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Was Your Man 05-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1

Summary

— Why do we go away?
— So that we can come back.




05.

(上)

佛罗伦萨无疑是整段旅程中最值得一去的地方。罗马和那不勒斯也很美,但它们的美是需要仰望的。厚重的历史似乎令这两座城市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宏大、更加壮丽,置身其中,森田常常会感到有些迷失,仿佛来到了格列佛游记里的大人国,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而无足轻重。佛游记里的大人国,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而无足轻重。
佛罗伦萨的美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被固定在明艳旧时光中的美。在这里,连空气和水都是甜美的。即使是在最阴雨绵绵的郁热日子里,城中也飘满了冰淇淋的香甜。色彩梦幻缤纷的手工冰淇淋店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将沉闷的雨幕渲染得轻快又亮丽。
徒步的旅行者若想尽情领略城中风光,还得尽量挑个最不容易遗漏的走法,一大早穿过领主广场,往阿诺河边去,赶着开馆时间疾步走进乌菲齐美术馆,不被打扰地在波提切利的《春》前驻足上一会儿。出馆后立刻沿着老桥跨越阿诺河,等见识过了美第奇家族富丽堂皇的行宫,再折回来参观领主宫与圣母百花大教堂。此时若还提得起精力,还来得及赶在晚饭前去米开朗基罗广场的青铜大卫像脚下流连一番,俯瞰佛罗伦萨全城的风光。
这是森田独自走了一天总结出的路线。自从他在那不勒斯坚决舍弃了那波利海湾之行,而宁愿在庞贝古城里跋涉四个小时、晒得手臂发红疹回来,伊藤美绪就放弃了为他规划行程,放任他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了,只是晚饭时一定会喊上他AA制。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正合他意。到佛罗伦萨的头一天晚上,美绪约他同去的那间牛排餐厅很是令人惊喜:新鲜腌制的时令蔬菜与生肉不加调味,粗尝起来有些寡淡,但配上店家自酿的白葡萄酒就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味蕾上爆发出丰富多彩的美妙滋味。之后端上来的烤肋排与粗盐烤蔬菜也同样证明了,同是托斯卡纳地区的风土与水源养出的葡萄酒、时鲜蔬菜与牛肉,入口几乎不可能有不搭配的道理。那天晚上森田在令人筋疲力竭的长时间步行、葡萄酒、餐后利口酒与冰淇淋的作用下睡得格外踏实,是单方面挂断那通电话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二天森田起得格外早。他精力充沛地走遍了城中的三座大卫像[38]在晚饭前悠闲地晃回了米开朗基罗广场上,算是弥补上了昨日行程中遗留下来的一点小遗憾。他异常热心地替一群日本留学生在青铜雕像前照了纪念写真,又心血来潮,答应为一对蜜月旅行中的异国新人拍摄一组夕阳下拥吻的剪影。而这竟让他的心情久违地回归了平静。他熟练地支起脚架,快速调整好光圈,接着俯身到镜头后。仅仅就在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再也做不到这些了:重新摸上相机快门,不带任何杂念,只是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取景框,专注于平衡光影、色彩和构图,没有去想…… 银先生

——那不勒斯的日晒一定是助长了他的焦虑。南意大利的阳光能把什么都拍打出火花来。从庞贝回来的那天晚上,美绪给他抛来晒伤药膏时甚至抿住了嘴,一言不敢发,只是从沙发另一头探过身来,谨慎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迅速团回了沙发角落里,以一种不必要的慎重用两根手指尖拈起封面页,打开那本大约是被她视为了他低气压根源的时尚杂志检视:意版 风行的二月先行刊。
不必翻开内页照片,森田也知道银先生想向他传达什么。在杂志架上见到封面人物照的第一眼,他就懂得了。 他给他看一具尸体剖开着胸膛送上自己的心脏。 但却是将 田中纱织平井银二这两个名字放在同一阵营里的念头让他沐浴在阳光里打了个冷战。一定是书店的冷气开得太足了。他颤栗了一下,听见美绪在喊他,她帮他挑好了地图导览册和明信片,但可以想见的,他转向她的脸上是一片空白。

“对不起,”见到她提着他本来打算寄给银先生的明信片,森田的嗓子卡住了,发出了嘶哑可笑的声音,“你能先走吗美绪?——我可能想打个私人电话。”

后来他打了那通电话,并且听完了,也真的遭到了他应得的“回报”,因为是 他自己非知道不可的。

他没有预料到银先生会那样容易就和盘托出真相。那可是银先生啊,高超的话术差不多是这个男人仪态间最训练有素的一部分了,他运用它们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肯定早就——早在森田打来电话的好几天、乃至好几个星期前,说不定就在发布会结束的同一天——就准备好了复数版本的“真相”;但出于某种原因,那些说词在电话里全都没有用上。
森田无法想象那个原因。比起想到银先生对他说过的所有谎言来,他发现这番招认更让他困惑。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庞贝的遗迹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肯定拍了有一千张照片,但只是一味将景色对准了镜头。促使他按动快门的不是入镜的风景,而是银先生原来也可以对某人——对 ——在某件事上做到完全坦承的疯狂念头。这个念头沿着他意识的边缘游动,一察觉到它有隐隐上浮的势头,森田就条件反射地躲进相机后。而他的思绪又实在太过经常地滑向它。就像看见一只傻乎乎的海鸥,刚把它从入镜的那段残垣上嘘走,过不了多时它又回来了,而且总是不断地回来。
因此,尽管并不情愿,他的头脑却自动将那些掉了帧的思维断片连成了一组令他困惑的镜头:毫无疑问银先生是个操纵人心的专家,不排除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但如果“说实话”就是他得出的能带来最好结果的那个选项……如果银先生真的决定对他诚实,至少是尽可能地对他诚实……

不,他受够了。森田决定他已经受够了再想这些。他盖上镜头,挎起相机大步离开。但这么做的时候,他仍然感到被困住。地球明明就在他脚下转动个不停,他却像个无法立足的幽魂,日复一日地被带着朝前走去,却又好像不曾真正移动过位置。



***

尽管错过了海湾之行,美绪为旅行团挑选入住的海滩度假村——那些错落有致的独幢小屋后门洒满了沙子与大海的度假胜地——却足够弥补这份遗憾。只是经过整个下午都在庞贝古城暴晒之后,她严禁森田将晒伤的双臂再次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里。因此,森田这会儿正走在海滨栈道的阴影底下,边躲太阳,边时不时啜饮一口手里的冰啤酒,身上还披着美绪苹果绿色的防晒外套。这外套对女导游来说是长及大腿上方的oversize款式,对他来说倒是刚刚好。
他穿过沙滩后方时遇到了旅行团里的几对夫妇,对不享受过于强烈的日晒的老年人而言,他们为自己在海崖峭壁下选了个清凉的好地方。明显是认出了他的绿外套,老人们彼此交换了一下慈爱的眼色,在打招呼之余并没有多说什么:经过这些天的旅途,他们早已把他和美绪视作一对。
森田也礼貌地冲他们一一点头,接着心虚地快步离开,一面祈祷这些“好人儿”可别把这当作是昨晚两人间发生了什么的讯号。他已经给美绪添了太多工作上的麻烦,不想再增加她私生活的负担。
突然间,他站住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抓住了他的余光,枯草色的波浪发格外眼熟——很可能是因为昨天刚在杂志封面上见过完全相同的发型和发色。而当那个女人揭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宽檐草帽、露出大面积的烧灼伤,他像遭现实扇了耳光似地猛然倒退一步,手里的啤酒罐掉到了地上:偏偏就有这么巧,偏偏就有这么巧,是田中纱织
只是看到她的脸就已经让他感到阳光冰冷,足以看出他的身体仍对上一次涉及到她的情形有着深刻的记忆。森田迅速逃离。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如有天眼般地回过头来,笔直地定位到了他所在的方向。
她目光撞上来的瞬间,森田心脏狂跳。骤然升高的肾上腺素水平令“战或逃”反应占据了他的上风。森田发现自己的双脚正违背他的最佳判断,带动他朝田中纱织走去:

“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谎了。他这是明知故问。理智上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里是那不勒斯著名的海滨疗养胜地,离巴勒莫不过两小时渡轮,女模特想在刚刚结束的工作日程之后放松一下也无可厚非。换句话说,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有可能和森田根本无关。但眼下他只想通过这个女人找银先生的茬。
“我的经纪人觉得南意大利的阳光对我的康复有好处。”田中纱织足够聪明地选择了避开他话里抖落的尖刺。她眯了眯眼睛,“外套颜色很可爱。”
“银先生让你来的?”森田直截了当地问,根本懒得追究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所在。像银先生这样的人好像永远都能知道所有的事。“你是来向我解释些什么的吗?”
“不是,以及不是。”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森田,“事实上,我觉得平井先生可能不会欣赏我的自告奋勇——你会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吗?请千万不要那么做,他会杀了我的。”
森田的嘴角拧了拧:“……你说真的?”
“是真的,只不过是以彻底封杀我事业的方式。”田中纱织语气平平地回答,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她的话听上去更可信了,“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这等于是叫我去死,同时我为他铺垫的日本市场进路也全都白费了。不过我猜,”她向后斜转过头,瞥一眼森田,“和森田君你比起来,这点代价也算不上什么。”
森田张开嘴,没想到一句有用的感想,又把嘴闭上了。同时他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不禁非常后悔丢下了那罐啤酒——他现在迫切地用得上一点酒精。
田中纱织打量着他,擦一擦鼻尖,像要发笑地轻哼一声,重新躺回沙滩浴巾上,灵活地在躺椅里舒展了一下身体。她的美如今极大地变了样。又或者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森田也说不好。现在的她,和过去那个华服锦缎、发髻厚重的大和抚子判若两人,发丝凌乱,皮肤晒成淌着蜂蜜般的金棕色调,浑身雀斑,迷人极了。残损的面容与身体上缝线拼出的疤痕不仅没有削减这份魅力,反而让她后天加成的气质更加独特。
“所以?你会在电话里对他提起这事吗?”她问,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看上去好像不怎么担心。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你大可放心。”森田强作镇定地回答,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在旁边那张空躺椅上坐下才能勉强维持住这一表象。 稳住。他暗中拧了把仍在为肾上腺素发战的大腿,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抬起眼来,直视着面前毁了容的女人。 千万稳住。
“我不会给银先生打电话。”他告诉田中纱织,希望自己听起来有这话原本意思的一半有底气:“我和银先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周前我就从他那里辞职了。”
田中纱织深陷在初愈烧伤疤痕间的右眼玩味地扫过他,又转回去看天空、海崖与风卷云舒:“不错,看得出来你们的确分手了。”
“分、——!”森田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至于大叫出声:“我们没有分手。”
他不确定自己在那一瞬间想表达的是“这不是分手”还是“别说得好像我和银先生是那种关系”,但歧义依然沉声。田中纱织倒是没对此发表什么见解,不过她翘起的嘴角明明白白地表示:无论他再说什么,恐怕也只会越描越黑。
“我是辞职,不是和他分手。”森田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双臂抱在胸前,身体警惕地往后仰。
“哦是啊,那我又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你和他的复合操心呢?”她摆出一副玩笑的神色,继续逗弄着他,“又不是说你俩将来会在婚礼祝词里感谢我什么的。”她佯装愠怒地抱怨,扯过垫在身下的沙滩巾,戏精做派十足地扔到一只丝巾提手的草编包上。
“婚礼?什么婚礼?”森田用一种吓了一跳的语气说道,“田中纱织小姐,过去我也向你来回重申过:不管你以为我和银先生是什么关系,我们……”他停顿了一下,“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田中纱织敏锐地转头盯住他,只那么短短一瞬间,说笑的意味从她脸上褪去了。“有意思。”她喃喃,好奇地打量着森田的脸,眼色逐渐柔和,“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平井先生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39]

她指“心如荒城”的拍摄现场。几乎是在瞬间,森田的眼前浮现出了那颗干燥破碎的心脏:掰断每一根肋骨,剥去皮肤,弯折胸廓…… 将它悬于利刃之上;银先生对她说这话一定有他自己的意思,不是吗?突然间,所有这些想法从他脑中旋转而过,就像玻璃球里的暴风雪:银先生的毛衣和咖啡,凌晨四点从工作室打出的电话,他站在一颗心旁的诉说。而当碎片终于落定,一切似乎都在等着被他联系起来;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他仍然猜不透田中纱织的意图。也许她终究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个女人的本性并不值得信赖。“好吧,你告诉了我。”他说,“现在我知道了,但这毫无必要,就像他隔了一整个大西洋用一份杂志画报来试探我一样没有必要——还是说你想告诉我,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放低了姿态,所以我就应该感到心软并回到他身边,让我们重新开始?”
好极了,他的话中带刺真是意气风发。但田中纱织似乎丝毫也不为所动。森田顿时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他停了一会儿,依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变本加厉:“在这里顺便也说一句,纱织小姐,你对我来说什么人都不是,所以你怎么操心根本影响不了我。况且这事本来也就跟你没有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她终于开口反驳。森田瞪着她:该死,她难道以为是她的原因导致了这一切?她觉得他只是嫉妒?说真的,这女人的自我感觉还能更良好一点吗?结果却听到她说:“从今往后我的整个职业生命都要置于平井银二的控制之下,我可不想他一见到我,就想起他有可以迁怒于我的理由。”她解释,因为很明显,森田的神情是极度的不理解,“这是我违反约定把你卷进来所要支付的代价。”
“……就那么值得吗?”森田一时竟有些语塞。他放下手臂,几乎就要为她被改编得如此合理主义至上的思维方式感到可悲了,甚至还有点想倾身向前,把手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放一放,“希望自己的梦想获得实现是人之常情,但你甚至为此放弃了正常的人生。”
田中纱织干涩地大笑,引来一阵侧目。“‘正常’的人生,什么才是正常的人生?”她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话里行间充满了对那个氏名的不可理喻和愤恨:“——从被神威家找上的那一刻起,我连自己有过的人生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正常’可言?”
“你的家人呢?朋友?老师?”森田坚持道,试图从她身上唤起一丝正常人应有的认知。但她的面孔越失去表情,他就感到自己的质问越无力:“……你总该还有什么认识的人活在世上吧?”
她还是没有表情地看他,接着突然俯身收拾起散落在躺椅下的瓶瓶罐罐,将它们一股脑儿塞进化妆包里,用力合上拉链。这是个讯号,森田非常熟悉,用来警告别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银先生也会这样。他自愿提供个人情况时毫不遮掩,但如果你直接问起他来,他可就滴水不漏了。
田中纱织也是这样一个人。森田凝视着她无表情的面孔,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发觉某一部分的他确实很嫉妒,嫉妒到他忽然吞下所有的话语。不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多少和银先生相似的地方(这样的念头简直是侮辱,因为永远、永远不会再有银先生那样的人了),而是:无论他们如何在背后向对方为人的劣根性冷嘲热讽,她和银先生似乎都可以信用他们对彼此的判断。这是他在听过真相之后,最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对银先生做到的事情之一。
“好吧,就说你自己,”他设法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它听起来很奇怪,有一个字一个字跳跃的老式打字机的那种金属音色,“你的人生还很长,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得入手一切?”他问,禁不住瞄向女模特的侧脸:为了避嫌她把右侧的头发放了下来,但透过并不厚密的发丝,仍隐约可见头皮的伤疤咬进肉里,像趴在发间的虫,丑陋异常。“为什么……执意用毁掉一切的方式来重新开始?”
“希望,森田君,是麻痹性的。”田中纱织巧妙地抬手隔断他的视线。她再次用宽大的歪檐草帽覆住了烧伤的半边面庞,森田只来得及捕捉到她嘴角一瞬间扭曲地拧起。“你长久地让自己希望下去,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一切都会有起色……而当这份希望在你眼前打碎,你又会变得怎样呢?”
她将右腿跨下躺椅,慢慢地、几乎是疼痛地拖过戴着假肢的左腿,双手搭成一个拱顶放在左膝上。她让左脚悬空了会儿,才轻轻放双脚踩实到沙地上,不带皱眉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森田。
森田并没有跟她一起站起来。他仰脸追逐着她隐藏在草帽下的神情:“现在你要用精神崩溃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吗?”
“而你也可以停止录像了,森田君。”她将沙滩巾裹过肩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她本不该知道的台词,“其实我也懒得戳穿你这点小心思……但为了不传到平井先生那里,姑且还是上重保险吧。”她挎上包,转过身来面对他,伸出手索要他胸前的相机,“请自觉递过来,谢谢。”
起初森田纹丝不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快速连眨了几下眼睛,装出一副思考过后的样子迷茫地大睁着,随之蹙起的眉头适度地展露出一丝困惑。但当田中纱织不出声地盯了他一会儿后,情形就变得有些荒谬起来,因为森田突然意识到以她双眼的高度到相机背面的角度,她其实看得见屏幕上运转的小红点。他困惑的表情下溜过了一丝被戳穿的恐慌,即使他在那一瞬很努力地想要维持住眼睛睁大的幅度。女人饶有兴味地笑了,好像观看了一出滑稽的哑剧。
“你的相机,森田君。”她轻快地说,向他伸出着手。
森田还在犹豫。田中纱织有意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朝周围瞄了一眼。已有些关心的游客为两人间的事态驻足,提醒了森田这情景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会像什么:一位腿脚不利的女士与年轻男子之间疑似升温的争执。毫无疑问,一旦发生争抢,性别和身体上的缺陷都将把她放在弱者的道德优势地位。
“请不要让我对你动手,”她叉起手的姿态就像她还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宽宏大量,尽管没人听得到她实际上在作恶毒的威胁,“我可不想害你被误会成对残疾人毫无同情心的混球。”
这一招卑鄙但是有力,森田带了点恼火地被迫向她出示了相机背面的录像文件界面,然后当着她的面按下了删除,将相机交给她检查。田中纱织查看了其中的数据后把它还了回去:“还有你的手机?”
森田的下巴收紧了。他对这个女人已经留有了一种过于深刻的错误印象。当初正是这错误使他把田中纱织当成了一个没有头脑的轻浮女人,现在又致使他迟迟发觉自己在这场对话中并没有占到过半点上风。
他把斜插在工装短裤口袋里攥着手机的左手抽了出来,但微妙地把手机故意保持在了田中纱织无法触及的距离上。女模特注意到了他的小把戏,不禁眯起了眼,好像已经开够了玩笑,嗓音也失去了那种真心觉得有趣的玩味特质,从柔俏变得冷硬。屏幕上仍然滚动着的录音波形也因此突现出一个尖锐的高峰。
“知道我跟多少媒体人士打过交道么,森田君?”她俯下身,单臂撑住躺椅扶手,另一手准确地捏住了摄像头和音孔,“想在我面前玩记者游戏,你还太嫩了。”
他松手,任凭她将自己的手机抽走,目光顺着她的指尖抬升,朝上看进那双眼睛里。“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你应该比这更明白些,纱织小姐。当有太多目光注视着你的时候,跌到谷底是很容易的。”他慢慢地说,虽然他还做不到像她或者银先生那样,把话里的暗示抖落得那么具有威胁性,“等到我恢复了被删除的数据,把内容向媒体公开,你就会从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本世纪最大的骗子和杀人犯。”
他们的视线在半途相交。田中纱织嗤笑了一声。“如果你有仔细听我说了什么,而不是光注意怎么不让自己的窃录暴露,你就会发现这种东西根本成不了什么证据。”她三言两语打发掉他的底牌,连按两下home键,切换到后台查看云端传输记录,同时仍不忘熟练地嘲弄他几句:“还没发现吗?从中途开始我就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做过什么了——倒是你啊,森田君,”她退出来,拇指又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用两根手指捏着手机翻转过来。“我还期待过你会对交出自己的私物更谨慎一些。”
屏幕上赫然是他的通话记录,“银先生”的名字显眼地列在最上方。森田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往她那边迈了一步,被激怒了地狠狠盯着她,双手握起了拳。他的喉咙被一丝近似于慌张的情绪捏紧了。
“所以你这不还是给平井先生打过电话嘛。”这个女人倒还好意思拿森田自己的话来揶揄他,“为了什么?真相?一个解释?——你知道那种东西想要多少就能编造出多少。不过从你的反应来看,我很惊讶他居然对你说了实话。”她耸一耸肩,似乎觉得“诚实”这种作风放在平井银二身上显得很没品味。
那是实话?森田的思绪立刻离题万里,田中纱织将手机递还给他时他甚至都没有在意去接。女模特有些不解地挑起眉,又看了看屏幕,将手机顶上他胸前的口袋沿,强硬地戳了戳。
“当然了,森田君,我奉劝你最好放弃让我认罪的想法。”她用最轻柔舒缓的口吻吐出最阴险的威胁,“如果现在收手,那我迄今为止做下的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那起事故也会退化成一起普通的悲剧,渐渐被人淡忘。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森田回过神,一把夺回自己的手机,“你为了自己糟蹋别人性命的事实对你来说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需要我为你介绍治疗我事故后遗症的心理咨询师吗?”她满不在乎地反唇相讥,看来这副恶劣又事不关己的态度才是她真正的姿态,“用不着你说,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内心的阴暗,也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我认了。”她的嘴唇忽地一弯,“——不是有句话说诚实的恶人并不多吗?
[40]
“少把自己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森田又往前跨了一步,把手撑在躺椅背上拦住她。他比她高大太多,直压过一头的身高把她困在躺椅和斜插在沙滩上的遮阳伞支成的狭小夹角里,直到她被他盯得深深地垂下了头。“如果你以为只有自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警告道。

田中纱织颤了颤,再抬起头来时已能平静地直视他的双眼:
“我不是已经在承受那个后果了吗?”

森田还想再说点什么,她拂开他的手臂,眼也不眨地从他身前擦过。但她左腿假肢的设计显然是为了在平地上行走,而不是应对全地形越野。刚迈出去一步,光滑的合成材料就让她脚底打滑,整个人向前倒去。森田赶紧伸长手臂捞了她一把,反而害她像件被吹走的衣服似的折成两半挂进他臂弯。她两脚胡乱蹬了几下,想在光滑的沙面上找个支点,结果起身到一半时脚下又是一滑,抓着他的手臂就半摔半跪了下去,双腿岔成个狼狈的支角。
“你的拐杖呢?”他费劲地将人拦腰半拖半抱起来。田中纱织皱了皱眉,露出被冒犯了的神色,硬撑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用力掰开腰间的手掌。
“我不用拐杖。”她倨傲地宣称,摇晃了一下身体,把重心改换到右侧,不悦地打开森田试图虚扶住她腰部的手,重新靠自己站稳。但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左脚并没有承受任何重量。
森田迅速举高双手——世界通用的妥协手势:“呃,好吧,那你有没有轮椅呢?”他向四周张望。
“以防你没有注意到,”女模特多少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一面背过身去,“再智能的轮椅也不能改装成越野车,没法越过海滩上所有这些礁石区域——所以不,没有;我的轮椅停在栈道另一头的观光码头上,我得自己走过去。”
她顽强地抓住大号沙滩遮阳伞的伞缘,单脚小跳了一步,然后挺直了脊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平整的浅滩走去。森田叹了口气,追上她,加快几步绕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了身去:“上来,我背你。”
田中纱织停下脚步。森田等了一会儿,但她毫无反应,他只好催促地勾了勾手,模仿她的招数,用她自己说过的话来对付她:“怎么了?上来吧,我可不想被别人误会成对残疾人毫无同情心的混球。”
这话终于让一只手带着犹豫的决心搭上他的肩头。森田等她笨手笨脚地抓牢自己,背起她沿着海滩往回走去。田中纱织僵硬地攥着他肩头的布料,下巴往前伸,像要搁在自己手背上却又低不下头,试了几次之后终于别别扭扭地趴在了他的肩头。她波浪状的长发像要逃逸出来似的,随着脚下一颠一颠的步伐蹭着森田的颈窝,带来细软的痒意。森田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把头歪向一边,迎上沿岸的阵阵微风,暗自希望海风能将她的发丝与落在自己颈侧的微弱吐息拂开。
田中纱织注意到他怕痒的抖动,无言地伸过一条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抱住,另一只手绕到后方,将发束统统抽了出来,把自己换到森田的另一侧肩膀上待着。而当那散发着防晒乳液与精油香气的柔滑面颊贴上森田新生出胡茬的颚骨,他才意识到她原来是不想将长发下疤痕凹凸的那一侧暴露给他。
“其实你说对了,关于我还有家人和朋友。”她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森田惊讶地转回头看她,“真的,我没有骗你。曾几何时,我还向他们宣言,我的梦想就是让所有女孩子都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这个回答让森田在讶异之余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似乎也笑了,侧睫如羽毛根部的短绒般温软地扫过他的面庞,紧接着她的声音细微地波动起来:“……但是,对神威秀峰来说,我不过是他雇来的花瓶而已。他禁止我接触和服的作业。我不能和其他品牌签约,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设计,熟悉每一道工序只为原样传达他的指示,拼命在脑中记下纸样图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她不觉收紧了手臂,垂下肩膀,抬手用力按住额角,“……最初的一年里几乎是过着软禁般的生活,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也有觉得比起培养大和抚子,更像是在进行新娘修行的时候。终于开始登台走秀后也没有离开家主身边的自由。我不能去任何地方,所有的平面拍摄工作都在宅邸内完成。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了。我心想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能说服家主看一眼我的设计,就那样过去了一年。相信着一定能,又过了一年。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太过漫长的时光。”
她身体的重心无言地下陷,或许是在那个家里度过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森田扶稳她的腿根,把人又往背上颠了颠,感到她深深弓起了颈背,将额头抵上他后肩,似乎要阻止自己的坠落。
“那里是个异空间啊,森田君。”她喃喃,“被扭曲的亲子关系设下了结界,连太阳的光辉也快要被中庭那株守护神木遮蔽了的那个家里,时间就像无限接近静止一般停滞不前。待在里面,不知不觉就忘记了还有外界的存在……”[41]

她略略停顿。那一瞬间她被缠进了自己的思绪里。风从他们头顶上方的崖壁上呼啸而过。夕阳西沉,海水如同要燃烧起来一般,曳动着炽烈而冶艳的赤红色水光。一切犹如置身于逢魔时刻。

森田试着去想象那种感觉。当灯架坠地,他是否也有一刻窥见了她多年来所目睹的景象?从他纵身扑向田中纱织,到她伸出一只渗着点点血珠的手要他快走,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慢。是否只有他人的世界停摆,在她身上静止的时间才能再一次开始流动,才终于将她从时间与时间的夹缝中解放了出来?

“森田君,你或许会觉得奇怪。我在这世上绝不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人。我有温暖地支持着我的亲友,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下定决心要那么做的时候,我真的一刻也没有想起过他们。”田中纱织摇头,“他们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更不可能为我解决问题。围绕着神威家的家长继承权纷争里,只有我是个不名一文的外人。我要在那个家里得到一片立身之地,只有自己孤军奋战。当你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你的野心却大得连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装不下的时候,你就会把你唯一的资本赌上去。”

森田过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她自己的命。


——生命中总有这样一些时刻,我们扪心自问:为了追寻想要的东西,我们愿意走得多远?愿意冒多大的风险,为它付出多少牺牲、多少忍耐?因为,渴望某样事物是一回事,而得到去实现它的力量,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42]


靠着他的纱织呼吸声压低了,仿佛睡着了。森田背负着她过分轻盈的重量,回想起那天自己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视着女模特瘫倒在一片混乱废墟的正中央。她被压在庞大钢架下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娇小,沾满了碎瓷片和晶体,头皮上划了很长一道口子,血滴下眼睛,从颧骨处流泪般淌下来。在他疯了一样想把她从那底下拉出来的时候,双手沾到从她身体里流出的稠热血液。一个人怎么会认为如果她无法自救,就必须死去才能脱身?你会怪她自己太疯狂、太极端,还是怪有人把非常态的思考输进了她的脑子,以至于她误以为自己学到了世界运行的法则?
“真不敢相信你们这些人会为了自己的艺术做出什么来。”他这么告诉田中纱织。女模特模糊地抖动起了肩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笑:“你呀,森田君——你自己不也是个艺术家吗?”
“我?我没有想过。”森田的确没有想过。在遇上银先生以前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自嘲活得像个背着相机的流浪汉。他会拍下旅行途中感兴趣的见闻,兜售给杂志社,攒够一些钱便再次踏上旅途。如果那时的他得知一两年后,他的工作会是站在陌生的镜头前不惜卖弄表演,并且一天天地为了表现稀奇古怪的时装设计与戏剧化的场景装置而绞尽脑汁,他很可能会一笑置之,然后掏出当天身上所有的钱去赌马。
“我猜我现在也只是在记录你们创造的艺术。”他如实地陈述,但那反而让田中纱织再次轻笑起来,又在下一个瞬刻戛然而止,如同按下了某种开关。她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把脸转向海岸,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口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原谅我,却无法对平井先生做到同样的事?”
森田感到自己下颚的肌肉在一瞬间重新抽紧。“我没有原谅你。”他冷冷地说,强迫自己放松牙关。
“对了,你是不该那么做。”她同意,“不过我敢打赌,平井先生同样对你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
“……”他没有作声,只是轻哼了下作为答复。
“而你看上去并没有接受他的说辞?”
“……”
“但你却似乎理解了我这么做的动机?”
“……你怎么知道?”
他后知后觉地憋出一句反驳。田中纱织似乎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森田能感到她的睫毛又快又不耐烦地刷过自己的颧骨。“拜托,如果你们真的能自己和好,我还会在这里和你聊天吗?”她叹了口气,“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问题所在:为什么平井先生对你来说是不同的?”她问,“是因为受伤?因为骄傲?发现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着的这个男人——这个和你朝夕相处、同进同出了三年的男人——把你当成和其他人无异的棋子驱使?又或者你其实……?”
森田紧紧抿着嘴,他不想回答正确的原因。田中纱织故弄玄虚地沉吟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将话题一转:“——看得出来,你不相信他没能看穿那起‘事故’的全貌。”她推断,而森田差点没把人甩出去,“你觉得我不可能连他也骗过。”
“你说对了!我发觉那确实很难令我置信,”森田厉声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他比谁都清楚,银先生可不是平白无故被称作“时尚教父”的;这称号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设计有着强迫穿戴者和旁观者屈服于他的美学帝国的魄力,也同样基于他的商业野心、他洞穿人心想法和时尚需求的能力。“他才华横溢、手腕了得,又聪明过人,跟你这种人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他警告地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多么骄傲、多么理所当然,“所以你最好有个非常充分的理由来说服我,他怎么可能会想不到你的计划?”
田中纱织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她在微笑。她的口吻又恢复了那种虚伪粉饰的柔美声调:“的确,我的计划并不高明或者神妙。它很拙劣,很容易就能看穿,比如说你就‘看穿’了我厌倦了做神威家的专属代言,试图攀上平井先生来达到被他的工作室签走的目的。而我和你过于频繁的接触又被平井先生轻易‘看穿’,指出我真正想要的是制造一个能让自己永远脱离神威家的束缚、获得自由的契机。但是,事情却没有按照你们任何一人的预测落幕。你觉得那是为什么呢,森田君?”
她说着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富有浓浓的调笑意味。森田绷紧了脸,“你对我们每个人都说了不同版本的故事。”他说,他其实隐隐能明白这个计划为什么让她感到愉悦:在他人是否按照自己的操控行动的间隙中,藏有令人着迷的趣味。
他试着不去对这女人接下来要解释的话想得太多。但那很难。因为这些话出自一个能够笃定地下结论说“平井银二说了实话”的人口中。而他或许是最有资格知道那是否就是实话的一个。
“答对了。”田中纱织愉快地回答,“不过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是,最初其实是我先主动找上了你,平井先生才会来接触我——从始至终你都不是他的障眼法,而是我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用你来作应付平井先生的幌子,很简单:就算我把计划和盘托出,那个男人也不会信任我。但他有理由相信,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触怒他,因为那样一来,我就等于亲手葬送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入手的未来。我还不至于那么傻。这就是他捏有我不会背叛的筹码。”
她这么说的时候,一丝疑问的微光照亮了森田。“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慢慢地说,逐渐停下了脚步,“为什么那天在后台,你会当着我的面告诉神威秀峰一个错误的登台谢幕时机,简直就像故意想让我看出你在策划着什么阴谋一样。”
田中纱织毫无反应。背对着她的森田自然无法认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慌张还是不变的虚伪,又或者只有一片无动于衷的空白,但他假设他们都在空洞地凝望着虚空中的同一点。
“秀峰老先生显然对发布会流程并不熟悉,完全听凭你的指引。而对内情丝毫不知情的我只想完成好银先生交代过的事,盯紧你的行动,把握不到你临时改变流程的意图。至于银先生,他判断你没有理由危及我,换句话说,他相信只要我还在附近,你的计划就理应不会发动——”
他忽然噤声,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他们的目光持续性地交汇在前方,像太阳聚焦在放大镜后……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焦灼,没有起燃。眼前铺展开的只有薄暮的静谧,游人正在结队离开海滩,而他们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看不清一个个的人影,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团,往这儿动一动,又往那儿扩张一下。更远处,一间海滨酒吧亮起了灯光,里面传出那种让人想不到会在二月里播放的歌曲。
“你还是在说谎,纱织小姐。从一开始,你就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他再度开口,口吻像是对让她认罪这件事死了心,“不要说其他人的性命了,你说你利用了所有人的盲点来达到目的——但你真正想藏起来的意图,其实是自己死在那里也无所谓,对吧?”
沉默。随后田中纱织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你都明白了。”她平静地说。
“没有冒犯的意思,”森田听见自己的语气在唱反调,“所以你想说是你背叛了银先生?你这是在尝试帮他分担责任吗?你还有足够的良知来做这种善事?——事先声明我是不会对你这种行为买账的。”
“为什么?我又不看好你们这对。”她反应极快地回敬了一句,随即又软下了语气:“别这样,森田君。我只是想说,我们这样的人,最清楚真正想要的东西,不赌上自己最重要的事物是赢不到的。”她伸出一只手掌,像要抓住前方虚空中的什么东西般握紧,稳稳地平举着手臂,“我之所以能成功,不过是碰巧在这件事上拥有的比平井先生少,赌得却比他大——我只剩下我自己,而他却有一样他无法放上赌桌的事物。”
森田不信任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又来替他开脱了。”
她摇摇头。“不是那样的。”她轻声地说,“是呀,森田君。是因为。”
“对不起,森田君。”她接着向他道歉,语气听上去很生涩,但森田能听出她此刻是真诚的。虽然一路走来说了无数的谎,但对自己的心情,她却总是坦率以待。“你说过我对你来说什么人都不是;但其实你对我来说,也只是个怎样都好的存在。从最开始,你的安危就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你,不过,”事到如今,她倒也坦承,“这终究只是觉悟层面的漂亮话。毕竟我也不敢真的惹怒平井先生。那个男人有力量把我的人生在瞬间化为乌有。我经历过一次,承受不起第二次了。”她做了个敬谢不敏的手势。
森田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才在最后一刻把我推开,还用跟踪狂引走我的注意?”
“如果你也受伤,无疑会分走媒体的瞩目度——很合理主义的考虑,对吧?”她不带感情地笑了笑,“不,不是的。我不想你有事。”她再次收紧了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声音越来越轻,好像在同他说话,其实已经不是,更像是她独个儿的呓语:“你冲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真的想救我……我突然就不想你死了。我不希望你为了救我这种人出事,那不值得。”她的脸颊靠进了他的肩膀里,又烫又湿。
“喂喂,为什么你要哭啊……”森田有些慌乱起来。他手忙脚乱的腾不出手替她擦拭泪水,只好碰了碰她的膝盖,轻轻的,就像不想弄醒一个睡着的人。
结果她猛缩回去,害他差点后仰失去平衡。“可我到底还是把你卷了进来,是不是?”她苦涩地说,像是才想起来要感到羞耻那样狠狠擦着眼睛,“有贺研二是个死不足惜的社会渣滓,放任不管,他总有一天也会杀人的,只是摔成植物人算他走运——这样讲你有没有好过点?”
森田想起他是如何目睹着有贺的躯体在天桥下慢慢绽开一滩血花的。“没有。”
她笑了,把面颊贴近了他的脸,干燥的泪痕散发出种奇异的暖意:“也是,你不是会那样想的人。”
“你不了解我。”森田抗拒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的。”田中纱织坚持道。她的脸离远了些。她抬手帮森田把蓬乱的发丝悉数拢到耳后,“就算你的脑海里真的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你也会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停手,会像现在这样为对方的受伤而自责。你就是这样的人。”她又用手指梳抹了几次,把他的鬓角弄成服帖的样子。
森田肩颈连接处的皮肤传来一阵紧绷的刺痒。先前蹭上的泪水就像一片潮乎乎的海藻,不舒服地黏在皮肤上风干。而他仿佛也真的嗅到了一股盐分的味道,像干涸的眼泪,也像海水浴后的毛巾、没晾干就塞在运动包里的泳装会有的那种气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达到了海滩的尽头。窄小的观光码头上挤满了要搭乘升降梯的游客,他们抱怨着,拍打着犯困打呵欠的嘴,波浪般此起彼伏地将电梯员分发下来的号码牌向四周传递,晒热了一整天的胳膊彼此摩擦、碰撞,蒸腾出浓浓的海水咸味。
田中纱织敲敲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她下来自己走。但森田坚持背着她从潮涌的人群中挤过,来到停放轮椅的地方。女模特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旋过身去,像个女王一样搭着他的手在轮椅里落了座。森田把编织包放到她大腿上,顺手替她将滑下一边肩头的沙滩巾摆正回原位。
“我还是不喜欢你说得好像很懂我,或是银先生,或是我们之间的事。”他不算老练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盯着这个女人的脸。让他奇怪的是,她的脸上竟然毫无反应。刺眼的夕照下,她似乎已完全隐去自己的面目,仿佛暴露在人群里比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更消耗她的神采。
这时森田才意识到,不少游人正暗中朝他们张望,压抑着猎奇的视线。因此女模特暂时遮断了外界的信号。她挺直脊背——挺得笔直——把头发盘到头顶,从适合海滩和躺椅的那股懒散的迷人劲儿,转而换上她认为适合出现在人前的伪装:拉一拉当作披肩的沙滩巾,勾过系在背后的草帽戴好,调整帽檐遮住右脸,等等等等。然后她眨眨眼睛,又看向他,给他滞留在空气中的话语放了行,将其中的信息输入耳朵。
“也许我是不懂。”她承认,“事实上,我认为平井先生最开始就不该对你这样的人出手。他做了一件错事。现在他才说出真相,只会让整件事显得更像一场操纵。但我猜人不最后尝试一次,总归无法死心。”
她在扶手面板上连按了两次键,电动轮椅发出嗡地一声震动,启动了。森田往旁边撤开。他的目光无意间下移,瞥见她裸露的、沾满了沙的细瘦膝盖,不由得出声叫住了她:
“——等一等,纱织小姐。”
他在轮椅前跪下。浓厚的云层突然袭来,阴影倾泻而下,遮蔽了码头与海岸。森田低着头,专心帮女模特拍掉黏在膝头和小腿上的沙粒。一路走来,大部分沙子都变得干燥了,因此很容易就拍了下来。不一会儿,轮椅踏板上就积了一小堆砂砾。森田用手把那些沙子扫下去,又用掌侧粗略地擦干净了踏板。
“说不定这样也好。”田中纱织忽然加上一句,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现在就弄清楚,对你们两个也有好处。”她沉思着说,凝视着森田的眼睛,“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样总比结婚以后才发觉要强。到那时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愚弄了你的整个人生。那可就不好收尾了。”
她后半句话说到一半森田就再次晕掉了。“结婚???”他重复道,直直地瞪着她。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些不可能的事情呢?但田中纱织只是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几缕没压紧的头发趁机从她的帽子底下松脱下来,长长地搭在颊边摇曳。
“因为,很显然,”她宣称,无意识地咬着一缕送到嘴边的头发稍,“你们肯定是要在一起的,我不过是列举了其中一种可能的形式而已。”
她脸上那种多少有点在等着看好戏的神态终于彻底激怒了森田:“你——你们,”他质问着,换了日语,手指用力地在空气中戳了两下,“你们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地来向我说些我有必要知道的话,但凭什么我就非得回应不可?你们把观看我的反应当猴戏吗?!”
纱织耸了下肩,“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人也是会喜欢大团圆结局的。”她伸手安抚性质地摸了摸森田的脸。然而,森田在她的触碰下瑟缩了。她于是收回手,顺便把那绺头发从嘴里抽了出来,别到耳朵后面。

“你被那个男人吸引了,对不对?”她温和地说。

这句话一针见效地令森田平静了下来。她继续说着:“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一直以来,你注视着的、你所看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的坦白会这样困扰你?”她问,“我不会问你是不是爱他——任何人只要看着你们一分钟,就会知道你对他的感觉不一样,而且不管你有多不信任我,我都会说他对你的感觉也是。问题在于,”她忽然俯身探近,“为什么你还是离开了?就在看过他的真面目之后?因为失望?因为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幻影,他只是扮演出那个样子来符合你的期望?还是因为……你了解他,但还是决定你的人生不会为他而改变?”
那对漆黑浑圆的瞳孔突然在眼前放大,令森田战栗了一下。当他站起身,从她眼睛制造的阴影里退开时,云层也忽然从他头顶消散,黄昏刺眼的金色箭矢再度纷纷射下。他感觉有点头晕目眩,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不要倒下来。田中纱织坐回她的轮椅里,手撑在扶手上,食指点着自己的脸颊。森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杀过人;而且她心安理得。
“又或者我该换个问法,”她说,“森田君,现在你所知道的这个平井先生,就真的和当初强烈吸引了你的那个男人那么不像吗?”
森田张开嘴,但只是沉默地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接着突兀地建议道:“……脚上还有些沙子,你可以自己用矿泉水冲干净,需要我去帮你买吗?”
田中纱织向下瞥了眼她的夹趾凉鞋,值得庆幸的是显然没打算对他逃避话题的行为抓着不放,只是把挎包又往腿上抱了些,费劲地从轮椅里俯下身去,拍打着脚背。“不用麻烦了,森田君,我……”她突然顿住话,整个人痛苦地缩了一下。森田立刻跨回她身边,“纱织小姐?”
“没什么,只是缝线还有点疼。”她揉揉腰背。那里未愈合的伤疤仍在折磨着她。森田想要推着她走上去,但女模特婉拒了他的帮助,自己操纵着轮椅驶上专用通道的斜坡,隔了栏杆多少有些一语双关地向他致了谢:

“谢谢你,森田君。从这里开始我可以自己走。”

她转身,给这场漫长的、无边际的、有些怪异的海滩散步划上了一个终点。森田目送她离去,直到那孤单一人的背影渐渐被吞噬入混乱的队列,消失不见。然后他回过身,越过人群不由自主地眺望向海湾:夕阳沉入海平线,湿润的金色光线悬浮着,光影勾勒出一张轮廓仅存,却无比熟悉的脸。
电梯开始将晚归的第一批游人带往高处。森田从短暂形成的队伍空隙里挤出人群,跳下码头。脚下的沙子还温存着些许白日的余热。他走了一小段距离,不带人体的热度与汗酸气的清凉潮水味像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森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海水恰在此时哗地翻涌上来,仿佛应和着他此刻的心境。
他感到混乱、困惑、郁愤不平,内心还充满了奇特的失落。最后那种感觉竟然有点像……回到了菲乌米奇诺机场,被美绪圈在怀里哭泣:希望这双手永远不会放开,希望这就是他的下一个归处,希望自己还能够属于某个地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属于一个没有银先生在的地方。
他有些烦躁地踢起一蓬沙子,不讲道理地认为银先生要为了所有这些他孤独、渴望、无措、忐忑不安,几乎是每时每刻都会侵袭上他、并往往极为随机地发生在每一个场合的念想,负上绝大部分的责任。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则是因为他本来还充分期待过自己的忍耐力,它理应在庞贝古城时就到达了极限,考虑到他之后是如何成功地没再陷入对那通电话的回忆,以及银先生令人惊异的一转坦承的态度当中。
可现在呢,他尽了所有努力分散出去的注意全都回来了。森田百思不得其解,它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发生了呢?——仅仅因为田中纱织带来了一丝与银先生相关的空气,又怎么能代表他真的触摸到了那令人费解的天才头脑里的想法?可是,怪事就是这样发生了:当他在电话里听着银先生真实的声音、幻想着他的时候,他是遥远的;而像这样和田中纱织交谈,反倒让他觉得银先生的形象比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更鲜明,更加真实可及。
他完全称不上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也没在为和田中纱织之间没有结论的长长谈话感到失望和生气。他记得那些他充满失望和愤怒的日子。如今那些感情都消失了,什么东西也不剩下,只剩下他悬而未决的决定,就像一支手卷烟,可以从两端燃起,没有什么强迫他一定要从某一端点燃。眼下,这支烟的一边是个空洞洞的问号,一边是银先生。
从他心底吐出的银先生的名字仿佛在周围的空气中也留下了回音。被那细微的音节扰动,森田再次抬起头来,凝视着天边夕色的雾霭。但那张脸方才对他显露出的一切已经隐没消失了。当森田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时,他看到的不过是他自身影像的倒影。他的鼻端回想起银先生身上常常使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气味,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没有意义。就只是没有。
困惑和沮丧重新爬进森田的胸腔。他不禁变得想要见一见美绪了。在经历过和田中纱织的奇特会面之后,他迫切地被一种想要向某个正常人寻求安慰的渴望所压倒。
他爬上栈道,朝酒店的方向慢慢走去。天色正由昏黄转向黑暗,就在这时森田猛然想起,依照田中纱织的说法,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既然已经决心对他放手,那么在那颗心所要揭示的事物上,银先生又把什么压作了筹码。



***

那天稍晚些的时候,森田站在淋浴间的热水底下,想到女模特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她的出现的确从各种意义上都可以被视作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与麻烦的开端——至少过后看来如此。那天,被坠落的灯架砸出缺口的绝对不仅是在场的人们,还有他和银先生的关系。
当然,这么说其实并不公平。严格来说,田中纱织只是个诱因,即使没有她,早晚也会出现别的契机让森田认清自己。但如果不是她出现并策划了那起事故,一切或许都将维持着平稳的表象迎来终局……没有隐瞒,没有秘密,没有惊人的阴谋与被迫发现的真相。而森田自己仍会走向同样的答案;也许要被银先生蒙蔽得更久,也许一时还无法意识到他曾经被信任的人那样操纵和利用,但最终会的。到那时,他已经离开得太久,自然也就不用觉得这么痛苦。不会有被背叛的痛彻领悟,更不会有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的愤怒。
这些他都永远没有机会去经历了。森田擦着头发倒在床上想。毕竟那个时候,除了“没有头脑的轻浮货”,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把田中纱织看作是这以外的什么人。才第三次会面,她就开始用蹩脚的把戏旁敲侧击,想通过他把自己推销给银先生,倒贴程度差点让森田以为她被神威家签下的是终生卖身契(尽管那也差不多是事实了),被平井银二的工作室挖角走就是她唯一的赎身门路。有一次她甚至真的告诉森田——还是充满希望地提议的——只要能够离开神威家,她一点也不介意“参与他们其中”。
森田不能说自己对她暗示的内容毫无反应——他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银先生,作为当天工作结束后的余兴笑话;意料之中没能收获太大反响。坦白来说他们其实早已对此见怪不怪。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这么几个看不清形势的傻瓜,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只要爬上首席设计师的床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即使谈不上操纵对方对自己死心塌地,多少也能利用性丑闻达到一点小小的目的。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在对方眼里甚至算不上公关隐患,顶多就是座模式固定、定期喷发的喷泉,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很多时候他们那点小心思早在试探阶段就被安田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发了。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比“时尚教父”本人和他的团队加起来更精明;但到头来,即使是他们当中曾经为银先生所用的,面临的末路也不过是对着合同的隐藏条款干瞪眼。这就是平井银二流的做法:对送上门来的猎物们精挑细选,再无所不用其极地榨干他们的每一滴价值,最后还能把渣子干干净净地吐出来,拿去喂媒体那帮秃鹫。
不过银先生倒也点出了他的一部分担忧:万一这女人不达目的反咬一口,转而挑拨起神威秀峰与他们的合作关系怎么办?那无疑将使已经预定投产的日本生产线蒙受重大损失,令他们进驻亚洲市场的计划失去一块有力的跳板。
凭森田对她已有的了解,还不足以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任何确定的推断。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是立刻就很明确了的:这个女人必须得从银先生身边隔离,最好是能从他们面前消失——永久清除出场;再冒着风险让她继续接近银先生,难保她不会采取什么更下作的手段来达到目的。那可就真的防不胜防了。
他在银先生的半授意下盯上了田中纱织。说是盯梢,其实连他过去给糟粕杂志打工的一半经验都活用不到,因为他基本是在正大光明地监视她。但能为银先生分担些什么的念头还是让森田挺高兴的。他已经厌倦了一到发布秀期间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银先生在暴风眼中央穿梭。那让他觉得置身事外。而他不喜欢那样。
值得欣慰的是,到了这一步,那女人终于迟钝地屈服于一个认知:只要森田在场,她永远不可能得到平井银二的头号注意力。谢天谢地她总算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从那以后她就放弃了对银先生鼓捣些不安分的小动作,退而求其次地缠上了他。
森田对于自己被当作了备用计划这事倒不觉得有什么心烦的。真正令他厌恶的是那些念头——银先生会被爆发的丑闻强加上顾虑和枷锁的念头。银先生应当是自由的,不被任何事物束缚,没有人能够剥夺他的本性。而只有这件事,他既不准备借助任何人之手,也不打算做出一丝一毫的让步。
因此,灯架轰然坠落的那一刻,森田还以为是自己那多少有些阴暗的私心应验了——等消防员和急救人员赶到、试图把女模特从庞大的铁架与擦着吱吱火花的高热灯管下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得不当场锯掉她的小腿来保命的地步了。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责怪自己,为他没有更早注意到跟踪狂的迹象,为他没能及时把她推开,为他不在救援中守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保持清醒,反倒一头热地去追那个肇事者,逼得对方走投无路,跳下天桥试图结果自己,好像他还嫌舞台上的血流得不够多似的。他为随便什么理由责怪自己——为他做了和没能去做的一切,为了发生的所有。
是银先生最先找到了他。有那么一会儿,他并没有上前,只是放森田一个人呆坐在最末一级台阶上,头深深地朝自己的胸膛垂去。他的视线低回在手掌间,除了血色之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自责和愧疚感疯狂地淹没了他。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其实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后,他抬起头,不确定地眨着眼睛,花了一点时间集中精力,让视野渐渐变得清晰,发现银先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发现自己。
“他掉了下去。”他开口,声音和语调都没有背叛他,尽显出恐惧与应激反应褪去后的萎靡,“我……我来不及拉住他。”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向外摊开着,手腕搁在他的膝头。血液由于重力在他皮肤表面形成了自己的轨迹,但是已经不再滴往地面,而是变得像人体彩绘的颜料一样又干又黏。他一定在这里坐了有一段时间了。很奇怪警卫们还没有找上他。 那个男人等于是被他推落天桥的,不是吗?森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试图捻去血渍、又不敢往回收拢的手指。视错差之下,他被染红的指尖仿佛向下直连到阶面上那个小小的、粘稠的血泊。那景象和他从天桥上看到的重叠在了一起;他忽然间剧烈地想要干呕。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失神令银先生有些担忧。他迅速走近了些,在森田脚跟前跪了下来,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腿侧,他的手臂,他的脸,确认他有没有受伤,但最终没有触碰上来就又收回了手,只是起身越过他的肩头,把胳膊放到他背后,五指张开,安抚地在他背上摩挲了几下。
森田在他怀里转了转,微微靠向他。银先生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将下巴抵在他头顶上方,手臂紧紧地环绕住他几秒,随即放松了这个怀抱,弯腰捞起他的腿弯,以一种疯狂的轻松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视线飘忽了一下,森田不可思议地感到自己双脚轻轻离地。他惊讶地抓住银先生的肩膀,甚至忘记了自己仍处于巨大的受惊之中,脑袋里的绝大一部分思绪立刻转而担心起了银先生,担心他不顾自己的负担,仍然如此轻易地抱起了他,“那个……银先生,不重吗?”
“这更多是靠平衡而不是靠力量的。”但银先生只是简短地这么说。他无视了警员的劝告,抱着森田跨过黄色封锁带,在模特和业界同行们一路诧异的注目礼下扬长而去。当着那么多视线和镜头,森田试图挣扎,但银先生揽着他的背,更加用力地把他摁在自己的胸口,那样用力,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因为这股力量而颤抖起来。他的手掌捏得森田的肩膀尖锐地生疼。森田担心到了明天,报纸的八卦头条或许就会流言四起,但银先生应该比他更在乎这些才对,所以偶尔,他也要试着去“不在乎”。
银先生径直将他带去了工作室租用的房车,把他放到离门最近的一张躺椅上,难得在电话里怒吼着要他们找个医生来,然后拧开一瓶矿泉水替他冲洗被血染到的皮肤,毫不在意水溅下去弄湿了一大片地毯。水流冲刷而过,血污像颜料块般在他皮肤上层层化开。他按着森田的手,一点点搓洗掉剩下那些已经半干涸的血斑,但看起来就像他只是把红色揉散,揉进森田的身体里。森田盯着自己被搓得泛白的关节,想象着等他洗个热水澡就又会看到田中纱织的血——有贺的血——从毛细孔里渗出来。[43]。他想知道血液是否就像纹身墨水,深入皮层之下,永远无法彻底洗去,可他没说。他任由银先生摆弄,假装这个男人可以为他办好任何他自己办不到的事。
他不知道银先生这样处理了多久,医生来了又走了,或许;有人戳探过他,打着手电筒查看他的瞳孔。“受惊。”那人说,“他有点受惊了。”而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银先生用干爽的毛巾覆上来,轻柔地为他吸去残余的水分,又一圈圈绕起纱布,包扎好他手指关节上的擦瘀伤痕。
最终,暴动的血液恢渐渐复了原样,他的脉搏趋于平稳,双手也停止了神经质的震颤。反胃欲呕的感觉消退了,完整的知觉慢慢地回归到他的身体之中。他的头在大脑处理过量的感官信息时沉甸甸地低垂下去,深深地塌陷在两肩之间。森田有些不堪重负地用手捂住了脸。模糊之中,他感觉到银先生的怀抱迎向他。他偏头亲吻在森田的太阳穴上。森田微微抬起下巴,让他能够更方便地靠过来。
“还有哪里痛吗?”年长者又吻了吻他,嘴唇贴着他的额角轻声发问。
森田摇摇头。他应该没有受伤,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最先感觉到的是冷:他现在浑身发冷,寒颤一股一股地顺着脊背蹿上。银先生按在他肩头的皮肤触感几乎像烧炭般干燥滚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辨认出那是因为自己满身阴干的汗渍,上衣正又湿又冷地黏在背部。
“我不……”他勉强开口,然后又颤抖着闭上了嘴。银先生大概会以为他的喉咙里被塞了稻草。“我没事。”他用唇语说,再次摇了摇头,这次终于明确了自己的意思,“纱织——纱织小姐,她怎么样了?”
银先生以相差无几的沉默回答,他发出了些哄慰的嘘声,温和,但是毫无意义。森田松开手,拉远一点距离,想要确定自己没有从他唇上错过什么。他有些费劲地直起身,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劳立刻发作了。他的眼前突然一黑,自身体重的地心引力拉着他一头往下栽去,前额就要撞上——
一条胳膊及时揽过他的胸口,接住了他。但森田的前额仍然狠狠撞上了躺椅边缘。好在软垫也没有对他的额头造成太大伤害。他挣扎着向前伸出手去,摸索到银先生的手肘,死死拽住:“有个——还有个男人在那里。”他急促地说,“他在跟踪纱织,我不知道他怎么混进了会场,但我看到他逃走,我追上去想问他是不是——然后他掉下去了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
视神经终于对大脑的请求做出了反应,他视野里的那层黑纱逐渐褪下了,森田疯狂地眨着眼,目光急急地在银先生脸上逡巡:他还不明白吗?他必须—— 必须要去确认——
“田中纱织有她自己的经纪人照顾。”银先生打断了他,同时坚定地无视了另一个问题。他的手指貌似无意地攀上森田的膝盖,来回滑动着,向上推起一小截布料。“我不在乎她。她不是我的人。”
森田觉得自己快要变得不对劲了,因为银先生语调里的漠然无谓本来不该让他感到这样安慰。一定是因为他的手指正同步地、若有似无地沿着他的小腿向下滑动……形成一道断续的连线……接着牢牢摁在了他脚踝上。一瞬间,像有一道弧形的静电从他指尖跳跃到他皮肤上,森田的心脏停摆了一拍,就像被突然惊出了一个噩梦那样在胸膛里一个劲地狂跳了起来。
“森田,”他低沉地唤道。森田的眼睛反射性地向他掠去,然后没能移开目光。银先生跪在他面前,就像十分钟前他在台阶下做的那样,将手摸索到他面颊的边缘。他们的目光交锁。森田不知道自己此刻在银先生眼里是怎样一副表情,苍白,空洞,恍惚……总之看起来一定很糟;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糟。
他扭过头去不看他,不想让银先生抓到他脸上的狼狈。但他也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向着银先生不断倚过去。银先生的手悄悄爬上他的后颈,把他拉得更近。他们用探寻的目光凝视着彼此,看起来就好像在寻求着对方般渐渐倾过身去,直到他们的额头贴靠在一起。
一秒,一分钟,或者又一个世纪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森田呼吸着,安静,焦虑,疲惫。有时呼吸也能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抚慰请求。银先生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他吸气的停顿表明他在考虑接下来该说什么,森田几乎能听到他大脑高速运行的嗡嗡声。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把头移开几厘米。淡淡的银色调在他转过去的视线中留下一抹残色,和血红混合在一起,就像锐刃划开血幕。
“我本来可以护住她的;你知道。”他抢在银先生之前开了口。
“那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银先生迅速反驳道,让森田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这回答里有一种——尽管不完全是——真情流露的性质。他的眼睛因此闪着光,但那并非出于这个假设带来的后怕和如释重负;那和如释重负相去千里。他眼中闪烁着的是某种私密、强烈,稀少出现的情感,某种一直以来被他珍藏起来的感受。突然间,森田屈服了;在他能够决定自己是否一定要坦承之前,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纱织的跟踪狂,我没法——没法确定他是踩空了还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再次深呼吸,呼气的速度比吸气略微急促了那么一点点,像是把这句话从他的肺腑深处挤出来:“我探出身,看见他摔落在地上,濒死。我看见血泊在他身下慢慢扩大。而我紧抓着栏杆的手上还沾着另一个人的血,那种感觉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他还没准备好告诉银先生他的真实感受——眼看着那个男人掉下去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罪恶感;正相反,他沉浸在清醒的亢奋当中,觉得自己像是战胜了什么,感到强大、优越,充满力量。但那种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的感觉就变糟了。当他回过神来,那一刻的每个细节仍然历历在目、纤毫毕现,但留给他的只剩下从胃袋最深处泛起的恶心。
他睁大眼睛和银先生对视着,想向年长者那里寻求些解答;但从那张脸上他没有看到任何温柔的慰藉,不是他以为会看到的那种表情。银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感受着他话里未尽的含义。紧接着,他懂得了;一瞬间的顿悟,他望着森田,就只是望着他。他眼里的那道光芒落了下去,不断下落,落向自深深处,在他铅色的眼底锐化成了一种惊人复杂的触动。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他问,声音不比唇语大多少。与他比平时更加紧绷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的手指在森田后颈上流连的方式缠绵得就像一个爱抚,“——凝视某些东西需要消耗一种特定的勇气。”
森田盯着他的眼睛;令人震惊的领悟过后,他想起了那个有关银先生与他的猎刀的传闻。
一时间他不知是否该为自己竟然感到了宽慰而觉得恐惧。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这种宽慰慢慢地、危险地滑向了一边,银先生的眼睛又一次令他惊异不已。它们太过浅淡、太具有迷惑性了,简直不像是造物者的手笔。森田还记得自己惊讶地想,为什么这竟会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发现,银先生的眼睛其实远不如他几近人造物的银灰色虹膜看上去那么透澈;他的瞳孔深处是棉絮般混沌的铅灰,像翻涌的阴霾,像暗域的漩涡,因为封入了太多感情而几乎显得无动于衷。
但有时候你只是错把某样东西当作“没有感情的”,森田直视着他想。一如既往的,他感到被银先生的目光吸入其中,将自己整个儿地暴露给他。有人能够看穿你到这个地步,简直就是非法入侵的心灵秘术。这本该让人感觉不安全,觉得脆弱、容易受侵犯。但银先生的注视让他感到了……全然的被理解,就像阳光之下唯一的阴影,而他可以在其中憩息。
他还没有回答,银先生的手就从他后颈滑了下去。于是那些字句便化作了一道加快了的战栗吐息,从森田张开的嘴唇间溜了出来。他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瞬间离他而去了,他松弛下来的身体倒进了银先生怀里。银先生放他一点点在椅子里躺下,又抬手解散了他的发圈,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森田喃喃道,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支离破碎。他逃避般地闭上了眼睛,转头把脸颊抵进软垫里,双手抓住垫子边缘,把脚也抬了上来,然后曲身蜷缩进椅子里。这让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个孩子,在银先生看来或许还很幼稚,不过这也不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了。
银先生非常小心地挨着他的脚坐到躺椅上——有肢体动作上的,也有感情上的,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这不是森田想要的。总是成为需要照顾的那方让他觉得很羞愧。他把腿拉近了自己,将膝盖抵在下巴下方,尽可能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试图融入软垫带来的安慰当中。
“你会没事。这就是将要发生的。”银先生说,将手轻轻放回他脚踝上。森田的小腿因为这意外的触碰受惊似地稍稍往回一缩,露出了袜子边。
——但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躲避了,比如把脚踝从银先生手里抽出来。他永远也不会想那么做的。森田爱他的双手,它们骨节整齐,筋络突出,指尖伤痕累累,分布着厚茧,是熟练技艺与经验的证明。当银先生开始用这双手缓慢地抚摩起他的脚踝,它们带来的触感和缓而舒适。他的大拇指在森田脚踝内侧,稍微离了一点距离,隔空轻柔懒散地画着圈,微微带动着森田皮肤上那温暖精致的织物边缘。
他又呼吸了几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长一些、深一些,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顺着身子看到了银先生正轻抚他脚腕的手。他原本精确地露出西装袖口一厘米的衬衫袖口此刻很不像样地解开着,向上翻折,被血水混合物打湿的地方起了皱,边缘扩散出朝雾般淡淡的粉红色。
“为什么银先生你能这么确定?”他用没比低语声大到哪里去的音量问道。
银先生对他微微一笑。他的双眼又变回了平常的干练模样,闪着狐狸般精明的光芒,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再度消失在了难以辨认的深处。他指尖规律的画圈往上了一点,温暖的小指“不小心”从森田赤裸的皮肤上划了过去。森田抽了口气,有些受不了地闭上了眼睛,避免一次性使用太多感官。
“森田。”当他再次闭上眼睛时,银先生停下了抚摩他脚踝的动作,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他的小指刚好停在袜沿上方,完全触碰到森田的皮肤。森田发出了一声失落的无意识咕哝:银先生漫无目的的抚摩让他觉得……安定;真实,完全存在于眼下这一刻、这个地方。他不希望他停下。
“森田,”年长者重复道。这一次,森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了他的脸,而不是他的手。“我不能保证给出所有的解释,但我能保证一切最终会好起来的。”他许诺,“只要你和我还在一起,我们就做得到。”
森田坐起身,保持着和他视线相接,尽可能地忽略自己的依依不舍,将脚踝从那手掌底下移开,把脚踩到了地上。银先生微微转过身,面对着他。他们依然坐得很近,膝头随时都可能相触。森田深深地望进那双不思议的眼睛里。他想说谢谢,说那样很好,说这正是他现在最想听到的;还有一小部分的他在想银先生的承诺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不过是最美好的那种。但是这些话却卡在他的喉咙里,令他眼圈发热。
“……我该做些什么?”他用掌根胡乱摩挲了几下酸涩的眼眶,换了个问题。他觉得好累,如果银先生现在对他说:“跟我来吧,森田。就只是跟我来。”他会照做的。他会站起来,只是跟随他,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银先生只是伸出一根食指,温柔地抵在他有些粗糙未刮净胡茬的下颌上。“我们一步一步来,假如你相信我。”他轻声说,向他靠过来,在揉碎的单词间隙往他嘴唇上留下些温暖而快速的啄吻,“一次一小步,森田;一次……一小步。”



***

那天晚上的性爱宛如劫后余生。他们就像怎么也要不够一样无度地索求着彼此。照理说,他们维持了将近三年的床伴关系,对彼此的身体都应当熟悉到有些厌倦的程度了。敏感点的分布,触碰哪里能让对方迅速进入状态,哪些花招可以将对方轻易送上高潮……全都了若指掌。但对森田来说,和银先生做爱就像在窥探莎乐美七层纱舞之下的胴体,新鲜和神秘感总是都揭不到尽头。他被这种感觉迷住了。不错,他一直都很想要银先生,但那个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嗯,他们好像都有点动感情了。
临近凌晨两点,森田终于结束了他的胡思乱想,从枕头上滑进了丝滑的被单之间。银先生陷在他身畔的床铺里。他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年长的情人对事后温存向来不怎么上心,除非是由他自己主导到最后的性事。森田刚开始还对他的“无情”颇有些微词,但后来发现那只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紧绷着神经,所以一旦放松下来很容易就陷入了迷糊。森田一直都挺高兴自己是那个能让他彻底解除防备的人,真的;不过今天,他却不怎么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他带着思虑深重的眼下疲劳,歪头观察朦胧床头灯下银先生熟睡的脸庞。观看你发现自己正爱着的某人沉睡,似乎使这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行为也焕发出了神奇的色彩:如果他醒来,制造了一个甜蜜的时刻,陡然间抓住了你的心,完全合乎情感与理智。可是此刻,只有你清醒着,你的意识和眼睛同他也醒着时一样自由;此刻的他没有任何防备,而无论这想法显得多么荒唐,多么无凭无据,这一刻你都会相信他是个纯真的男人,是那个他还没有长成的少年。
森田把眼睛转向昏暗的天花板,感到有头发滑下来碰到了眼睛。他抬起手,然后停留在那里,没有把头发拨开。他捻弄着如今保养顺滑的发梢——又一件如果没遇见银先生他绝对不会想到去做的事;这一点一滴的变化,究竟算大还是小?或许一开始只是些很小很小的事,但经年累月,它们似乎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后填满了整个世界。毫无疑问它们正在影响到他,可问题是,它们真的已经改变他了吗?
他不明白。他从没想过把银先生和他的关系变得复杂,他很确定这想法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对银先生的感觉了。被银先生腾空抱起,感受着他的手指绕脚踝轻轻画着圈,听他说自己是属于他的,他所感到的那种心悸……似乎都在向他叫嚣着太迟了,这早已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一声小小的鼻息,打断了他的思绪。某个东西柔软地擦过他颈侧——很可能正是银先生的鼻子。他脸贴着他后颈,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间,不一会就微微濡湿了那一小块皮肤。睡眠的热量使他身上散发出一点点汗味——很清洁的那种,以及挂烫机熨平后还温热着的崭新衣物的味道。
森田感觉到银先生在半梦半醒间拉高了被单,几乎盖住两人的头顶;他的一条手臂横过森田胸口——他感到自己胸膛底下的起伏从他指间滑过——然后就这么半趴半抱着又睡了,手臂还沉甸甸地压着他,但也不至于到不舒服的地步。森田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的眼皮突然迅疾地抖动起来,那是疲劳入睡与清醒意识抗争的一阵紧张。
他就这么睡着了。做了个十足古怪的梦。梦里银先生的怀抱与他的身躯粘合在一起,无法分离。他们被身体上方的同一层皮肤包裹在一起,而他则是紧紧蜷曲在下方的那颗心脏。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缓一阵吧。”第二天起床后,他对银先生吞吞吐吐地说。意料之中又有点情理之外的是,银先生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甚至没有过问他原因,除了抬起银灰色的眼睛望向森田外几乎称得上是面无表情:“嗯,所以你想要先洗澡吗?”
从那天开始他们就自觉地各退了一步。银先生依然时不时会触碰他,作为工作上的搭档,但绝对都高于胸椎以上的友好高度,并且从不逗留超过一秒。很好,很安全,没有任何错误的暗示或信号——至少森田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有天银先生起身将一叠刚冲印好的照片推过宽大的办公桌。森田无法自拔地从他敞开的领口间窥见了自颈部紧绷的线条落入锁骨之间的那个幽深漩涡。锁骨尖上那抹发光的苍白肤色沿承着胸口的中线,没入他酒红色暗纹的宽松丝制衬衫底下;而他甚至都还没有碰到他。
那之后森田忍无可忍地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他。他无法忽略银先生抖了抖修长的眉毛,挑起眼角时那抹毫不掩饰得意的微笑。森田熟悉那个神情,那是胜利者得偿所愿的神情,是“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神情。他站在原地徒劳地挣扎了片刻,试图不要让对方得逞,然后甩上门,把人狠狠按到了门板上,真心怀疑对这个男人来说,人们的行动是否总是那么容易预料。
冲动过后,他们又恢复了偶尔上个床的关系。再后来,两个人渐渐回到了最初还没有更进一步、开始探索恋人间相处模式时的样子。不同之处在于,森田比那时觉得更糟心了。那个时候他纯粹只是跟着吸引力走,好奇水流最终会把他带往……什么地方呢?看看他现在的处境吧: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利用银先生对他的信任来发泄对他的欲念——身体和心理上都是;因为他现在知道了银先生是不会拒绝他的。他无穷无尽的默许与其说是他不在乎,好像这都是森田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决定,倒不如说就像——就好像他也想要这样;似乎不管森田做什么,他都能无条件地接受,一点也不介意他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的形式。
很难相信一个人有银先生的各种本领,完全有权利决定自己想找什么样的伴侣,却从给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卒提供全套机遇中感到某种满足。又或者这才是刺激所在?森田知道自己配不上他——这个男人是时尚业的教父,他有资格指名任何一位世界级摄影师,但他选择把森田带在身边,给他工作,为他办个展,让他在饱受争议之中登台走秀。从创作灵感到公司经营策略,他几乎都称得上对森田推心置腹。而性的要素只是让他为森田做下的一切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森田不想要他和银先生之间的信赖关系被肉体关系扭曲,他会杀了自己如果他做了那个该死的、夺走了银先生宝贵特质的人——他的美学,他的处事原则,他的强大,他的理性——但他显然也没办法在待在银先生身边的同时清醒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然而,他也可悲地见识到了他的自制力在对上平井银二这个男人时可以降低到何等地步。他知道银先生是不会改变对他的态度的,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要银先生——到最后,他甚至有点厌恶起了无能为力的自己:看看他吧!在他本该被自己无意中差点害死某个人这个事实占据、以至于要为此接受心理咨询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却只有怎么定义他和银先生的关系。
有时他真的无法理解银先生的举动,比如他都已经辞职了,他却还像没事人一样打电话来闲聊;又比如当初明明说了自己感觉不会好,却又干脆地点头答应他离开,没有作挽留。现在想来他那么做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有些目的,但那如今也和森田无关了。他累了。揣度银先生的想法,不再是他的一项保留乐趣了。这个男人周身总是充满了谜题。他会丢给森田一个晦涩难懂的隐喻,等他终于想明白并追上去的时候,他却又站在更远的地方了,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一个判断。前进,后退,抑或是就此放弃,然后止步不前。往往就在森田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全部的谜底,却发现还有更多谜团潜伏在他力所不能及的深处。


明知会将他推得更远,却对他说出真相……在关于银先生的所有谜题里,这或许是最难解的一道。


自那天起,他已经想了太多太多。而当他坐在米开朗基罗广场的露天咖啡馆里,眺望着夕阳的余晖洒满佛罗伦萨的红房顶时,这些思绪才终于短暂地落了地。经历了初到罗马的彷徨,那不勒斯之行的愤怒与困惑,在迄今为止的旅途中,还没有一道风景能像此刻这样,以它原本的面貌深深打动着他。有好一阵,年轻的摄影师都忘记了举起相机,只是用自己的双眼贪婪地注视着,记录着,想象着这座古老而优美的城市是如何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却依然不可思议地存留下了黄金时代的全貌。
森田希望自己也能够知道这一切最终会如何结束。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本预言之书来告诉他, 旅行到第六天,暂时放下一会儿银先生的事也不会出问题;十二天后,心痛的处罚条款就会自动失效,他想什么时候思念银先生都行。一年后,他将不再数着他已经离开了多久来度日。告诉他再过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会发生什么——告诉他 五十乃至 六十年后,这份感情中依然存在着某些事物,能够维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他就会安下心来,可以正大光明地向每一个人承认:我想念他。
说到底,信任危机从来不是他纠结的根源,而是……森田发现他也能接受这个;好像知道他心底有一个角落装着银先生的事,就够了,他也就这样满足了。是的,他离开了,他们不再相守,或许很长时间里还将天各一方。但是,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吗?或者说,有多少事是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的?银先生还是银先生,他还是他,和从前那个流浪摄影师可以从断掉的地方无缝衔接起来。那种吸引还在,可是他们的人生相交又相错,似乎并没能改变他们是谁,也无法改变他们对彼此的意义。因为,如果有什么将从此改变,他就不会想要如此。
想到他竟然就是这样活过和银先生在一起的三年,一直活到此刻他从银先生身边离去,来到这里,却还是感觉一寸也没有松动过自己,让森田觉得有点难过的同时也越发困惑。他原先以为,他能做到离开是因为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其实也只是在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幻想来塑造银先生。他不想知道银先生的很多事,不去过问他的很多做法,因为这样最轻松。他害怕神秘感一旦消散,他就会对银先生失望。但得知银先生原来也欺骗了他的现在,这个理由显然不再站得住脚。幻想的确破灭了,可是带来的伤害比森田想象的要小。他愤怒,更多是因为他自己给银先生漏掉了:被那个男人利用过的人就像船坞里来来去去的船,现在他也变成了其中一条船,没有特别,没有例外,没有——任何不同。

……话又说回来,或许有这种想法,才是他早已被银先生欲求欲予的态度宠坏,将自己视为某种特别的存在的证明。

无论如何,经过这些天的旅程,森田很愿意相信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对银先生的感情不是一时沉迷,不是出于某种愚蠢又毫无道理的神秘相吸理论。他似乎也证实了,他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他出于自己的意愿待在银先生身边,当然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离开。但仅仅因为他排除了二加二不等于六,不等于四十,也不等于二十五,并不代表他就成功证明了二加二等于四。
又或者,银先生对他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可能有一天,他会开始遗忘。当他离开纽约、离开美国,周游世界又过了更久以后,银先生将不再是他遇上时装精品店时第一个会想起的那人。或许某个懒散的午后,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然记不起银先生背后疤痕的纹理;等到来年初雪,他再也不会不自觉地将雪色和记忆中银先生的发色作比较。
时间终将向他证明到来的究竟会是何种结局。森田很清楚,无论他此刻有多想抓住那些看似刻骨铭心的回忆不放,到头来多少还是会从指缝间漏掉一些。日子就像潮水,乍看起来似乎没有一点分别,直到你有一天往下看,看到记忆已经被冲蚀掉了许多。就像现在要他从头回忆三年前他们的相遇,他发觉自己竟已很难将银先生的面容从昔日模糊的米兰街景里分离出来。无论他怎样回忆,他最先看到的始终是透明的阳光下和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那个男人隐约的轮廓;下一秒对方似乎从眼角飞快地滚落了一滴泪水,让记忆也恍了神。他不再记得银先生如何分开人群上前,不再记得他向自己搭话时,嘴角沧桑的纹路如何将那些话语括起。季节轮转了四度,那景象只是停留在米兰五月的午后里。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美绪给他发来今晚外带的内容:她正在某家火爆的餐厅排队取餐。森田看了看时间,起身去为他那杯Espresso结账,打开钱包后却突然愣在了原地:他皮夹的透明卡位里塞着一枚小小的照片,一个边角已经折起、变软,如同卷边的旧钞票,上面的塑封膜也有点脱落了。这是他和银先生相遇那天,他无意中闯入镜头时被摄下的影像;他们之间的第一份记录。他从巽先生那里收到后便一直随身放在钱包里,直到他自己也忘了它的存在。

——当记忆也失忆,他是否会连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份感情本身也遗忘?

森田猛地合上钱夹,抑制住一阵突然涌上的思念。他飞快地付钱离开咖啡店,回到住处,在美绪回来前摆好餐具,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凝视那张照片。直到夕阳西沉、天色变暗,他都用力地盯着它,直到他想起关于那天他还能记得的每一件事,从衬衫在银先生肩胛骨间打皱的模样,到他草帽下削得整齐的后颈发际。直到他不能再清楚地看着照片上他们小小的身影。





  1. 38.佛罗伦萨有三处大卫像,包括了上文提到的米开朗基罗广场的青铜复制品,真迹则藏于学院美术馆。
  2. 39.指03中银王反驳的“谁说那是我的心”一句。
  3. 40.语出菲茨杰拉德,原话是:“每个人都以为他自己至少有一种主要的美德,而这就是我的:我所认识的诚实的恶人并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因而下文森田反驳“这并非美德(冠冕堂皇的借口)”。
  4. 41.多少夹杂着私感的描述,京极夏彦老师在他的多本小说中都描绘过【处于异质的空间中的人犯下的罪行】,个人在看原作围绕着神威家的那一夜时曾经联想到这个手法。
  5. 42.出自美剧不死法医第二十集尾声。
  6. 43.美剧Bones里提到,即使清除混凝土表面的的血迹,渗入地下的血液在遇热后依然会浮现出来【似乎是毛细效应?

When I Was Your Man 05-1
http://example.com/2019/11/29/wheniwasyourman4/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9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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