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4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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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才勉强入睡,开司原以为自己一整天肯定都会萎靡不振,没想到在睡眠边缘沉浮了六个小时,他的精神状态居然出奇得好。他冲澡,换衣服,抹掉身上夜里盗汗的黏腻,仔细地刮了胡子,破天荒地在旅馆用餐处吃了他的早饭——早午饭。他选了西式套餐,喝了咖啡,吃了一点也不松松软软,而是干沙沙的白面包卷,煎得很糟糕的培根。只有炒蛋还算蓬松。他一样不落地吃掉了每样东西,回到楼上。房间门斜对着床头柱,打开后的那个角度恰好能让他一眼瞥见赤木的照片。它钉在那上面,和前天夜里没有丝毫变化,就连一根头发丝的位移都没有。可是看到它,他心里仍然会微微一惊,被一种出人意料的情绪所占据。他说不准这种感觉多久才会过去。也许有的事物终身都会具有这样的魔力。

他倚在门口,发呆似地和照片上的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他昨天整整一天都没有打小钢珠。互助会帮助他偿还大部分借款的交换条件是他要坚持九十天不去赌。他在规定的九十天内参加了九十次戒赌活动,然后一直玩失踪到昨天才又回去参加第九十一天。所以呢?那又怎样?

他压根比谁都乐意承认自己不想戒赌。他想去打小钢珠,打一个通宵,然后再加注一只空空如也的钱包,赊账赊到他会被忍无可忍地当场撵出去的地步。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去赌博,就像张常常说的,这种事情没有借口。但他也想不到任何好理由不去赌。会输钱不算一个。喂进柏青哥里的那点钱不会让他负债累累,彻底破产,也不会把他送进自责的深渊。这点钱他很快就能还上了。上次他欠到那么夸张的金额,有一半是那个叫古畑的小子开了坏头。他以后都不可能那么不计后果地去赌了。他掉了四根手指一只耳朵又缝上,如果没有警队里的前辈帮忙打掩护,根本是谎称遭遇车祸都瞒不过去上面的程度。那么赌最终害了他的职业生涯。现在,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暂时倾向于让自己继续活着。不管怎么说,小赌怡情和豪赌送命之间的确有一条相当明确的界限,不是吗?
如果他今天也远离每一盘小钢珠,那他就坚持两天没有赌博了。张想必是会对此感到最欣慰的那个。这将是他的第二个“九十天”活动的良好开端,他应该抛下工作,兴冲冲地跑去张的中餐馆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再喊上马里奥,三人一起在张那油腻腻的厨房里庆祝。所以呢?他的人生从此就要分割成有限个“九十天”来度过了吗?

张不会懂的。他怎么会懂?他在内心里——和其他许许多多别无选择、只能就这么生活着了的人们一样——是一条呜呜叫的狗呀。曾几何时,开司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工作是因为张认为他应该有份工作,那对他的“康复”有好处。等到他开张做起私家侦探,张尽管对他的选择有些微词,但还是和马里奥一样为他感到高兴,于是开司也认为自己很高兴。同样是这些人——他的保证人,他的互助伙伴,匿名戒赌会的成员,他的母亲和姐姐,等等等等——都相信像狗一样工作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座城市吸引了太多像这样流浪而来的狗,她用她的生活方式把他们全都驯化了,现在他们都是被这座城市私养的家犬,趴在自己那一小块垫子上幸福地呜呜叫,坚信刚刚挨的那一下是女主人爱抚了自己的脑袋。但是很快,开司就无法伪装得和他们一样快乐了。他不快乐,也很难快乐。

他抓起写有昨晚抄上去的号码的记事本,塞入怀中,准备出门,想了想又折回来,把井川浩之的名片也夹入其中,卡紧,小心不让它掉出来。他离开房间。旅馆前台替他过滤了一部分广告信件,尽管如此,他收到的邮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新意。不像大部分侦探电影里会演的那样,没有风衣高帽的围巾神秘人,没有一封印着某种秘密暗号的没盖邮戳的信件半夜掉落在他房门口。他下楼。井川浩之没有回复他的邮件,也许他有意忽略,也许见面一结束他就把这位私家侦探的号码加进了拦截名单。但开司还是又给他发了封邮件,不为什么,因为他就乐意蹭旅馆的无线网。

当然没有某个名叫天贵史的男人留言。不过这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开司跑了趟驾照中心,死缠烂打一个警校同期(这人和他一样落魄,因此根本不在意开司的传闻),没能查到和印象相符的人物。他不死心地又搜了接下来一年的驾驶资格考试名单和驾照更新申请,还是一无所获。

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起区民图书馆的地方报纸存档和居民资料馆哪个更有可能爆冷门,但发觉他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却连驾照都不上的人会费心申请居民证,或是放纵自己登上本地新闻。也许查不到户籍才是那人的本意。

他像第一天做登门拜访的新手保险推销员似的在这两个地方徘徊了几次。大喇喇地走进去亮出警察手帐只能是最终手段,但怎么花言巧语诱骗区役所的人把户籍资料透露给他看也是个问题。开司给自己演练了一套说辞,希望它永远不要派上用场。他又跑了天和街附近的几家咖啡馆和五六家居酒屋,只是绕着那一片地方兜圈,并不真正靠近。他在每个地方都喝了咖啡,在酒馆额外喝了点苏打饮料,和几个“常客”——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是那些每天都早早来报到的酒鬼聊了聊,没有人听过“天”“天哥”或是类似称呼。他把这些情况记在本子上,从最后一家酒馆打电话回旅馆。前台接了电话。他估计天贵史大概是不准备打来了,但他还是想保持联络,以免井川浩之真的给他回了消息。然而一上午都没有人打给他。

这个该死的摩门教徒【注1】简直是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开司装着一肚子晃荡的劣质咖啡,不情不愿地逐渐向天和商店街靠拢脚步。到了这个地步,他不禁开始怀疑井川浩之这个人连同他的委托是否都只是他做的一场白日梦,但切切实实被他花出去的钞票告诉他不是。

【注1】摩门教实行一夫多妻制。

他在街角的一家定食屋吃了猪肉蔬菜炒荞麦面,味道不错。那是下午四点,他吃东西是因为他再靠咖啡因驱动他到处跑下去就要得上尿毒症并发低血糖,最后人们会发现他脸朝下栽在一条排水沟里,死于重度肾衰竭,腰上挂着奇怪却不管用的某种医疗仪器。吃着吃着,他越来越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蠢了。按他这种现场百遍的跑法,是不可能找到他想见的人的。他喝遍了这个街区每一个角落的咖啡,却撞不上一丁点儿灵感或头绪。(通常来说情形可都是反过来的!)这就好比梭哈在牌桌上已经出现三张Ace的时候最高额单压黑桃A;他这是在一场注定没有回报的赌局里浪费脑力、唇舌和今年份的社交能量。还好他靠的是自己一双脚,否则很可能连轮胎和汽油钱都值不回来。

去还是不去?开司边喝麦茶边考虑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心血来潮已经耗掉了他大半天的时间,而他还有最后两个地方要去。到时候他说不定会和天贵史在傍晚商店街温暖的食物香气里打个照面,却压根毫无自觉,因为直到现在他仍然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对方却早把他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很可能连他浴袍前襟上绣的旅馆名用的是什么颜色的绣线都知道了。

最终他得出的答案是去。他至少能想到三个好理由这么做。第一,反正他眼下也无事可做。第二,这样张问起来的时候,他就有理由翘掉今晚的集会。第三,他的确是无事可做。

他付账,起身往店外走,在门口和一个穿刺绣贴山寨飞行员夹克的大块头擦身而过。开司分了下神,想起他姐姐也送过他一件类似的夹克。正版货。他从来没问过那相当于她多少个月的薪水。或者他问过,但是太久了,他忘记了。



井川浩之自称受雇于的那间麻将馆(他现在对一切都疑神疑鬼,以至于无法相信他真的就在那里工作)开在商店街中段,左右都是店铺,一不留神就会把竖在地上的矮小灯箱看错成酒吧的标志。场子开在二楼,一扇对开弹簧门通往街道。才下午四点半,楼道里昏暗异常,走廊倒是宣亮得像人造白昼。左起唯一一扇紧闭着的门里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和模糊的人语。那是面镶了一小块毛玻璃窗的液压门,门口靠墙边摆着一排老式铁皮柜子,供客人们寄存外套。椅子是昭和年代流行的那种酒吧卡座式的红色皮扶手沙发椅,将绿色的自动麻将桌围在中央;房间深处的角落还留着两张无人使用的老式麻将桌,看上去积灰已久。不大的店堂烟雾缭绕,从色调到装修风格都像从委托书那些老故事里走出来的旧时代电影场景。

井川浩之不在这里。这点很容易判断。因为开司刚跨过门槛,店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自动麻将桌通了电的滋滋声。牌桌边的吆喝变成了一片死寂,氛围凝滞得像徒步旅行者无意中闯入的未开化村落。一双双手下意识覆住手牌,一对对眼睛带着警惕的神色缓缓转过来瞪着他。开司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扫视整个房间,看到至少有四个不安分的家伙趁着对家被分散注意力的这阵功夫偷偷换牌。

他由此判断自己大约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唯一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外人。开司搓了搓脸,调动出他体内最像条子的那一部分,让它流露到他的肢体语言上:脚步放慢,双手插兜,手肘故意朝外支棱得格外夸张,走进来的时候刻意让肩膀像个打架好手(或者醉汉)似的左右摇晃。

他用这副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又不好惹的老油条嘴脸晃到最里面的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人正在一张高脚凳上打瞌睡,或者貌似在打瞌睡。他双手手指交叉相对,搁在自己肚子上,平和而均匀地一起一伏。开司敲敲台面,引起他的注意。那人先把一边眉毛挑高,然后再把同一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来打量他。那样子真是假得可以,活像硬拉出来充门面的租赁豪车,却忘了摘掉出租行的标价牌。其实开司早就逮到他在自己拉开门走进店里时偷眼打量自己。此刻他充满戒备地瞪着开司,开司指指墙上醒目的麻将教室广告——这时店里的洗牌声又恢复了,他不得不扯高了点嗓子说话:“我说!

“今晚没位置了!”那人眼也不睁地说。他又把好不容易才撑开的那条眼缝闭上了。

“我找个人。”开司充耳不闻地说,“一个叫天贵史的。他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个地方的常客。”

“不认识。”那人的语调硬邦邦得像块冷掉的山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动来动去,三个字之内掀起右边眼皮瞟了两次柜台内侧,右手藏在底下,自以为没被开司发现地偷偷沿着柜面探过去。他有只不受控的咸猪手,女人们一般不会太喜欢待在他周围。

开司把手伸过台面,攥住他鬼鬼祟祟的胳膊,同时越过柜台瞥见了右下方角落里拴着根烂绳子、残破不堪的通讯录——这玩意儿很可能还被用来记账。它看起来破破烂烂得能被一把扯下来。他盘算了一下直接把它抢到手而不引发骚动的可能性;也许他应该礼貌地“请”这人允许自己看两眼,但对方恐怕不会爽快地同意。他靠回去,手仍然紧拧着那人的胳膊,盯着对方因为疼痛而稍稍扭曲了的脸:“——那我找井川浩之也行,他不是在这里专职教人打麻将吗?”

“除非你是女人或小孩。”男人龇牙咧嘴地说,总算完全睁开了眼睛。他谨慎地盯着开司,“我们这不收你这个年纪的学生。”

“我觉得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开司说,“听着,我很清楚他职业里不太合法的部分;如果他实行那一部分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那你们也脱不了关系。听懂了吗?”

男人瞪着他,非常缓慢地舔了舔嘴皮,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躯体沉沉压在开司手臂上。他非常仔细地把开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闭上眼权衡了一阵。这时他再次睁开双眼,“你不是道上的人,”他弱弱地问,“你是条子?”

“比那更好——私家侦探。”开司放开他,男人一屁股摔坐回椅子里,揉着发麻的胳膊,“天贵史透过井川浩之找了我,但这两天他们一个我都联系不上,介意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们吗?”

起初他什么都没说。开司倚着柜台,掏出一支万宝路,放到伤痕累累又磨得水亮光滑的台面上,用一根手指摁住来回滚动。那人的目光立刻就拉直了。老烟鬼的反应。从他黄黑色的牙齿和食指内侧的焦油渍迹来看,错不了。开司把那根烟弹向他,香烟飞过桌面,落入柜台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陷入静止。

“我不知道。”男人用很慢很慢的语气说,企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定,“而且我怎么能确定你真的不是条子?——你看起来像个条子;你说起话来也像条子。”

“那好吧,”开司踮起脚,探身到柜台里捞回他的烟——那人懊悔地盯着它——边转身边故意用不必要地高了好几个分贝的声音大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总可以了吧?——还是说你们这里开的不是麻将馆,是商店街町内会专用赌场?”

男人瞪着眼珠,喉结上下跳动,大约已经在心里把他登录成了难缠客人黑名单的No.1,又或者上门寻衅的仇家。开司冲他咧开嘴,巴不得被他当成后者。他还指望能逮到这人偷偷猫到柜台下面去打个电话呢,可惜他没有。他只是在高脚凳上不安地蠕动了一下,把双手从底下拿上来,别有用心地搁在非常靠近桌角电话的地方,但那只浮肿的食指还没爬到听筒上就收了回来。他边瞄着开司边缓缓垂下眼皮,不一会儿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假装打起了他的瞌睡。这段插曲对他来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眼睛闭上了,呼吸恢复了平和、均匀的起伏。开司望着他,从柜台前一步步退开。他怀疑那道门上可能装了什么东西,比如热红外动作探测器,和他身体里埋的某个电子元件相连。每次有人进出,他都能掐准时机睁开眼睛瞄上一眼,确定没有威胁再眯上。

他走入麻将桌之间,左右两边的人忙不迭地转过身去背对他。落牌碰牌的声音又渐渐响起,开司在唯一空着的老式麻将桌边坐下,礼貌地盯着牌桌以外的地方。他百无聊赖地看向另一头的窗户:窗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是一张平板而模糊的脸,毫无特色,因为暂时没人看着而卸下了老练条子的伪装;这张脸既不油滑,也不凶狠,只是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旧风衣、遮不住满脸衰相的倒霉鬼,颓然坐在椅子里,全然不在意风衣下摆会被压出多少皱褶。他的衬衫该烫了,而他为了看起来更像个侦探这么个蠢理由而买的粗花呢鸭舌贝雷帽似乎在明晃晃地向周围宣告他是个形迹可疑的怪人。

也许他不该再待在这里了。麻将室里的人换了几拨,但没人找他加入牌局。他的出现制造了疑虑。随着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几度躲着他把手伸向电话,又被他盯住不敢动弹,开司能感觉到越来越多充满敌意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有几个牌手不信任地从窗子里打量着他,又回身环顾麻将室,似乎怀疑他待在这里的意义是通过窗玻璃的反射给同伙使眼色作弊。其实窗户灰蒙蒙的,久未擦洗,活像上一层高斯模糊遮罩,除了将他本来就是二手货的装扮衬得更加廉价和可悲以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些人正把他视作一个找上门来的大麻烦。迟早会有人过来把他团团围住,问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而开司不确定自己能给出像样的答案。

他主动离开,避免陷入如此绝境——然后立刻返身,用两根手指轻轻顶住门。他没有等太久。柜台后的男人几乎是一确认到他的离开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听筒。他拨了几个电话,又钻出柜台问了句有谁知道天在哪里。客人们七嘴八舌了一阵,但没人确切说得上来他在哪儿。即使这里面真有什么人和天贵史私交甚笃,或是清楚他此时此刻的下落,那人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早就该这么干了,在他去过的每一家咖啡店和小酒馆都耍这个小花招,说不定会比现在更有收获。可惜他花了一个下午才想到这招回马枪。他是这个行当里有史以来最没才干的私家侦探。还没等他真正展开调查,案子搞不好已经把自己结了。

他做完这一切,脖子后面一片潮意。麻将室楼下,一个形貌跟他差不多可疑的长外套男子正沿着商店街散步。他没带公文包,这首先就有够奇怪。其次,这人每经过一家店都会停一下,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这条街上起码一半以上的业主都集中在刚才那家麻将馆。晚高峰前最后的狂欢。男人的目光掠过一家家店铺半打烊的卷帘门,在它们面前驻足,一副陶醉、专注的神情,仿佛乡下人第一次见到东京塔。他走走停停地跟了开司一段距离,随后停下来买了份炸鸡块,拎着簌簌响的塑料袋往反方向离开了。原来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食客。

开司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有些失望。他走了几步,又扭头向后张望那个男子离开的背影。他并没有被跟踪。但这也意味着他离找到天贵史又少了一个突破口。

他的下一站是井川浩之宣称他以前和天贵史做邻居时住过的集体公寓。他没告诉他的是那栋住宅早已改建成了一间民宿。不过开司还是决定进去碰碰运气。事实证明他的运气坏透了。刚进门,一名年轻女性就脚下生风地溜进了柜台,开司都没看清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她圆脸,圆眼睛,有个翘鼻头,一头茶色短发挑染得活泼亮丽,圆润的苹果肌上漾着活力的粉晕,活像一只面颊鼓鼓的花栗鼠。

“欢迎,”她装模作样地说,好像她一直都尽职尽责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从没开溜似的,“这位客人是一个人?有预订吗?啊不过我们这空房间多得是啦——”

她拖长了调子说,然后开始咯咯笑,音色带有那种小女孩的奶音,T恤牛仔裤下的体态却散发出少妇特有的撩人气质。开司不确定她有几分是装出来的,还是她的嗓音本来就那样。他张开嘴,让事先并没有准备好的回答溜出嘴巴,因为他就是那种无法拒绝路边推销和银行柜员推荐服务的人——见鬼,他连开个账户都能被忽悠得忘记了初衷,把活期存成定期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个犯花痴的傻瓜:“是啊,就住一晚,没有预订——二楼还有房间空着吗?”

女孩轻咬下唇,对他绽开一个甜美而殷切的笑容。开司紧张地盘算起自己身上带的钱够不够他如此挥霍。如果能让他和这个前台女孩就此攀谈一阵倒也值了。她看起来是个很会多嘴的类型。开司喜欢这种证人,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警察的情报多半毫无意义,味同嚼蜡,偶尔却又能把一些极为关键的线索塞进你的耳朵。取决于你有多愿意听他们说话。

他准备好开口,就在这时——他的坏运气再度彰显无遗——黑发的老板娘走下楼梯。她穿长裙,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年纪看起来略长一些,神色宁静。见到开司,她嘴唇惊讶地微微分开,张成一个扁O形,发出短短一声疑问的“啊”。

她并没有惊讶几秒。“你是阿浩找来的那个侦探。”她很有把握地说。

开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天贵史对短发的女人有一种偏好。“没错。”他承认。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必要再伪装什么了。他不记得自己给过的名片上有任何照片,但他们一定调查过他。鬼知道他们还把结果广而告之给了这个圈子里的多少人?“他对你们提起过我?”

黑发女性点点头,眼光好奇地在他身上流转。“你来做什么?”她问。染发的那个立刻愤愤不平地插话进来:“别信他的话!他刚才还装成要住店的客人呢!呸,骗子!”

开司将身体的朝向完全拧向黑发那位,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和另一名女性对上。那是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他和正在气头上的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最多只能追溯到小时候和姐姐抢遥控器。

“我想见天贵史先生。”他客气地对黑发女性说。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朴素的女人反倒让他感觉有些拘谨。

两双眼睛对望一眼,迅速交换了一个局外人看不透的眼色,十分同步地眯了起来,让开司联想起正午阳光下的两只猫:一只炸毛的圆杏眼橘猫,以及一只在旁静静甩动着尾巴的黑猫。

“不是找浩之?”黑猫般的女性问。开司摇摇头,“我想亲眼见见我真正的委托人。”他强调。

“他不在这里。”她退了一步,但声音滑开得比这远得多。

“那我在这里等。”开司颇有预见性地将手掌落在进出前台的活板上,无形中堵住了茶发女性的出路。她怒视他,眼神能把他直接戳出门外至少再有二十米。“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今晚,也许一个月都不回来。”又是迅速的一瞥,充满了好奇,“你找他有什么事?”

“这个我倾向于自己和他谈。”开司说,“他不回家不困扰你们吗?”

她微微一笑。如果黑猫也会对人类微笑,那就是指她这样。“啊,我明白了。”她短短地说,但似乎并没有生气,“你听说了。”

“我猜的。”开司谨慎地回答,“井川浩之不应该说漏嘴。”

“他是不应该。”她同意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你随便问这一带的什么人都能知道。”她忽然神秘一笑,魅力喷薄而出:“况且,我认为男人不在家的夜晚,我们两个女人才更应该互相安慰,你不这么想吗?”

令人折服的逻辑。开司结结巴巴地拿出他仅有的恭维女人的本事。这回她们两个都笑了。他松了口气,抓紧问道:“我该去哪里找他?”

“很难说,他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只要那里需要他帮忙,”黑发女性做了个起牌的手势,“——或者他感兴趣。这说起来地方可就多了。不过他没有哪个固定的特别爱去的地方。”

“不过他会回来吃新年荞麦面。”挑染头发的女孩插嘴说,她一个人开口就有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效果,“不管出门多久、又上哪儿闲逛去了,他一定会回来吃正月的第一笼荞麦面,雷打不动。你要不干脆在我们店里住到那时算了?”

她还在为开司骗了她而耿耿于怀,不过口吻已经缓和了许多。开司谢过她话中带刺的“好意”:“井川先生也这么说。”

“你去浩之工作的那家麻将室找过了?”

开司一五一十地把他找过的酒馆、咖啡店和麻将室报上名来。黑发的那位听他说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不是很有效率,但的确是最有可能中标的办法。”

开司盯着她——但又不好意思太直接地盯着她——心底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希望,盼着她能给自己指个方向。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两个方面都是。她故意探身靠近,近得气息直接吹拂在开司脸颊上,几乎让他无法动弹。她的脑袋非常可爱地歪过一个角度,正迎上他偏过去的脸,似乎执意要他正面看着自己;只有非常明白自己魅力的女人才会这么做,她们喜欢正面看着你的眼睛说话,确认她的魅力到底对你施加了多少影响。开司眼角余光瞥见她顺手将颊畔一簇细碎蜷曲的新生发簇别到耳后,立刻转开了眼睛。他提醒自己得早点习惯这种把戏,否则这女人能牵着他当狗溜。

她倒也没有逼他就范,看来只是想逗一逗他。“今晚赤坂的一家料亭有场胜负局,你或许愿意过去看看。就算找不到他,至少也能找到几个认识浩之的人和你聊聊。”她报出那地方的地址。开司连忙从怀里掏出记事本记下,同时满怀感激于终于不必再担心自己的眼睛该往什么地方看。他刚才一直别别扭扭地站着,张着嘴呼吸,活像个羞涩的女高中生。“一个免费的建议,侦探先生:别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这话很难不让他从横线纸页间抬起头:“那我要怎么找到他?”

“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她回答,随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很高兴认识你,侦探先生。听说你就住在一个街区以外的那家旅馆,”她一字无误地报出他住的旅馆名字,“等你想换个环境的时候也许可以搬来我们这里,房钱我给你打折。”

开司指端的圆珠笔尖顿了一下,在纸上戳出个明显的深痕。他抬眼,总算有理由直视了她一回。她对他微笑。开司无法信任这个女人。她的眼睛告诉他,除非是她丈夫本人在这里给出这样或那样的提示,否则她就绝不会泄露自己对伊藤开司这个人的判断。他不禁倒退一步,从记事本后审慎地注视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挽着彼此的样子与任何一对姐妹花无异, 依旧那么滴水不漏。假如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客人,在平平常常的一天结束后,走进一间平平常常的民宿,要求一个房间,恐怕不太会猜到她们是黑道的情人。然而,她微笑着出言威胁他的平静神色看上去倒也并不是那么和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

“看来我的事情你们全都知道。再见,太太们。我会考虑你们的提议。”





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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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1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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