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Was Your Man 04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1

Summary:平井银二以为他知道那个理由——但他真的知道吗?




04.

画家的美工刀可以轻易割开厚厚的画布,当然也能割开手腕的血管;园艺师的日式园艺铲可以用来给球茎松土,自然也能被用来切断某人的心脏。平井银二有一把德国制的猎刀,厚重的刀脊,流畅的刀身,刃口泛着锐利的幽蓝;尽管不能切开水泥或是砸断钢管[29],用来剖开十九岁生日时的奶油蛋糕倒也是一把好手。
设计师用这把刀处理大开幅的人造毛皮。他得心应手,见过他表演的记者形容他就像老练的猎手剔下猎物的皮囊。但他从不透露自己的背景。人们无从得知他究竟是从哪里习得了这样的技艺。即使是这个向来有着苛待新人的传统的时尚评论界,也没能挖出这个男人二十岁以前的任何记录。最后,他们只好断定,“平井银二”一定是他舍弃了原本的人生、换得重新开始的一个假身份。
人们为此编排出许多煞有介事的流言。最广为流传的一则是,正是他用来处理面料的这同一把猎刀曾捅进过他人的身体,将他送入监狱。他在那里学会了怎样制作成衣,养成的惯用工具是一柄最普通的双刃剪刀,而非传统的裁缝剪。过去时尚界曾因此嘲笑他学不会文明人的握剪刀方式,如今却早已成为贴在他身上的又一枚标签,与他缄口不言的过往同样,只是让他的传奇形象更加神秘而光辉。
他们说他是不学无术之徒,他们说他是暴徒的服装设计师;而现在,银二知道他随时可以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但即使他今天站在这里,面对着全世界的镜头告诉人们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其实所有关于他的流言,都是真的。



***

森田出发去机场的大约三小时后,平井银二回到了他位于纽约的工作室总部。那是清晨六点,一个寒冷而清亮的早上。他从直升机停机坪直接下到了顶楼的私人设计间。电梯轨道的发动带来了很是令人怀旧的老式机械动力装置的声响,就像在耳边放大了手表内部齿轮的咬合转动。喀嚓、喀嚓,喀嚓。
森田在这里的时候一直很中意这部复古电梯。他觉得它就像某种用于时间穿梭的机器,每每拉下手闸时总是莫名的雀跃,总想看看这一次会不会连接到别的什么地方。他这个人啊,银二有几分无奈地想,他是热衷冒险的孩子心性始终鲜活在成年人的躯壳里,总有些怪异的浪漫念头。像他这样的人是能够从森田那样的人身上汲取灵感的。这年轻人有着一副过于纯粹的眼神。正因为如此,他那张眉头紧蹙,双眼瞪大,呲牙咬着漆黑的墨镜腿尖怒视向镜头的封面照才会大获成功。照片上森田的脸孔有种不谙世事的纯洁与惊惧,他的表情正从一脸隐忍的迷离转换向偷拍被发现的羞耻和怒气。这之际的表情如同流星般稍纵即逝,却被摄影师的镜头精准地捕捉到并定格了下来,同时形成了偷窥与“镜子革命”[30]式的双重刺激。
不论多少次地站到镜头前,森田似乎总也养不成可以称之为模特的职业习惯的东西。无论主题是情色的,中性的,跨越的,还是透露着现代人的风趣,他的气质都与之有种微妙的冲击。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他始终在有意识地抗拒,抗拒着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他们又在一起摸索了两个系列,银二才在皮革、粗麻布、羽毛、树皮与马鬃,还有森田晒得粗糙的皮肤间找到更多契合。那组硬照采用了荒漠般的底色,固然很美,但更像是两人短暂的调嬉:有一张是年轻的模特被安排在马背上,戴着橙色调的金刚鹦鹉羽毛围脖,穿着整齐地拉高到大腿上方的仿马毛面长靴,除此之外不着一物。他凌乱的黑色发丝和草绳粗编成一股,甩在颈背上,露出光洁的前额;一长串末梢打着卷的短绒羽从他背后垂下,与略微弓身便一节节凸显出来的脊骨串成了一条视觉上的奇特链饰。
照片里的他既放松又警惕地从马上回首凝视着镜头,缰绳缠绕在手掌上,紧绷的下颚没入在围脖的丰羽之中,如同猎鹰在颈间的丛羽里藏起锐利的喙,仿佛会随时一跃而起向前扑杀,姿态老练,眼睛里却折射出一股子与之并不相称的稚野之气。

银二任何时候都喜欢他带着这样的眼神开口叫自己“银先生”。他会就那样等着他给予回应。而他会事先低着头在嘴角演练好微笑,再装作刚刚从手边的事情上抬起头来,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

什么事,森田?他会问。 你想要什么?

有时他感到森田似乎像他一样不在意答案。他全身心地信任着他带来的一切,呼唤只是为了一次次沉浸在他们此刻正联系在一起的安定感当中。但到头来,那份信任似乎毁了他们。因为信任是双向的,而银二并不能事事都回馈与他。

他走进这间久违了的工作室,拿着一叠近期的设计稿。里面依然定格在时装周前夕的凌乱,废弃的边角料从大工作台一直铺到地上,底色是一片片裁得七零八落的白坯布。他戴上眼镜,将工作台整理干净,把设计稿整齐地钉在对面的墙柱上,按照他喜爱的方式插放入安田精心挑选的模特的照片。自然森田走后他们还缺少一个重心。银二相信老友的眼光,也清楚自己必须尽快着手物色可替代的人选,但在那之前……
他走到窗边,打开暖气,开始煮咖啡。到咖啡煮好为止,他允许自己点起烟在窗边驻足。巽还是老样子我行我素,在窗户上贴满了自己拍摄的照片。他习惯把成品挂出来挑选,更直观,也更容易感受到他最想要的画面。用不上的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撤下,远远看去仿佛一张绘在灰蒙蒙底色上的巨幅拼贴画。银二端着烟灰缸,一扇窗一扇窗地找过去,找到上一场发布会的后台照,不出意外在其中发现了森田。
他最近很少有机会仔细观察工作状态以外的森田,而现在,巽的抓拍无意中给予了他一个机会。他从森田没有定妆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细节,例如他新生的杂乱眉尾,他下颚骨后未剃干净的一抹胡茬,他长长了的鬓角——森田几乎是一有机会就反叛性地不修边幅;有一张是他将后台工作人员的夹克扎在腰间,深色的牛仔衬衣与卡其色工装长裤,过分普通而低调的装束,很难值得任何人再多看一眼。然而突然之间,这样的他具有了可怕的吸引力,银二发现自己很难再把目光从这张照片上挪开。
此生他从未真正期待过还能与森田相遇。这让他更加轻易地意识到,森田其实还很年轻,让人心痛的年轻。他充满了生气,他理所当然地可以经历他想经历的一切,依然拥有足够的资本重新开始。自己对他来说只是生命中一站短暂的停留,正如他们在另一种人生当中也曾经有过的那样。
银二伸手抚摸过照片的边缘。连续的两张是森田终于被要求换上出场的妆容,他自己也在画面中,正背对着森田给另一名模特的化妆师提意见。森田侧脸望着他,接着转过了头,脸上是他在故作平静时会露出的那种紧张而又带点茫然的笑容。他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仿佛正遥望着某种银二从未真正见过,但不难猜到是什么的事物。在他与森田分道扬镳又再次相遇之前的某些夜晚,这种事物也让他感到血液消退。

从六岁起,他便会模模糊糊地梦见一些不可思议的经历。九岁时,那些梦变为了清晰得宛如真实发生过的另一种人生。十一岁时,他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前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如此确信了而已。那些年里,当他一连几小时地跪在母亲的缝纫台边,学着利用手边一切可得的锋利器具沿定位线裁开布匹,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并不比裁坏一块布更有意义。等到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去世,他在街头长到会因为犯罪进监狱的年纪,他进了监狱。出狱后,某位他前世里也存在过的长者出现在他面前,富有权势的他向少年提出可以为他准备一个全新的身份,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个名字。“平井银二”。对许多人来说,过去是“本来可能会这样,但我当时却没有那么做”的聚合体,回顾那些时光,却发现当年放弃或没走的路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道路,就是我们脚下正在走的这条。“平井银二”的人生恰好相反,这个男人的人生始于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入此门者,当舍去一切希望)。从那一刻起,他就活在一个他不会真正拥有的未来之中,拥有一个不曾真正属于他的过去。既不能回头,也无法前进。

香烟快要烧到手指了。银二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匹新的白坯布,回到工作台前,裁下足够多的布料铺在桌上,站着,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手里掂弄着一只水溶笔。整整两分钟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仿佛时间能够复制它自身的经历,现在他不过是要以同样的心境再承受一遍相同的结局;但接着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看见了设计稿上那些精美的造型,鲜艳的色彩还有细腻的笔触,如同封在玻璃框里的鳞翅目干尸般触目惊心;他战栗了。
他猛地背过身去,僵在了那里,努力地想要消除这一刻现实和过去之间的差距。曾经,他虽然是那个率先转过身去,就此走出森田生命的那个男人,但自那之后,他应该一步也没能从那个地方离开过才是。为什么他多出的那部分记忆没有将他束缚在原地?那只无形的手难道不是又追着他了吗?去吧!它冷笑着命令他,去到那座胜负的深渊里,摸爬滚打得粉身碎骨再回来吧!
银二把墙上的设计稿和照片统统取下来,扔进了废纸篓。它们都是证据,证明他曾经有过不同的看待这段人生的方式,触摸过另一种他也许可能过上的生活。然后他拉开一只分类抽屉,翻出纸张和铅笔。尽管把纸夹在画架上无疑会方便很多,对背部也更友好些,他还是直接俯身在工作台上,开始勾勒。
最后,他搬来一座假模特,将新完成的设计稿钉在上面,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现在咖啡杯捧在手中的温度变得非常怡人了。他静下心来端详自己的设计:它还很粗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它是一件单肩长裙。我要怎样完成你呢?他想,伸出手去点住纸页,如同施下一道无声的咒语,将他与这一刻连结起来。“出现!”银二在心里默念。于是过去暂时消散,他留下来,为了未曾说出口的话语,以及还未做到的事。



***

——通常他会把为兴趣而作的设计做成模型;按比例缩小后粗缝在迷你人台上,随手摆在什么地方。但是今天,他准备让整件作品从他的脑海里原样浮现出来。 立体且环绕。银二想象着那个场景,对照设计稿走好了定位线,裁下一块白坯布,开始造型。他用大头针首先固定住中线、侧线,然后是胸线的轮廓。他停下来,看着大头针逐一往上走去。他逐渐明白过来,这太过柔软与贴合,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把白坯布拆掉,连同余下的坯布一起堆到工作台沿,回身看了看,又把细节定位用的线带也撕掉了。
现在他面对的又只剩下一座空白的躯体了。银二把设计稿也取了下来。他后退一小步,抬起手,对着人台隔空描摹他的设计——揭开设计灵感的面纱就像作画,起初模糊,随后突然明朗:他看到这不是一块空白的拼图底板,等着他用东一片、西一块的碎片去填满;这是他大理石中的大卫像,他所要做的是打碎无用的边角,剖开石料,将他想要的那个形态从中拽出来。
他反手到工作台上去摸索工具。他最先抓起的是先前被他弃之不用的那块白坯布。设计师凭着本能去摆弄它,将布料从一个角上卷起,用大头针别住。他把布卷进一步扭成筋,拧成束。接着他上前,将布条的一端用大头针钉在人台上,用眼睛测量弧度,用手感受形状,调整出他希望呈现的线条。
用完了手头的碎布,再去裁开、切开或撕开更多白坯布,似乎都显得太慢了。银二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弯下腰一叠一叠地捞起扫落在地上的废布。他把那些残破的布片放在桌上分拣,随心所欲地搭配出最合眼的色彩,然后把它们拧到一起,看着它们彼此关联,缠绕,汇聚成同一根血管里流淌的细胞物质。
他是这样专注,好几次,藏在废弃布片中一道丢弃的大头针斜戳出来扎到了他的手,他也毫不自知。直到看见他的手指在布条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惊奇地凝视着自己制造出的斑斑渍迹,有些好玩似的再次将渗血的指尖印了上去,观察血液是如何渗入布料的织眼,又如何在拼接的织物间被拖缓了流速。它放射状的边缘最终凝滞不前,银二知道它最后会变成咖啡豆磨粉后那样的褐色。原先他想象这条裙子应该是鲜红与洁白相映,但现在看来,他更倾向于用干血的铁锈色,与磨损了的骨白融于一体。
他用流血的双手拼凑起更多布条,逐一钉到人台上,脑中构造着一截柔韧的躯干,弯折,扭曲,被布带绞紧再绞紧,折碎每一根骨头;他想象着某一时刻,这副已经变得柔软无骨的身躯只需拢在五指间轻轻一捏,便从肩头开始迸裂开来,就像烂熟的石榴从挤捏的指缝间滴下鲜红、黏腻,又散发着果实芬芳的汁液。无数碎骨将它自身反复刺穿,伤口的血被重力拖拽着缓缓往下渗透,绕过肩头,来到锁骨、胸廓与盆骨,沿着骨骼与肌肉起伏扭结的纹理流淌,凝固成一幅怪诞的刺绣。过量的存在…… 起源于心脏。 [31]

完成上衣的前片后,银二在地板上清出一圈空地,坐下,又点了根烟,仰头望着初具形状的设计。它悬浮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深沉,危险,直指人心。尽管看起来还不够完整、不够立体,其中的意象却惊人的清晰:这是一颗心脏;不是无聊的情人节符号,而是解剖学意义上的器官。取代了死板而平面的定位线贴,他拼起的那些布条就像某种诡异的浮雕,蜿蜒凸起在人台苍白的躯干上,边缘的锯齿丑陋而参差不齐。它们是表面生着绒毛的筋络,还待覆上昆虫薄膜般的肌理,包围起坚硬的骨骼。

接下来,银二叼着烟思考,心不在焉地搓动手边多余的布条。他可以找来任意一位面料设计师、珠宝设计师、雕塑家,乃至胸衣设计师,对下面的工序都比他更精通。但他还是钻到工作台下,自行翻找出一卷卷素描纸,以及一捆或许是很久以前某个合作者落下的金属丝。他站起身,把那捆细细的金属丝展开,拽出一截,一刀剪下来,在空中挥舞着试验下长度,弯折起来绕过人台,扎出心尖上的第一根肋骨。



***

提纯黄金并不是一项容易的作业。人们一直以来都误解了,似乎将挖出或砂中掏出的金矿直接熔化,倒入模具凝固,就能简单地铸成金条。事实并非如此。脱去金矿杂质的工艺程序是极为精细而复杂的。有时,在这一工序中还会采集到银。但为了提炼出纯度更高的金,即使是银也会和铜铅锌等极其廉价又极其普遍的金属化合物一视同仁,作为杂质一并在精制工艺中除去。
经过了这样的精心加工,金矿石才首度成为可以被称之为黄金的东西。但如果不投入流通和使用,那么对黄金价值的承认也就到此为止了。金明确产生作为金的价值,是在这之后由人们附加上去的。更准确地说,是由黄金本身的供需关系,以及建立其上的纯度、重量和市场行情等多重标准来决定的。金的价值不存在高了或低了,没有争论的余地,不需要估价推测。这就是现代社会制定的规则。
如果弃金选银,结果也是同样。价值依旧明确,只是换了一种度量标准。不管尾矿里含有多少金子,都只是提炼银所不需要的杂质。选铜,选锌,或是选铅,本质上都不存在任何不同。我们选择自己希望得到的金属,摒弃不纯物,提高纯度并进行精炼,价值自然而然就会在随后明了。正如选择金就会产生金的价值,选择银就会产生银的价值,视我们的选择而定,有时金也可能只是一块愚者的石头。[32]

如果在精炼金的同时仍然试图保留银,那么价值就会流失。

之所以现在来说这些,是因为当他走进那间工作室,广濑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不论炼制多少次,银终究是无法成为金的。



第二天傍晚,银二正把手伸在一大桶纸浆里缓缓搅动,有人不请自来地走进他的工作室,手杖拄过门框,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没有费心回头去看:“广濑先生。”

“我们的小朋友很好,他没有自暴自弃地到处乱跑,不过也没有去米兰。”

老人开门见山地说道。银二给他指了把椅子,然后就继续冷落他了。这一整天他都忙于搅拌这只桶里锈红色的浆液,让染料、纤维和水保持充分的融合。安田找来的纸艺家今早帮忙做好了一大叠血色渗透的新纸。但也许待会儿他还想要把余下的纸浆糊到裙体上看看效果。
广濑杵在门边咳嗽了一声,提醒对方自己还没得到应得的礼遇,但设计师并没有转向他。他拄着手杖走进来,他还是照样不看他,只是又指了指那把椅子。他只好过去坐了:“这地方连茶都端不上来一杯吗?”
“茶包过期了,壶里有咖啡,请自便。”银二随口说,夹着香烟转身察看几分钟前蒙到布条框架上的纸模。他按照染料渗开的纹路模仿肌理的走向。纸张潮润的时候它们还是赤红色的,水分蒸发后颜色又变得深沉起来,很好地模拟出了他想要的效果。他对此感到了满意:他原先的设想是用细腻的纱,但现在他考虑起了其他面料,比如柔韧的纸,又比如皮,像蝙蝠翅膀骨架上覆盖的那层薄膜一样光滑的皮。
广濑不失礼节地把手杖往地上拄了拄,“你根本没有检查茶盒。”
“对不起,但我的工作室看起来像咖啡店吗?”银二终于把手臂从染缸里抽了出来,同时猛地转向他,带起一小串飞溅的水花,把到处都弄得湿淋淋的。广濑把这视作是谈话可以正式开始了的信号:“——登机记录显示森田昨天凌晨五点登上了飞往罗马的班机;我找的人在菲乌米奇诺机场赶上了他。是个年轻导游。她至少可以帮忙照料他两周的起居生活,你就不必担心他沦为街头困兽了。”
“ ‘她’……吗。”银二吸了口烟,咬着那个人称代词冷冷地笑了一声,“广濑先生,为何每次我找你帮忙的代价,一定是你会从中多插一脚?”
他语带嘲讽,但广濑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双手拢成拱形,搭在手杖顶端,撑着自己的下巴:“她并非直接受命于我,只是顺着我的关系网一层层找下去时正好找上了她所在的旅行社——不过我的确听说她是主动答应帮忙的。”他意有所指地说,“听上去是个单纯可爱的好姑娘,你不这么觉得吗?”
银二盯了他一会儿,转开脸,抄起几张素描纸,把水分、染料,还有细小的纤维末从手臂上拍干。广濑不禁想道,他从指尖到小臂上都染着血色的时候,看上去竟然比较像一个有着温暖体温的正常人。
“你何必替我试探森田。”他说,又剪下两段金属丝,动手把它们拧成一个歪斜的十字,罩到人台胸前。标注着胸线的布条在纸面下露出明显的痕迹。他掰动横向金属丝的角度去对应它,不借助电脑就打造出一种建模般的立体感,“拆散我和他对你这个中间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不是在替你试探他,我是在为你准备好脱身的借口。”广濑叹出一口气,“你也知道,老人家很中意森田。他对于你这次把人弄丢了可不怎么满意,说不定这会儿已经……”
他忽地收了声,蜷起食指尖,轻轻敲打着银制杖头。那动作轻微而频急,仿佛连手掌也跟着震颤起来,让银二联想起蜂鸟的振翅。
“他开始质疑你的能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决定吐露真实想法,“我无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他再次叹息,“本来,能让那位老先生毫无疑虑地赠予财富的对象,也就只有他养在池中的锦鲤而已;他疑心很重,一度失去后再想重新获取他的信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看着设计师把横纵两条金属丝固定好,接着略微拉高了交叉扭结的部分,在心口正中做出一个拱尖,后退看了看,又绕圈折起另一截金属丝,加上一圈外轮廓。他像修剪园艺那样修整每一段金属丝的弧度和高度:末端的弧线必须贴合腹股沟,沿两肋往上则立体而硬朗,显得这些细细的金属线仿佛是在循着身体的肌肉线条旋转上升,释放出一股别样的张力。
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没有答话。广濑希望他是在认真考虑。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再一次地出声打断他:“听着,我很抱歉擅自做了两手准备,但我这是为了你着想,因为你这回很显然没想到要照顾自己的退路。”他多少有些忍无可忍地指出,“但凡你有一次表现得并不像你所宣称的那样称职,老先生今后都绝对不会再考虑投资给你。但如果森田最终是自愿退出,老人家或许还能认识到是他看错了人选,不至于把所有责任都怪到你头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广濑先生?”银二打断他道,动手给外侧的金属骨架也蒙上一层纸,“我以为我告诉你了:森田是主动辞职的。”
老人顿时有些一片好心不被理解的恼羞成怒。“啊,那么你一定不介意他和那姑娘在一起了?”他反唇相讥,“毕竟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可是她无条件地接纳了他。我倒是看好他们今后的发展呢。”
他说这话仅仅是为了动摇他,但设计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广濑暗自失望,一转念间又好言劝说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能让你凌晨三点打电话来的人绝对不简单,而且委托我暗中照顾他行程的意思是还不打算放他走——我会帮忙追回他;但是记住,我并不在乎。”他摊开手,“我的筹码终究是押在你身上的,银二,不是他。”
银二凝视着完成后的上衣前片骨架,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染血的皮质胸甲。随后他转过头来,平静地望着广濑:“我相信你的承诺。”

广濑十分小心地收起他的胜利情绪,把手杖换到左手,他还需要巩固他的胜利。

“无论如何,这事对你想要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也有影响。”他说,继续旁敲侧击,“我听说日本产业线的开辟已经提上了日程,你真的希望老先生这个时候撤资?”
一位出资人临时改变主意将会造成其他出资者的退缩;在这资金周转的风口浪尖上,损失将是无法承受的。平井银二向来是个聪明人,广濑相信他也深知这点。他暗示性地将目光投向对方正在打理的这件作品,设计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所蕴含的威胁,目光顿时锋芒毕露。
广濑对他的眼神不以为意,毕竟这才比较像他认识的那个平井银二。他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平静地迎着那道目光走近他。银二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但也没有阻止,兀自将穿戴在另一座假人上的金属胸衣取了下来,安放到面前这座人台上。绕制而成的金属丝如同骨笼般包裹着腰胯,在灯下冰冷而惨亮。
“这就是你的新作么?”老人站在他身后点评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起来依然还像是身在监狱。”
“是啊,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一个在缝纫劳作以外还主动要求上裁缝课的年轻男囚犯在监狱里会得到什么样待遇了,广濑先生。”银二克制不住地说,夹杂着一丝尖刻的快意。他从一堆压纸的毛毡底下抽出猎刀,发觉自己很难控制语调里的尖锐。有趣。通常来说他总是知道该如何藏起自己的锋芒的。但是既然森田不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必要隐瞒下去了。
“我也看到了你后来是怎样不择手段地想把那个时期的印记清除。”广濑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他可不止知道他这一个秘密。银二不自觉地抬手摩挲后颈,随即意识到老人就在身后观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立刻有意识地放下了手。广濑得意地笑了。



——监狱里的纹身通常由火烧棉、铝、婴儿油和尿液制成。如果你希望上色,还有碾碎的虫壳和植物汁液可供使用。银二拒绝了在手臂内侧,或是任何他能从镜子里直接看到的角度增加纹身。背部因此成为了他当时唯一的选择。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从后领沿上方露出来的帮派标识保住了他的命,使他免受监狱内各方势力的骚扰。但日后祛除这些纹身几乎毁了他背部的皮肤,在他背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大面积疤痕与暗沉的色斑,以及显著增加的皮肤癌风险。他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整形修复手术,只是让新生的皮肤回复到了天生的浅色,那些疤痕却再也没能恢复如初。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后悔选择了在纹身还未开始褪色前就将它们强行移除。他不想死去的时候,带着别人给的一目了然的印记。在内心深处一些更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或许还想要幼稚地相信,自己仍然是转世之前那同一个男人;仿佛只要他看起来没有被改变过,他就能骗过命运。
不如人意的是,时至今日,仍有一条小小的绿松石珠宝串般的暗痕沿着他的脊柱蔓延,残留下的每一枚墨水印都有五分硬币大小,固执地不肯消褪。反复的手术令它们原本的颜色化淡了,图案也模糊了,以至于森田一开始把那误当成了淤青,还以为自己弄伤了他。“疼吗?”他紧张地问。银二停顿了一下,忽然间有种推开他的冲动。于是他说了。他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森田,以为他会觉得反感。可森田依然低下了头去,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情绪,把亲吻落在他的脊背上。
“有点像这里原本生长着什么,”他笑着说,抚摩过那片带疤的皮肉,自以为不会被他发现地悄悄拉高了被单,“比如说——翅膀?”
“被扯掉翅膀是堕落的象征。”银二提醒他,狡猾地翻过身去,把被单重新缠裹回腰间。他撑起手臂,在枕头上抬起身来,给自己点烟。森田从背后抱过来,有点不满地把脸埋进他的肩胛骨之间。
“沉入地底也不错啊,”他嘟囔,声音闷闷的,“……我一直觉得石化木 和银先生你很相配。”
然后他出人意料地用力咬了那里。“噢,”银二带着笑意轻呼,可是森田没有笑,也没有道歉的话。他的气息向下游走,越过两肩之间,嘴唇在肩胛骨的下方停留,又咬他一下,勾起了他熟悉的痛感——纹身被刺上与擦去时痛到发麻的感触。
“有谁曾经伤害过你么。”他说得那像是一句肯定。他的嘴唇扫过银二的尾椎骨上端,咬着被单从他臀上剥下来,往下一点点舔开湿润外翻的穴肉。他们刚做过,那过度摩擦的地方敏感得难以置信。银二开始有些受不了地想要他,鼻子里哼出的急促喘息几乎像是表达着痛苦。他的腰情难自禁地轻轻向后顶弄起来。把森田变得又硬又热再诱使他推进自己身体里,在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容易。
因此他行动了。森田叠到他身上,一路将他的脊背舔吻得湿漉漉的响亮地亲吻着。银二不禁想到他们是一组反差多么大的对比变量……年轻对年长,黑发对白发,坚实的蜜色肌肤对半透明的苍白肤色。
他不记得烟是什么时候从他唇间被森田拿走。他想象森田先是伸指搅弄着他的口腔,随后将濡湿的滤嘴抽出,夹在指间直起身,眯眼把烟叼进自己嘴里,有点漫不经心地换上另一只手拢住他的脖颈,把他拉到自己身上,咬着烟从背后又深又重地顶弄他。天才明晰的头脑将这幅画面勾勒得过于活灵活现,令他几乎射出。但他的确记得森田在他耳边持续喃喃着石化木的特质,双手逐渐抚过他的手臂,他的小腹和脊背,带着膜拜的意味,似乎惊叹于那儿的皮肉形成的独特的肌理,惊叹于他的身体即使遇上刻意毁损自己的企图,也能留下这么美的自愈方式。他皮肤间的不同质地感受到那双手掌,反映出它们各自的触感,从粗糙变为光滑。他记得森田在自己体内达到高潮时,几近无意识地赞美着他背部的皮肤,说那宛如一道道结霜的白色熔岩,同样变化多端,同样不可思议;记得听他告诉自己,他背后的痕迹看起来或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像伤疤,而简直是超越尘世的皮肤样貌,好像石化木经历了数万年暗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暗藏的年轮早已化为了蛋白石,却依旧完好无瑕地保留着曾经的纹理。



“你大可放手去做,广濑先生。”他忽然开口,嘲弄就像缝针一样细微地从他的话里冒出尖来,“但你如果认为森田是那种梦想着结婚成家,住在带草坪的白房子里生2.5个孩子的男人[33],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广濑深深地叹了口气。除开监狱里的心理医生,他是唯一知道他梦里另一种人生存在的人。共通之处在于,他和医生都把那些梦看作是某种偏执症发作时的妄想:“他也是你前世里的某个人,是不是?”
银二用刀柄敲打胸衣的金属丝,令每一处凹陷的弧度与腰胯的定位线更加贴合。“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前世的某个人,广濑先生。”
或许是想到自己在那个前世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广濑短暂地沉默了。他还记得初次见面的那天,这个本该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准确地喊出了“广濑先生”,有如未卜先知。
“下一步呢,银二?”他有些无奈地问,“你想说你相信转世吗?”
设计师小心地把下裙片的腰部褶皱拽平整。“我也不想这么说,但……”他暂停构想了一会儿如何给裙边加上烧毁痕迹,或是撕开的破洞效果,但全都不尽人意,于是又重回对话之中,接着说了下去:“……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现在的森田上台阶时先迈左脚而不是右脚,或是他现在更习惯用右手而不是左手往咖啡里加糖,我可能还会醒悟过来,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他再次停住,“——但是什么都没有,广濑先生。我总是准备好这一天会到来,然而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
“所以我无法死心啊,广濑先生。”他苦笑了一下,低头掂弄手里的猎刀,忽然下手大刀阔斧地割开了裙摆。刀刃一挨到布面就流畅地滑入了布料之间,让他生出了一种冷冰冰的快意。他恣意地将裙身割成一条一条,然后徒手把割开的缝隙撕高到腰部。这一刻银二觉得自己又成了个孩子,仿佛回到以前某个游离的瞬间,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只有他与他最“原始”的裁缝道具——说到底,工具终归还是初学上手时使用的那种最让人安心。
“没错,我做的事情改变了,他做的事情也改变了,我们所从事的一切都改变了,但是,那些更加本质的东西真的变了吗?”他自言自语似的问,一刀一刀地割着那些布条。过去三年里他每一天都见到森田,每一天他都在注意到更多细节——每一丝、每一毫最不经意的细节,从森田用牙齿起开啤酒瓶盖的方式,到他微笑起来时嘴角提升的弧度。最初他仍然无法相信;每一天,他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自虐般地想:你不是他。给我一个证据,向我证明你不是他。每一天,他的愿望都落空了。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寻找多久,也许他会浪费半生去寻找某种他不希望找到的东西,可真相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再寻找了。因为从第一眼起,他其实就已经知道。
“我知道,广濑先生。”最后他这么说,“不是感觉,不是认为,也不是一厢情愿地坚信,而是知道:那是他——那就是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广濑倚在手杖上,十分古怪地望着他。他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银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其实都明白:“广濑先生,这个故事里我才是那个‘沼泽人’[34],没有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森田只是他自己。”他平静地说,放开布料,将猎刀在手中转过半圈,“我从我死去的地方站起来,继续活着,做我需要做的事……然后有一天,我会在赛马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捡到他。”
说到这,他唇上短暂地掠过了一抹笑容。随即他把脸转了过去:“……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立刻就注意到他了。他马尾的高度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那个时候我其实只想从人群中远远地看他一眼,但是森田——他却回过头发现了我。我想过走开,想过对他视而不见,想过不上前与他相遇,可我还是朝他走去。有些时候我真的在想,如果不是给了我太多的机会,如果不是有太多的时间,我也不会一直试图去弄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没能再说下去。但广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银二……”他顿了顿,几乎有些不忍地开了口,声音里充满了怜悯:“偏执地重复同一件事而期望得到不一样的结局,是精神病人的通症啊。”
“——而精神病人是不会爱的。”银二自嘲地将老人话中的隐含之意补充完整,“你可以说出来的,广濑先生,又不是说我真的会精神崩溃。”
这是一句玩笑,但他的笑是一种悲哀的冷笑,超越了笑话的范围,广濑丝毫也不觉得有趣。他注视着设计师反手握住猎刀,动手将已成参差不齐的布条下端撕出一缕缕破絮。有好一阵,他只是不声不响地专注在这单调的作业上。广濑站在他身边,目光沿循着他手指的动作。
“你可以把它称之为爱,”他幽幽地说,“但我会说是某种你理解不了的事物,银二。”
“那你要把它称作什么呢,广濑先生?”设计师无动于衷地反问,挥动刀刃削下又一截前摆。
广濑玩味地微微一笑:“某种感情吧。”
银二退开研究了一下这个前短后长的造型,“某种我可以相信自己也能拥有的感情吗?”他的话里带有一丝兼对他们两者的揶揄。
“不能理解它的人,即使那种感情真的摆在了面前,也只会被他漏掉。”广濑残忍地回答,随后又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恢复到那副温和的面貌,“放弃吧,银二,想清楚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他悲悯的口吻中透出些许对他“天真”想法的轻蔑,“你出生的那个地方,人们只相信生存,相信胜负和利益。你太了解那些了,所以你总能轻易看透人们真正的需求和选择,再利用他们最幽暗的一面为自己做打算——你得心应手。这就是你做的事。这,才是一路走来成就了你的东西。”他说,用手杖轻拄了一两次地面。
银二忽然对这场谈话逐渐导向的那个结论产生了一阵深深的厌倦。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老人之间的距离,转去人台后方,跪下来给长裙后摆做起了相同的处理:切割,继续切割,然后撕毁。就在如此重复中,他忘记了自己。广濑老人的声音漂浮在刀刃上,发出撕裂和刮擦:
“这就是为什么常人中了八百万美金,第二天可能就会辞去工作;而你运转着一个价值三万五千亿的产业[35],却还觉得不够。”他在叹息,或许还在对他摇头,“我不知道在那个前世里你是怎样,但我了解现在的你,银二。这是你无法放弃的生活。这样的你,”他停顿了一下,深化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你不妨告诉我:这样的你,真的会允许某种感情凌驾于你的判断力之上吗?
银二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梳理着裙摆。“……这难道不就是问题所在吗?”他反问,突然起身绕去工作台边翻找。广濑听见他的声音变了,变得生硬,硬脆如冰:“广濑先生,你说了那是我不能理解的。”
“我想你只是混淆了一些东西。”广濑好声气地向他指出,他的语调突然间变得格外柔软,似乎有意与他的冷硬相对:“你看,我老了,我并没有可以继承我财富的子女。直到热心的社工敲开我的门、分发那些传单之前,我都没有想过在自己这个年纪,竟然还会每个周末跑去盲人学校做义工。”他说,握了握自己的手,“那些孩子……他们小小的手紧抓着我的手时,传递过来的那份全身心的信赖……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经常体会到的感情。但同时,我其实也很清楚,信任、共鸣、和谐、幸福、安全感——对你来说或许还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对旧人的熟悉和归属感;这些感情叠加起来,或许非常类似于爱,有时也几乎等同于爱,但那终究不是爱,银二。”他告诉他,“那不是爱。”
银二最后在工作台上翻捡了一下,当然,那里并没有他真正想找的东西,但他还是把皮质刀鞘拿在了手里,回过身,凝视着老人蛰伏在毡帽下方的双眼。

“你的逻辑只有一个漏洞,广濑先生,”他低声说,拇指缓缓地抹过刀锋,“如果也能对一个人抱有如此之多的感情,还不够说明我已经爱上他了吗?”[36]

老人哑口无言地注视着他。银二收回手,不再看向他,转身没有犹豫地将猎刀笔直地扎入那颗“心脏”。深红色的纸张迅速围绕着被刺入的那一点塌缩收陷,却奇异的没有在金属骨架上撕破,如同一层皮肤,被抻展至薄而透明,露出下方每一根交错纵横的“血管”。
他松开刀柄,默默地后退靠在了工作台上,两手撑在身侧,仰脸呼出一口气,肩线耸起的陡角几乎称得上是颓然。广濑在一旁深深地叹气,好像这是他在这场谈话中唯一剩下可做的事。尔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观看着人台上被毁之后才终于得以完成的样衣:工作台的柔光下,素白的裙装拖曳着撕拽破烂的下摆,装饰着扭曲渗血的心脏纹样与尸骸般的胸骨支托;血管是黑色的,骨骼是银色的,残损的布条如同辗转凋零的白玫瑰,悲哀地萎顿在地板上。

“给他打个电话吧,银二。”广濑动身离开前说,“就只是给他打个电话。”

他走出去的时候在工作台的角落里留下了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银二什么都没有说,他又给自己点了支烟,这样他就不必开口回应任何话语。

他在工作室里静坐到凌晨四点,随后拨响了那张纸条上的号码。



***

——“真的吗? ‘我心倾颓如荒城’?以你的品味来说这未免有点俗气了吧,平井先生。”

这是田中纱织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尽管一口答应参加拍摄,她倒是没表现出半点要把这出会面整成一次令人愉快的重逢的意思。说这话的时候她高高挑着单边眉毛,简直到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幅度,比起单纯的嘲弄更有种悍然寻衅的意味,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惹恼他。

“谁说这是我的心了?”[37]

平井银二颇为心平气和地无视了她的挑衅。在他看来,这种程度的公然出言不逊顶多也就让他联想起参观博物馆时被要求保持安静的淘气小朋友。事实上,他甚至感觉既惊奇又愉快。他还记得对方从前在电话里虚与委蛇的那套本事很是蹩脚,惹人生厌,而眼下这番措辞固然辛辣,但无疑完全诚实。他发现自己还挺欣赏她不同以往的强悍一面的。
田中纱织转而眯起眼睛,换上了一副有着些许轻蔑的神色,仿佛他的回答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想:“也是,”她无法无天地说,“对不起,我的错;我忘了,你这个男人是没有心的。”
她侧过脸去挑挑头发,看起来不准备再与他攀谈。银二其实还有些问题想问她,这下也只能临时打住了。他示意化妆师可以开始为模特上妆。后者接到指示后多少有些惊恐般的战战兢兢——几个星期以前,东京发布会上的那起T台事故毁了这位女模特的事业资本。如今见到她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直视她永久毁容了的那半边脸,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过令人痛心。
那个曾经为和服世家“神威”代言的大和抚子范本,那个文静祥和、宛如从浮世绘里走下来的女子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右脸因为疤痕组织以及断裂与挖除的骨头而扭曲变形、深深凹陷,右半侧的头发也剃光了,露出的头皮就像被手雷弹片击中过,不见伤疤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生长着枯黄的发茬,原本的黑发为了配合衰褪的发色而染成了茶色,又烫过了,呈现出一种干燥而杂乱的秋日枯草般的色泽。
惨剧的制造者在逃离秀场的过程中意外坠下舞台天桥,在看守所苏醒后对自己是犯人及田中纱织的狂热跟踪者一事供认不讳。可惜这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东京发布会本将成为一次不错的合作跳板,但事故中,坠落的后排灯架当场夺去了神威家家主的性命:他当时正准备登台做最后的致谢;作为压轴模特陪同他出场的田中纱织则被沉重的铁架与炸裂的灯管压在了正下方,嵌入她面部与头皮的碎片动了长达五小时的手术才全部取出。她的左腿小腿也在同一台手术中进一步截肢,失去了膝盖以下的全部行动能力。
国际时尚界还未来得及引见这张东方面孔,便遗憾地接到了她隐退的通告。然而平井银二却力邀她来拍摄自己这件心血来潮之作,并高调地将取景地点选在了意大利的巴勒莫,帕拉提那礼拜堂。
这座诺曼皇宫中的小礼拜堂是阿拉伯、诺曼与拜占庭建筑艺术的熔炉,彩窗与马赛克镶嵌的纹样繁复精美,但并不支持进行长时间高亮度的作业。因此本次拍摄的先行团队事先扫描了一部分礼拜堂内部,赶制出了1:1精确复制的特效场景,再在后续拍摄中投影至摄影棚内。在设计师的要求下美工搭建起了圣堂的台阶,但滤去了后方结构过于复杂的祭坛,徒留一片黑暗的帘幕,虚拟的华美高窗分饰两侧,地板上投影着马赛克地砖,拼起一具如胎儿蜷缩的骷髅骨架。[38]
田中纱织的经纪人悬挂起一枚超大幅的布帘,临时划分出一片私人区域,方便她不用移动就可以换装。女模特道了声“失礼了”,吃力地、几乎是虚弱地转着轮椅,慢慢滑向帘子后。她的肢体动作第一次显示出,她绝非只是轻松地裹着毛毯坐在椅子里。
当她换好衣服,由经纪人搀扶着来到台阶上坐下,银二知道他是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不论是从美学象征抑或现实譬喻的角度,毁容后的田中纱织都无疑是最合适被这条裙子代表的人选。换作其他任何人,或许都会需要一张半遮的鬼面与彩绘的疤痕,但她的疤面与从肩头蔓延到盆骨的大块干血色刺绣十分相得益彰。右侧太阳穴上一道新鲜如闪电的艳红色手术缝合痕也与红色串珠元素格外相称。
裙子上半是尘土底色的布料上覆盖着旧奶油色的薄纱,内置的钢丝骨架改写了模特从胸部到胯部的身形轮廓,交叉在半透明的面料下形成分隔心室的梗络。上面的刺绣像在模拟心肌横纹,又像是血液正从心口的某一点上渗开,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刺伤。一件肋骨状的银色紧身胸衣死死地咬着她的身体,像要切断模特的血液流通一般紧紧挤压着这颗心脏的意象,微弯的肋骨尖几乎刺入血肉之中,仿佛要将它从内侧整个翻凿开来。
裙摆主体和上衣底料同色,是蒙了一层灰尘般的白。刺绣从腰部一直渗入下裙,末端是断续的细线。外裙被故意做成了撕拉条状,露出底下的内裙是腰间悬垂着的一条条红色哑光珠链,呼应了层层叠叠堆在上臂的串珠肩带,如同血管——像交通路线图一样四叉纵横的血管——从上衣向四周延伸,固定住沾染了阴霾的心脏,伴随着模特的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就像有了真正的心跳。
台阶上下错落有致地插放了许多长短不一的长剑与矛,女模特被端放在台阶高处,旧时代的冷兵器环绕着她,每一个闪着银光的尖端都挑起着一片破碎的裙摆。她坐下来趾尖刚好点到骷髅的后枕骨。银二几乎想为自己的眼光鼓掌: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倾颓在钢铁的荆棘之冠上,裸足踏着棺材里的死亡。
试衣助手继而抱来一只试验性质的长靴。鉴于模特不必也不能真的穿着它走路,鞋子的设计便为了美感而极尽所能的夸张:粗黑的鞋跟开在鞋底正中央,与地面倾斜成45度角,最矮的部分也足足有20厘米高;鞋底做成了仿花魁高齿木屐的款式,只不过鞋面上方不是绊带,而是黑色小羊皮的靴面。
她半跪下来给模特穿戴,却被猛地挥开了。“我有手,”田中纱织不耐烦地说道,一下把靴筒拽了上去。助手尴尬地缩回了手,银二上前拍了拍那年轻姑娘的肩膀,示意自己从这里接手。
“我还给你做了点别的东西。”他说,从助手那里接过另一只狭长的盒子打开,里面金色的软垫衬着一只油漆过的木雕假腿,表面就像棺材盖板一样乌黑发亮,为了配合右脚的靴子把脚底做得又高又厚,脚趾在前端分叉,漆黑的,如同某种动物的蹄。
“腿么?”田中纱织说,接过它放在大腿面上。她双手捧着那玩意儿端详了片刻,接着颇为讽刺地伸手敲了敲自己左腿的金属支撑与膝盖骨相交界的地方,“好像不比这设计更符合空气流线型啊。”
这感觉有点像黑人讲了个有关奴隶贸易的历史笑话,因为只有他有资格讲这样的笑话。经纪人赶紧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试图缓解片场的尴尬氛围,结果被她毫不识趣地拒绝了。女模特自己弯下腰去,灵活地除去了钛银色的医疗器械。纱布与软垫的包裹下是散发着消炎药特有的冰凉气味的皮肤。银二注意到她把手在皮肉合拢的末端,也就是皮肉包起骨头的尽头放了一会儿,才将截了肢的小腿暴露出来。显然,能拿自己的残疾开玩笑是一回事,但真正面对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摄影棚内顿时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之中。田中纱织轻微地咬着内颊,垂下头快速装完了这条经过精心设计、雕刻和上漆的假腿,在相接处又绑了几圈绷带固定,动作麻利得令人怀疑她是否勤加练习,只为让人盯着看的时间短一点。她踢了踢小腿,检验绑带的牢靠度,又有些新奇地晃了晃一双腿,不由得为它们的重量咋舌。“我就坐这儿了,”她转头和经纪人开玩笑,“你可别让我穿着这玩意儿站起来走上哪怕一步,想都别想。”
经纪人自然是诚惶诚恐地点头,眼睛却条件反射地瞄向场外的轮椅,反应过来后越发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她。田中纱织看着他矫枉过正的反应,忍俊不禁,笑了。尽管只有半侧,她的笑容依旧曼妙。
“这年头,只要你是个形貌凄惨的受害者,人人都会把你当易碎品对待。”她多少有些自嘲地对设计师说,一面挥手把经纪人支走。
银二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摄影先别运转,上前为她整理红色的串珠长裙。一把把暗红色的珠链此刻以雪崩态势散落在阶面上。他将纠缠的长链分拣出来,多少有点强迫症地将它们悉数对称归位。
“有关你最开始说的,”他换了日语,这样即使有人听到他们私语,也无法明白他们在讲什么。田中纱织托着下巴打量他:“你介意我之前说你没有心么,平井先生。”她挖苦地说,倒没有改用日语,只是学他几乎嘴唇不动地说悄悄话,“或者我该换种问法,你原来也是会介意的么,平井先生?”
“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银二平静地反驳。事实上他只是有一点困惑:他从来都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但他却不记得对田中纱织或是任何她熟悉的人做下过什么,能让对方作出那样毫不客气的评价——她听起来几乎像是在极力维护某个人。某个他们都认识的人。
“你说我没有心。”他说,直起身,“你听起来……不是在说一个比喻。”
田中纱织轻轻地笑了,笑声的边缘快意而残忍:“所以你才给自己做了一颗心啊。”她用眼神示意这身裙装,“你没有可以爱人的心,所以你制作了它,这样你就能假装自己也可以去爱别人,这样人们就知道你也是有一颗心存在的。但你终究是个没有心的人,平井银二先生。”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你只能藏起别人的心,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可惜那颗心并不真的属于你啊,平井先生。他迟早都是要离开的。”
她并拢起双腿,将小腿斜斜地伸出去,搁在台阶上分担重量,然后伸手把设计师拢到膝头上方的珠链又向下撩到小腿。串起的艳色就像横亘在她腿上的一道道伤口。银二退远看了看,意识到她是对的,不论是那些珠子的摆放方式,还是关于拥有一颗心的看法。
因此,尽管头脑已有结论,他还是出声确认:“田中小姐,你这样针对我,是替森田感到不值么?”
女模特瞥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有银二想要的全部答案。“森田是个好人,平井先生。”她有些戒备地回答。 她责怪他。“他很可能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然后她的语气转为严厉:“——所以我们这些恶人才更该清楚底线在哪里,不是吗?”
银二没有回望过去,他低头看自己脚下,目光停留在一道黑色的细线上面:一支长矛被拉扯得细长的影子恰巧应情应景地投在两人之间,宛如分界线,隔开了他和她背后似乎离森田比较近的那个世界。
“你是否……?”他说到一半,停下来花了些时间思考她对森田表现出的保护欲究竟能否归入寻常爱情的定义。他未说完的话尾在空气中延伸了两秒,结果听上去微妙地像是某种酸涩的暗示。
田中纱织果然误会了。她的脸色稍稍苍白起来。那个潜在的字眼似乎将她完好的那侧面貌也磕碰伤了,讥诮的神色像片片油漆从她脸上剥落,显得她的神情格外脆弱。但几乎就在同时,她的眼睛也变得柔和了。银二看过她的访谈,在温和垂眼角的修饰之下,很少有人能发现她的眼睛和正对着她的那些摄像机镜头没有分别,黑暗、密不透风、不泄露任何真实情绪。然而,那样一双眼睛此刻却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
“如果不是明白我都做下了些什么的话,我大概会允许自己喜欢上他的。”她坦承,“灯架砸下来的时候,我只是一动不动,心想:‘终于来了,快点结束吧。’但是森田……他冲过来,试图挡在我身上,想要保护我。”一滴眼泪顺着她还完好的那半边脸庞淌下,既是全然真诚,又是精心策划,“你知道男人总是说他们会为你这么做,对吗?”
平井银二注视着她的侧脸。他曾合理地认为田中纱织之所以没有将森田卷进来,不是出于救人的善意,而是因为一起事故里只能有一位明星受害者。但即使只有一瞬间,人的行动又何时单纯到只由一种想法来驱动了呢?在遇见森田之前,他自己又何曾学会过对别人心软,学会去在乎一个比自己更好、更纯粹、更善良的人了?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择了把他推开,田中小姐。”他沉默了一下,深知这声感谢稍后或许会被对方利用来下手在他最薄弱之处,但他也不怎么在乎了,“……我知道,你也是想要获救的。”
田中纱织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话里有几分诚恳,脸上的粉色新愈疤痕颜色加深,最终变为一种愤怒的红。“该死的你当然要谢我了。”她嗤笑一声,狠狠地眨着眼,阻止更多眼泪流出来花了妆,“我被惩罚得够多了,也不差你这一句‘谢谢’——看看我的脸,”她低声问,“已经全毁了对不对?”
银二直视她被火烧过的那半侧脸庞,想到她的讽刺有多像她自身的引力场,一旦关闭,别人——尤其是他——就会看出她只差一点就快要被周围的环境扯得分崩离析。但他也发现自己同时还在想,不把她左颊上那道干涸的泪痕扑去,照片的效果说不定更出彩。

“不,”他摇摇头,“你看起来很美。”

一瞬间,女模特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她就匆匆转过脸去,用小指尾捻按住湿润的左眼角,同时小心别蹭到眼线和睫毛膏。等她回过头,她的脸上已经贴好了一抹令人心碎的微笑,但因为还没抚平右眼肆意流淌的泪水,看上去总有哪里不太贴合,就像一张没有压好的壁纸。

“其实我也爱你的设计。”她微笑着说。

至始至终他们都在荒唐地用日语和英语对谈,但这一刻,他们都知道彼此已经说回了谎言的语言。



“你这次的设计很私人。”
巽有三唐突又粗鲁地开了口。他一如既往地守在他的相机后——他的老巢,但浑身散发出一种焦躁的气场。每一次设计师从他身边经过,他都表现得像被静电惊动了。有好几次,银二注意到他把脸转向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是他们今天开拍后第一次交谈,他就拿这话当开场白。多有趣啊,同样的策略田中纱织就失败了。因为摄影师这么说的时候,平井银二把他内心的警戒等级略略抬升了一点。
“不好吗?”他反问,注视着田中纱织又换了个造型,长长的后摆缠绕在两支长矛交叉的矛头下。被爱刺穿的“破碎之心”;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媒体如何对着他的理念层层推敲了。设计师不由得在嘴边噙上了一抹微笑:“即使是我,偶尔也是有拒绝商业化的权利的。”
摄影师哼笑一声,似乎在说“我信你那套鬼话”。他把脸稍稍转向银二,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掩饰性地抬手去摸耳朵后面别着的一支万宝路。银二把手伸进口袋里找打火机,但随即他们两人都想起了这里是摄影棚。巽悻悻地把烟叼进嘴里,也没来问他借火,只是在待机中依然屈身不断调整着镜头。
仅凭眼角余光,很难判断摄影师此刻的真实情绪。他托着相机的手掌和取景镜头挡住了他的眼睛,藏起了他脸上最能表达的部分。银二尝试绕过去跟他对话,结果迎面被安田逮了个正着。执行总监向他快步走来,从那急冲冲的堵截架势看,这位前警探显然是把抓捕犯人的那一套都用上了。他是个坚实可靠的男人,把高效和纪律深深刻在骨子里,但多少有些前一份职业留下的职业病,只要牵扯到公司的业务日程就容不下半点情面,哪怕对他们的设计总监也一样。
“你在这儿呢,银二。我到处找你。”他招呼道,但他的意思其实是警告: 你这个一味避重就轻的家伙,还想上哪儿去呀?“模特那里我替你审查过了,但是还需要你抽时间看一眼,确定哪个可以接替——”
他猛地打住,将堪堪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咽回去,改口说:“反正就是原定好人选的那几个系列咯,总之你看过后尽快决定,企划部还等着排进度。”
他把胳膊底下假模假样夹着的一叠资料图册递过来,但设计师其实早已捕捉到他身后不远处正徘徊着几名亚洲系的新人模特。看得出来,安田还在对他之前把筛选好的模特照片扔进了废纸篓那件事感到生气;或许这正是为什么他明知银二向来不喜欢亲自应付模特,却仍然不打招呼地安排他们过来现场。银二无法怪罪他采取了这样强硬的做法,因为他自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搁置这项工作。
“或许再等一等吧。”他放柔了声音,以免听起来像在敷衍,但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本图册,“至少等到今天的摄影结束。”
安田明白这实际上就是拒绝了,他哼哼着抱怨说真是搞不懂你的想法,不过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而是抱臂站到了他身边,大有“我就等你到那时”的架势。那些模特被他晾在一边,神色迷茫地朝这边张望。银二叹了口气,无奈地从他手里抽过了图册,翻开,心不在焉地翻着页,做些聊胜于无的表面功夫。
安田得胜似的咧嘴一笑,转头打量起了布景间那身盛大的裙装。“我不明白,有什么话是你不能亲口对他说的,非要这样隐晦地转达?”他评论道,“他这会儿人就在意大利,对吧?”
“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银二回答。想到这段拍摄行程很有可能是他和森田后半生距离最近的时刻,他的胸口就一阵潮涌。这些天来,他常常在夜里溜进搭好的片场,对着架上的设计独自品味这种感觉。那颗心无动于衷;他注视着它,从中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荒凉而丑陋的东西;做出这条裙子的时候,他曾整晚地求着要这样东西。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他甚至没有试图争取过渴望的目标就放手了的冲动。

他不止一次地想念起森田,想念清晨的遮光窗帘,以及一些用亲吻回答过的话语。即使有人说他没有一颗心可以想念那些事,他却知道自己现在是为了将来那些没有森田的日子而想念的。每当这时,他心口的确都会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跳上自己的座驾,黎明前驱车驾至佛罗伦萨城下,在缓缓驶过阿诺河畔时假装与森田偶遇。然而,拍摄日程就快结束了,他却依然站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

他逐渐开始意识到,带着前世的记忆活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某种神明的恩赐。没错,他被赋予了第二次机会;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生,无论他做什么或者在哪里,总有种与真实世界错位的感觉。他按部就班地出席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场合,但都不像是完完全全地在场。他曾经期待自己一旦找到了森田,也许就是找回了他自己的自由意志,他盲目的动力和野心,他的答案,也许他就能重返那个真实的世界——他也的确找到了;然后他失去了他,再一次地。

森田告诉他要辞职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是认真的。他看他的样子,和前世那间病房里听着他关于“恶”的说教时一模一样,就像从远处看着一个他无法伸手搭救的人。那让银二发觉,他期待着的其实是“平井银二”失去已久、并且其实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他是在用挂着这个名字的人生去交换他前世一度放弃了的那种人生,而且注定要以失败告终。新的生命对他来说,就像是被迫的延长,因为附带的条件太多,根本不像是新生,反倒像延迟了两生的死亡。他的人生是一列驶过了终点站后仍在脱轨疾驰的火车,因为没能及时放手,便永远地错失了下车的机会。

森田短暂的出现多多少少为他合上了一道常轨;当他离去,他便再次与自己的人生脱节。他用广濑老人的情报网追踪着森田,思考他的每一个行动,可是,无解。他依然读不懂那眼神的含义。

“你可以去找他。”安田说,既是建议也是批评,“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我不想强迫他接受什么。”银二告诉他,也有意说给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摄影师听。安田露出一副难以苟同的神色,不赞成地望着他:“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他抱怨似的指出,随即又急冲冲地补充道:“不是说你没有那样的时候……而是说就算有,你也从来不让我们看出来,除非是作秀的演技。”
“我倒觉得他这个状态很眼熟。”巽突然插话,“——你以前会拉我去拍赛马场的看客,那也是在寻找某个人对不对?”
这个问题乍听之下简直莫名其妙,只有银二明白摄影师的提问有多么一针见血。他微笑着摊开手掌:“——被你看穿了。”
得了确认反倒让摄影师明显不自在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某些他不必知道、对方也完全不必示人的事实,但也有可能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和他的相机过于形影不离,到了一种制造厂商并不推荐的地步。
“这真是……”他摇摇头,言辞锋利的前记者一时竟有些卡壳,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想,“我就直说了吧,银二先生,你这根本就是史上最大型的跟踪狂行为。”
安田瞪着他,又瞪着银二,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为这话的意思目瞪口呆。巽抓抓头发,狠咬了下香烟滤嘴,嘶哑着嗓音宣布摄影休息十分钟后继续,回身慢慢地把相机带子缠到了手腕上,露出墨镜后一对墨蓝如猫瞳的眼睛。
“我不敢想象你居然用了一生去做这件事,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他对银二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像那样活着,时时刻刻都思念着某个人,却无从得知是否还会与他相遇?”
银二想到的不是前世或今生,而是一个他从未相信过,从未认为可能的事实。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布景棚,假装自己没有听到问题。刚刚结束拍摄的那组造型是女模特交叠着双臂抱在胸前,身下交叉着三柄长剑,红色的链子蜿蜒地绕过她漆黑的双腿,衬着黑色皮革的包裹与过白的绷带,如同顺着腿根淌下的血液,又像舔着她双腿的火舌——她看上去就像被刺穿后又架设在火堆上方的东洋魔女。为了爱美而被焚烧吧,银二不由得想起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我没有无上的体面,他心想, 将我的名给予背后的深渊,因为那里将成为我的墓坟。[39]
他思考得有些太过入神了。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摄影师忍不住转头看他。“那感觉像是什么?”他再次出声,唤起他的注意,“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试着填补某人的缺席在你生命里捅出的大洞?”
“即使你问我……”银二无端伸手到虚空中抓了一把,仿佛是对摄下某种稍纵即逝之物的尝试,“我也无法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收回手,低头平静地望着自己掌纹的断层,“起初,我只是觉得即使欠缺了什么也没关系,就像一片指甲或者一根头发丝,总归还会再长出来。但后来它没有。于是我又想,如果是失掉一根小指或小脚趾,倒也无关紧要。但到头来,那并不是无所谓的事。”他把手握成拳,“如果欠缺的是心脏,哪怕只是瓣膜缺了1mm,整体也都会出问题。”
“那么……你现在找到了吗?”这回是安田抢先插进了话题,“是哪里不好?”他迟疑地问,“哪里出了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里。”银二指指自己的胸膛,“你看,当缺少的是一颗可以感受它们的心,即使有再多感情跟我迎面撞上,我也不可能知道了。”



***

“森田。我以为你不会再打来了。”

凌晨三点看到来电显示时,平井银二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新刊发布后,他已经准备好了六七种说辞,用以向森田解释那起事故的来龙去脉,还有他的想法在其中扮演的助力。但直到看见森田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他才发觉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看到森田真的打来时的无措程度。

“我看到你顺利找到了我的后继者,银先生。”

不想森田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他是正站在哪个报摊前翻阅着新刊吗?银二知道他肯定也订阅了电子版。不过,他也听见纷杂的背景音里传来了风翻动过树枝、旗帜、一隅衣角和哗哗纸页的声响,它牵起了森田的尾音,令吐露着他名字的音节一瞬间飘远了去。当你身处纽约寒冷的冬日凌晨,实在很难想象同一时间,有人正沐浴在亚平宁半岛温暖的海风与阳光之下。那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这一季发布结束之后公司就会和他解约了。”银二主动向他挑明。他几乎想调侃地问上一句“你是因为在意他才打来的吗”,并为此感到了一阵忍笑的冲动,因为这事不可能发生在森田身上,永远也不可能。尽管那样应对起来无疑会轻松得多,轻松——得多。

(那年轻人名叫良平。他出现在高端时尚的拍摄现场,反戴着一顶棒球帽,从额前的小洞里露出一小撮黑发,还非常糟糕地选择了一身前卫潮牌,透明的塑料球鞋面未来感十足。但银二之所以看中他,正是因为他明明被经纪公司放弃了推销包装,却依然带着不屑的神情傲视他人,自以为只是和这个业界格格不入。)

那小子因为久负盛名的“时尚教父”给了他一席之地而喜出望外。他并不知道银二转身就告诉安田,这季度的合同到期时切得干净点,别让对方缠上来。工作室刚见成色的时候他们吃过这个亏;如今人人都想做他的专属,安田的任务是确保他们在失望中知晓,只要价钱合适,就没有买不通的人。
“我也看到纱织小姐穿了那条裙子;新设计很美,很适合她来表现。”森田说,似乎在此时突然学会了银二话里有话的套话技巧。但他到底还年轻,按捺不住来意:“只是银先生,为什么我有种阴谋论的想法,觉得这并不是你第一次与她合作呢?
银二默然。“心如荒城”系列成为了他的又一里程碑式作品,而田中纱织在这组作品中呈现出的全新面目被评价为对她传统和服女性形象的反叛。与她进一步洽谈合作,似乎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多少?”森田问,他的声音随即发起颤来,“这一切让你感到 多少乐趣?”
——六七份说辞,没有哪一份他说得出口。银二闭了闭眼,将手机暂时从耳边拿开,睁开眼睛,翻身躺平。他的起居室天花板上有一方透明的天井,此刻能够看见外面细雪飘摇的夜空。后半夜的风正狂肆地旋转打乱着雪花。但他还是起身随意披了件睡袍,下了床,走到窗边拨开插销,抬起窗楞。清冷的空气裹挟着细小的雪粒一下子涌了进来。 他真正的人生也就此打住。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非常富有的国王。有一天,他下令往一座荒芜的城池里进驻一个旅行马戏团。马戏团搭起异国情调十足的帐篷,包装起漂亮的丝带气球和礼物,每天都上演着有趣的节目,吸引来大批周围城镇的观众。可是,不管他们在这里架设起多少新奇事物,都只是让国王觉得更加孤单。因为他明白,那里过去是空空如也,将来也还是会空空如也。现在不过是他为自己创造的幻觉。

“你发现了。”他安静地说。眼前是颇具象征性的黑暗,但就像这世间许许多多种黑暗那样,它有着喧嚣的调子,它撞击着他的脸庞,在窗玻璃上拍打得砰砰作响,钻进他未合拢的衣领,打湿他膝盖下窗台上装饰性的亚麻毡子。在这样一个寂寞到暴戾的黑夜,他这个还醒着的人就连群星也无法拥有。
“有些事是只有同时待过你和神威家两边的人才能看出来的。”森田回答,或许是风声漏进了音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回响,“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从来只有一边,是不是?因为成果永远只会归到银先生你那边。”
银二深吸了一口气。“田中纱织自导自演了这起事故。”他简单地说,“她利用了我们,利用了神威家,利用了有贺——甚至不惜利用了她自己,上演了一场终身难忘的退幕表演。”
森田沉默着。银二几乎能听到他在震惊中呼啸着检索脑内的思绪。他的沉默就像夜空上星星的沉默。尽管因为光污染而一度看似离人们远去,但它们的光芒却依然在夜幕之后的某个地方,遥远而警醒。
所以银二说了下去。他解释了神威家的家规,不是一味遵循长子继承,而是择取血脉中最优异的一支来继承家业。他说到这代本家的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地位却不是按照长幼序递减。一旦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家主,在战国时代就等同于是主公那样的人物,即使是亲生兄弟,那也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然而,前任家主神威秀峰掌权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了。“他有着旧华族家长那种顽固守旧的个性和自以为是的头脑,在继承人决定之前只肯教给五个儿子基本的工艺知识,不允许他们触及只有家主才能掌握的核心,同时又自以为聪明地鞭策他们去发展各自的事业,互相攀比成就。他以为自己可以决出最终人选后再把家业强塞给对方继承,但正是这份独裁的想法,发酵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
如今神威家的长男与次男在市议会任议员,三男到幺子也各自有谋生的职业。银二敢断言,即便这时候喊他们回去继承家业,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人生。“等老人家一去世,继承人肯定就会把实际的生产经营托付给某个熟悉一线业务的人,自己对外挂个血统的名号。”
森田迟疑了一下:“那就是……纱织小姐吗?”
“原本她就是艺术专业出身,一直梦想着成为时装设计师,却在大学时就被神威家看中,挖去当了形象代言,就此绑紧在了和服一路上。”银二解答了他的疑惑,“但她并不甘心当块单纯又单薄的门面看板。去年秀峰老人紧急住院,她立刻就与最有希望当选的长男商定了协议,约定将来若是继承神威家,将设立主设计师的职务,任命她全权打理生产线上的和服设计……”
“那又是为什么?”森田打断他道,听起来就像在避免向喉咙中渐渐升腾起的怀疑和不信任低头,但却失败了,“她的整个人生如今都毁于一旦,银先生你却告诉我,明明只要她继续等下去,总有一天能获得期望的地位和足够的机会实现梦想?那她为什么要做下……那样的事?”
银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迅速在窗户上凝结起了一片薄水晶切片似的水雾。“因为那个时候,神威秀峰的病情开始好转了啊,森田。”

人们常常喜欢想象有钱人的想法和自己并不相通,但银二很清楚,实情往往就有肥皂剧里演的那么无聊。出院后回到家中的秀峰老人,得知了长子私自与外人立下协议的传闻,大发雷霆,当场宣布剥夺长子的继承权,并威胁要将他踢出遗嘱;画面盛大得有如最落俗套的豪门宫斗剧。

“对田中纱织而言,得知自己奋斗一生终于就要得到的角色,仅仅以失之毫厘的距离从她指间溜走,想必是格外不能忍受吧。”他顿了顿,“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自己不想再等了。”
“啊……”森田再次哑然。银二给了他一点时间来消化话里的信息,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找来香烟,点上火。他深吸了一口,顺滑的烟丝香气温暖着他的肺叶。但他依然觉得冷。这也是当然的,凛冽的寒风正肆虐地穿堂而过,隔着透明天窗与它的同类在天花板上呜咽交谈。他坐在窗台上,整间顶层豪华公寓就像一座闹鬼的宫殿,除了风声和森田在他耳边的呼吸,万籁俱寂。昏暗的夜灯间,那声音制造出一种假象,仿佛森田挨着他坐在身后,偷偷伸出手来想要拥抱他。
他打个了冷战,幻象消失了。不能再待下去了。再这么坐在风口上,人们找到他时就会发现他头发里结着雪露,冰霜封住他的眼睛,一碰就会像冻结的水晶那样破碎。银二放开欺骗性拥住自己的双臂,放下窗户,合拢了睡袍襟,让自己的胸口暖一暖。寒意像蒸发的干冰,和他的皮肤黏在一起,又烫又干。
“她知道自己的狂热跟踪分子就混在工作人员当中,尾随着每一场发布会,于是设法煽动对方在发布会的最后一刻切断灯架缆绳,确保了媒体的关注。”他吐出一个烟圈,“——感谢那些报道,她将永远定格在本可以成为史上第一位入驻我的品牌的和服代言者。时尚史将永远无法忘记她。再低调上几年,她就会以‘从悲剧当中振作起来的幸存者’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被神威家聘为顾问设计师,再一步步复出。”
“……而我还试着救她。”森田不思议地说,似乎忘记了他还在打电话,自言自语似的低喃起来,“那东西压在她身上……灯泡的碎片……炸得到处都是……我离她那么近,我想把她拉出来——我拼命地想要救她。”
“我知道。”银二轻声地说。他肩靠着窗。即使开着地暖的房间已迅速回暖,玻璃还是冰得他逐渐加深了寒颤。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没有让一丝不同于寒冷引发的轻微战栗传遍全身。
灯架落下时,他的心中其实早有预期。但听到森田还待在后台通道里的那一刻,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头脑一下子混乱了。直到森田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不,直到确认了他身上只有最轻微的擦伤口子,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早已屏息等待在窒息的边缘。终其前半生,他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当森田不在,他便仿佛意识不到呼吸的必要;只有再次见到他,他才终于得以喘息上一口气。
“但是她……她把我推开了。”森田喃喃着,他似乎彻底茫然了,“……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吗?”
“别去思考她是怎么想的,森田,你逮不到她的。”银二不无自嘲地说。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安慰,但假如她没有把森田也卷进来,他或许当真会欣赏田中纱织能将他也当成棋子耍的城府。正是因为森田,他才得以找出她本来的面目,洞穿她的弱点。
“毫无疑问,那个女人设计了一切。但听了有贺的供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他是自发犯下罪行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有贺指认她,地检把她送上法庭,她大概也能无罪释放,因为根本没有证据。公开审判只是更为她的传奇色彩锦上添花罢了,不如说更中她的下怀。”他哼了一声,感到鼻尖发痒,一声不屑的哼笑像落叶般飘零在上面,但出于礼貌他忍住了,只是讽刺地感慨道:“……好一场戏梦人生。”
森田顿了顿,提问忽然间急转直下:“你知道吗?”他直白地问。
他用了过去式。也就是说,他在问他是否事前就知道,会有人因此死去,会有人因此受伤,有人不惜残疾、毁容、把自己变成受害者也要进行一场谋杀。银二思考着对策,他的脑中运转着那六七份说辞中所有能用得上的部分,但不等他编排好顺序,他发现自己竟已脱口而出事实:“不是全部。”
话音刚落他就紧紧地咬住了烟嘴。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用大脑在想,不然他怎么会向森田承认他连向自己都没有承认过的事?
森田等待着。“但是?”他提醒他接下去的转折。
所以就是这样了。银二向自己祝贺。他能看到他接下来要吐露的话语犹如毒蛇盘踞,尖牙上的毒液闪闪发亮,嘶嘶的蛇信就在他眼前卷动。但他决定顺应本能为他做出的决定,实话实说:“我没有问。”
说完这句他便停了下来,知道森田会想要撕扯开这短短四个字,寻找里面有没有令他失望的原因。“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知道她带着目的接近,我知道她在策划着什么,我也知道她打算向着自己落下灯架——她向我保证事情会在台上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进行——但更多的事情,我都没有问。我不置可否,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她。我仅仅是对她要做的事有些兴趣。”
他停下来换一口气,发现说得越多,坦承就变得越容易:“这是笔不错的交易。如果田中纱织能成功掌握生产线,就让我有机会将神威家收入囊中。她会先隐居个几年,再作为‘从悲剧中振作起来的女主角’复出,担任神威家的设计师。我将支持她利用神威家的资源打造她自己的现代和服品牌。三五年一过,她就会是我在日本乃至亚洲地区的负责人。”
“所以你就那样默许了她。”森田复述道。他静默了一小会儿,那静默中伴随着一种可以听得见的呼吸变化,似乎他正极力压抑着某种想要激烈地伤害他的尖锐心情。可他太过年轻了,还没学会任何掩盖本性的冷酷。他声音里的哽咽渐渐淹没了上来,浇灭了怒气:“你甚至都没有亲自出面,你只是让我和她接触,而我愚蠢地以为她是个浅薄的女模特,想通过我黏上你作后盾——”
银二立刻阻止他变得呼吸过急:“森田,全场发布会都有神威家的人看着。”他解释,“在那个时间点上,她和我站在对立面是最好的。而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某种程度上令你……把整个情形变得更真实了。”
森田从远处聆听着他。他的安静让银二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快要触及不到他了。他闭起眼睛,逼自己专注在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上:“森田,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她将伤害任何人。”
“可她是知道的,银先生。”森田低低地、嘶哑地反驳,“她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还有其他十几个模特为了谢幕而等候在后台通道前方。只差一步,我也可能死在那里。”
可她也知道如果伤害了你,我会毁了她。银二暗想。而且这可不是在开玩笑。他会保证她 活着观看到她迄今为止积累起来的人生是如何被一点一滴地摧毁殆尽的。当他终于找到森田低头靠在通往天桥的铁梯上,搁在膝头的右手臂上沾着半干涸的血渍的时候,他心里真的就在这么想。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他强迫自己不要冲上去,而是停下来沉静地望着他,直到森田终于察觉他的视线,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就像个打输了架被同伴抛弃的孩子那样脆弱。他无助地看着银二,“他掉了下去,”他低声说,“我来不及拉住他。”
那个时候银二还不知道他是在指谁。但他知道自己本该马上打电话给消防和警察。他本该待在原地,等候现场医疗队的到达,为森田检验伤势,确定他没有会因贸然移动而加剧的损伤后,再带他离开。但所有他“本该”去做的事,在森田伤痛的神情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
因此,平井银二做了一件他前世也做过的事。他迅速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将森田抱起,走下楼梯,带他离开差点成为他丧命之所的T台,穿过所有同行、模特还有媒体如骨牌般点亮的惊诧目光(闪光灯就像一连串烟火,从头到尾都闪个不停),跨出现场安保人员隔离出的警戒线,仿佛这么做,他们就都会获救。

“我以为,”森田只说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就呛住了,“我以为那样我就可以救她,”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语调已经分辨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纱织很害怕,我看见她在看那个男人——有贺,我看到了他,她很害怕,我想起她说过她有一个跟踪狂,所以我追了上去——手上还沾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我追着有贺跑上天桥,然后他掉了下去,他掉了下去而我——”

“森田,森田,”银二一遍遍地呼唤着直到他能听见,“森田,听我说:有贺是自己掉下天桥的。”

“不,银先生,是我。”森田猛然醒过了神,口吻冷静得近乎自虐,“是我追了上去,是我把他逼到了天桥上;他掉下去完全是我的责任,如果他在那里死了,就是我杀了他。不是你,也不是田中纱织,是。”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森田。”他静静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事发生在你身上的。”
“我发现自己还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银先生。”
他旋即切断了电话。银二紧紧靠着窗台,明白这一次,森田不会再打来了。



这天清晨,当他终于和衣回到床铺间时,起居室已经从设定好的夜灯时段自动调节成了唤醒模式下的自然光。肆虐了大半夜的风雪也停了,窗外的天际明亮发蓝,日出之际的晨光被天窗整齐地切割落在床脚。银二把灯光手动调成了“洞穴”模式,裹紧了睡袍倒在枕头上,随即愚蠢并且(在那一瞬间)充满宠爱地意识到,他正穿着森田也穿过的睡袍。
他想起他的衣柜里仍然有森田的衣服,镜子下方仍然备着两人份的牙刷。这些细节侵蚀着他的理智。当他伸手放下遮光床幔,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森田上一次睡在他身畔的模样。有时他会故意将对方从睡梦中叫醒,就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在他睡着时也长久地凝视着他。森田会缓慢地眨眼。他的睫毛垂下来,掠碎了惺忪的眼波,然后又抬眼看向他。整个过程是如此缓慢而清晰,森田的神情带着点困倦,还有迷糊不解。

“你就像只小鹿。”他会告诉森田,然后俯身悠久地亲吻他,直到你让他完全醒来。

有时森田甚至不必睁眼也知道他在那里。他会在意识苏醒前的那几秒朦胧中发出叹息,移动着嘴唇,跟随上他的手指或者唇舌。有时他已经醒了,却仍旧装睡,趁银二不备时翻身将他压回枕头里亲吻。银二总是乐意让他得手的。他会假装自己有空隙。森田受引诱地吻上来与他反客为主的几率总有一半对一半。
这是他不忍触碰的记忆。森田是那个先说了要离开的人,可是,他却是那个先切断了电话的人。他无法强迫森田任何事,更别提强迫他残忍,所以他选择了让森田更容易离开。但是记忆,它却不愿轻易离去;它不能从他脑中强行剥离。他将始终记得,森田是那个永远站在一步之遥外景仰着他的年轻人,也是那个彻夜亲密地睡在他身畔的男人。当他离去,这两个形象也将一并从他身边分离,意味着这一次,他的离开将带走他们之间所拥有过的一切。这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极力想要避免的事情吗?




TBC


  1. 29.指冷兵器界的强者,美国“挺进者”军刀,曾有过把刀砸进10mm厚空心钢管之后,刀刃完好无损,仅刀身有轻微刮擦痕的记录,切水泥不在话下。
  2. 30.来自微博,2013年乌克兰的一场抗议活动中,抗议者举着镜子,迫使防暴警察从中看着自己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3. 31.出自《杜伊诺哀歌·第九哀歌》,原诗为德语,此为刘皓明译版。
  4. 32.指黄铁矿,别名愚人金(Fool’s gold),可用于制硫酸,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用途;此处是指金也可能成为不被需要的东西。
  5. 33.美国家庭平均拥有孩子的数量,这句话是在调侃典型的美国家庭蓝图:郊区的白房子,草坪,2-3个孩子,或许还有一只狗。
  6. 34.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某个人出门去散步,在经过一个沼泽边上的时候不幸被闪电击中而死。与此同时有一束闪电击中了沼泽,产生了一个与刚才死掉的人无论形体还是质量都完全相同的生物。我们姑且将这个新产生的生物叫做“沼泽人”。沼泽人在原子级别上与原来那个人的构造完全相同,外观也完全一样,当然大脑的状态(被落雷击中的人死前的大脑状态)也完全被复制了下来,也就是记忆和知识看起来也完全一样。那么提问:沼泽人是否与死去的人为同一个人?
  7. 35.时尚业目前的产值。
  8. 36.没记错的话这段对爱情的见解出自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记得比较模糊,所以自己进行了转述。
  9. 37.田中纱织说的是My Heart in the Ghost Town,但银先生的发布标题是Heart in the Ghost Town,故有此反问。这里的设计主题名出自Adam Lambert的歌Ghost Town。
  10. 38.关于地砖具体长什么样,可以参照TV版汉尼拔第三季第二集,事实上这个“心脏”也是参考本集的“情书写于破碎之心上”来构思的。
  11. 39.斜体字部分改编自波德莱尔《伊卡洛斯的哀叹》。

When I Was Your Man 04
http://example.com/2019/07/02/wheniwasyourman3/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9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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