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5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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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贵史的妻子之一提到的这家料亭位于赤坂的黄金地段。他神秘的委托人居然会选择这么昂贵的地方消磨时间,着实有点超出开司的预算。他在心里把天贵史的定位从年轻组长调整到传统黑道大佬,然后迈进店铺玄关。这里的女侍们职业素养都是最顶级的,他这一身寒碜装束也没让她们脸上有如能剧面具般的疏远微笑产生丝毫松动。那笑容简直是长进了她们的肉里。在领班婉言开口赶人之前,开司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旧警察手账,翻开了不多不少正好两秒,足够她们看清这是同一个人,但不足以记下他的警官证编号。

“我知道这家店今晚在进行什么勾当,”并且很可能不止他要找的那一场,他暗想,清了清嗓子:“我不打算声张。麻烦转告牵头的那位,我一个人来,也只想找一个人。找到了我自然就会回去,但装傻的话我会变得很难缠——做他们那行的人,应当知道一个警察变得难缠起来时会怎样。”

窃窃私语在女侍之间蔓延开来。开司注意到其中一名默默脱离队尾,几分钟后又回来,这次带回了老板娘。她是个典雅外表看不出的精干女将。她道了歉,将开司引进一间空旷的高级包厢,亲手替他脱下风衣,斟上茶,然后倒退着膝行至走廊,从外侧轻轻合上拉门,礼貌得不像店里来了个砸场子的警察,但也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管一墙之隔是有内阁官房长在她店里招妓,还是道上的人拿这儿当私人赌场,你从她待人处事的方式上一概看不出迹象。她礼数周全,堪称完美,而且硬得就像你一脚踢到了铁板。

开司在坐垫上变换了几个姿势。没有人来。他立起一边膝盖,心不在焉地望着包厢那扇面朝庭院敞开的阔气双开拉门。景致很美,是那种花了大价钱找某个园艺名家精心安排过的死气沉沉的美。空气中流淌着三味线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琴音。某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名艺伎婉转的小调。

他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刻钟,然后忽然跳起:一个男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映出在纸门上。他拉开纸门,跨进房间,慢悠悠地张望了两圈,又倒退回门边,靠在上面直勾勾地盯着开司。

这个男人是个狠角色,只不过光从外表可看不出来。他穿着崭新时应该是象牙白色的条纹西装,丝绸衬衣上藏着黑色的暗纹,相貌和蔼,眼角的形状显得人很精神,八字眉却又给他徒增了几分温柔。一头细致的黑色发丝弄得服服帖帖的,掠过耳朵上方,柔和地往两侧分去,上头——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所为——有三处精美的起伏。开司任何时候都不会欣赏头发上有这么三道起伏的男人。如果一个人衬衣刻意在喉咙口敞开,不用探头也能让别人清晰地瞧见延伸至锁骨的纹身,还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派的基佬,那就是他了。只有这种男人才乐意把自己的头发摆弄出三道起伏。但话又说回来,这人不可能有那么娇滴滴。他身材瘦削,身段柔韧得像截软鞭。不过他身上最有看头的东西还要属那把多少让人觉得有点搞错了时代的素刀【注1】。那不是舞台表演用的轻飘飘的泡沫塑料,也不是剑道练习会用到的木头教具,重量形制和用材都在不会致命的范围内给你规定好。那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日本刀。男人双手交叉,像抱孩子似的小心把它抱在怀里。开司盯着那把刀,用力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那人脸上。男人看着他,视线和握刀的手都一动不动。他无疑是个狠角色。他冷静得就像月光下的竹林,裸露,冷硬。危机四伏

【注1】指没有刀镡等护手装饰的日本刀。

“欢迎,”他开口。他有一把过分柔和了的嗓音。你会以为这声音能够缓解焦虑、安抚最躁动不安的灵魂。真不好意思,我们组里不安分的年轻人又惹事了吧。请您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这声音带着熟妇般亲切而善解人意的味道,和他的外貌倒是很相称,但无疑不配他的日本刀。男人换了个方向倚着门,顺势把刀也换到了左手,右手在半空中画了道优美的圆弧,做了个请的手势。风度他有的是,一层一层敷满了标准敬语。开司禁不住联想他放狠话讲道上那些黑话行话时是不是也这么彬彬有礼,拔刀之前还要先向你鞠个躬问个好。

他是。“区区一个条子找我们有何贵干?”男人彬彬有礼地问,仿佛只是随口嘲弄一句,几乎让你相信了这不过是个善意的玩笑。他真是亲切又讲礼。开司默不作声,没敢接话。他看看他,又看看他虚握的左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放。

“……那是真的日本刀吗?”他冲那把刀扬扬下巴。

“你是来查我的刀械登录资格的吗,警官?”他俏皮又带点厌倦地反问,右手伸向西装裤口袋。一个轻巧的动作,他的中指根部就套上了一枚戒指。看色泽,戒指是黄铜的,又大又粗,打到脸上可以轻易造成一两处面部粉碎性骨折。“你不是警察。”他忽然说。

开司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哪里泄了底。他这一天好像尽在被人看穿。这些黑暗世界的原住民似乎个个都在识人方面独具慧眼。“以前是。”他尽可能镇定自若地说,但失败了;他的语气严重暴露出心里没底。“意味着我的警察手账可不是假的。”他又张牙舞爪地补充了一句。

“是吗?”男人再次反问,听上去兴致缺缺。他伸出右手,把五根手指张开,又缓缓合拢,就这么活动了几下,手握成拳,眯眼端详着拳头上的铜戒指。显然,开司虚张声势的威胁不在他的担心范围之内。“你是个麻烦,小兄弟。”他慢条斯理地说,轻轻甩动着右手腕,“我们刚从麻烦里脱身,你这么傻乎乎地闯进来瞎搅合一通会带来厄运的——我也说不好。你到底来做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找一个人。”开司大着胆子回答。

他停止端详戒指,扭头望向开司,似乎稍稍警觉了起来:“谁?”

开司想起黑猫女性告诫过他的话:“我被告知只要见到他自然就会知道。”

“那你找错地方了,小兄弟。”男人又恢复了他的和颜悦色,“你肯定是走错了隔壁酒店的相亲会场。”

“哈,哈,这笑话不错,挺好笑的。”开司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男人没有。他不咸不淡地瞅了开司一眼,目光趋于严峻。开司一下子敛起自己的塑料笑容,动作快得差点拉伤了表情肌。“你说得太容易了。”他说,语速飞快,生怕别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你有脑子,不该否定得这么快,尤其是我压根还没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他指出来,“我们都知道这里正在进行一个非法的麻将赌局。我可以现在打电话给组对【注2】的哥们,好给你们腾出三十分钟时间转移自己的生意。但就像你说的,井川先生刚有转机的运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或许相信算牌、概率之类的科学体系,你却相信场面的流势和运气。”

【注2】组织犯罪对策课的简称。

男人盯着他看,或许盯得有点太久。开司强忍住尖叫的冲动。他能感到自己的恐惧情绪已经淹没到了发际线,他的头发似乎就要从根部根根炸起。但到头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果你不是条子,那这就和你没关系。”男人心平气和地告诫他,“别再问东问西了,你过去也许是个条子,但你现在是个普通人。这年头我们不对普通人出手。”

开司想找条手巾抹抹脸。他一头一脸都是冷汗,湿得像刚往脸上扑了把冷水。“给我搞清楚,就算不当条子了我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喝道,眼窝里的汗水正在模糊他的视野,但他不敢放松自己紧绷的架势,“我是个私家侦探,我知道井川浩之暗地里在做代打,我也知道是你所在的组雇了他——这么说可能还挺给你们这帮混混长面子,但我觉得他跟我见上一面谈几分钟受到的伤害不会比他坐在隔壁那张牌桌前更大。”

男人忽然起身, 动作优雅。他的微笑空洞。“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大步横穿过房间,开司还没来得及挪动半步,他已经到了面前。他收紧手肘,瞄准开司小腹中央来了一拳,险些让他把隔夜饭菜的胆汁都吐出来。他这么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打起架来手段倒是异常阴狠。这一拳出手的距离很短,顶多挥动了十厘米,压根没给对手机会站稳脚跟,停住后还像钻头似的转动着又往里捣了两下。开司呻吟着弯下腰,拼命吸着气,想把空气吸进肺里,但那两片东西在他胸腔里烧灼得像火炭,每一次呼吸都疼得像有岩浆流过气管。他膝盖发软,腿不受控制地往下弯,两只手眼看就要撑到地板。男人用日本刀架住他的下巴,轻轻松松把他掀翻在地,跨上来骑在他腰上,刀鞘又冷又硬地卡着他的喉咙。

“小子,你自找的。”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冷酷而残忍,“我理解做你这个行当,你肯定不得不经常性地表现得咄咄逼人,可惜你没那个才能,廉价货。”他轻蔑地说,“假的。你的气势。全是假的。”

“……井川浩之好几天没回麻将室教课,”光说这么一句话,开司就疼得差点没蜷缩成虾米。肚子上挨的那一拳周围开始灼热起来,血腥气上涌到喉咙,他一阵反胃,嘴巴混着铁锈味直往外冒咸水。“有人应该担心一下他;尤其是那人还剩一半酬金在他手里没付。”他拼命抻长了脖子说,“你不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其实比你更关心赌局的结果?”

男人默默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双手撤下日本刀,放开了对他喉咙的压制。开司刚喘上口气,他单手扣着刀又把他往地上一掼。他顿时后脑勺吃痛,呃了一声,眼前金星乱冒。男人腾出右手,一根手指顺着他颧骨的线条摸到下巴。开司只敢一动不动地受着。他从左边摸到右边,最后,他开口了:“他没失踪。”他用颇为柔和的声音说,“咱们先弄清楚,我没绑架他;我保护他,很多年了,一直如此。这几天也是我在照顾他——他自己没有房子,住在我那里,如果你非得知道这个的话。让我搞不懂的是他怎么花钱雇了你这么个玩意儿,一个假条子,包打听的廉价跑腿货——你以为你关心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打定主意要护他全身而退?看看你,真让人笑掉大牙。凭你的能耐就别在我面前以那孩子的保护神自居了。他跟我在一起更安全,他却去找了你。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突然蹦出来跟我瞎跳脚,嚷嚷你那个世界的人权和正义。你以为我知道了会很高兴?”

“如果你实在不肯让我见他,至少跟我说说另一个人的事。”开司沙哑地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碰到男人几乎快磨平了的手指骨节【注3】,带着刀身的重量沉沉压迫在他喉头。这个距离他能一下击碎他的喉骨,让他呛在自己的碎骨头和血液里窒息而死。

【注3】有格斗经验的人手握拳时骨节不会很突出,而是平的。

搁在他喉咙口的拳头压紧了:“另一个?”

“和他一起做代打的。或者至少是曾经做过。”开司慢慢地说,注意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我听说现在是他掌握着关东所有雀庄的生意。”

一开始他没动。然后他慢慢地把刀松开了。他的目光垂下来,重新打量起了开司。“啊,你找天?”他好奇地问,那口吻就像在说他怎么看不出这玩意儿身上有什么地方能让天贵史看得上眼,“那这么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他拜托浩之调查的那事儿咯?”

开司拼命点头,点得头昏脑涨。他沉默下去,随即起身把开司从榻榻米上拉起来,没有道歉。黑道从不为自己揍错人道歉。开司谢过他,扒住一旁的矮桌,爬回坐垫上,浑身瘫软得就像天妇罗旁边碾碎了的萝卜泥。

“我能问个问题吗,”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脖子,“为什么你们不在明面上提他的名字?”

男人直起身,绕过桌子,在斜对角的位置坐下。“最开始和他有些过节。”他轻描淡写地说,将日本刀横过膝头,大拇指顺着刀鞘摩挲,陷入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黑道和日本的政治家一个样,都是最好面子的生物。”他回过神来,对开司微微一笑,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我很尊敬天,他是条硬汉,但你要知道,组里不会公然拿和我们有过节的人出来说事——”

“因为他伤了你们的面子。”开司替他补完,以便他不必真正说出口。

“没错。现在你都掌握了。”他平静地说。如果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你也听不出来。这会儿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像个公事公办、有能力的中坚干部,而非打手。但谁说你不能两者兼得呢?开司盯着他想。不管他上头是哪个组,那人无疑知道该如何物尽其用。
“天今晚不在。”男人又补充道,“我不清楚他最近有什么赌局,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很爽快地答应道。

开司点点头。他立起刀。谈话结束了。这场漫长费力又不讨好的“扮演恶人”活动让他温和的面容漾出了一点淡淡的皱纹。他起身整理衣着。开司望着他,脑子里忽然有个什么开关摁了下去,一句话几近无意识地溜出他的嘴:

——“你认识赤木茂吗?”

他不清楚自己哪来的灵感和勇气问这个问题,但他不想放过眼前这个机会。他有预感,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问问无妨。

男人低下头,露出一脸茫然的神色,像是看到他还在这里吃了一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是谁?”他那副模样好像在说,“话说完了为什么还不滚蛋?”但他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不喜欢赌徒。”

“握个手吧,我也不喜欢黑道。”开司嘴上这么说着,两根手指藏在矮桌底下警惕地摁着腹部。“你在那个房间里培养赌徒,”他冲包厢正后方的隔间努努嘴——三味线和艺伎的歌声停下后,微弱的洗牌声变得清晰可闻,“我可不可以说你只是不喜欢这一个?”

他反应很快:“所以你也赌?”他又上下打量两眼开司,露出一个小小的嘲弄笑容,“好极了,前任条子,私家侦探,还是赌狗——这年头警察学校真的还培养你这种人才?”

开司没吭声,也没找理由反驳。男人一只手撑住矮桌,用优雅的姿势探过身来,那个小小的笑容始终待在他嘴角。“我他妈讨厌赌徒。”他用冰冷的声音说,好像心里压抑着一团阴郁的怒火,但语调还是很镇静,“像赤木那样的人让赌徒们心生憧憬,好像赌博他妈的是一项很伟大的事业。放屁。赌博从来不是什么‘事业’。可赤木茂,他是个天才——不是那种四十岁了还把东大的学历证书挂在办公室墙上,张口闭口就夸耀自己年薪几千万的‘天才’,而是真正的天才。这种真货很少有,每一个都像一片树叶那样独一无二;但他们也有共通点,那就是他们很少认为自己有什么天才。普通人口中的天赋对他们来说只是起点。他们生来就在那个高度,而且很少还会往下看。这是他们最真诚也最糟糕的地方:他们让他们做的那些事情看起来很容易。其实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但对一个赌徒来说能抱有这种错觉就够了——不如说,让他们自己抱有错觉才是最重要的。”

他停下来。开司张开嘴,他想说好吧,然后呢?但他想了想,又把嘴闭上了。面前的男人明显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了,他皱着眉,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所有的赌徒都是输家。”他断言,“赤木茂也无法例外。只不过他不在乎钱。他在乎别的。没错,他赢钱,大笔大笔的钱,但从大局来说他还是输。他死时身上分文不剩,我听说别人甚至还得替他平上几笔账。这辈子他赢来的钱在赌局里消消灭灭,最后还是湮灭于零。为什么?因为没人能从庄家那里赢钱,因为赌徒永远都输,除非——”他挥挥手,“除非有这么一个人,平平无奇,还有点优柔寡断。他赌这一把是因为他一辈子很可能就这么一次决心碰碰运气。结果,砰,中了大奖。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钱收手回家,余生不会再有一只脚踏进赌场——真正能赢的是这样偶尔去碰次运气的普通人。庄家把人送出去,回身就咬牙切齿,因为知道这钱不可能收回来,要怪只能怪罪于无形的运气。剩下你这种人,”他拍拍开司的脸,没有打疼他的意思,纯粹是为了羞辱,“发薪日当天就把装工资的信封全押进去的无可救药之徒,在柏青哥机上输得精光,连第二天的饭钱都得靠赌博来筹——但会输钱从来不是理由,对不对?”他盯着开司,一字一句地说,“输钱从来都不是那个理由。”

“有些人在场子里一掷千金,”他继续道,“但那不叫赌博。没钱才叫赌博,有钱就只是很会玩而已。你以为路边的柏青哥机是给有钱人提供无伤大雅的娱乐的?别开玩笑了。有钱人给这种场子置办宴会,端上来一道菜的价钱比普通工薪族一个月的工资都多。那样的人一晚上输几十万也只是一笑置之。他们有钱。要么坐拥成千上亿的家产,光吃利息一辈子都吃不完。要么凭自己的能力甩甩手一天就能挣回几百万。

“赌博是一个只为了让你这种不懂赚钱的小人物花太多钱而存在的行当。你会输——有一小部分人会赢,就像我说的,那是他们非常非常幸运,但绝大多数人都输。你就是那大多数。你持续地重温过往的经验,绞尽脑汁地预测或是构想下一次可能发生的结果,不顾一切寻找捞回本的方法,但赢的永远是别人。你还得继续玩下去,因为你的对手巴不得你就此退出。你永远在奋力放手一搏,只有这样你才能让骰子继续滚,小钢珠继续往下落。听上去耳熟吗?——这就是操蛋的人生。”

他说完,一把将刀拍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洁净的白色手帕,擦擦额角冒出的细汗。开司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想要理解他到底在激动个什么劲。这篇长长、长长的说教就像他在讲台下见证过的无数戒赌小故事之一,里头有种叫他疲倦且生厌的东西。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对男人说,“一般人遇上这个问题,他们会回答自己很尊敬赤木,但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这个人不隶属于任何组织,除了赢不存在任何立场。他是同伴的时候当然很可靠,但如果他被你的对手雇去就很棘手了。大多数人都会抱怨这个。你不一样。你是对他这个人有怨恨。为什么? ”

男人朝他皱起眉头,也许是察觉到了这番话里讽刺,但他没有选择对此做出更多反应。他保持耐心和客气。“省省你在审讯室里玩的那一套吧,年轻人。”他和气地说,一面将手帕塞回口袋,“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不喜欢赤木:他给前仆后继的赌徒们传播希望,危害不亚于给毒瘾患者提供新型毒品。”

开司望了望他的刀。男人发觉他望向自己的刀,翻转了手掌,将双手向后伸去,撑在身体两侧,右手松松地搭在刀身上,黄铜戒指在他中指上泛着黯淡的光泽。开司硬着头皮把目光挪回他此刻分外严肃的脸庞上。他早该离开了,转身就走。现在,要想说出下面这番话,他或许需要一点运气。他咽了口唾沫。妈的,他需要赤木茂那个级别的运气。但谁让他翘了互助会的活动还非得遇上这一遭呢?

“轮到我了,”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弱得像是屏住了呼吸在说话,“我来说说我为什么不喜欢黑道。因为他们很无聊。所有喜欢假装自己是硬汉的人都很无聊。包括你。你们黑道全都是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生物。——你多大了?四十岁?五十岁?和从前的江湖侠义不同,现在的黑道表面上都是合法企业了。靠胆识、武力和逞威风是没法出人头地的。比你晚进来的年轻人凭着金融和IT知识轻轻松松就能超越你的地位,而你还扛着把搞错时代的武士刀,做些追债或是给代打当保姆之类说白了任何地痞小流氓都能干的无聊烂活儿。你浪费时间对我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大肆说教,不是因为你好心想鞭策我戒赌,”他厌倦地说,“你是一个疲惫丧气的中年男人,在你快看到头了的混混生涯里只能感觉到怨气。”

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榻榻米上的日本刀,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但开司打赌他不打算用,因为他没有褪下戒指。他看开司的表情充满了厌恶。“都说出来感觉好点了?”他冷冷地问。看来他那良好教养所能提供的全套待遇也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我伤到你的面子了。”开司对他说,“看得出来。唉,但你其实不想动手的。”

这招有点铤而走险。在开司的老行当里,优秀的警察多半都明白这点:有些人你必须紧逼慢赶、围追堵截;有些人你只需要任凭小火慢炖,到最后他自己自然会爆发。眼前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一种类型。他的确很有几分尊严,而且比开司见过的黑道都更能守住它。他起身从桌角逼近,但没有完全起身,按着刀柄的样子就像蓄势待发的黑豹。

“你怎么能知道?!”他几乎是在冲他低吼。

“否则你早就拔刀了。”开司的眼神落在他刀上。男人下意识低头看刀,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他也不知道自己拿着这东西干什么。“你有过好几次机会可以直接砍了我。道上的规矩逼你不得不一一动手挽回颜面,但你不想伤害普通人,所以你选了铜指套。我很愿意把你想成是在完成工作,就和任何一个加班的工薪族没两样,但你其实可以摘掉戒指的。如果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受伤的,只是碍于混道上的不能让人看轻了之类的无聊幌子,就不需要用那东西来对付我,死揍我一顿得了。你没脱掉那东西,说明我至少说中了什么,现在这事没法对我逞逞能、吓唬吓唬人就完了,这下你真的必须亲自动手挽回自己的面子了。”

他顿了顿,说到这份上,他其实已经有点豁出去了。“所以,没错,我完全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赤木,不过不是你长篇大论所论证的那个理由。你试图用它掩盖一些更加私密的东西,但你讨厌赤木完全是出于私人原因——你讨厌他是因为井川浩之。”

男人黑色的瞳孔骤然张得很大。他重重呼了两口气,鼻翼像被捏住般使劲收紧了。开司没理他,继续说:“不需要多高明的推理也看得出来那年轻人是因为赤木才走了代打这条路。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材,他应该——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有个光明的未来?可以想象,你看见他就像见到只误入歧途的小羊。你在这行已经混到头了,你救不了自己脱身,就想找点什么拯救一下,所以你抓住他——紧抓着不放——苦口婆心地向他传授你过时的人生经验。但他尊敬的是赤木那样的人物——或许还有天贵史,是不是?他们先一步抓住了他的心,你就走不进去了。难怪他让我有问题来麻将室找他的时候从没对我提起过他还有个保护人。你一直在他身边,他眼里却没有一刻看到过你。”

最后那句话实实在在地刺痛了他。开司看得出来。他倒没有做出瞪眼睛之类的丑态,但无疑撕掉了几层儒雅随和的魅力。一双眼睛像刀锋一样闪着寒光。“你说够了没有?”

“还没有。”开司痛快地说,“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我受够了总是坐在一个地方听别人来告诉我赌博是怎么回事,赌徒又是什么样。受够了总有‘专家’自以为是地来向我解释赌瘾是个什么机制。受够了一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总想着要拯救我,而他们自己花了大半辈子都还没搞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在生活面前拥有过尊严。”他气势汹汹地瞪向黑发男人,“——你这个人也许比他们体面些。你有几分自尊,然后你就不再苛求什么了。你照顾井川浩之,你给他的副业牵线,尽管你不怎么赞成。你在乎他,你保护他,你很可能还非常爱这个年轻人。可你不敢对自己承认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来得太晚,错过了那个时机或怎样,而是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更多了。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长的多得多,可即使是那些日子全部加起来,也还是比不过赤木在一个晚上的对局里对他产生的影响。”

他脸上剩下的几层温和表象也彻底剥落了。他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绷紧成一块顽石。他的下巴抽动着,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半晌,他松开咬紧的牙齿,用颤抖的手指捋下戒指。又一个轻巧的动作,它消失在他的衣袋里,就和它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他在榻榻米上颓然坐下。“……你忘了加上愧疚。”他低声说。

开司点点头:他多少也猜到了。“是你领他入的行?”

“我恐怕我给了他太高的期望。”他静静地说,声调很是伤感。说来奇怪,他似乎真的很悲伤,而不是希望开司感到悲伤。“我劝诱他入行。我称赞他有天才的潜质。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劝他退出的,可浩之……他很崇拜赤木。不管过去多久我都没法扭转这点,我心里很清楚。但如果他只是憧憬赤木为人的原则或是行动作风,那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憧憬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生活方式。”他苦笑起来,“……那孩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模仿一个影子,一个符号。他做这行不是没有才能,但最糟糕的就是有那么点才能,却亲眼见过了太多真正的天才。我希望自己之前就能有那个机会告诉他,以他的能力,本可以在许多其他行业里贯彻‘赤木式’的做法,而不是非得认准代打一条路子。但我猜就像你说的,我连面对都不敢面对这个吧。”他长叹一声。

“你可以说。他也许会听。之后那就不再是你的负担了。”开司建议,只是那么一说,并没有多么真情实感,“还是说你到最后都不打算告诉他,一直以来你在背后默默为他付出了多少?”

他摇头。“有些人你一辈子只能遇见那么一次,”他苦涩地说,开司嘴里尝到了苦味,“——有些人你遇上才知道原来真的有。”

开司想起他第一眼见到赤木的照片。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他心想,转头看向男人的侧脸。男人垂眼盯着榻榻米上的草席纹。日本刀像一根乞丐的树枝那样拄着他的身躯,就连那挺括有型的波浪状发型似乎都蔫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额头上。

他们一起默默待了一会儿。期间赌局中断了一次,包厢隔间的门打开了一回,进来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最底层的跟班。开司瞥见他们身后无数房间不断向内退去,无尽的层次像他小时候拼过的一种寄木细工玩具。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井川浩之的侧影。对方似乎也看见了他,担心地扭头朝这边张望。但很快就有人移动门扇改变了屋内层次,于是一切又一次被封闭在了纸门的另一侧。而新隔出的房间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纵深横长似乎没有变化。反正铺着榻榻米的室内全都一样。他累了,他的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兴许他瞥见的只是别的客人的幻影。

那两个年轻人瞄了开司一眼,其中一个机灵地扭身守住门,另一个绕过他,恭敬地跪到男人身边,和他耳语着什么,大约是在汇报牌桌上的局面。开司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他看着男人竭力表现得一如平常。温和干练又暗藏杀机的打手回来了,带着他头发上优雅的三道波浪,可他的表情不对,八字眉和眼梢扬起的角度不对,微笑的弧度也不对。这样的他让年轻的手下们对他多了几分不解和畏缩,但他们看他的眼神仍然透着崇敬与信赖。在他们那个阶层里他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物。这就是他扮演了一辈子的角色。一个有情怀的打手,小人物们的大人物。开司发觉他还是比较欣赏男人排解了一腔怨气之后的样子,有点疲倦,有点失落,但更像是他自己。

男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偶尔也瞥一眼开司,但倒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他直接交代了几句,起身打发他们走。那两人忙不迭鞠了个躬,倒退着出了门。他转向开司,反手将纸门在身后合上。“这倒提醒我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下面是不是该轮到你回揍我一拳,然后我说,‘现在我们扯平了。’的环节了?”他提问,听起来很真诚。

“不用了。我来了,听了你一席话,正好补上我缺的匿名戒赌会讲座。”开司说着,也站起身来。男人在听到匿名戒赌会这个词时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而且揍人手会很疼。你可能碰巧已经知道了,我这人还挺怕疼的。”

他的笑意比他铜戒指上的抛光还要少。“真的?最后还不肯松嘴?玩弄这种暗示可不怎么适合你,侦探小子。”

“你刚进那扇门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赖,可也不怎么适合你。”

“别逞强了,小子。不会来钱的。”他无奈地说,“我会转告浩之你跑了这一趟。别走远,过一阵我们这搞不好也有点生意给你做。”

“不可能。”开司一口回绝,“我说了,我不喜欢黑道。”

他叹了口气。“现在咱们握一握手吧。”他说,绅士地伸出他的手。

开司和他握了手。他的手掌很干燥,生着厚厚的茧,指骨坚硬而修长,手劲堪比老虎钳。和一刻钟之前相比,这双手并没有比较让他不害怕。或许是因为他肚子上被打了一拳的地方依然又痛又热。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套上风衣,“一个像你这么温文尔雅的男人当初怎么会做了黑道呢?”

“你可能会觉得老生常谈,”男人回答,“但在我成长起来的那个年代,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不做黑道就活不下去了。”

他站在那里,目送开司走出房间。开司走出包厢,一直走到宽阔双开门后的庭院里,才回过头往后看:他还在原地没动过。他有头等要事要做。他正忙着把一层又一层的温文魅力敷回脸上。他的活儿做得不太好,有几个边角严重变形,就像举重运动员举起了超出他能力范围的重物,损伤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修复的。开司替他感到难过。他扭过头,沿着铺设好的庭径轨迹匆匆逃离。

如果我现在回头,他心想,就像那黄泉路上的神祇【注4】;是做了一件残忍的事。




【注4】著名日本神话,伊邪纳岐黄泉国追妻,伊邪那美叫他先不要看自己,他擅自去看,结果因见到妻子腐化丑陋的面貌而大为惊怖,抛下妻子逃离。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有种非常残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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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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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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