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Was Your Man-extra stroy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1

Summary: 最开始只是工作的附加事项而已。


番外 一位中年摄影师的情歌



——最开始只是工作的附加事项而已。


巽有三不习惯把那些照片丢掉——他不习惯把任何照片丢掉,一旦它们被冲印出来、被他贴在了平井银二工作室的窗户上,那么不管最终会不会登上杂志,它们就已经被选中了(毕竟版面有限,通常也只能放那么几张)。淘汰下来的那些要么当场删掉,要么挑选中途就进了废纸篓。他会很慷慨地提供多余的照片或影像给前来取材的电视台和杂志,可是他们多半也想拍摄自己的照片。试过几次之后,他只好作罢。

坦白来说,巽其实觉得时尚摄影师这个身份多少有点软弱,还自带一股阴柔的气质,而且尽管他穿得像个机车党的黑帮分子,他的作品风格却一点也不像黑帮分子。(这点他绝不会向《纽约时报》的原同僚们承认。)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最近他也慢慢接受了世间把他定位成时尚摄影师,尽管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人像,而且热爱独立成篇的单枚人像摄影。他希望人们看到他的作品时,对主人公在拍摄这张照片之前或之后的经历浮想联翩。所以这就是他要走的路。只不过他现在是走在平井银二那光怪陆离的时尚帝国里。他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就比这更好、更完美。再说,如果他真的很希望自己看起来像黑帮分子,不用别人建议,他也会选择去做政经或者战地摄影记者。

从年轻时起,他们这位时尚教父就以把自己的秀变成一场煽动人心的演出著称——更像是你会在剧院舞台上看的那种哑剧表演,而不仅仅是有人走过来又走过去——并且神奇的不至于喧宾夺主。你无法忽视他的裁剪或设计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他擅长这个。他心无杂念地构筑起一个个绝妙的时刻,将他的观众们拖入其中。你几乎可以从秀场的空气中触摸到他包裹在服装中的带身体的理念。每一场秀的主题背后,他看起来似乎都像是有什么更宏大、更具体……更难以言喻的什么东西要表达。看他的秀时,巽突然觉得好空虚。这一切,他看到的,都像是在追寻着某个时刻。是创作者想要表达的一个时刻。他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时刻排练,就像忠贞不渝地等待丈夫归乡的珀涅罗珀,把布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可是,奥德修斯的归来并没有结束她的等待。正相反,奥德修斯是为了能够再次离她而去才回来的。[1]

巽很清楚自己就是因此而上钩。最初几年里,他有时还是会在拍摄现场突然停下来,被周围的一切惊呆,好像才刚刚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摄影记者。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了,他竟然也身在了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当中,可以贡献其中一幕。他的镜头好像突然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镜底的世界迷你,完整,多变,深邃。当他转动镜头,就只是……纯粹的创作。而他竟然有幸结识过着这种人生的自己。

与之比起来,他之前的生活也太死板、太无趣了——没错,即使是自谦地说,他当记者的时候也算是很有成就了。但是巽明白,难的是一直保持这种成就,不至于让自己沦落到一事无成、只会吹嘘往昔荣光的地步,而事实上所做到的不过是早年拿到过一两则比较出名的独家报道而已。那时候他一觉醒来,明白他本月如果再不挖出个大新闻,或是写出篇令人震惊的新报道,他就再也不是成功人士,而是失败人士——至少直到下一次成功前都会是。这种感觉在他向平井银二取材时变得更加强烈:他从面前这个男人的谈吐间体味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巽没有的东西,让他远离了成功带来的那种必须继续成功下去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第二天他起床,发觉那个念头变得让他格外难以忍受。同一天他就辞职了。二十分钟后,他接到电话,被平井银二的工作室挖角。

不过,与其说是银二选中了他,不如说他只是洞穿了他内心最本质的渴望,然后把饵放在那里,等着他自己咬上来。这一行不乏技术比他好很多的摄影师,他们的专业技巧更厉害,对构图、光影和色彩的感受也更敏锐,工作起来也更有纪律。但是他们没什么创意。如果他们被“银王”召见来参与拍摄工作,多半荣幸得根本不敢发表任何创意。巽能一上来就得到合伙人的位置,是因为和他们不同,第一,他并不怕他;其次,他当过新闻记者的底子使得他的照片故事性更强,也更执着于捕捉人物转瞬即逝的幽微心理。他拍摄的东西更接近于系列设计主题当中的一则“时事”记录。他对模特粗鲁地呼来喝去、从相机后向他们挥着拳头怒吼;竭力不让他们在拍摄空间内感到舒适,借机打破他们的职业习惯,剥离出他们真实的另一面。他威胁过向他们扔道具,还假装一回身把杯子里的咖啡泼到他们脸上。有一次,他在现场放了一群大乌鸦,当那群不吉利的漆黑大鸟凶猛地扑棱着翅膀迎面冲向女模特,他也拍下了她惊恐、扭曲的身段,在半空张牙舞爪的双手,像打人柳一样遮蔽着自己面孔的手臂,以及拖曳着那条极难行动的礼服裙慌乱奔逃的灾难性画面。

拍摄时装发布会的幕后照片算是他工作内容中最没劲的一类。在时装秀后台,每个人的打扮和举止都是一副随时让人观察、审视、检验、评估的模样,被拍摄的意识全都极其强烈,连脸上的表情都时刻呈现着绝对职业化的行货。最后他的相机储存卡里只有一堆摆姿势的高冷厌世脸女模特和刻意模糊了性别特征的男模特——近几年的流行趋势——所有人都精心打扮,所有人的眼睛都刻意避开着他的镜头。

巽从没觉得人类可以看上去这么无聊过。入行时他企图把后台的这种氛围反映到照片上,用意是体现时尚业的真实性和其中的冷漠、刻板,结果这成了他最不成功的一批作品。直到有一天,森田加入到了那些模特中间。巽也拍了他。尽管这年轻人一直强调站在别人的镜头前让他不自在,但三年来,每次巽把相机对准了他,不管他在什么方位,他都会立刻敏感地扭头看向他,但旋即又放松下来、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挥手和巽打招呼,然后转过头,很快地沉浸他之前在做的不论是什么事情当中。

这太蠢了。这几乎是每一个模特都会被教导不要在镜头前做的事。“不要笑。”巽很确定行规就是这么定的,“照相时笑会很丑。又不是参加婚礼。”但是那一刻森田的表情总是出奇的安稳和平静,于是巽几乎想都没想就拍了他。先是用数码相机拍,然后又用胶卷机拍,有时也会用到拍立得。拍得越来越多。森田在他的镜头前移动着,自然而坦荡。好像当他熟悉了某人之后,他就无法再意识到相机的存在,而是直接越过镜头和取景框,看进了他这个人的注视里。每当这时,巽都有种不再安全、觉得自己的意图一瞬间被看穿了的感觉。但同时他也有种胜利了似的感受,因为两种画面下的森田他都拍到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太确定自己接下来要拿这些照片怎么办。他觉得银二大概会欣赏它们,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暂时不准备拿给他看。他还没有打磨好自己的创意,还在琢磨他拍这些照片究竟是想怎样。巽时常觉得,摄影比起图象艺术,更加接近诗歌的意象,通向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深处。此时此刻,有个想法正从那里触动着他,拍击着深层意识的湖面,泛起涟漪,使他的心壁微微震动。他还不了解它对应着何种情绪与理念。更何况——他很难得地暗下决心——这个创意是专属于他的。

之后那个周末,工作室的主要成员们有个晚会要出席。巽带了相机——他和森田向来都随身携带相机,但在那天的场合下,有资格这么做的只有他,因为森田还没有在这个行业里取得相应的名声。进入宴会厅的时候他故意落在后面很远,以便拍下大家入场的照片。他从取景窗里看着他的恶友们一字排开:安田、银二、船田,安田和船田走在银二两边,如同在护送他。(早在巽加入之前,他们似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森田则拘谨地跟随在年长者身后,离银二够近——从背后看过去,他们的身高都快要一致了——但也不太近,不至于把银二的身形盖过。

巽按动快门,忽然想到,一直以来他好像从没考虑过,或是感觉到有必要解释他为什么永远带着相机跟着他们,随时随地地拍摄他们生活中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时刻,而是直接就去做了。反正他的朋友们都默认了他是个摄影师,而摄影师们都是爱拍照的家伙。他们有职业特权这样做。这就是他的本职,就让他自由地进行吧!

那天晚上的派对上,他开始有意识地、目标明确地去拍摄几位友人。一进大厅,他们五个人就散开了,其余四个立刻就被卷入了不同的团体。船田含糊而不失诚恳地应付着几位大概是股东的商务人士。安田在和来自伦敦、米兰和巴黎的时装公司执行代表寒暄。银二领着森田,把他轮流介绍给一圈大人物。巽把自己隐藏在镜头后,像游走在战壕里一样机敏地在派对间游走,相机则是保护他不受对话干扰的天然屏障。他几乎没去注意免费供应的酒水,一路悄悄拍摄着他的四个朋友。而他们四个在宾客间各自走来走去,相互攀谈,对来自他的隐秘关注浑然不觉。某个时刻他们也会在某处碰头,交换几句值得分享的信息。银二向后倚在窗台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轻晃着笛形杯中的香槟。安田和船田站在一边,森田站在他的另一边。他在说着什么,大约是对某篇胡编乱造的评论文的预测,因为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狡黠之色。他们全都倾身聆听,然后安田和船田直起身,大笑起来。看到他的朋友们没有他在也可以露出那样的笑容,让他觉得有点欣慰(他在这个世界上少数喜爱的几个人彼此熟稔,相处融洽),也有点孤单。今晚我就是台相机,巽有点酸酸地告诉自己,我只是一个接收-过滤-定格的机器,一头是我作为摄影师内在的直觉和本能,另一头是这个真实而危险的世界。他对自己说。结果,他快要按下快门时才察觉自己差点错失一个重要的镜头:森田没有露齿而笑,这年轻人仰慕地望着银二,眼中似乎有些羞涩,也有些疑惑,像是在说:我这是怎么了?

离开派对的时候他仍然处于那种清晰的亢奋之中,心潮澎湃,浑身沐浴着被灵感眷顾的那种浑然忘我的狂喜。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喝酒也享受到了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对。而且似乎没人注意到他这趟拍摄是刻意而为。除了银二。他这个人什么都不放过。当一个小时后他宣布自己要取车离开,设计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坚持要送他到露台外面的喷泉,而且意外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进行什么我不知道的计划吗?”

“重点就是你不知道。”

巽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恰好此时代客泊车的服务生把他的车开了过来,他匆匆交换了钥匙,钻进车门,低着头,护着相机,生怕会被这个洞悉一切的男人看穿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心思。银二没有多问。晚风中,他侧身站着,斜对着车门,左手插在口袋里把玩着打火机,右手则很没有说服力地夹着一只仍未点燃的香烟。“正好出来享受一根香烟。”这是他用来陪巽走到车道上的借口。巽摇下车窗和他道别,随后心虚地驾车缓缓滑出车道。设计师穿晚礼服的身影与斜斜流淌出露台外的灯光,从巽的眼角边掠过。夜色下,那张白得像雪雕的脸带着一种警惕的神色。巽心里一惊,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过银二露出这样的神情了。现在看到,让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张自己没能摄下的照片——也是宴会结束,也是在一辆车里;明明可以叫服务生帮忙预约出租,他们四个人还是搭了安田的车回去(船田没和他们一起,因为他住的地方和他们都在反方向)。安田开车,他和银二大咧咧地占据了后排,森田则用一种很乖的姿势待在副驾驶座上,双手都放在膝头,说话的时候总在忍住不要转头,只从后视镜里探询地盯着他们,让巽联想起受训良好的大狗狗。路上,设计师用喝了点香槟的那种放松、和善的声音讲起一段他在字母城时的精彩旧日生活;路灯的倒影一下一下,温柔地从他脸上掠过。他讲述着自己丰富多姿的过去,其中充斥着稀奇古怪的跑腿活计,和街头帮派间为了一丁点儿面子而进行的盛大斗殴。他的声调讲得他们全都沉浸在了其中;就在这时——正当他还说着话的时候——路过一辆车的尾灯忽然把他的脸照得宣亮:映出来的那张脸上所显示的,是一种因为觉得车里很暗、无人会察觉才放心流露出来的表情,如此疲惫,如此神经紧绷和警惕,就像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他不得不做的某件事。而且,他也在看森田。

这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成为了巽最深的“遗憾”。当时,他手里没有相机,而银二的神情又是那样刺痛了他,几乎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他隐隐觉得自己窥见了某种极为私密的情绪,并为此坐立不安。但另一方面,尽管他明知银二一定会痛恨被他看到了,他还是有好几天辗转反侧,想要带上相机倒流回那个时刻,把他拍下来。但原因是什么,他始终说不太上来。

回到公寓后巽取出相机存储卡,坐到书桌前,唤醒睡眠模式的电脑,又给自己点了根烟,浏览着屏幕上今晚派对的影像。他边挑选照片,边发现了更多有趣的细节,比如船田说着些模棱两可的应酬话时,面容似乎也随之变得模糊,失去了特点;比如那些执行代表,他们似乎全都害怕被安田的泥沼绿色格纹粗呢扎到,只敢瑟缩着上半身和他讲话,有种漫画人物般的夸张。又比如森田就像个怕生的小朋友一样,全程都黏在银二背后,再比如晚会开始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一度发现这两人从镜头里消失了一会儿,回来时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亲密,肩膀不自觉地紧挨着彼此,像冬日里高压电线上紧挨在一起的两只麻雀,心满意足地抖动着浑身的羽毛,用嘴互相梳理,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温暖。

他把想要的照片导进Photoshop,一一调整好参数,用家里有的设备做彩色冲印。当他站在冲印机边、轻轻甩着新鲜出炉的第一张照片时,一个想法渐渐在他脑中成型。他注视着它,看它慢慢开始具有了形状。“遗憾”的形状。在他收藏起的无数个时刻之中,将那个仍在等待的空缺填补。


结果,他下次真正有机会,是在工作室的聚会上。这是一个“家庭”式聚会。每个人都来了,带着他们的家眷,或男朋友和女朋友,还有那些朋友的朋友。他不得不费了许多劲,在众多眼熟的面孔间寻找银二独特的银发灰眼。你会以为,像平井银二那么显眼的男人,理应很容易在人群中被捕捉到。但是不。他很狡猾,知道如何不让巽得到他想要的照片。即使一间屋子里只有有限的几个人,他也非常擅长消除自己在场的迹象。巽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执着于把自己的存在感在作品中降到最低的设计师。至今都有人不知道时尚教父的标志性物件其实是一枚用自己头发编织而成的银色蜻蜓胸针,而不是他的传奇猎刀(Jagdnicker)[2]。他甚至会恶作剧地将自己的一小束头发装袋,随机缝在某件高定设计的内衬里。他是个怪咖。巽气愤地想。但他是天才。

那天,工作室里的作业用灯一盏都没开。一些年轻的工作人员自告奋勇地装扮了这间位于顶楼的“破败厂房”——不知道为什么设计师一直搁置着重新粉刷墙壁,或是把都已经变成了灰色的窗玻璃换掉;他似乎竭力保存着这个地方刚被他买下来时的面貌。那时工作室才刚成立,想来也没什么资金修缮这幢大楼。年轻人们找来几块厚实、垂顺、高饱和色的面料,用许多锋利的小图钉压进墙里,遮住裸露的墙皮,又往墙上和承重柱上都缠了很多小灯珠。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蜂蜜琥珀般的光晕,柔和又模糊。而且,从这打光让安田前刑警那粗犷的面部轮廓都产生了些许柔情款款的假象来看,这番布置也算是卓有成效。

那天晚上巽拍下的所有照片都像是隔着一大瓶白兰地拍的,大家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喝醉了似的快活神色,温暖而饱满。摄影师试图将边缘锐化一些,但那样就失去了照相写实的风味,反而让原本柔美的光线变成了套着绒面塑封膜的那种锯齿质感。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些照片的细节太失真,经不起放大和近观细赏,但是巽打赌如果冲印成一般家庭相册的六寸照一定会很出彩。这自带的滤镜抚平了数码相机的清晰质感,似乎也磨去了人们挂着凡俗污垢的表性,洗练出其下更为温柔的特质。他停在一张银二的眼部特写上,眼下的纹路显示他正朝着画面外的某个人微笑(毫无疑问是森田),并且没有戴墨镜或是变色眼镜;只是这一只眼睛就看出了他淡淡的、却是难以言说的深沉喜悦。然后他又划到另一张对方和森田挤在一张吊床上的照片。那吊床是从设计师在工作室里的专属“小憩空间”弄出来的,聚会时姑且充当了沙发的作用。“这是我的窝。”他会这么说,并鼓励每位员工都在工作室找到一个专属角落,打造自己的午睡小窝。

巽把这两张照片都拖进Photoshop,停下来靠进椅背里,重新打量那张他们两人的合影:森田穿着一件大概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才可能流行的晴空毛衣,还是女式的。巽有些胆战心惊地想到他不会是从银二压箱底的衣帽箱里找出来的吧?(那真的不是他母亲的遗物吗?虽然如果是也很惊悚。)这件蓝白两色的绒线衫有点起球了,绒毛还因为静电摩擦炸得更开。银二则按照他的习惯,裸穿着那件他应该是最喜欢的乳白色粗线毛衣,宽大的毛衣让他看起来又清瘦又倦怠。巽看他穿过这件毛衣好多次,可每次都无法确定是不是那十几年来的同一件。他的头正凑近森田,森田漆黑的长发将他的发色衬托得更加浅淡,在灯下看起来几近铂金色。年轻人似乎在闹别扭,身体向着他怀抱的反方向抗拒。巽记得那段时间他们在吵架,所以他大概仍在为了银二工作起来就不怎么吃东西,或是摄入了太多黑咖啡而闹别扭——这孩子有时候也可以很顽固。又或者,他是为了银二频频敷衍的回答而闹别扭,因为他真正想做的一直是摄影而不是模特。剩下的有可能是一些卧室里的原因,而巽不愿意也没有胆量去了解。

他注视着银二的表情——有些无奈,但也有逗乐了的笑意还未从他脸上完全褪去,以及森田不满的小模样,已经知道这一幕接下来会怎样发展:森田会边闹别扭边把手放在银二背上,帮他提一提滑落得太低的毛衣后领,再到处拽一拽、拉一拉,把肩线放到合适的位置——完全是下意识、不假思索地在这么做,而他们嘴上还在争执。巽恰好在银二身后的那个方向上,所以看得到他后颈上那一小段绸缎般光滑的疤痕;他总是很好奇那片疤的总体来历,但也清楚不该问、不该看。眼下,隔着毛衣镂空的织眼,森田的手指正沿循了某种轨迹,断断续续地描出……描出……巽反应了一下,突然间哑口无言:一个人要见识过那片伤疤在衣服底下的全貌还不够,他还必须非常熟悉它,才能够在无意识的爱抚中也准确地避开它的边缘。

巽退回到上一张的特写,仔细端详那只眼睛,想要确定自己看到的不只是因为灯光而折射出的温暖底色。他了解那对灰色的虹膜有多么透明。无论如何,就这张照片所显示的而言,他看上去真的很在乎。他心想,忍不住想象起画面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如果再配合上银二在镜头之外的那个微笑。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悬浮在他想象中的笑容:加深的笑纹,唇角自然勾起的弧度……还有他的眼色沉溺在对某个人全然敞开的放松之中;随即震惊地领悟到,那其实是爱。是在和某人相爱。

那已经是快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巽已经拍了差不多十一个系列,人物也由最初的工作室全员班底渐渐限缩到了银二和森田两个人身上。最终他从十来个场景中又各自筛选出一部分,每一组都由四到五枚精挑细选的代表性镜头组成。聚会的照片理所当然要入选,巽也准备了一些更加生活化的场景,比如他们只是普通地在吃饭、在下雪天的纽约街道上行走。有一个星期天晚上,他们集体留在森田那里蹭饭,银二无比自然地洗手加入了做羹汤的阵营,巽从镜头后看着那两人风风火火地在厨房里张罗晚餐,觉得他们似乎跳过了确认性向、探索情感定位等等步骤,直接进入了女同性恋的阶段。

工作时的照片是比较容易的部分。巽翻出他积攒已久的各种场照,找到一张森田学他在手腕上缠着相机带子的照片。他喜欢假装自己只是个工作人员,而不是压轴出场的模特,在后台寻寻觅觅地到处溜达,拍下每个人工作状态下的样子。(在森田的镜头下,大家好像都比较有生气、有活力,跟巽自己拍下的氛围不一样。)还有一张是森田从摊开的城市地图上抬起头,略带紧张地看到银二的那一刻:因为骰子落下的街道并不理想,他担心他们的酒吧游戏会进展得不顺利。银二的照片是他们中最为珍贵的,不过有他在的地方色调总是很显眼,因为他的发色和肤色最特别,还有会在镜头前发光的碎水银似的灰眼睛。巽选出三张,又去掉一张,把他们第一次遇见森田那天的照片加了进去。这三张照片里设计师脸的朝向正好相左,前一张是他半跪在地上,仰着脸,眼睛眯起,用手将一尾裙裾的褶皱拢得蓬松,侧脸透出一种狐狸般的俊美;后一张里他正低头为坐在化妆镜前的模特调整漆黑的竖耳兔子面具,表情严肃;最后一张干脆只剩下没对准焦的半个背影,画面的焦点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森田困惑的脸上:那个时候,他看银二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巽仔细地排列好照片,把这组主题命名为“前天,我看见一只鹿;昨天,我看见一只兔子;而今天,我看见了你”[3]。他知道这是一套很出色的作品,有的时候你就是有把握。在他的想象中,这些照片有朝一日会排列成一整排,像一整卷胶片或是一整条老电影的放映带那样在四面墙壁上绕一圈,一张接一张,来客们走过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接连驻足,就像观看幻灯片放映帧那样一卡一顿。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这些照片很重要。当然,这个计划的确有点太古怪、太私密了,但他无法否认,他很享受自己扮演这种让大团圆结局上演的角色,那种充当某些人仙女教母的戏剧化的满足感。有一天,他的照片会向那两人表达他希望这个系列表达出的一切:这是一个长篇故事;一篇文献,分析孤独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长处,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和另一个人相逢;伴以一份记录,佐证他们是如何相遇,如何相处。它既是又不是一场展览。因为如果有必要,他会把开展日期无限期地推迟到他们终于敢对自己承认,他们最好还是在一起的那天。


——这是他送给两个笨拙男人的情歌。


现在,像糖浆般充满室内的阳光告诉他,六点就快要过了。列车从轨道上呼啸而过,剧烈地震动他的窗框、他的公寓四壁和他的家具,拖着闪电般刺目的白色车灯隆隆驶过他窗前,然后毫不留情地将那排窗户甩到后头。于是整个房间又恢复了那种熔化金子般的色调。房产经纪人把这间“离地铁站很近”、“便利”的阁楼式公寓卖给他的时候显然忘记了要提到这点。巽不得不把原定要正对那排敞亮窗户的工作台搬到了另一面墙下。如今他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在下城买下独门独栋的砖石砌房屋,或是曼哈顿豪华的高层套间。不过,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后,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种规律到来的轰隆声和震感,以及闪光灯质感的车灯。这样当他在夜里偶尔醒来,会觉得自己是置身于希区柯克的一幕黑白电影。他点了一根烟。在他眼前,Photoshop终于加载完毕,屏幕上的照片都在等待着他。于是他把烟叼进嘴里,握住鼠标,开始工作。




——The End——





  1. 1.《奥德赛》的故事。
  2. 2.德语词,专门指一种刀柄下有一道环的德国猎刀形制。
  3. 3.出自罗伯特·富兰克林的《蒲公英女孩》,略作修改以对应前文。

When I Was Your Man-extra stroy
http://example.com/2020/12/24/wheniwasyourmanextras/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0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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