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I Was Your Man 01-0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5月23日 15:01

Summary:森田铁雄说他想要退出,而平井银二恰好知道那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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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银先生定位类似于老佛爷和时尚女魔头的综合体(反正没什么体现,看看就好),被称为“时尚教父”,个人品牌涵盖服装、制鞋、箱包皮具、香水和制帽,在与森田相遇的三年后还占据了出版业、平面设计以及书籍装帧市场的一定份额;运转的总资产在三万五千亿以上。
  • 设计风格上,男装高定参考Billionaire19年冬季男装秀,日常装参考Thom Browne,宗旨是”往单调的版式中加入一点点有趣的元素”,女装高定参考莎拉伯顿之前的McQ,但风格诡谲多变,兴趣上来了什么都会做着玩玩,总体特色是雕塑感很强的长裙;执着于饱和色,最热衷的配色为金红,品牌特征是不用商标,而在衣服内衬里随机绣一只银蜻蜓;本人佩戴有一枚编织款的银色蜻蜓胸针,据说是用自己的头发编的(这个梗也是McQ的)。
  • 森田的定位原是流浪摄影师,擅长街头人物摄影和建筑、地理风光,也做过新闻报道摄影,不擅长平面模特等硬照拍摄,对捕捉非日常动态下的人物很是苦手,与银先生的相遇改变了这一点。模特出道即登上银先生旗下时尚杂志封面和内页,占据十版以上,题材大胆,引发时尚界哗然,随后更因与银先生同出同入而受到质疑,本人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 生活所迫,也曾有段时间为糟粕杂志拍摄色情写真,这方面经验倒是很丰富。做过多种打工的经历使然,一旦了解模特和服装概念后,对于其应当融于何种场景十分敏锐;不喜欢使用布景,热爱街拍,会安排组照讲述一个故事。摄影棚内时常为巽先生打下手,也会记录片场花絮做报道照片。在银先生的培养下进步神速,最终开办了自己的个人摄影展。三年后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国际摄影师,对银先生的设计时常也会提出自己的见解。



01.

“我最近在考虑,”森田铁雄说,他的视线穿透威士忌酒杯,紧盯着对面的银发中年男子。杯壁倒映出他被烈酒淬了一层琥珀金光泽的浅棕色虹膜。因为盯得太过用力而在他眉间蹙起的细纹被轻柔晃动的酒液揉碎又凝起,不曾有过一刻放松。显然,得到对方的注意对他来说事关重大。
男人——平井银二纵容地对他笑了笑,端起杯子啜了口酒,从杯沿上方鼓励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下文。但森田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把话题继续下去的勇气。相反,他勉强自己也对银先生挑了挑嘴角,感到一阵沮丧:他作为银先生的模特与合作摄影师已经有三年了,他敢说刚才那个的笑容完全是礼节性的,仅仅是从社交礼仪出发不忍表现得粗鲁,才装作对谈话感兴趣的样子。森田还敢说,不管自己打算带出怎样的话题,银先生都不在乎。老天赋予了这个男人总能在交谈中先一步看穿对方目的的能力,代价就是天才们或多或少都会生出的自我中心——他很可能正以为自己接下来要忍受一大堆没有意义的废话。

他最好是那样,因为森田今天是来结束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的一切的。不管过去三年里他们拥有过什么,这场谈话过后也都要失去了。就算是平井银二也该为此坐立不安个片刻才对。

三年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森田了解统计数字,有些人的婚姻还没撑到第三个年头就结束了,更何况时尚界这个旧人不去、新人不来的地方。

“银先生,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模特行业 退出。”
没有反应。银先生摇晃着酒杯,以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漫不经心挑了挑眉,“是吗?这次 是为什么?”
“因为我骨子里一直是个摄影师。”森田流利地回答,他在脑中已经无数次地演练过了这个时刻,以至于真正说出口时差点连自己都对这个借口信以为真:“不是说我一点也不享受成为被拍摄的那方——被你,拍摄的那一方。”他强调着,“我只是……我还是更喜欢镜头后的世界。”他深吸一口气,直言道,同时遮掩似地揉了揉脸,指腹的触感僵硬而粗糙,“待在那里对我来说更自在些。”他向银先生解释。
这么做有些多余,他知道。森田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借此掩饰什么:有时候,人们说实话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决定诚实。有些时候人们对他人坦诚相待,是因为他们还隐藏着更深的私心——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自己面对一个擅长察言观色、并且很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怎么想的聪明人时。但森田真的不够确定,促使他离开这个行业的到底是不是他终于认清了自己。打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他的职业定位与时尚圈格格不入。他从不隐瞒这点。他对银先生提过很多次离开的念头,不过那时很明显还不包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那时他梦想着周游世界,赢得全球摄影大奖,成为配得上时尚教父的摄影师;他想要夺取银先生身边的一个位置,想要被称为与“银”相对的“金”。
他想他只是……有点累了。几星期前的那场意外事实上啃噬得比他想象的要深。它或许是永远地改变了他看待周围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仅走秀不再是他能做到的一件事,继续待在银先生身边也一样。他不认为在发生了那种事之后,自己短时间内还有勇气重返T台。再有,在这件事之外的某些方面,他也无法忍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同自己纠结下去了。离开只是这一系列转变的后果。那起意外无疑推动了情况的发展,但事到如今森田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本来就在朝这个方向走。这三年来,他为了钱,为了稳定的工作,为了旅行资金和器材经费,为了机遇和名声……又或者单纯是从第一眼起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深深地吸引?或许内心深处,他一直都知道,产生这个结果只是迟早的事。
银先生,不出他所料,又露出了那副痛心疾首的神色。他看向森田的眼神近乎责备,就像在说:“哦,森田,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明白呢?”
那对浅灰色的眼睛是那样严厉。一如既往地,森田几乎是立刻就羞愧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冥顽不化的高中生小鬼,正面对着来自教导主任的约谈。但接下去银先生就搬出了他那套“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部相机,你时时刻刻都在被他人拍摄”的老生常谈,又令他成功醒过了神:他不会再上当了;银先生曾经用这套流丽得完全听不出是临场现编的说辞“打动”过他,但是近来,森田已经能够越来越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语气中逐次递减的诚意,以及增加的敷衍。那让他颇为受伤地想到,一直以来,他都是怎样被银先生随手打发了的——就像一只小狗,起初还得主人动动口,把想法化为实际的指令,如今却已训练得只要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乖乖退让。 我可不喜欢你表现得这么顽固,森田。那双眼睛警告道,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想听到这个话题吗?

“想象一下,森田,就只是想象一下。”银先生会说,这是他一贯会采取的开场白,“试着想象路人的每一次眨眼都是在按动快门,而你每天要经历无数擦肩而过的人的注目,无论有意无意,你都会因此在他人的印象里留下痕迹,那会让你感觉不自在吗?”

他的口吻循循善诱得就像位真正的好老师。但平心而论,任何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能发现这说法根本是歪理一堆。不过,这倒也没阻止森田每次都从头又迷上他一遍。好吧,说他被“迷住了”可能都是轻的,其实他就是爱得不行。他喜欢银先生稀奇古怪的比喻,喜欢他说话中不时打出的激昂手势,喜欢那些被时尚设计师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得闪闪发光的可能性,喜欢他将它们呈现给他的方式。他也喜爱每到这时,银先生都会边说边用小指尖蘸取了杯中的酒液,在桌面上划下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圆圈。那一圈圈酒迹干涸、蒸发,就像隐没入桌面的一个个镜头。

——“最好的相机莫过于情人的眼睛。”

银先生会这么说,接着伸出食指,点向自己浅色的瞳仁。这有点像他的杀手锏,因为通常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无论森田之前竖立起过怎样的决心,也都开始摇摇欲坠地软化了:人与人本不相关,所有人都不过是陌生的彼此眼中色彩模糊的一团影子,被注视是没有意义的,直到他遇上平井银二;而从将他摄入眼中的那一刻起,银先生已经注视了他多久,记录下了多少不可磨灭的瞬间呢?他自己的眼睛又贮存起了多少关于他们的影像呢?
森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幅泛着微光的画面:银先生,在他的房间里,他的床上,修长的躯体埋在床铺间,肤色就像歌舞伎敷的粉一样白,白床单几乎像是他身体边界的某种延展。他向他懒洋洋地勾了勾手,在扇动着的白色眼睫下,一对银灰色的瞳仁猫似的眯起。那双含着笑意的浅色眼睛。那是他的情人的眼睛。 <span class=”hint–top hint–error hint–medium hint–rounded hint–bounce” aria-label=”喜欢白化症这个梗但不太了解病症详情,所以在文中有意隐去了设定的提及。另外”好的相机就像情人的眼睛”来自韩露的漫画《瞳之住人》。
“>[1]

森田赶紧把这幅画面从脑子里赶了出去。这对坚定他的决心毫无助益;真的,毫无助益。

回过神来,银先生依旧兀自滔滔不绝。森田张了张嘴,想打断他,又在最后一刻认命地闭上了:他总归可以晚些时候再来向银先生谈这件事情;至于现在,最好还是别让银先生有更多理由为他烦心了吧。
——不错,尽管巽先生他们谁也没注意到,但森田能看得出来,银先生眼下正处于焦虑之中,多半是因为他不得不坐在一间叫作7 Plus 6的不入流小酒馆里,喝味道像麦秸秆的刺喉威士忌。这是他们几个常玩的一个小把戏:来到一座城市,用骰子在地图上决定一条街道,走进映入视野的第一间酒吧。规矩就是不得违抗神圣的偶然,以及不论优劣都必须坐下来喝一杯再走。而且今天轮到森田选了。
众所周知,正如世俗喜爱戏剧性的转折,运气有一种恶作剧般的个性,倾向于不去眷顾那些祈求它显灵的人。因此但凡森田有一点相信人们说的那些有关他的强运的评价是真的,他都应该直接选择下榻酒店自带的精致小酒吧作为聊天背景。但他就是脑子一抽,觉得在工作结束后一如既往的损友间小聚上挑起这个话题,总比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时要不那么……难以开口。
结果,他不巧选中的这间酒馆丝毫不够符合银先生的审美。它有着裸露的水泥地面和油腻腻的桌面,陈旧的抹布与拖把刚刚从那上面离去,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子自来水腥味。光是走进这样一个空间都足以对精神洁癖的时尚设计师造成精神压迫。每当这时,银先生就会变得不同寻常的多话,也比平日里更愤世嫉俗、更嘴坏。自打落座以来,他已经三番五次刻薄地把这里称作“下等酒吧”,并转眼就以高级时装设计师的挑剔将酒吧里的每一个人——从客人到侍应生——都评头论足了个遍。直到酒保不客气地将随酒附赠的一小碟花生重重砸上桌面,他才暂罢干休。
期间巽和安田早已不堪其扰地转移去了隔壁卡座,他们向森田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老弟,如果你听腻了老人家发牢骚,随时欢迎来我们这桌——线上和船井打牌呢,三缺一啊。”
“谢了,但我没什么的。”森田从椅子上转过身,背对着银先生冲那两人吐了吐舌,又回身将花生拖到了自己面前。这地方是他选中的结果,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都是他自作自受。
“我发觉这很下流。”银先生忽然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在森田捏起一颗花生并用指腹来回搓着上面棕红色的薄皮[2]时。森田忍不住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下流’来形容花生。”他将那粒花生扔进嘴里,伸舌舔舐着指尖上的碎屑,“这只是普通的下酒菜而已。”
“不是很懂你为什么能把 也叫作下酒菜。”银先生的腔调几乎是谴责的,还有点小惊恐。那再次逗乐了森田:他知道银先生还没有狭隘到只认可鱼子酱、优质奶酪或精制腌菜[3],也不羞于承认他也热爱普通人的享受;他之所以不碰这碟花生,只是不愿继酒保粗暴的态度后继续迁就这间糟糕的酒吧罢了。
他逐一舔干净指尖。这期间银先生始终密切注视着他。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接上道:“但——是的,我觉得这很下流。”
森田察觉到他目光的落点,立即涨红了脸:他居然在自己值得尊敬的情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学龄前儿童一样,还吮起了手指。他匆匆在餐巾纸上蹭了蹭指尖,辩解道:“这是……!因为花生皮会发苦……”
“啊,这倒是没错呢。”银先生调侃地说,“我还记得慰问礼里你对甜食最嘴软。”
森田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啤酒。他知道银先生讨厌粗鲁,所以,没错,他就是故意的。这是他无聊的小小反抗。作为一名常年东奔西走的年轻摄影师,森田此前的身材绝对称不上松弛,但以职业模特的体脂率来衡量还是十分可悲。为了把自己锻炼到银先生制定的标准,他可没少受苦,老拿这事儿来捉弄他绝对不怎么厚道。
银先生并没有对他幼稚的闹别扭多置一词,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他的微笑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笑意不是发自内心,而只是习惯性高高挂起的一种礼仪伪装,一重假面。这会儿因为底下还压抑着一层焦虑,神经紧绷,时间一长表情肌就有些僵硬,乍看之下总觉有点诡异。
森田让步了。他放下啤酒瓶,指了指点唱机,银先生随意歪了下头,他便起身径直向点唱机走去,把那里面有的所有披头士的歌都点上才回到桌子旁。今晚已经有了个足够倒霉的开场,他现在只祈祷When I’m Sixty-Four[4]能够让银先生烦躁的心情有所回复,然后他或许还有机会把对方灌到微醺,再来谈一些没人愿意在清醒时听说的事情——至少森田是这么认为的:如果有些话听完之后让你想要灌醉自己,那么提前这样做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伸脚拉开椅子,然后坐下。银先生则忙着在他入座时指出,在他缺席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看出了角落里坐着的那对年轻男女看似情侣,实则没有任何私情。而吧台边唯一的男性客人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为了向那位女性调情而不得不对侍者编了段谎话。当然,他也指出了侍者表面应和,内心其实并没有相信那个男人的说三道四,但还是带着嘲讽的微笑给女性送去了男人请的一杯苹果气泡酒。
森田耐心地听他说个不停,时不时提醒他一下这里的廉价兑水威士忌可能不怎么适合用来润嗓子。他示意银先生可以喝自己的啤酒。然而银先生礼貌地用一根手指把杯子推了回去,并主动拿起了啤酒瓶给森田满上。他自己则犹如芒刺在喉般吞着威士忌,似乎一心想快点喝完这杯走出这里。
那样他们就会错过“谈谈”的时机了;这通常意味着森田又要花上一个或好几个工作周期来重新坚定自己的决心,组织语言并寻找切入话题的新时机。而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他倾向于让每一次话到嘴边的“银先生我们需要谈谈”都成为下一次。正面对决于是遥遥无期。
因此森田决定自己最好还是现在就开口吧:“银先生,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
“嗯,那对你很有好处。”
银先生伸手抽了张纸巾。森田花了点时间反应过来他这是说了个双关[5],他不满地抽了抽鼻子,呼出一口带着麦芽味的酒气,“银先生——!”
“嘘,啤酒的泡沫都沾到你嘴唇上了。”银先生点了点,制止了他伸舌去舔,“——别,那样很不雅观。”
他像个慈爱的长辈那样责备着森田,一面将纸巾轻柔地按在他的嘴角。这下不管森田原来想说什么,都被他轻易就堵回去了。“不,我是说,我在想,”他强调着,接过纸巾敷衍地擦了擦嘴,随手将纸巾揉成一团,捏在膝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有在想这事,银先生。”
那枚纸团被他在手心搓成了一个硬硬的实心小球,又被渐渐渗出的汗水捂潮,软化。森田最后攥了攥拳头,将那个小纸球抛进桌底的垃圾篓里,把两只手都拿了上来,十分规矩地交叉搁在桌面上。
“银先生,”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一直在考虑……”



平井银二几乎是心烦意乱了。森田搬出的借口意料之中得令人无奈,叫他吃惊的是他的决心。不论他的临时演讲多么富有煽动性,森田的态度依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显然不打算让这次对话成为又一次老生常谈。更何况从中途开始这年轻人就明显没在听了。他双眼放空,正咬着自己的下唇走神。他还在琢磨什么呢?这个礼拜时装周就顺利结束了。明天,他们短暂的假期就要开始了。银二已经准备好了地球仪,只等着森田在上面随便指个地方,然后他们就去那儿度假。
或许当他们在托斯卡纳的乡下酒庄里品尝庄园主的自酿,或是徜徉在塞尔维亚街头的藏红花烩饭香气里,又或者在爱丁堡的司各特纪念塔上分享日落,森田就会忘记他要转职的念头,只顾兴奋地和他讨论下个季度的新系列可以使用什么样的主题了。银二想,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啤酒瓶口,发出的动静把年轻人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用两手护住了酒瓶。银二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番,再次和他示意性地碰了下杯。
“所以,你是在考虑完全辞去模特的工作,只专注于摄影吗?”他问。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森田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竟然难得将这个话题追问了下去。银二看到他的神情变了,森田抬起眼,用一种奇怪的、让银二心神不宁的表情看着他,尔后冲他摇了摇头。
这神情银二曾经在他脸上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森田的神情就停在了他的脑海里。它在那里深深地扎了根,触须盘根错节,日复一日静悄悄地壮大,无声无息地撬动着名为“平井银二”的男人得以构筑的基盘,直至他灵魂的一角松裂崩落,从此不复完整。

——说来真是可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两世都被人敬畏地称作“银王”的男人午夜梦回,比起翻涌着地狱火焰的胜负之渊,竟然更害怕梦见一间纯白无害的病室。

他在心底里苦笑了一下,将这段突然浮现的记忆驱逐出脑海。然而森田的神情却停在了那里,就像一根烦人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太阳穴,唤起了他某种熟悉的预感。银二难得有些焦躁了起来,“森田?”他半是催促地追问了一声。
“嗯?是、是啊。”尽管语调恢复了自然,但森田只是在顺着他铺好的台阶往下走,他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就像是那样吧。”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根本无法令人安心。银二再次打量起了森田,这次十分细致地:时装周紧锣密鼓的行程显然让这个入行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很疲惫,也很焦虑;但这点对团队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以他可能一时忽略了,就算大家在时装周策划展之后全都筋疲力竭了,森田那种深深的倦怠感还是有点不同寻常。最近他的眼下还出现了不健康的浅浅阴影,说明他脑子里那团纠结的思绪已经侵扰到了他的睡眠。但银二更关心他干燥发白的苦涩嘴角,那两片饱满的嘴唇似乎很久没有放松地露齿而笑过了。
没错,森田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很“治愈”。他的嘴唇尝起来也是同等程度的甜美。然而银二并不打算放纵自己往这方面想。他微微颔首,暗自觉得好笑:刚才有一瞬间他居然在想,如果他们现在接吻的话,他会不会从森田的唇上尝到苦味,让那个吻的滋味变糟?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方便承认的:森田和他已经试过了,那种接吻只是因为他们想要的关系——应该说,是森田率先流露出了想要“那样”的倾向。他向来是个很真挚的年轻人——两世都是——懂得如何诚实地追逐自己的欲望行事。对象是他的话,银二不仅不介意,甚至还十分乐意陪他一道尝试;但最后他们都同意谈感情简直是一场灾难。就结果而言,还是维系偶尔上个床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比较轻松。
不,不对,森田的状态早在这之前就不对劲了。回想起来,自从那个叫田中纱织的女模特因为东京发布会上的T台事故受伤引退之后,他就一直处于闷闷不乐之中,与自己也有意疏远了许多。即便有工作上的交流,他的态度也在刻意冷淡和心不在焉间切换。这种反复无常银二只容忍他到时装周之前,然后他就将森田驱赶进了高度专业的工作运转模式。接着森田就变成了现在这幅纠结的模样。
事因会是出在这里吗?银二飞快地思考。作为挑主梁的设计师,东京场的准备工作实在让他分身乏术;他必须全程陪同合作对象——和服世家神威家死抠面料细节,索性把场地联络的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森田处理。结果那场发布会上发生了照明顶灯支架断裂的重大事故。有人重伤。 有人差点死去。森田会对此感到强烈的责任倒也在情理之中。尽管那并不是他的错。根本就不是。
又或者,他有点过分低估了那个女人留给森田的后遗症,毕竟那段时间里,他经常看到他们在现场亲昵地交头接耳。“嗯,森田,”银二放缓了语气,决定自己最好还是问问吧:“还有什么事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吗?”
森田古怪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慢慢地点了下头,“有,我要辞职。”
话音刚落,他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安田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时差点带翻一片桌椅的声响。
“你要……”安田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他和巽都难以置信地瞪着森田的后脑勺。原刑警勉强自己干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哈哈,森田老弟,你突然开什么玩笑呢?”
森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一手搭在椅背后。“我没有开玩笑。”他说,摇了摇头,好像发现“辞职”这个词还是太复杂了,不足以清楚地表达他的意思:“我是说我退出,我不干了——挑一个你喜欢的说法吧,安田先生,请。反正我都是认真的。”
安田瞪着他,接着,他难以置信地气笑了:“到底怎么了,森田老弟?你不能说不干就甩手不干啊!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企划已经做到了下一年——”
森田居然扑哧一声乐了:“我不能吗?安田先生,你要和我打赌吗?”
震惊过后,安田被彻底激怒了。他激动地探过身来想要抓住森田的手臂,但是森田先他一步站起了身。他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对面,依旧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的银先生与他的两位私人部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三足鼎立之势。
“你不打算对他说点什么吗?”安田转而向他一言不发的恶友恼怒地控诉,“我不明白,你排除了那么多非议才把这小子捧到今天,至少也该说一句就算用骗的也要把他留在我们公司摄影部门来挽留挽留吧?”
森田得胜似地笑了:“还看不出来吗,安田先生?”他答道,“他做不到的。”
银二闭了闭眼,知道森田没有看错自己:他的确做不到。不仅仅因为他是并且将一直是个习惯性利用所有人的利己主义恶党,更因为这就是他做的事。他不可能忍得住的——他不可能忍得住不去按照自己所想来塑造森田,只要他还待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 看啊,我送给你世界。他几乎脱口而出。我引导你,否定你,打磨你,多少次地伤害你;在你没有记忆的那个时空里,我曾两次为你构筑你探手就可以攫取的世界。我把它送给你。他在想象中向森田伸出着双手。我把它送给你——它是你的; 为什么你不想要它?(It could be yours. Why won’t you make it your home?)
他紧紧地攥了一下酒杯,又缓缓松开。冲动/隐忍,渴望/克制,震惊/冷静。太多矛盾的情绪在他血液里冲撞。有那么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记忆疯狂涌上,汇聚成一个令他惘然的念头:这一切又再度发生了。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重身份,一切又再重演。森田站在他面前,说他必须离去。一瞬间的震惊过后,平井银二心想或许这就是宿命。他本来不该再对此感到震惊,但他还是愣住了。森田甚至没有多等他开口挽留的余地;他为这一刻准备好的这样或那样的话语也就因此错失了被说出的时机。而剩下的,他还记得结局。

“……我能只是安排你去休个长假吗?”

稍稍冷静下来后他试图开个玩笑。森田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没有答话。或者他不觉得好笑。(于是银二想到他或许该选那句“你能不能就当作被骗了继续为我工作?”的。)他直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受伤,当然也没有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但他从来都不是因为脆弱才做的决定。他看着银二的眼神就好像他的反应只是证实了在他与之争论了很久的某个命题上,自己是对的。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命题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或许是第二次?要看他指的是哪一生了),平井银二发觉自己就要在无法确定对手想法的情形下输掉一场胜负了。

他又一次拿起了酒——在此之前,他对这杯酒所做的事情只能称之为“玩弄”,而不是“饮用”——杯中冰块震响;然而眼下,酒保凿威士忌圆冰的糟糕手艺再也不能困扰他了。他一饮而尽。劣质威士忌带来的刺激强烈地碾过他喉咙中干涩的疼痛。

我曾经两次把世界送给某人。他含着酒液苦涩地想。但是那个人拒绝了; 每一次地

森田不想要他给的世界。银二有时会怀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当你把一段人生送给某人,你期待他能够走上你为他铺设好的道路,因为存在于那条路尽头的事物你自认为足够炫目、足够具有诱惑。可是森田看了。然后他决定离开。那不禁让银二想到,他看到的东西或许并不像自己擅自认定的那样,值得他花费时间和精力。就像接到预期外的工作,他还是一样会笑着点头说当然。
“……森田说得没有错。”
他把在舌根处打转的威士忌咽下去,从唇缝间缓慢而清晰地挤出解释。他其实不需要再追问森田为什么,前世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理由。这一部分是为了仍然被他们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蒙在鼓里的同伴,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不想承认,但看起来我对他的执着已经变成束缚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摄影师的障碍了——他非常清楚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我永远都没法对他这个模特放手。” 因为我爱极了存在于我为你铸造起的世界里的你。
“银先生,”森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那样得意地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所以我才选了辞职啊。”
银二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真是个体贴的员工啊。”
森田冲他淘气地眨眨眼:“所以我的离职金可以开高一点吗,Boss?”
没有人对他的得寸进尺发表评价。安田和巽的面容带着无法掩饰的怒火,看上去简直一点就着。但因为平井银二还没有发话,所以他们也都沉默着,克制着不解,以及一种近似于被同伴背叛了的震怒。森田又等了一会儿。没人说话。他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酒钱,压到啤酒瓶下。
“你们,巽先生,还有安田先生,”他转过身,微微扭曲了唇线,对那两人露出一个称不上有多友善的笑容,旋即又咬紧了自己的下唇。“你们都是银先生的伙伴,”他对他们说,“但我不是。”
平井银二是他的……他的 设计师;这用词有些微妙,但基本准确,某种意义上还概括出了他们之间问题的本质:与这个男人的相遇无疑是能发生在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他,森田这会儿很可能还像只流浪动物一样挎着相机在街头巷尾游荡,而不是二十一岁就登上大街小巷的广告牌。
倒不是说他觉得那样的生活不好——事实上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也还过得去,在拍到满意的照片时甚至还称得上挺不错。而这,森田想,恰恰就是问题所在:遇到银先生,他本该感到自己改变了,成为了一个更与众不同、更独特、更—— 的人。事实上,变化的确如期而至,他所了解到的世界也由此变得更为广阔。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去过以前那种生活。

他向银先生提出辞职时没有留恋或悲伤。分别的时候他没有想哭的感觉。他和银先生合作三年,他们有过自己的时刻,他也曾经耽溺于那份温情。但当他决定离开,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出状况。

“奇怪的是,我很清楚自己没有你也能活得很好。”他最后转向银先生,“而且银先生,我知道你也一样。”
“不,我不会。”回答来得快速且简短。银先生顿了顿,将空酒杯推向桌面,重复道:“我不会的。”
真奇怪,森田还以为他会说“是的”。可他那么干脆地否认了这点,反倒让森田有点不知所措。这个男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在这前方会撞上冰山,现在他穿好了礼服,打好了领结,要来指挥乐队在他的葬礼上演奏什么样的音乐了。
“啊,那么,”森田努力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地,不至于让自己听上去像是某种挑衅,“我们彼此都有一些事情需要搞明白了。”
无论他的努力是否奏效,他都没能逼出银先生更多反应。银先生注视着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随后点点头,干脆地作出了让步:“我明白了。”
又一次地,他那种愿赌服输的语气让森田不知所措起来。他挠了挠蓬乱的鬓角,又拢起双手,将散乱的发丝朝后抹平,低头注视着一脸平静的男人——说真的,那实在是过于平静了一点,平静到森田很想做点什么来打碎他毫无破绽的拟态。

——也许他可以把银先生从椅子上拉起来亲吻他。就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 越吻越深

“我本来想对各位说‘永别了’,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右手渴望的抽动,“我仍然会做摄影师,所以我们今后还是有可能在哪个影棚里碰见的。”
安田和巽焦虑地把脸转向银先生,无疑是指望这个男人最后一分钟里还有些灵光一现的智慧格言,可以用来挽留森田。视线焦点上的人皱起眉,接着把手伸向了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里,森田以为他又要上演用支票簿收买人员的戏码了,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他的肩膀因为屈辱而绷紧。但银先生只是从内袋里翻出了几张大额钞票,随意地甩到了那碟并没有怎么减少的花生上,站起来做了个打道回府的手势。
他转过身来时森田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他与银先生身高相差不远,但他到底要高上那么一点,肩膀更宽、体格也更厚实,因此共处时他总是习惯站在稍远几步的地方;这样一来,从他那侧看过去时,银先生的身影会显得更高、更难触及,更适合追随与仰望。

而这一切也要今天在结束了。

森田上前一步,就此弥补掉他们之间那段能将银先生凸显得更加高大的距离。那么近,那么失真。他不禁有些冲动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想以此获得些他们正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实感。
“银先生?”只这么一下,他又放开了银先生的手。银先生眯眼看着他,随后抖开了墨镜戴上,“走吧,森田,我可以让你搭一程顺风车——鉴于你暂时还没提交辞呈,而活动组织方通常又习惯将所有人员安排下榻在同一间酒店。”
“不用了。”森田摇头拒绝。他们现在还是不要共处一室得好。银先生也没有多做挽留,他披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酒吧门口。森田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了:只是那个男人不再看向他的事实,原来也能给他带来痛苦,实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强迫自己保持距离,不要像他还有资格和银先生并肩而行那样紧跟上去。他想,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依依不舍,没有回望的眼神。但他注视着银先生离开的背影,意识到今后他都不会再作为“平井银二的模特”而存在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对银先生来说的价值正在飞快地淡去。
“银先生?”
他忍不住叫住了他。银先生扶着门框,从肩膀上方堪堪侧过一点脸来。深色的镜片之下,难以确定他是否同样转过了眼睛看着他,又或者只是无聊地盯着打磨粗糙的门框边缘的木刺。不过森田还是对他笑了笑。
“有朝一日。”
“嗯。”
“再在某处。”
“嗯。”
“再让我们相见吧,银先生。”
银先生沉默了一下,没再发出那个恼人的单音节,而是回过了身。尽管站得很远,他还是抬起一只手,像是能够隔空轻抚过他的面颊:
“森田,你哭了啊。”
他比了比眼下的位置。森田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已经湿了一侧眼角。他转开眼睛,飞快地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勒住眼角酸热的泪意,直到那道泪痕逐渐冰凉下去、变得风干紧绷,拉扯着他眼下的皮肤,他才重新直视起面前银发的年长男人。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我没想哭的。”他很认真地说。
银先生轻轻地嗯了一声,收回了手,似乎在说我明白。森田低下头,抬手拂去面颊上残存的泪渍。当他的指尖触及这道还泛着些微湿意的泪痕时,突然间,他的心口不知怎么地涌上了一股非常怀念的感觉,似乎很久以前,他也曾为了某人这么流泪过。

银先生撑在门框上的手颤了一下,陡然收紧了。两秒钟后,那些苍白如一只白额高脚蛛的手指又一根一根地舒展开来,遮住了他那瞬间在漆面上掐出的一排半月形原木色印记。“……我可以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吗?”他突兀地问。

“米兰。”森田回答。

银先生无言地对他点点头。酒吧廉价的彩色嵌玻璃门旋即在他面前合上了。




02.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的时候,平井银二把它接了起来。这个时候再装出举重若轻的姿态,装模作样地等铃声响上几遍再接,未免也太刻意了。回到酒店的短短一个小时之内,他没顾得上开灯,却已经灌了自己三杯纯麦威士忌,并且刚刚拧开随身携带的雕花银制酒壶,准备继续痛饮至最后一滴麦卡伦25年陈酿[6]——人生苦短啊,怎能浪费在廉价的酒精上。

他在接起来之前就开始笑了——伴随着或长或短的叹息——而这个时候他的手压根还没有碰到电话,足见他是真的有点醉了。

“真的吗,森田?”不必确认来电者是谁,他反客为主地对着电话那头笑道,“你,和我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给我打座机电话?用的还是酒店的客房内线?”
“为什么不呢?总比用自己的手机要省话费吧。”午夜十二点,背景的电波音那神秘莫测的嘶沙质感下,森田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狡黠的夜行生物,同时也很清醒。当然了,他毕竟还有凌晨四点半的飞机要赶。(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和森田在彼此的共乘者名单[7] 第一位上。)从听筒那头窸窸窣窣的响动推断,他这会儿大概刚刚开始收拾行李——森田向来不喜欢带太多东西;哪怕做了三年时装模特,他依然固执地懒于打理自己的外表。不过银二猜测过了今天之后,那大概也轮不到他来管了。
“从今夜起我又正式恢复成无业游民了。”森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拖鞋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跟着他,“为了将来考虑,一美分也得掰成两半花啊。”
“不,森田……千万别在电话里向我辞职,这很——”银二摇着头,就着壶口又抿了口酒。烈性饮料带着体温的余热化入舌尖,突然令他的舌头从根部麻痹起来。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烦躁地弹了弹僵直的舌面,这才把这句话说完整:“……这很糟糕。”
他把这归结为酒的风味被加温稍许破坏了。但他现在甚至懒得把手肘从沙发扶手上撑起来,更别提完成把威士忌倒入杯中,再夹起冰块加进其中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了。
再者,他也不想在森田宣布退出工作室的几小时后,就把他送给自己的银制酒壶掩埋进冰块。他无意伤感,但这一举动听上去简直像是某种隐喻——如果让巽来说的话。前报社记者、现公司文案总监十有八九会扯出好些文学意味上的形容,而换作平常,银二很可能会表示赞同,并直接将其引为下一个设计主题。

森田不是他的设计主题。

身为模特的森田或许是他的作品,但自由摄影师森田铁雄不是。

银二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壶上浮凸的刻字,Gin,那可以是琴酒,也可以是他的名字、他的品牌,同样,它还可以是森田对他的专属昵称的开头第一个音节。
他指腹底端粗糙的触感很快因温度的散失而变得冰冷硌人起来。银二盯着壶口精美的螺纹,(沾着蜜色的酒液,如月长石般反射着窗外的霓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风度,一抬手腕,仰头往嘴里倒去。
在另一头,森田似乎模糊地哼了一声。银二能想象出他不服气的神情,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小孩子被大人看扁了的模样,似乎在说, 拜托,银先生,谁会那么做啊?你应该要更了解我一点的吧?
“……也不要趁着我宿醉的时候把辞职信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老天,他真得缓着点喝了,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啊。银二对自己摇着头,话虽如此,他倒没有就此放下酒壶。
森田也意识到他大约是醉了,醉得不太寻常,并且那个不太寻常的理由还在于自己。这个时候他反倒局促起来了,正是人们冷不丁撞见他人隐秘的脆弱时会有的那种不知所措,好像无意中窥探到了自己不该看见的事物。他清清嗓子:“我,呃,把信寄到工作室了。银先生你回去后就能收到。”
“工作室。”银二紧随其后地重复道。森田的声音有些哑。他在那之后又哭过了吗?他很想问,但他喝得太多,显然已经失去了自制。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只会质问森田,他真的明白询问一个人“与你分别时,我无法自控地流下了眼泪”究竟意味着什么吗?——他甚至会明白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够多了吗?
银二烦恼地掐了掐皱起的眉心。森田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或许他就不会那么轻易地问出口了:那双眼睛,那么闪闪发光,那么满怀期待,那么……渴望着能从他这里得到 某些东西;某些平井银二认为自己永远也没有能力给的东西。
“为什么是米兰?”他再度开口,纯属明知故问。
而森田也温驯地配合他答道:“因为那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银二轻笑了一声:“合情合理啊,我猜。”
“银先生,”森田犹豫了一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可能还没有真的接受,但是——”
“森田,你要假装这件事不会影响我到什么时候。”他压根没听森田打算说些什么就打断了他。
对面的人猛地噤了声。银二叹了口气,默默将无绳电话拿远了些。他带了些许醉意眺望落地窗外,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他。单人沙发。威士忌。落地窗。霓虹。一切都是那样的眼熟。正应了那句放在他身上绝非比喻的比喻: 宛如前世的风景
天才总是被纵容的那个。银二想到他前世骄傲固守,有人追随,有人畏惧,自以为看穿了世间运作的原理,以为世界不过如此,人类不过如此,以至于面对森田出乎意料的坚定离去,竟然只剩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对的”的狼狈说教。直到一年之后,他一遍又一遍地体味过他体内随着森田的离开也被带走了的那部分,它蚕食着他,越来越深,越来越扩大。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在渐渐崩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像一个无痛症患者眼看着病变组织恶化,浸染自己的肌体。
他又啜了一口酒。理智上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真的在短时间内干掉这一整壶威士忌。他不习惯于此道。他从不醉酒,正如他从不失控。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想饮酒失控的唯一方式,就是从不沾酒。
突然间,平井银二忽然无比渴望能够亲身验证一下这条简单的定律[8],而酒精又让他的自制力下降到了一个历史新低。即便最开始的三杯酒没能让他醉得天旋地转,他至少也开始觉得沙发椅正四脚离地、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半空中了。顶层套房的巨幅落地窗恰好为他提供了绝佳视野。在他疲软得仿佛陷在流沙陷阱里的双脚之下,纽约这座城市繁碌的风貌——车流,人群,霓虹,噪音,和记忆里的东京并无太大不同——似乎正以它巨大的体量拍挤着玻璃窗,紧紧地向他压迫过来。是他先被吸入其中,抑或是他的王国先将其踩在脚下。只等一招失算,一次失误,一步失足。

他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森田的声音闯进他脑海里来时,他竟然没有任何防备。不过当然了,他来到他的王国里,从来不是来做客的;这里的每一条河流都倒映着他的身影,每一条小径都在等待他的涉足。[9]

森田听起来像是好好地琢磨了一番他的反驳:“我以为,”他斟字酌句、小心翼翼地说,“银先生你的话,应该早就想到这一天了。”
“呵呵……你真的逮到我了,是不是?”银二听见自己以一名醉汉的阴郁笑了,“你逮住我了——现在引以为傲吧,小子。你逮住我了。”
爬上屋顶,向着全世界大声叫嚣,用直升机在天际狂草[10] 。”银二充耳不闻地说了下去,感觉很是新奇。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浅薄,这么狭隘,这么的……幼稚。“事实上,你知道吗?”他边说边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确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森田,非常好的主意。”他重复道。又说:“真的;它可以成为你下一次摄影展的主题。”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着。银二听见电流的嘶嘶声,还有两个人不分彼此的呼吸,烈烈地刮过他的耳膜,如同高楼间呼啸的风。狭管效应。他确信是叫作这个术语。然后听见森田叹了口气:“你看,银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担心你。”
那就留下。银二想。他还什么都没有说,森田就继续道:“我观察了你三年,银先生,三年来,你在所有人走后还留在工作室里点宵夜,又在第二天所有人到来前在满室自己呼出的二手烟里匆匆解决早餐——顺带一提,通常只有一杯清咖啡。”他停下来换一口气,“这不是生活,银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不让自己有生活,但生活真的不该是那样的。”
“……森田。”银二闭上眼睛,突然觉得仅仅是威士忌已经不足以麻痹他的神经了——再说他的烟瘾也有点被这句话勾了起来——因为他竟然在微笑:“如果你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在临行前大谈特谈我不健康的生活作息,那么我真的很感动,同时你也别想见到你的离职金了。”
“银先生——”
他睁开眼,忽然彻底清醒:沙发椅复位,落地窗摆正,往外望去的城市景色也拉回到正常的角度和距离。夜色里,点点灯火像不完美的星星一样闪烁着。银二感到自己如同从另一颗星球上刚刚醒来,睁眼仰望着陌生的星空。
“你到底为什么打来。”他问,这回没有再试图排解声音里的笑意。
“银先生……”森田也笑了,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羞涩,“我只是想说,这里可是纽约啊,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城市之一,总有那么一个人——我敢打赌银先生第二天早上就能找到那么一个人,陪你吃世界上所有的早晚餐[11]。”
银二静默了片刻,“我已经找到他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但他不在了。”
还没等森田反应过来,他就飞快地换了个问题:“你就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森田说,谁都没在指飞往米兰的班机,亦或他突如其来的辞职。银二明白。而且他知道森田也听懂了。
“我会帮你预约好计程车。赶飞机之前先小睡一会儿吧,森田。”
“好的,银先生。”
浓浓的沉默顺着电话线蔓延开来。但没有人想过要挂电话。他们都很清楚,一旦挂上电话,这段不会在他们彼此手机里留下记录的通讯就会像从未发生过那样,再也找不回它的证明了。因此两个人都在等待着。更长更久的沉默中,他们越来越深信,就算以后在别的什么地方遇见,他们——他与森田/银先生与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交谈了。这就是最后一次。他们等待着由哪一方率先切断这组将他们最后关联在一起的信号,等待着他们中的一个决意变得残忍。
“晚安,森田。”几秒钟后,平井银二挂上了电话。
“再见了,银先生。”森田平静地对着听筒里的盲音说道,感受到又一滴不受控制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TBC


  1. 1.喜欢白化症这个梗但不太了解病症详情,所以在文中有意隐去了设定的提及。另外"好的相机就像情人的眼睛"来自韩露的漫画《瞳之住人》。
  2. 2.我有那种吃花生会弄掉那层薄皮的朋友……
  3. 3.都是常见佐酒菜。
  4. 4.披头士的名曲之一。
  5. 5.“想“和“思考”的双关。
  6. 6.其实想写银王喝贵一点的酒可以写芝华士,但我觉得“芝华士”这个中文译名太……太不带感了……好像某种港台奶茶品牌(bu)正好手边播的剧放了25年麦卡伦,就拿来用了。
  7. 7.就是用手机app订行程的时候经常有的那个x这里森田拿银王的卡给自己订票……
  8. 8.指墨菲定律:凡是可能会出错的事,必然会在某一天出错。
  9. 9.语出博尔赫斯。
  10. 10.结合了James Arthur的《Impossible》的歌词“Shout it from rooftop/Write it on the sky line”和WH奥登的诗《葬礼蓝调》的其中两行:“让直升机在头顶悲旋/在天空狂草着信息‘他已离去’。”
  11. 11.这两行对白出自《不死法医》S01E03。

When I Was Your Man 01-02
http://example.com/2019/04/19/wheniwasyourman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9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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