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3

Warning:

  • 魔幻(不是有魔法的魔幻)侦探故事,后期存在一定的玄学剧情和超自然展开
  • 翻译腔很重,可能会有《东京人在纽约》的既视感
  • 近期计时短篇练习的产物
  • 有A面和B面两个故事,赤开在其中各自为主人公,设定都是侦探;开司曾经做过警察,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推理力,洞察力也一般(。





一 个 赌 徒 之 死
The Death of A Gambler


side: A 善良的狗(A very kind way to die)


……我歌颂沾着泥巴的狗、穷困的狗、无家可归的狗、闲逛的狗、街头卖艺人的狗。总之,其本能就像穷人的本能,流浪汉的本能和江湖骗子的本能,是被需求——智慧的良母和真正主人——所出色地激励的狗。
我歌颂那些多灾多难的狗,它们是可以孤独地流浪在大城市的弯曲溪水间的狗,它们是可以用闪着智慧的目光对被抛弃之人表达情感的狗:“把我带走吧,我们两个可怜的生命也许能找到某种幸福!”




——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善良的狗》




-1-


“没有一个正常的理性人会委托别人调查这种事。”

伊藤开司用一种略显夸张的语调说道,就好像他竟然想极力劝退这个很可能够他支付未来一年账单的潜在客户。他惊动了酒馆里为数不多的几名顾客。现在是工作日下午三点,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带:午休高峰早已过去,但距离附近会社的下班时间还为时尚早。小酒馆里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招待们全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偷懒。懒洋洋倚在柜台边的那家伙抬起头看了开司一眼,发觉他并不是要点单,又低下头去玩起了手机。

再过十五分钟,会有一批结束了当天课业的小学教师进来飞快地喝一杯,然后是一个街区外那间市民医院当晚不值班的三两个医生。但眼下,柜台前只有三四个人,全都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全都习惯于从白天开始就喝得醉醺醺的。他们面色通红,用在酒精里浸泡得快要睁不开的充满红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每个进出店门的客人,伸手去拿酒杯时非常小心,两眼盯着自己的手,免得碰倒不该碰的东西。还有两个男人选了靠墙边的站立式酒桌,脸凑得很近,时不时低低地交换几句简短的加密对话,桌子上除了冒气泡的苏打水烧酒外就只有一碟煮毛豆。伊藤开司观察了那两个男人好一会儿,结合他们熟练地单手翻开、举高手帐掩着嘴交谈的姿势,以及只用拇指就能给记事本翻页来看,他认为他们最有可能的职业是记者。除此之外,店里就再没有别人了。店主人不在老地方上待着,大约是去后厨为晚间的客流高峰做准备。

当然了,开司没有把自己也算在内。他不属于以上任何一个群体。他虽然经常光顾这家店,但从没有和老板对上过视线,也从不跟招待摆出一副自来熟的劲头套近乎,所以称不上是熟客。他只是占据了最里面通常没人愿意坐的那桌——离紧急出口最近,可以看到店门口都有哪些人进来。加上这个时间点周围也没有其他客人,方便他的委托人畅所欲言。

在开司的记忆里,这间酒馆从来没碰到过爆满的情况(至少是在他光顾的这几年里),因此即使在高峰时段也随时都有空位,不必担心刚拉开门店员就歉意地迎上前来说“对不起,请您到别家去吧”的尴尬。这一点还是很让人满意的——不管怎么说,他真的很需要一个喝酒的地方。

自从那起“意外”发生,他以前在警队时常跟同事们去的那家酒馆就渐渐不再向他敞开大门了。开司还记得某个他格外想喝酒的日子,那个时候他对即将落到自己头上来的磨难完全缺乏预见;因此,当他任凭自己的双腿将他带往那间习以为常的酒馆时,服务生的反应着实给了他当头一棒。他连店里的样子都没让他看清就将他“请”出了门,“对不起,伊藤警官。”那可怜的年轻人就像每一个入职后第一次审讯犯人就被迫给前辈们推出去唱黑脸的新人刑警那样涨红了脸,惴惴不安,而且他还喊他伊藤警官,“但很多客人说这里不再欢迎你了。”

那家店是俗称的警察酒馆。开司可以理解他曾经的同僚们为什么表现得那样无情:谁会想和失手从背后击中了搭档的家伙一起喝酒呢?换做是他自己,他大概也不会想。但时至今日,想起那天遭到的拒绝,他依然能体会到被生活迎面痛击的无措。这个世界似乎只用了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就将他彻底拒之门外。那天晚上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荡了一夜,快凌晨时走进了他最先看到的一家酒馆,醉生梦死。

反正找一间新酒馆也很麻烦,从那以后,开司自然而然就变得常常来这里了。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会告诉这次的委托人在这里和自己见面。眼下,他把目光从对方带来的委托详情书上抬起来,投向桌对面那个似乎有点阴沉别扭的青年。他原来也只是个代理人,代表委托人而来。“重复了。”对方小声地说。什么?开司没能听清。“重复了!”青年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或许有点太大声,又或许他总是像这样不知不觉地用力过头,是开司不擅长应付的那种类型,就像鉴识课那群自认为懂一套科学就比当今的刑警们更聪明的“斜眼”【注1】。“重复了,”他试图解释,“‘正常’和‘理性人’这两个词所指的意思是——”【注2】

【注1】指近视眼戴眼镜的科学家们,会眯眼看人(刻板印象)。

【注2】康德提出的经济理性人概念,通常就是用来指现代社会的一般人/正常人基准线。

好吧,所以他上过大学,很可能还选修过康德,比起随手从久远的警校刑法课记忆里挖出个尘封的专业术语的自己要强得多。(他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只是想让自己听起来显得厉害一点、专业一点,唬退这桩一看就不怎么靠谱的委托。)但那又如何呢?即使隔着一整个店堂,开司也看得出来他是个不快乐的人。他还很年轻,但疲惫给他脸上提前增添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一眼就能看出他做着一份令他生厌的工作。他带着一副书卷气的眼镜,尽管面孔十分白净,下巴的胡茬却让他上去有种邋遢而不修边幅的感觉。眼镜一直不停地往下掉,他时不时地就要伸手去扶正它。开司看到在他皱巴巴的磨毛料西装外套上像碎钻似地闪闪发光的水珠。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了,这人却没有带伞,给人一种才当上工薪族不久的印象。

对方进店后没能第一时间找到他,迷茫地环顾了一圈店堂,随即询问地将视线转向柜台边的招待。开司这才想起他从没告诉过店家自己的名字或身份,于是举高了胳膊示意。委托人的视线慢吞吞地、却是精明地逐一扫过那几个明显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的酒客,落到开司身上,愣了愣,偷偷打量了他几秒,然后穿梭过酒桌之间,走向他坐的位置。开司站起身来和他打招呼。从他与自己交换名片的熟练度来看,他对这年轻人最好的推测是推销员。果不其然,当委托人在他对面坐下、打开公文包拿出委托书时,开司瞥见了一叠商品目录似的纸制品。他边听对方说明来意,边取出万宝路和这家酒馆的赠品打火机,正要点烟,忽然想起来,又停下来问委托人介不介意他抽烟。对面瞪大了眼睛,目光追随着他左手四根手指根部细线般的疤痕,好一会儿才慢慢摇了下头,说了声您请便。声线就和开司想象的一样没有活力,快速又时而含糊的语调,透着郁郁不得志的那类小人物常有的死气沉沉,以及“为什么我非得活成这样不可”的愤世嫉俗。而比起开司的第一印象,他甚至还要更年轻些,三十——不,顶多二十五岁。

“我也不想拜托这种事。”他以这句话开场,然后用了至少百分之三十的篇幅抱怨他是如何受人所托、无法推辞,以及拜托那个真正的委托人又有多么缺乏常识和强人所难。他自己难道腾不出时间来办这件事吗?只是和侦探亲自见一面而已。凭什么因为他做这份工作就认定了他擅长和别人交涉?开司点燃香烟,把打火机压在烟灰缸一侧,点头表示同意,是啊,确实很强人所难。

他没有催促对方。这青年平常可能积攒了几公里的牢骚要发。假如他非得这样兜着圈子地暗示自己实际上并不情愿进行这场谈话,对开司来说也不痛不痒。他有的是时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除非他决定接下来把办公场所从街边小酒馆移到赌场。但对他的委托人来说很幸运的是,他最近正好在参加戒赌集会。

他夹着烟,伸手拖过那个从包里拿出来后就被冷落在桌上的厚实牛皮纸文件袋(那年轻人还没有半点要绕回正题上来的意思),很小心不要让烟灰撒到上面。他用食指尖轻轻敲打有点被水汽浸润了的纸袋边角。招待误解了这个手势,迫不及待地逮着机会来到桌边,插话询问他要不要续杯咖啡,肢体动作表达了对另一名客人迟迟没有点单的不满。年轻人总算醒悟过来,尴尬地掐断了话头,点了杯黑加仑橙汁。招待收到注文就离开了。开司都不知道这家酒馆还会供应这种东西。

“你不应该拿出份保密义务书之类的给我签字吗?”他问,看着开司拆封文件袋,目光再次控制不住地飘向他的左手:打从他们落座到现在,他还没有问过开司这只手的事儿。这是每个注意到那些伤疤的人都会竭力回避的问题。因为答案可能极为复杂,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愉快。

开司摇摇头。“我没有上牌照。”他叼着烟解释,因而不得不竭力咬字清晰,“我的事务所也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烦人的填表手续,不用记账,自然也就不用报税。更不会留下任何可以被追踪的文件痕迹。“不用管我做什么,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你知道,就是到处嗅嗅探探,问一些问题,不是正式调查。”

那年轻人眯起眼。“你做过警察。”他冷不丁指出。

开司突然笑不出来了,连礼貌性的表情都装不出。“几年前。只是个小巡查。”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所以他们调查过他。这真是太棒了,他已经能想到好几个颇有代表性的名字,从他们那里可不会只听到关于他的好话。

“现在你转行做私家侦探。”

“不算是吧。”

一听到这回答,他的眼睛立马又瞪大了:“但你就是做这个的,对吧?”他怀疑地问,“我是说——我听说你就是靠这个挣钱的,不是吗?”

这回开司勉强表示了同意:“没错。”

“那你做的事情叫什么呢?”言下之意是你总有个合法的理由刺探陌生人的隐私吧?

很遗憾,的确没有。不过和大阪的大妈们比起来,他也不是全天下第一个这么做的人。通常委托总是主动找上他(这年头想离婚和丢失猫狗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开司推掉的比他能处理的多。接下的多半有着没钱付房租这类无法拒绝的理由。此时此刻,他正琢磨着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受谁所托、要他干什么,还有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来拒绝他。应该不会太难。从他抱怨的口吻来看,他大概也觉得这件委托很偏离常识,巴不得没人接下它,这样他就可以省下一桩麻烦事的功夫,直接回去找他的委托人交差——又或者,转向其他没那么挑剔、更加来者不拒的私家侦探。

“不如说我就是在混口饭吃吧。”他对代理人说。年轻人眼睛一亮,自从进门来,他第一次展现出推销员的那种热络劲头:“啊,那我们很像了。”他热切地说,“我也是——做的事就勉强混口饭吃。”

“你是做什么的?”开司随口一问,给自己一点窥探档案袋内容的时间。从封得相当随意的牛皮纸袋里出现的是委托详情书和给他的调查授权书。这是一份做得很不正规的文件,不是那种你会在征信社或是律师事务所里看到的东西。它更像是上网搜索了“授权委托合同格式”后做出来的半吊子成品,只有看上去还像那么一回事。

青年垂下眼睛,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抱在膝头的公文包。“大部分时间里,我是麻将室的老师。”他回答,然后顿了顿说:“……但其实我也有在不太合法地做代打。”

啊哦。大错特错。开司眼前闪过那一叠被他当成商品目录的东西,现在想来,当然也可能是麻将杂志或是市面上流行的《麻将轻松取胜法》之类的教材。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假装这事不难料到,然后把手肘拿来上撑着桌面,心虚地在对方眼皮底下粗略地翻看了几眼委托书,又顿住。

“这是一起自杀。”他说。事实上,这是确凿无疑的自杀,因为委托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原文。逐字逐句。白纸黑字。

对面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错。”

“你的委托人让我帮他调查一起自杀案?”

“没错。”

“没有一个正常的理性人会这么做。”

“呃,事实上,‘正常’和‘理性人’是同一个意思——我很确定你是想用这两个词强调你的观点,但它们实际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开司举手打断他的词源学授课:“等等,让我捋一下,这里写着你们——你和你的委托人——在现场亲眼见证了对方推下自杀装置的开关,将致命药物注入体内??”

提到档案里的那个人让青年坐直了。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没错。”他第三次同意道。只是同意,依旧没有解释更多。好像他那部分谈话已经结束了,现在轮到开司的回合了。

开司没能想到任何可以问他的事。他又耐心等了一会儿,但代理人还是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在整理西装,解开扣子,摆正肩膀,抚平领带结,像是马上要去参加一场葬礼。开司拿起咖啡杯,一口喝完,然后说:

“井川浩之先生,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年轻人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是,他是自杀。”他承认,揉着额角,“但是拜托我来找侦探的人还没有过去这道坎——你知道吧?有时候人就会那样。‘过不去那道坎’。”他重复这个说法,似乎对它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回响很中意,“然后不知道什么事情给他种下了点猜疑的火星,他的脑袋里就围绕着那个小火星编造出了一场火灾。不该是这样,不该是那样,应该不管一切先阻止他按下自杀的开关才对,应该夺下针头,即使强行把针从他胳膊上拔下来也不该让他死——诸如此类的想法。”

这个时候他点的黑加仑橙汁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直到招待再次离开。“委托我的那个人——他不甘心当时让对方给说服了,你能明白吗?”井川问他,开司点点头,“他不甘心事情就那样了——哪怕对方现在已经死了,他也不甘心。他变得越来越偏执,而且——”他整个人绷紧了一小会儿,额角上渗出亮晶晶的汗,“……我其实也没有过去这道坎。”他坦承。

“所以你也有自己的阴谋论。”开司开始对这两人的精神状况都感到怀疑,“你觉得有人想方设法地让他自杀?”

“自杀是他自己的选择。”井川纠正他,“不,不,我们想的是——”他停下来,又叹了口气,“该死,我也有点变得多疑了,不是吗?——但也许,只是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他抬起头来紧盯着开司,“——我们甚至没有机会去确认,你懂那种感觉吗,伊藤先生?”他继续说,开司没有机会回答说他懂,他明智地决定不要说,因为他明白他们仍然处于哀悼的否认阶段。“也许有人知道他很骄傲,知道他最看重自己什么——反正能想到这么做的人肯定是一定程度上把他给看穿了;也许他买通医生,故意告诉他错误的诊断结果。我们根本没法确认,因为医生在说谎。然后——他没有从此双手合十地祈祷他赶快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他突然变得饶舌起来,“不,我认为策划这一切的人——假如真的有这么个人——很了解他,至少能够预测他的行动模式。他知道阿尔兹海默症的诊断结果只会通向一个结果——死。他的死。而且是以自绝性命的方式。”

他忽然打住,神色茫然,像做了一个睁开眼就忘到了脑后的噩梦,只剩下后背在大夏天里冷汗淋漓。“要命,我在说什么?一定是我的朋友把这些疯狂的想法放进了我的脑子里。这太疯狂了。他的执念太疯狂了。”他问开司,“你觉得我被影响了吗?——我们想知道真相是在发疯吗?”

“没有。可如果你们的假设正确,”开司谨慎地说,“那么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谋杀。”

没错,没错。井川有点神经质地点了两次头表示同意。看来他喜欢重复。强迫症。开司暗忖。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称是个代打,那他想必会是个有自己一套信仰和理论的赌徒。但话又说回来,赌徒们难道不都那样吗?——突然间,二度提到“代打”这个词让他心里微妙地充满了赌博的诱惑,拉近了他和他近期决心要远离的那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但是为什么?”他赶紧又问,趁机转移注意力,摆脱那股冲动,“有人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间接谋杀了他,为了什么?动机呢?”

“我不知道。”井川浩之摇摇头,“他很强,他巨大的才能对他的敌人来说就是巨大的障碍,而且——相信我——他的敌人可不少,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除掉他而后快。”他列举了一串最有可能的理由,又说:“我还以为推测动机是你的工作。”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开司,似乎进店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的确是。开司不得不承认这点。他当刑警的时候,没人在乎烂人们为什么做他们会做的那些烂事。但会来委托侦探社的人,往往正是想知道那个“为什么”。我的丈夫/妻子最近对我变冷淡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知道背后的理由,哪怕他们其实并不期待真相。这一年来,开司渐渐变得能够分辨这两类人的真心,但结果只是无一例外地发现,委托人真正希望的,其实是侦探能够揣测他们最想看到的事物发展结果,然后向他们说谎。

“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他问,试探着代理人所代表的到底是哪一类人,“你们现在是希望我能帮忙验证一下这个疑似‘阴谋论’说法的可能性?”

“不一定是这个说法。”井川沉思地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说法——什么都好,总之是一项我的朋友这几年来试图找到的东西,可以证明那个人是在他以为的自由意志其实受到别人操纵的情形下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

开司没说话。这种东西,要么他一调查之后发现真的有,要么他就得证明它没有。一个都不存在。这可不是笔划算的买卖,他可能会为所有那些最终都可能被证伪的结果无穷无尽地奔波——有的时候你就是会有这种预感,有的案子会耗尽你的一生。他现在接到手的就是这种案子。

他一定是把怕麻烦的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因为井川见状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一个信封。他将手指伸进封筒口,上下撑开一点,好让开司窥见信封里厚厚一沓钞票。“如你所见,钱对我的朋友来说不是问题。”他放下信封,郑重地将它双手推过桌面,“——向他证明那个人选择自杀是一件错误的事,拜托了。”

你的委托人应该去大学旁听哲学或者伦理学。开司暗想。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真的说出口。他多少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两人和迄今为止他遇到的其他委托人们并无不同。幸存者愧疚,他暗自想道。创伤事件后的幸存者愧疚。他们正在遭受没能阻止事情发生的内疚折磨,为了不让自己被那么沉重的责任感压垮,他们想要能够怪罪一些除自己以外的人或事。就比如现在,他们想要能够责怪那个无情地抛下他们而去的男人。

他拿起信封,放在掌心掂了掂,确认分量。比他目测到的还要扎实。“这只是委托你解决案件的定金。”井川补充,“单独雇佣你的人力费在档案袋里。不管案子能不能解决,都不要求你退还。”

雇佣前刑警现落魄私家侦探去调查一桩充满妄想的自杀案,严格来说,这可不是开司梦寐以求的工作。他想把钱还给井川浩之,他已经想好了推辞的方式,更因为他知道伪装成自杀的完美犯罪不会有结果,但话到嘴边,他想起他离开柏青哥店的时候身无分文,还欠店里的钱,而且下个月一号他的房租就到期。他也很久没有给戒赌小组捐钱了,久到他根本都懒得去记。(小组当然不会介意,但他的保证人会对他突然破坏一直以来的习惯说些什么心理学上的废话呢?)这不是说他的钱包里没有付这杯咖啡的钱,但他晃荡这几个大子儿已经好多天了。何况他的手已经摸过了那沓钞票,记住了把钱拿在手里的踏实重量和触感。井川浩之和他的委托人给的钱和他用其他任何方式拿到的钱一样好用。再说了,他的委托人不在乎钱,显然也很有钱,最棒的是,他不问成果。他可以得到这个信封(还有档案袋里的那份)。这大概是他眼下最容易挣到的一笔钱了。

开司大略点了点信封里的钱。都是万元旧钞。让人觉得有点来历不明。但它们是怎么来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点了一遍钞票,把信封收起来。井川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开司说不上来他是惊讶、期待,还是失望。也许他把私家侦探咨询当成了某种免费的心理医生,以为开司只是来听一听委托人的妄想。他失算了。一个为有钱人办事的“朋友”不该这么失算金钱的威力。不管怎么说,开司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就算他最后失败,他还是比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多了三十万。

“我会尽力而为。”他说,微微一点头算是承诺。井川也点头回应,神色勉强。契约成立。尽管带了点不情不愿,但这不是开司最关心的问题。

“你有那个人的照片吗?”他问,“我到现在还没有在档案里看见他长什么样。”

代理人用眼神示意在袋子里。开司费劲地摸索了一阵,发现了一张被夹在文件袋折起的底部的照片。

“你不知道他是谁。”井川观察他看到照片的反应。

开司摇摇头,又点了根烟,甩动照片驱散烟雾——纯粹只是刑警时代遗留下的坏习惯——眯眼打量画面上的男人:“所以?你认识他?他又是做什么的?”

“别这样——给我。”井川不由分说抢下他手里的照片。开司手里忽然一空,他尴尬地又甩了甩手腕,把香烟的烟雾挥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比想象中更加冒犯。井川不赞同地、近乎谴责地瞪了他一眼,异常尊敬地捏着照片下方两角,找了一块干净的桌角轻放到上面,将照片抹平,小心收回档案袋,最后重新把袋口封好。那让开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和受害者有情感联结永远都不妙,因为这种人不会接受“不”作为答案。

“等一下,你没告诉我你不只认识他,你还和他很熟悉。”他警告般地说,不要对你的委托对象说谎或有所隐瞒,这些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点?“——到底是谁?”

一个赌徒。”井川浩之回答。





一个赌徒之死(The Death of A Gambler):side A 01
http://example.com/2020/09/26/fkmt-deathofagamblerA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20年9月26日
许可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