上了个狠角色警告他别多管闲事,这人还正好非常不喜欢赤木。”他停下来,“我应该继续说下去吗?还是你已经充分理解了?”

“这事哪里不合理?”他还在装傻,至少看在开司眼里如此,“我以为你们私家侦探都采取不闻不问主义。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

开司差点没冲他大叫大嚷你看太多白痴侦探电影了。“哪里都不合理。”他耐下性子说,“整件事情里唯一合情合理的地方就只有你承诺要付每个人一大笔钱,多到足够打动我这种落魄潦倒的穷侦探,让他不过问动机就心甘情愿替你跑一趟。”

天贵史瞥他一眼:“你当过警察,对吧?”他忽然说,“刑警。大概两三年前你离开了警察的队伍,但还没来得及甩掉刑警那套思维。你出于负罪感主动辞职,很可能是因为你失手害死了人,要么是跟你关系亲密的搭档,要么就是被你犯错误卷进来的无辜路人,也许两者都有。不等你的上司把处分传达下来,你已经自觉收拾好东西,把辞呈交到他的办公桌上了。你不知道的是你这么做他并不高兴。你害他折了面子,负上监管不力的责任,自己却丢下一纸辞职信,拍拍屁股一溜烟跑掉了。”

他说得非常接近事实,但这也没多了不起。“你调查过我,”开司粗鲁地把烟揿灭在烟灰缸里。他的语气很冲。他不想让对方知道他成功动摇了自己。“这点事情你肯定早就知道。”

天咧嘴一笑。“没错。”

开司不喜欢这个笑容。他不信任地重新观察起天贵史。这是个杀人凶手的笑容吗?他不知道。他看人的眼光总是很差。几乎从未准过。“……不是你, 井川浩之曾经调查过我,”他修正自己的结论,“他把结果带给你……但你根本没看或者没听。”他猜测道。

天收起笑容,眼神锐利。“是的。”

开司被他彻底弄糊涂了。他又给自己点了根烟。两口过后,他疑惑自己怎么没能早点想到这点。面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像是会亲自调查对方身家背景的那种人,严谨而又有着神经质一面的井川浩之才是。他仰赖各种消息和情报,而天贵史则更相信眼见为实的判断。这方面他和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也带来一个可怖的推测:如果他说谎,那他就是在耍他玩;但如果他没有,那就说明这些事全都是他在刚才那几分钟里看出来的。

“现在你做了私家侦探。”他继续说,“我得说到目前为止你做得还不赖。不过关于我,你有个地方弄错了。”

“只有一个?”开司抖下一缕新的烟灰,自嘲地问。

这回轮到天往后一靠。他挺直了身子,放下酒杯,把两个拇指顶在一起,双手搁在柜台上,一只脚提离地面,踩住椅子的横档。他对了会儿手指,不紧不慢地思索着,好像他拥有全世界的时间。过了片刻,他静静地说:

“我没杀他。”

开司手一抖,又一小截烟灰从中折断,掉到了他的风衣袖口上。他手忙脚乱地拍掉烟灰,搓弄着袖口上的渍迹。弄不掉了。他憎恨地盯着那处污迹,开始把那截袖子往里折,再往里折,又蓦地放开。反正这件风衣也不能更脏了。他抬起头。

那你演这么一出戏是给谁看?!这一刻他内心深处想要的是朝他的委托人扔烟头,挥手把烟灰缸掀翻在他身上,冲他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得像个让人受不了的怨妇。但现实中,这些他一样都没有实践。他把嘴唇抿紧,紧成一条缝,声音就从这条缝和压扁了的滤嘴之间挤出来:“……那你演这么一出戏是给谁看?”

天贵史严肃地摆了下头,抓起酒杯,顺着座位挪过来,伸出一只足以让开司原地坐下的大手摁在他肩上。“咱们聊聊吧。”他有些急促地说,随手把开司从椅子上拎起来,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拖出门帘。开司没费心去挣扎:他是个结实有力的男人,站起来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大。反抗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站在歇了好几间屋台的绿地上喝酒。天贵史贴心地把他的啤酒也带了出来。此刻他将酒瓶递给开司,他接过来,一面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提醒了他,他的后脑勺还肿着呢。他的脖子也有点挫伤。这一个晚上他还真是备受摧残;但远比不上他丢掉耳朵和手指的那天。

“你觉得我还没走出来。”天说,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脚下的草丛。他迎着晚风又往前走了两步,避开风头给自己点烟。用的是电影里那样老派的方法,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擦燃火柴。

“至少井川先生是这么说的。”开司谨慎地回答。他灌了一口啤酒,啤酒因为摆放太靠近关东煮炉灶而变得温吞了,但酒精和麦芽味的苦泡沫仍然忠实地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它们多少消解了他激昂的情绪。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多说了一句:“……他很担心你。”

天单手拢着火柴前端,在一点火光里侧眼瞥向他:“你呢?你怎么想?”

他摇摇头。“没有人雇我来思考这些。”

“我很后悔。”天贵史说,甩手熄灭火柴。一缕青烟随风上升。这句话没有他希望自己听起来的那么坦率。听得出来,即使是在两年——快三年之后,他依然很难放手。“我对浩也这么说过,我很后悔。”他重复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那个时候我应该不由分说地阻止他;强行关掉气泵,破坏装了药剂的玻璃仪器,或者干脆点,拔了他手臂上的针头。什么都行,而不是傻乎乎坐在那里听他说服我他为什么想死——那个时候我最不该做的,就是思考。”他引用开司的说法,“但凡我真的有自己平日里标榜的一半那么遵从本心,就该那么做的。不让他死,还有成千上万我想着要做却他妈没有做的事。”他飞快地把火柴往下一丢,拿脚用力地碾,“但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开司配合地摇摇头。天咬住烟嘴,“不是他选择了自杀——这我尊重他的意愿;”他短短地吸了一口,没有过肺就吐了出来,然后那支烟似乎就被他遗忘了,他再也没有抽第二口。“也不是他让我们被迫观看了他抛下我们而去的全过程——他还没有那么冷酷。不,我愿意相信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见我们,不是为了在特等席上观看我们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来挽留他,而他推开我们就好像我们的心意他都看过了,但还是认为这东西不值得他稍稍停下脚步。”他停顿了一下,思索着,“——也许的确不值得;但我情愿认为他内心深处搞不好也有一层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眷恋——是这个词没错吗?‘眷恋’。”他询问道。开司点点头。他又说下去:“他想在死前见见我们的脸,你懂吧?最近不是有什么很流行的临终服务吗?临终关怀,遗愿清单,亲友告别仪式什么的。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是他的告别。”

“日本古时候也有生前葬的传统。”开司不由自主地说,“有些地方至今还保留着那一套。”

天闭了闭眼,清澈眼睛里的光亮几乎完全消失。一阵沉默。他的眼睛又睁开了一点,亮光又出现了,只是很忧伤,充满了思虑。“你知道吗?从镇定剂流入他体内到开始生效的那30秒,他突然睁开过一次眼睛。”他用低沉的声调说,“他的神志很清明。我直视他的眼睛,知道那一刻他绝对清醒。他看着我们——我、浩、阿健、银次大叔……哪怕是原田那小子和僧我——每个人都在围着他乱转,每个人脸上都哭得一塌糊涂。然后他笑了。他微笑了一下。而这,才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他突然停下,眼里泛起一丝光泽。

“他笑了。”他低低地说,“他笑了——似乎那样就够了。什么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样就够了?”他猛地转身,面向开司,掉落一截还闷烧着火星的长长烟灰,“这一辈子,他始终孤身一人。他接纳过别人的好意,也给予过一些善行,但没有一段关系对他来说是长久的。没有人一直在他身边,关心他,……他。”他哽咽了一下,开司没能听清那个字眼。“这样一个人,”他继续说,“死时有许多人环绕,在最近的地方握着他的手,哭着叫他的名字,他好像就觉得自己得到了普通人一辈子都在不断得到的东西,就此满足了,没有遗憾了——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你知道吗?”他狠狠地咬住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要打架,“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竟然认为那几秒钟就够了。不,那不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够。如果我就要死了,我的老婆们会在我身边坚守到最后一刻,一人抓着我的一只手不放。她们会哭,会说和我在一起她们过得很幸福。我死时会是一个快乐的男人;我忠于我的家庭,我有幸获得了两个非常好的女人的爱。光是她们留在那里陪着我,就足以告诉我这一辈子我过得怎么样。”

“赤木应该要知道这个。”他说,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酒盏,好像要把杯子化为乌有。“我不是说我会强迫他去经历、去感受家人和亲友的温暖什么的,那是在过家家。只是他……他还没有机会去了解这些。他的人生只有胜负。他最后应该给这样的事情一个机会的——他应该给这些事一个机会,应该要有人摇晃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几秒钟不够,一场告别也不够。告诉他还有足够多神智足够清明的日子——也许不够弥补他人生的前五十三年,但是——但是我们有很多人!他会知道有多少人尊敬他、重视他、甚至于在乎他,而且这些感情比他能认识到的更深、更牢靠。他应该在死之前给这些事情一个机会,去了解这些绝大数人——像我们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地了解并且拥有的东西。他——他——”

酒盏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掉落。天贵史再度坚决地合上了眼,香烟有些滑稽地黏在他耷拉张开的下唇上。他看起来怅然若失。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皮底下惊人地闪动着。眼看着他这样一个强壮坚实的男人崩溃——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一丝崩溃——都是一件奇特的事。开司看着他慢慢蹲下去,嘴巴异常缓慢地紧紧闭上,抿成一条白缝。他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直到他的额头靠到膝盖上,头深深地往两腿之间垂去。他看起来像个失意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有着成年男人的体型和阅历。


“他应该要给我们一个机会的。”他呼吸急促地说。


“你很不甘心。”良久之后,开司出声道。他被深深打动了。天贵史再次睁开眼睛,努力朝他一笑。或者他以为他笑了,其实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凄惨的怪相。

“两年了,”他说,“两年了,我还是会问自己,非得是那一天吗?非得那么做不可吗?更重要的问题是——他真的非得做出抉择吗?所以,你说的对,我不甘心。我他妈可太不甘心了。一想到事情本有可能不必走到那个地步,我甚至对他有点生气。”他顿了顿,悲哀地说:“你肯定觉得我是疯了还是什么。”

“过去我觉得你可能是凶手,现在我认为你只是一个悲痛的人。”开司回答,笨拙地用上一丝安抚口吻,“你想要这事百分之百没有疑虑。这很正常。”

“对,然后我就可以尽情地不甘心了。不过这次只消用愧疚猛攻我自己。”他用一根拇指戳戳胸膛,不无自嘲地说。

开司摇摇头,“现在你说自己说得太多了。”他举起啤酒瓶示意了一下天嘴边的香烟,“我很惊讶你居然会对我说自己说这么多。”

天把那截快烧到底的烟头吐掉,微微一笑。“我自己也很惊讶。”他跟着开司转过身去。他们一起往关东煮摊子走了几步。开司忽然回身,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

“你对我的委托还有效吗?”他急促地说。

“除非我面前还有别的私家侦探。”天说,假装四下瞧了瞧,“那就成了鬼故事了,对吧?”

开司没理会这句玩笑话。“听着,我很感激你这么信任我,但这趟活儿开始变得太过私人化了,”他认真地说,“如果说我干警察到底还从中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你永远不能把你自己的情绪代入案子。百分百会搞砸。”

“所以?”

“所以,”他强调般地说,“你现在还有机会开了我,另找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傻蛋过来受难。我可以不收你钱。这是为你好。”

天看着他,稍微有点宽的嘴唇渐渐松弛,形成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开司不禁想道,这好像还是见面以来,他第一次不露齿地微笑。“哎,这么看来咱俩都成了重情重义的傻瓜了,对吧?”他笑着说,“我挺喜欢你这人的,伊藤开司;我愿意雇你,只要你肯接下这趟活。”

他又点点头:“那好,因为我接了。”



他们回去接着吃那碗关东煮。老板替他们将碗放在炉子上热着。天为那个酒盏向他道了歉,又追加了一瓶热酒。他喝得又快又急,透着股异乎寻常的狠劲儿,但对他的脸色似乎没什么影响。末了他抹抹嘴,起身结清了帐,站在原地等开司匆匆吞下他的最后一口啤酒,邀请他道:“一起走一段?”

他又伸出手,想搭住他的肩膀。这情景似曾相识。开司试图躲闪,可天的动作——和他多少显得有点笨重的身躯不符——快得像只猫。他用钢铁般的手指钳着开司的肩窝,专注地领着他在前面走。他走得飞快。开司跟在他身后七拐八拐,觉得自己就像他牵的一只风筝,快要双脚离地飘起来。

“也许我应该在雇你之前问你这个问题,”天边走边开启了话匣子,“但你一般怎么收费?”

“找人一天二十五万,找猫找狗的话三十万。”开司龇牙咧嘴地说,胳膊往上渐渐麻木起来。他挣扎着想为肩膀争取到一点活动的余地,但天不为所动,又把他拎过两个路口。“——开玩笑的。我一般都是看委托内容和客人提供的报酬挑活儿干。只收现金,不开收据。如果有什么意外花销,或者事情拖太久,我会再找你报销点,但你不给我也不会去告你。你给得已经够多了。”

“啊,付现金。我也喜欢这样。”天用一种很愉快的口气说。他熟练地带领开司穿行在暗巷之中,偶尔停下脚步,抬眼看一看沿巷一溜俗艳的霓虹灯招牌,依稀在其中辨认着什么。开司没能看清任何东西,巷子里灯光很暗,几乎没有照到他们身上。不多时,天忽然一猫腰,把他拽进了一扇开在两幢建筑之间的暗门里。

这是一间深夜的酒吧。东京的夜生活十点钟才刚刚开始,晚饭时间对夜晚的狂欢来说为时尚早。这地方尚未开始正式营业,空荡荡的舞池里流淌着预热用的轻柔乐声。一个服务生懒洋洋地拄着拖把,跟随音乐的节奏缓慢摇摆。他掀起眼皮瞅了天贵史一眼,又继续拖起了他的地,算是放行。天也对他点点头,回身把开司跟一件寄放行李似的往大堂地板上一杵。

“现在才来说这些或许很奇怪,”他格外严肃地说,“但我有钱。我赌掉的钱更多,但总归还是能剩下一些。而且我不在乎怎么花。我付了你三十万当定金,五十万当劳务费,这点钱我随随便便就能赚回来。不算开在暗处的场子,东京街头有成百上千有名有姓的麻将馆,每开一局赚到的钱都有我一份。”

他忽然停下来。或许是因为开司没有吭声。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唉,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证明什么,也许是我这个流浪汉似的赌鬼真的有钱吧。你在这等我一下。”他伸出一根手指挠挠脸上的疤,又往开司肩头捏了捏,手劲很亲切,差点没把他的肩膀榨成汁。

他开始朝一截通往地下室的短梯走。开司探了探头,隐约看见台阶底端的灯箱上写了一个“雀”的汉字。他缩回脑袋,在大堂里等了大约四十分钟,天贵史捞着一个黑色的单肩挎包轻轻松松地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单层电脑包,内部有缓冲垫,尺寸能完美容纳15寸以下的笔记本电脑。包的四个边角都磨烂了,破絮一般的尼龙布料底下露出灰色的化纤内衬。他像牵宠物绳那样提溜起包带,拉开拉链给开司看:里面全是一沓一沓的万元大钞,扫一眼就知道都是不连号的旧钞。

“这是一百万。”他说,“你找来我想要的答案,伊藤开司,我会单独再付你三百万。”

起初,开司一言不发。他琢磨着天贵史究竟能从全国各地的雀庄里提出多少钱,又习惯随身携带多少钱。人们在街头和他擦肩而过,是否会想到这个穿山寨货的寒酸男人能从任意一间麻将馆里随手捞出一百万?然后,他又想起自己还在组对课时有幸结识的一位地下金融界巨头。对方扬言每个男人都应该有随身携带一笔巨款的经历,可以锻炼心性。他给自己立了一套规矩,出门时手提包里永远装着至少五个亿的资金。这事不算什么秘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包里有这笔钱。但从来没有人打过他手提包的主意。就开司所知,知情的人连那份企图都不敢有。

这位巨头只有一处软肋:他的搭档在数年前离他而去,而他至今仍然难以释怀。他雇开司找到那个年轻人的下落,不要他回来,也不必知道他在哪里。无论他身在何处,他只想知道他平安无事。要是他手头恰好短了钱,会有一个旧手提包神奇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注3】本段影射银与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当下想起这件逸闻。他结束自己与之无关的考量。他抬起头看向他的委托人。天刚好也在看他。他平静地回望开司,嘴角照样咧开到耳朵边。但是他已经败下阵来过一次了。他试图再次对他微笑,深深的笑纹却透露出他的疲惫,好像在说支撑起这样一个笑容对他来说是多么意想之外的沉重。于是开司忽然想道,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完全没有。包括输赢,包括这笔钱,包括我们该怎样微笑,也包括一个赌徒的死。他点点头,伸出手,接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单肩背包,这天晚上第二次给出他的承诺:

“……我接了。”





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6
http://example.com/2021/04/22/fkmt-deathofagamblerA6/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1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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