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Was Your Man 05-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6月13日 15:43

Summary:在威尼斯的钟声里,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05.

(下)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威尼斯。他们到达时,城中正值狂欢节,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人群。闪闪发亮的假面、鲜艳的羽毛、逼真的假珠宝与花朵令人应接不暇。威尼斯人、法国人和德国人(偶尔也会误入一两个有点被吓坏了的英国游客)穿着时代错乱的各色礼服,深绿色的、宝蓝色的、梅红色的;有些虽然很旧了,在近处细看还布着脏污的斑点,但并不因此就黯淡无光,反而因为城中斑驳陆离、起伏不定、疯狂热烈的氛围变得更足以乱真。
美绪为他们在某个广场上租了一所带天井的小公寓。森田很喜欢,她也很开心。这间公寓离里亚托大桥很近,入口正对一个不知名的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无比的古怪石雕,起伏的形状如同从某处搬运来的一截山脊。傍晚,总有来来去去的游客在这里稍作休憩,等待桥下的最后一班渡轮,一面靠在还散发着太阳余热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仰头数着夕色中初绽的黯淡星星。
公寓外墙破败,门廊如同废弃的矿洞,一拉开厚重的雕花铁门,凉意穿堂而过。走道里即使是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森田去摸门后的电气开关时总有些胆战心惊,生怕碰到某种黑暗中的怪物。老式的铁笼电灯最多照亮正下方一小片空地,可供人勉强摸索至第一段楼梯前。台阶上方是一扇巨大的窗洞,挂着窗帘却没有镶嵌玻璃,素白的麻纱不时随风牵动,总让人疑心遭遇了幽灵。天黑后,楼道里安全通道的绿色指示灯透出窗户,洒满了天井,映得每一位倚在窗台上抽烟的房客都如同前来集会的漂浮绿色灵体。
往往要到在白天狂欢的热气完全隐去之后,森田才会梦醒似的恍然察觉,他们的公寓是广场上唯一会在日落后亮起灯的地方。左右一溜排高矮参差不齐的房屋,墙壁肉眼可辨地倾斜了,与地平面形成一个夹角,年久失修的百叶窗也破落了,被没有灯火的夜色简化成一个个黑窟窿,活像最原始的石洞。
——这颗千百年来照耀了亚得里亚的明珠即将沉没了;唯有独自见过这样深黑的夜晚的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这点。威尼斯是一座鬼城,它在这躁动的春夜里死寂着,早已不再有散发余亮的生气。白天如织的游人与狂欢节游行就像给透明的幽灵泼上了油彩,显出形来,一到夜里它就又恢复了本色。
在威尼斯,森田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情就是迷路。当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行在中央大运河或者聚集在圣马可广场,乘着狂欢节上的贡多拉游行,与沿岸戴假面的美人互掷花束,他挎着相机,一个人游走在河道小巷。在这座被水包围的迷宫之城,即使两次穿行过相同的路线,也未必会到达相同的地方。碰壁的死路前有一个似乎是要让你拐过去的街角;某条小径或许九曲十弯,尽头却是伸进河水的苔绿色石阶;又一条笔直到底的小巷窄得让人怀疑它到底是否是为了容人通过,抑或仅仅只是供猫通行。重重迷障般的墙壁上生着好几条藤蔓般的裂缝,密布渍迹却精美绝伦的小阳台好似红色、黑色的大朵花朵点缀其上。触摸着剥落的墙灰与裸露出的棕红色砖石,年轻的摄影师觉得自己仿佛触到了这座鬼城荒芜的内核。
他尝试摄下路面、墙缝里的爬藤植株与朱丽叶式的小阳台,摄下红色的木漆门,脚垫上一只毛皮色泽如油画般的猫正在打盹;一间倒闭了的旧橡木桶作坊——旧时代的遗物——在铺面上钉着发霉的木条。孩子们偶然跑过时好奇地盯着他的东方面孔猛瞧。森田主动为他们拧开了街上的自来水泵,清凉的水花换来他们在燥热午后兴奋的尖叫。几个大胆一些的孩子带头去踩水柱,溅起了大片大片雨幕般晶莹的水珠,又邀请似的掬起一捧捧清水高高地洒向摄影师。森田赶紧护住镜头跳去斜对角。他从那里抓拍下嬉耍的孩童、骑自行车路过的邮递员叮铃铃的笑容,以及门廊下一位母亲慈爱的招手。
他想他应当是要为此感谢银先生的:过去他的相机只是一面镜子,除了图像的反映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所谓的内容。他可以模仿那些构图和光影的艺术,但每当尝试摄下自己想要的画面,他就变得不知所措。他记录下的事物生不成他个人的想法,仿佛他没有自己的思考,没有内在的灵感。
是银先生教会了他这些;他教给他镜头也可以很性感,镜子却不一定折射出真实的表象。他现在懂得的正如他面对镜头时所懂得的。他知晓了如何去寻找事物被取景器框定的那个“决定性瞬间”,透过镜头里的人和事物去看待他们自身,包括他头脑中的那些见解与回忆,他对所注视的景象的理解、预见和领悟。孩子们在笑。森田松开快门,意识到自己也在笑着,他的八颗牙齿全部暴露在外面,嘴角咧得生疼,因为这一切——迷宫般的异国街道,生锈的自来水泵,围着水花拍手蹦跳的孩子,温情的街坊,他偶然闯入的一种生活;一切都只是——这样的完美。他几乎不可能不微笑。
有个孩子受了鼓舞,飞快地朝他跑来,毫不怯生地抓起他的手,邀请他加入。森田打着手势把相机匆匆交到那位母亲手里,融入玩耍队伍。他发现自己感到了——不完全是快乐,但诚然更像他前二十年人生所认识的那个森田铁雄:四处旅行,摄下所见所闻,跟对他的私人情感剧场一无所知的人们一起无牵无挂地欢笑。这很好,感觉也很对。这似乎正是他为了继续自己的人生所应该做的。
说来奇怪,只有当他不再试图将有关银先生的念头抛诸脑后,他才第一次地看清了: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那些事实——那些令人困惑、不断叩着他潜意识闸门、试图游移进他脑海里的影像——并非因为周围的事物都晃动着银先生的影子,而是……在他眼里,他其实早已把银先生视作了许许多多事物的象征。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够和银先生分开:内心深处,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因此无可挽回地失去对银先生的感情。他是个摄影师,他的职责就是去发现、去捕捉,为心底流动不居的欲望寻找对象;照片定格住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将它们转化为永恒的同时,也将他的欲望与对象割离。他将记忆与载体分离,把爱情与爱的对象分离——不知不觉,他选择的职业已经注定了他要走上的道路。对他而言,爱得幸福并不是将所有感情都集中在对方身上,他将爱上许多东西:在夕阳下绽放光辉的穹顶、教堂钟声、山谷、河流、偶遇的孩童、声音,难以忘怀的威尼斯夏日夜晚,从眼中消逝的影像,四季和最心爱的旧相机;还有回忆,代表着他的归属。而他所爱的人必然将成为这每一样事物的缩影。
如今银先生和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那另一个世界的模样他已经窥见了,当行的路他也已经踏过了,从此以后,还有大段的人生在前方为他存留。生活仍将继续,而终有一天——或许不是今天,或许也不是明天,但当他坐下来翻阅相机里孩子们的笑脸,森田确信了:总有一天,他还能够再次感到快乐;不是某种不和快乐相类似的感觉,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快乐。
这样的想法在他心底渐渐点燃了一簇火苗。他的那颗心终于又小心翼翼地跳动起来了。一种疼痛但明亮的感觉充斥了它。就像终于抵到了隧道的尽头,在这趟为期十二天的旅程当中,森田头一次真正感到了释然。在决心带着对银先生的感情一直走下去之后,他第一次不再受困于自己离开的选择。
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那颗破碎心脏的意象仍在时不时地压迫着他的脉动。但和过去相比,他已经不再那样经常地想起银先生。也许有一天他将永远不再想起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森田并不觉得恐惧。所有的旅途终将结束,所有的错失所爱终有去处。很快,他也会离开威尼斯,就像他把自己从有银先生的那段生活中抽离……然后,在久远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时间点,他将发现名为平井银二的男人已然深深根植于他的记忆之中,从未远离。不必费心寻找,他将记得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旅行的第十二天,也是他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天,森田和美绪坐在圣马可广场边一家小餐厅的露天卡座里,激烈地争论着眼前这一餐糟糕的菜色。“墨鱼意面和披萨面皮都太酸了,”他抱怨地放下叉子,“它们尝起来像过期的速冻食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去你说的那间餐厅呢?”
“因为狂欢节的游客把那里的座位都订满了。”美绪咬了一口披萨,紧接着也被酸得皱起了脸,“呸呸!这里绝对要上我的黑名单。”她艰难地咀嚼了几下,为了不当众吐在餐巾上还是满脸痛苦地把那玩意儿咽了下去。“对不起,等会儿我请你吃街角那家的手工冰淇淋作补偿行吗?”
森田还没来得及逗她,就被一阵欢快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不搭调的爱尔兰曲调短暂吸引了附近几名游客的注意。美绪按下通话,抱歉地用口型对他说了句“就这么说定了”,恭敬地接起了某个大约是工作上的电话。森田望着她紧张又厌烦的小模样笑了笑,端起相机,对准教堂广场上狂欢节的人群。
“Ed Sheeran,哈?”他等美绪打完电话,忍不住开口揶揄她选铃声的品味。年轻的女导游鼓起腮帮,活像只可爱的花栗鼠:“怎么了?我一直很喜欢爱尔兰。” [44]
不知怎么的,森田想起了这首歌的第一行歌词。他明白这种无端的联想很愚蠢,但……这就是生活向你给出的某种隐喻吗?他放下相机,转过脸去望着美绪,慢慢地说:“你知道……我今年就是二十四岁。”
美绪有些茫然地回望着他:“什么?”
森田脸上发起烧来,说不清是尴尬、窘迫,还是说了羞耻台词的羞涩在燃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我可以带你去爱尔兰……作为不是游客的某个人。”
美绪愣愣地盯着他,眼里似乎闪过了某种情绪,但接着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情绪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你要真想按歌词里唱的那样找我私奔,还得先去镶颗金牙来打戒指吧?”她大笑着伸出胳膊,用力拍打森田的肩。森田不知不觉松了口气,望着她的微笑里也多了几分无奈:“……我是说作为你的朋友,行吗?我还没去过爱尔兰呢。”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拂下去。
“好啊。”年轻的女孩儿忽然止住了笑声。她仍然在微笑,但她凝视着森田时,眼中闪光的含义不言自明,“我们就去爱尔兰吧,去韦克斯福德的边境上。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森田同意道。美绪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让他感到自己这个决定做得也不算太鲁莽。他噙着笑意再次举起了相机,美绪比了个小树杈去遮他的镜头,半是嬉闹地叫他不要拍自己。
紧接着,如同电影里突然拉近的聚焦镜头,银先生出现在了另一端。森田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那一瞬间转动了倍镜,但即使不借助相机,他也能认出那是银先生——那是他能从一千、一万个人当中轻易辨认出来的身影。他伫立在狂欢节的游客间,像一尊苍白而静止的吸血鬼伯爵雕像。风浮起一点他的帽檐,一沿银发在帽子下闪烁着云母般的光芒,绣满金线的黑色长斗篷风衣与夸张的金红两色西装在狂欢节特色的中世纪戏服中嵌入得正好。他的目光和初见时一样,穿过了广场上所有的人群,只落在森田一人身上。

“……银……先生。”他震惊地喃喃出声。

他的朋友先是看着他,又沿着他视线的方向回头看去。“哇噢,”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赞叹意味的惊呼,哧哧窃笑起来,“看来离开意大利之前,你还有机会和一位型男来个约会哦。”
她语调中夹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兴奋,听起来就好像她已决意要在事后变得难缠,并希望知道所有的限制级细节。“我相信他是在看你——快看!他过来了。”她激动地推推他的胳膊,而森田愕然端着相机,完全僵住了。她又推了推他,发现他的肌肉在袖子底下绷得紧紧的,不由得惊讶地抬起了眼,视线在他和来人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等等,他不会是森田君你的……?”
她想用的词大约是“前男友”。严格来说这形容并不准确,但森田只是无暇顾及地点了点头。
“天啊,这也太浪漫了。”他听见美绪羡慕地倒抽一口气说。森田给了她一个呆板的注视,一个略带惊恐的“你在说什么啊”的眼神。她连忙用双手掩住嘴,改口说:“——无可救药,我是说,来自前任的死缠烂打行为简直无可救药。”
森田没有在意。不如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把注意力放在美绪的反应——或者说周围任何人或事上了。他迎着银先生的目光站了起来,朝他走去,手里浑然不觉地端着他的相机。
银先生在微笑。他淡色的嘴唇柔和地弯起。此时此刻他注视着森田的神情,正是森田当初想向他寻求的那个答案。森田说不清他已经为了这个时刻等待了多久:十二天,一年,三年?他怔怔地望着银先生,觉得他们像是在前世就已经相识了一生。这一刻是他未来的一部分,也是他过去的一部分。
坠流苏的翘头鞋、贵族的手杖、织锦或丝缎的大裙子和长袍在广场上挤作一团,年轻的摄影师费力地举高相机向前推挤,在踩了数不清的贵妇小姐的裙裾后,他终于和高级时装设计师面对面地站到了一起。银先生抬起手,确认似地搭上他有点磨损了的相机边角。森田看着他的脸,忘记了要放手。银先生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手指,接着将他们的指尖松松地交握在一起。
“……正常人真的会这么做吗?像这样戏剧化的出场方式?”他终于开口说,克制不住地挑高着眉毛,不过倒也没有真的把手抽回去,“我还以为只有老电影里才会这么演。”
“那些电影对我来说可一点都不‘老’。”银先生在假面后看不大出情绪地眨眨眼。这副银制面具的掐丝工艺是如此优美,好像某种薄软金属编织成的繁复蕾丝带,雪片似地覆在他灰色的眼睛上。森田几乎无法分清,哪里是假面的反光,哪里又是他亮得发银的虹膜色泽。他再度看着银先生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深不可测。森田突然感到了一阵失落,银先生还是没有变。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直率地发问,“你不可能刚到威尼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银先生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动作格外眼熟:“我碰巧认识一个人,他拥有一颗私人卫星——”
“——而你为他定制过衣服。”森田接口道,不管是抢了他台词的神气还是调侃的语气都在明明白白地说着: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高级时装设计师嘛。“然后你就拜托他全球定位我?这太惊悚了,银先生,就算放在你身上也太惊悚了。”他收回笑容,发现自己对此其实只有一点点惊讶和不可置信,“你一定昨天就到了——是什么花了你这么长时间?”
“好吧,这可不能怪我。”银先生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吗?即使有卫星定位,威尼斯的地图也是地狱难度的。那些捷径都是给猫走的,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机场找到这里。”
森田忍俊不禁,笑了。但他马上就感觉到了尴尬,似乎他已经失去了被银先生逗笑的资格。“我是认真的,银先生。”他干咳一声,恢复严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长的男人似乎真的考虑了一会儿,尽管凭森田的了解,他知道银先生很有可能只是做做样子让他感觉好受一点。果然,当他开口,抛出的仍是一个意有所指的提问:“没有操纵意图的答案?”
“没有操纵意图。”森田同意道。但是当银先生的手指突然滑动起来,嵌进指缝里扣紧了他的手,他还是吓了一跳,意识到在这个他们正面对着彼此、双手紧紧交缠的时刻,银先生想要施加他的影响力可太容易了。其实他大可派人在海关或者车站把他拦截,但他却面色恳切地站在这里,用体贴来打动他。
森田知道,那才向来是更强力的武器。他以多少有些不像他自己的强硬抽回了手,“当然了,这会儿你肯定在想要怎么说。你的大脑里可能正运转着几十种可能的情况,你打算告诉——你敢说你没有试图告诉我你计算出能够带来最好结果的那个答案?”
他咄咄逼人的气焰只来得及燃烧了几秒钟,就在对上银先生的眼睛时陡然弱了下去。“对不起,我忘了,”他干巴巴地说,声音忿忿,抖动着一点尖刺,“更有可能你这么问就是为了操纵我。”
“森田……”年长者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面具下方的嘴角弧度很有几分无辜的味道,“我希望你别再生气了。”
森田立刻举起一只手,抱着相机警戒地退了一步:“别又说你要给我买酒。”
但银先生敏捷地捉住了他的肘关节,斗篷随着他的跨步向外一荡,又飘然落回他的肩头,那姿态让人联想起突然飞扑起翅膀进攻的鹰。森田挥舞了一下胳膊,没能把他甩开,反倒差点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这就对了;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这个男人有着模特的体型、工匠的体力呢?他的重心一点没乱,连晃动都没有一下,拢着森田胳膊的那只手就像船锚一样纹丝不动,毫不费力地保持着伸出时的姿势。
他只好又转向了银先生。“我们这样好蠢。”他喃喃地说。
“嗯。”年长者发出一个赞同的单音节,他向前走了一步,“是有点。”
森田攥住自己的左肘关节,坚定立场。“你到底来做什么?”他重复道,抵御性地将右臂横在胸前。
一开始,银先生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示威般地慢慢逼近,直到他们都无法再完整地看着对方的脸。原本就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被缩短到无限趋近于零,森田嗅到了熟悉的古龙水气息,混合着悠远的南美咖啡豆与丝丝烟草的香气。他能感觉到他们手腕相贴处有条脉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他确信银先生应该也感觉到了。
“我不该在这里,森田,你也不该在这里。”他低低地说,神色和语调对一个心率突然加快的人而言都平静得太过惊人,“我应该拐你去维罗纳[45],在朱丽叶式的阳台下请求你原谅一千次;我应该作叹息桥上那即将被渡往彼岸的死囚,从窗眼里向船头伫立的送行者投下叹息。”
森田嘶了一声,一半是掩饰想要大笑的冲动,还有一半是因为真的被酸到了牙根。“这是什么?银先生你新写的诗吗?因为,如果是的话,你该庆幸这附近只有我听得懂日语。”他好笑地摇摇头,“银先生,你听起来简直像个电影艺术系的学生在老掉牙的言情剧里高谈阔论。”
“如果我真的按照电影里老掉牙的桥段来安排,我们现在就该在全城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接吻。[46] ”他摘下假面别到胸前,低语着向森田倾过身来,“所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现在…… 会这么做?”
森田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了银先生突然变得朦胧起来的眼神在自己眼前突然放大。他每一个刻意拖长了的字音都伴随着一道缓慢而悠长的吐息,触动他们唇间仅剩的那点空气,碰到森田的嘴唇时带来一阵阵麻痒的震动。森田感到一股热流蔓延上后颈。世界失去焦点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但总之会是不确定的、无法预料后果的、混乱不安的——
他本意是想把他推开的,但银先生的手先一步将他牢牢定在了原地。接着,不像任何一部经典爱情电影的海报,或是一本畅销罗曼蒂克小说的封面,又或者一张恋人间永久珍藏的纪念照片——不像他精心制订的某个浪漫计划,年长的男人只是在二月里一个充满尘土与酸腐热气的正午,第十二下的钟声敲响之前,在拥挤的人潮中急切而略带毛躁地吻住了他。而森田则在这一刻突然想到,这么做,或许正是他已足够放弃控制的证明。在他迟疑着没有回吻上去的那几秒钟里,这是他脑海中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
当唇上的知觉乘着温度、色彩与力量的风暴回归,森田不由得抓牢了银先生的肩膀,希望能撑过这个吻。他闭紧眼睛等待最糟糕的事态发生,然而,什么也没有,亲吻的感觉一点也不糟糕,只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你会以为,你什么都想到了;你相信早晚有一天,生活会重回正轨。可直到这个吻,森田才发现他可能过分夸大了时间的魔力。现实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坚固而牢靠。当银先生稍稍从他唇上撤离,他追逐上去,将这个吻延长得更久、更全面、更充实,直到它将先前无数个分离的时刻完全覆盖。
一吻结束,周围至少有二十个人围绕着他们爆发出了欢呼叫好的口哨和掌声。有个女人显然认出了“时尚教父”和他的御用模特,爆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银先生并起两指碰了碰帽檐,向她高举的手机镜头潇洒致意。森田心神未定地喘着气,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不加任何掩饰地亲吻。
他试图在人群中寻找美绪,发现她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好像知道他在看自己,她托着下巴冲他晃了晃手机,微笑着比了一个鼓励的大拇指。森田不禁内疚地想起了自己轻率又不负责任的承诺:没有了并非游客的某人陪她去爱尔兰,她一定会很寂寞吧。但是,他做不了对她来说是特别的那个人了,因为他已经先属于了别人。
“小子,你是在偷笑吗?”银先生捏捏他的脸颊,拇指稍稍用力,陷入他左侧的酒窝,好像要被他的笑容吸进去。森田这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简直是止不住地往耳根上扬,他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低头挠了挠鬓角:唉,这样确实挺傻的。但下一秒他就忍不住真的笑出了声。不是因为好玩或是太过幸福——尽管他现在确实幸福——而是他终于记起了内心如此明亮的感觉。
“其实……我还挺高兴我们能分开的。”他边笑边抬起手来擦了擦眼角,但紧接着就看到笑意从银先生眼中瑟缩而去。“不!”他喊了起来,万分庆幸自己窘迫的叫喊被淹没在了叫好声里,“我不是说……”他卡住了,艰难地在舌尖上寻找着原本想说的话,但那里一片空白,“我……我只是……”
银先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别紧张,森田,不管你要说什么,都有一大群人等着为你见证呢。”他打趣地说,语调重新变得轻快,“直到我们中的哪一个单膝跪地之前,我不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
森田脖子上的热流继续向上攀升,到达额头。他看着银先生,对方也正回望着他,笑意没有真正回到他的眼底,他眼中神色晦暗难明,一如往常。森田突然再也无心回应他的玩笑:那双眼睛从不遗漏任何事情,正如那副大脑不会停止它长久以来的运转模式。仅仅十二天前,他还认为这只是理性到极致、近乎冷酷的表现。而换作三年前,他会管这叫作疯狂。但现在,他确实从中看见——尽管银先生的表情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看见了对他、并且只对他表露无遗的那部分真心。
森田花了半秒钟的时间回想上一次他们这么面对着面的时候。以前他真的很难注意到银先生看他的眼神——但即使没有隔着墨镜,他那时或许也无法正确地读懂那个眼神的含义。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他不了解这个男人的企图,他的做法,他的势利和野心;那个时候他以为不让他们关系变质的最实际做法,就是和银先生拉开距离。他以为在那之后自己还可以回到过去,去过他原本过着的那种生活。现在想来,几乎就是前世。
从那之后过去了十二天,他们又见面了: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周围簇拥着一大帮兴高采烈看热闹的游人;天空在他们头顶,湛蓝而高远。阳光穿透洁白无瑕的积云,将教堂圣洁的白墙擦洗一新,熠熠生辉,而他们也只是人群当中的两个凡人,被普世之光照亮。
于是森田笑了起来,再一次地。“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银先生。”他放松下来说道。“事实上,是很多事情——但是银先生,你知道吗?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发觉那些都不重要了。”他摇摇头,伸出手来覆在银先生手背上,“我只是很高兴你终于在这里了。”他说,专注地凝视着他,“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这样很好,这样……”他顿了顿,闭起双眼,靠向那只手,“只是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
银二翻转过手掌,刚好和森田微微勾起的手指纠缠到一处。这微小的巧合又一次令两人稍微变了一下脸色,带着惊讶和一丝微笑。他们同时盯着彼此手指缠绕的方式。银二用指腹蹭了蹭森田无名指的指根,将他的手举高到唇边,像要那个指节上印下一吻。
“要是……你能够再被我污染一点就好了,”他忽然说,盯着森田的样子仿佛想借此钻进他灵魂深处,弄清楚其中的一切秘密;正如他时常宣称的: 还有什么比灵魂的单纯更加神秘的呢?“要是你没有这么纯粹,我一定更忍心对你——”
他噤了声,低头假装研究起森田的掌纹,像要替他解读生命线。“我不认为自己能够生出回应你的柔情。”他沉吟着说,然后头也不抬地举手制止了森田插话:“别,先别急着打断我,森田。听我说:尽管人人都会说自己对‘爱’这件事并不比别人懂得更多,但这种感情对我来说……你知道我本质上其实还是……”他顿了顿,“……我能够推测出你想要什么,但我给不了你。”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深沉,“对我来说,这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种感情。”
森田也不觉得自己就比他更明白些,但他不喜欢这个说法听上去的感觉:“好吧,但是——”
他停下来搜罗着合适的字句,仍然对银先生笃定而突如其来的反社会人格宣言感到迷惑不安。他知道银先生是真的这么坚信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从来没有给过自己进一步的承诺。突然间,他过去的一切放任态度都有了解释。但是森田看向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银先生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冷静,也更疲惫、不抱希望,而且孤立无援。突然之间,森田灵光一现地想到,有没有一种可能,银先生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其实也在等待着某个人,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呢?就像那起事故之后他曾经向森田保证过的那样,他是否也在等着某个人进入到他的生命中,对他说“跟我来——跟我来就是了”?然后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卸下身上的一切,跟随那个人一起走?
“……你是说,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认识真正的你,所以我对你的不管什么感觉都带有幻影的成分吗?”他尝试抛出最先令他感到违和的问题。但他的语气或许泄露出了比他预计的更多不满,因为银先生的表情里掺杂进了一丝动摇的歉意:“森田——”
他一开口,森田就打断了他:“可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他震惊地说,感到被冒犯和确定无疑的刺痛。哪怕到了这一刻,银先生仍然在赌,就像他那天选择在电话里说出真相,赌着森田的反应一样。
可是你不会因此就爱某个人。他想。你或许会因为落入心理诡计的操纵而 爱上某人,但你并不会因此就 他。这是最不应该被混淆的两件事:创造出一个爱人和爱着某人不同——前者只关于你自己,后者则关乎你爱的人。即使银先生说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同等地回应他,他也不在乎。
“这是我的选择,而且我不后悔。”他告诉银先生,肯定地点点头,又说一遍:“我不后悔。”就像被满不在乎的口吻和佯装轻松的做派所盖住的“放马过来”。
银二看着他,那年轻人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回望,还在努力让自己准备好迎接任何打击,但无疑完全失败了。抱着强烈期待的喜悦之情一丁点也没有从他脸上冲淡,他抿着嘴,浓眉扬起,眼里闪现出希冀的光芒。银二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到他脸上,他紧张地笑了,揣摩着他的心思。
他发觉自己对那个答案也很好奇。在这比常人漫长一倍的人生当中,他擅长很多事,其中绝对不包括在有人问他是否要下注时,不是将手里的牌巧妙地打出,而是一把将筹码全部扫下赌桌,自己跳上轮盘。他甚至会亲自按动轮盘的开关,只要森田是那个掷骰子的庄家。逻辑更疯狂的那部分他还相信,人类注定要失去所爱,否则我们要如何知道他们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47]

森田和他,他们相遇就像一张纸对折起来,相距最远的对角由此紧贴在一起。而当纸张展开,他们就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只不过现在他们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存在,但却永远也碰不了面。困在这座几何学意义上的牢笼里,他心脏的每一次紧紧收缩都既是解脱,又是审视:从森田离开的痛苦中解脱,对听凭他离开的自己的审视。

但是——但是,平井银二想,既然他们又在这里了,那么,他为什么不让一切再度实现呢?

因此他这样做了。他伸出手,把森田拉入怀中,双手在他腰后收紧。相机碍事地夹在他们两人之间,迫使森田把上身往后压。他想必弄痛了他,但是银二不在乎。过去十二天来,他强迫自己待在原地,说服自己什么也别做,只是再次放手;可是现在,他碰到他了,他可以碰他了。
“森田……”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森田看着他,眼神明亮。“还是觉得自己说不出那三个字吗?”他问,脸上的神情像天使一样。可是潮红的脸颊与眼中狡黠的神色,出卖了他的势在必得。
“不。”银二回答,瞥见森田一瞬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脸,让他即使不怎么有余力也还是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他屏住呼吸,望进那双正在等待着这个答案的眼睛里:

“——森田,你就是我那颗知道该如何爱人的心。回来吧。”




00.



想要变得宛如阴沟之鼠那般
美丽。
因为有些美
无法摄存于照片之上。

如若有一天,
我能与你相遇,
与你交谈,
待到那时请明白,
爱的含义。[48]




——The End——




P. S. : 在威尼斯之行归来后,银先生的品牌连续出了三季梦幻独角兽马卡龙糖果色系少女心设计(包括男装),其中意味还请各位自行体会(笑)



  1. 44.出自Nancy Mulligan,黄老板的歌,歌词第一句是“I was twenty-four years old…”,歌曲讲述了黄老板的爷爷奶奶私奔到韦克斯福德边境结婚的故事hhhh
  2. 45.《罗密欧与朱丽叶》背景地,意大利城市,当地剧团不在舞台上而会在城中实景表演该剧目;后半句话化自莎翁戏剧。
  3. 46.电影《情定日落桥》的经典片段,也是威尼斯传说之一:在夕阳时分,全城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接吻的恋人将永远相爱、永不分离。
  4. 47.出自大卫·芬奇《返老还童》:We’re meant to lose the people we love. How else would we know how important they are to us?
  5. 48.引自漫画《不惧黄昏》,原诗出处未明。

When I Was Your Man 05-2
http://example.com/2019/12/24/wheniwasyourman5/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9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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