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葛/群像)无花不画框0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3年6月28日 18:02

简介: 千娇百媚总是花,画框却有百搭不百搭——这是一个没讨到或者压根没兴趣讨女伴当媳妇儿的男性舞者们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的 小清新 故事:

小刚: “老道儿你还真别说,跟优子站一块儿你才是那花儿,他才是你画框。”
老道: “这事我跟优子在床上分得清就行了,带不到舞池里来。”
大爷: “我不是我没有。”



概设:

  • 现代AU,舞者paro;
  • 这里的“舞”指的是国际标准舞;
  • 时间点为“现在”,大家都很年轻,大幅年龄操纵注意;


详设扩充:

  • 设定大爷和妹妹的欧洲留学国家为德国,城市是我根据妹妹的书名推的,猜应该是汉堡;
  • 大爷应该很喜欢德国去哪儿都能坐城际列车的操作,慢是慢,但好在德国也不大……至于恐飞的他怎么来德国的,可能是被他爹威胁不坐飞机就打断腿外加为了妹妹心一横吧(。
  • 剧情需要,大爷兄妹会说英语和德语;


注:POV= Point of View



02. Invisible

POV: 葛优

201X年冬 德国 汉堡


长到这么大,我最像样的一件烦恼是,我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才艺,没有引以为豪的梦想,没有深深喜爱过的人和事。我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一部电影,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一首歌;如果不算血亲,我甚至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人。
当然,像我这么又弱又怂的人,也只会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顺带怀疑怀疑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车一来,我就专心排队了。有次葛佳——哦,就是我的亲妹妹——她在公交车挨着我坐了,问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告诉了她,结果小丫头抱着大部头的古典哲学书对我说,哥,多读点书吧,书让你的生活合理化。
我听不懂——谁让我国内高中都没毕业就出国了呢,上的还是舞蹈艺术学院,有推荐就能进,不看文化成绩。我很无奈地说佳佳你不要欺负哥哥了,直接说那是什么意思吧。她就用看迷途羔羊的眼神看我,回答: 意思是,读书使你快乐。
我看都是字的东西总是很慢。所以我一点都不觉读书会使我快乐。但在妹妹的严厉鞭策下我还是勉强看下了她的高中必读书单。但是所有来自书上和作者口中的意义都没有说服过我——书的确让生活合理化。唯一的问题是,它们所弄明白的,不过是别人的生活。
所以我觉得,人这辈子,其实真没那么有意思。我由此模模糊糊地形成了一个主意,一辈子都要跟着让我感觉有兴趣的人走。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应该那样活着。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有点儿神经质的疯疯癫癫,锋芒毕露地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那些平凡的东西。[1]

总之,当冯小刚迈出那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脚,从此踏进我的生活时,我就在想这些。

在德国等车有一个令人惬意的现象:没有任何人向任何人大声攀谈。从站台上开始,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自觉和旁人保持一到两米的均匀间隔。据说这叫安全区(safe zone),是你和陌生人之间最能感到安全的距离。如果是在北欧五国的站台上,你很可能会看到候车的乘客之间相隔十数甚至二十米。
然而,这个彼时尚未向我透露名字的陌生闯入者,他是擦着我手臂过去的,还从后边咋咋呼呼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在那一刻,非常真切地,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被侵犯的感觉。加上他的姿态莫名亲热,手里又拎着一扎四罐啤酒,看起来就像本来是空手来见人的,随便找了个EDEKA[2]买了点东西——没错,而且感觉在见面的那一刻会大喊一声“Movie night, dude!”
他从寒风吹拂的间隙里挤到我面前,拢着一件铺毛厚外套,头上挺保暖地围了顶大毛皮帽子,但没戴围巾,领口嗖嗖地漏风。我看着他,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满脸都写着戒备,就像以前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领地被入侵的食草动物。
“真他妈的冷。”他一张口就给我来了一句标准的国骂。作为开场白,只有讲话时呼出的乳白色雾气十分美好纯洁。我愣愣地回想着他是全球七十亿人中的哪位自来熟,他见我不仅不回答,神色还很茫然,挺奇怪地凑近又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色看出对方蛮有把握自己没认错人,一时之间居然慌了,更加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我们俩在站台上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幸好那天是工作日下午,周围就我们两个,没带来太多尴尬。还是他努力,憋了好半天,一听就知道是现学现卖的憋出一句:“……Sind Sie Chinesin?(您是中国人吗?) ”
“Chinese.”这句我总算不能置之不理了,索性把头上那顶粉蓝淡彩的绒线帽一摘——我妹妹圣诞节给买的,特可爱,坠着个大毛球的那种,“麻烦先搞清楚公的母的。”
他轻轻地骂了一句操,大概想起德语和法语都有的某个特性,“我连‘的地得’都分不清,你跟我说词性阴阳?”
我被他的熟稔口气弄糊涂了:“您哪位?”
他惊讶地仔细打量我,想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接着也抬手摘下那顶苏联红军样式的毛皮帽,脑袋上冒出一缕可笑的热气。他把帽子夹在腋下,好让我看清楚他的脸。
“南半球的冬天,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探戈——我给了你一杯酒和一段建议,你跳了一支舞。”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伸出手来,“——我叫冯小刚。”
我是个很容易被带着走的人,所以我和他握手了,并顺势想起来好像的确有那么回事。但这会儿我们都隔着副棉手套,我想,这还知人知面不知心着呢,就问他:
“你怎么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窝……不对,”我咬到舌头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冯小刚挺无语地望着我:“……认出来的呗,你这么有名。”说着耸了耸肩,两手一摊,颇有点美国佬做派,“——虽说没了头发是难认了点儿。”
有名?这我可从来没想过,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知不觉又把绒线帽戴上了,抓着帽檐往下拽,挡住满脸通红发热,“啊?这……我有名么?”
“有名啊。”他咧开嘴,“到十八岁时已经包揽CBDF三大一级赛事摩登舞冠军的选手,能不有名么?”
那笑容算不上多友善。他大概觉得我的问法无形之中炫耀了他一脸。其实我真没那个意思。幸好,车来了。
他活像个江湖骗子,有预知似的知道我要坐这班车,熟门熟路地摸了上去,然后回过身等着我。车厢里很暖和,我们终于敢把双手从手套里解放出来。冯小刚请我帮他拿着帽子和啤酒,自己反手到背包侧边的兜里够保温杯。我端了那帽子端详,软和软和的,手感不错:“你打哪儿买的红军帽?走汉堡街上还敢戴,也不怕遇上反斯大林游行,可吓人了,有枪有坦克的。”
“之前在柏林,就大教堂边上,有个桥,在桥口路灯柱子底下那小摊顺手买的。防风性能好。”[3]
他也不在意,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润润喉咙,再开口时语调也温和多了:“总而言之,既然认出了你,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感到困惑,他又喝了一大口水,很随意地说:“嗨!葛存壮老师的舞蹈教室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我回国考了个教师牌就直接上老先生那儿打工去了。听他说,你不用智能机?”
我默默把我的翻盖机给他一亮,他无声而夸张地做了个wow的口型,把保温杯装回去,挠了挠头,“那什么……我说了句要来德国,老爷子就很热心地给了我你妹妹的微信。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跟她联系呢——你现在就是要上她那儿去吧?她告诉我到刚才那个站台找你。”
谜题全都解开了。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在解答我刚才的两个问题,“可你还没说找我有什么事儿。”

今天之前只和我在南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冲我森森地笑了,笑里很有几分年少轻狂路子野的味道。

他说:“我找你没事,葛优,我是来给你当教练的。”



我说了,我是个非常容易被带跑的人,总是不知不觉就开始跟着对方的节奏走。所以谈话到了这一步,我基本已经对冯小刚的话毫无保留地全盘皆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完全没想过这小孩在忽悠我上钩。后来多少同行羡慕我幸运A,职赛初期,教练舞伴什么的都是天送,我一回想,觉得不对啊,丫不明摆着算计我吗!
但当时我傻乎乎的,没看出来,直往他下的套里钻,说自己有欧洲的老师了。他一把抢回我怀里的帽子,歪嘴笑:“怎么,前冠军看不上一个刚持证上岗的中国籍教练呀?”
我看看空落落的手掌,心里惋惜那失去的软绵绵手感。冯小刚提了啤酒,伸手到我鼻子尖底下晃了晃,“嘿,我好歹也是十九岁就考上特级教师的第一人,当你的教练——不算不够格吧?”
“不算不算,”我连忙回过神来说,“要听过我爸的意思才算。”
他想了想,觉得在理: 毕竟我人生前的十二年里,都是由老一辈舞蹈艺术家,中国国标舞总会委员之一的葛存壮先生,也就是我爸亲自执教。我们俩各自打了会儿怎么对老爷子交代的腹稿,他又冒出一句让我极为不好意思的话: “我看了你从六岁到十八岁所有比赛的视频。”
光是想象他的视线盯着场上的我打转——哪怕是来自屏幕之外的——我都脊梁骨发冷,好像背后粘满了眼睛: “……见笑了。”
“在我看来,”冯小刚仰着头,出神地说,“在我看来,你就是无色透明。”
我有点不乐意了:“我以前是跳的不好,但也没这么不好吧?”
他很不客气地笑出声,“我要真想贬低你,就会说你是灰色的。”
“当真?”
“你十五岁前一直被埋没是那届评审眼瞎。”他对我的评价出乎意料的高,也异乎寻常的狂妄,“想想你在GOC[4]上的赛绩:第一年就获得了业余新星组第四名……业余组前四十八名中排名第三十一?”
我点头。“但来德国后反倒只去过一次了。”结果也令人泄气,“那回是业余组前十二中的第九名,没能撑过半决赛。”
他听了,兴奋得吹了声口哨:“记住我说的话——眼瞎。”
我以为他会继续分析筛选我的比赛经历,来证明他的看法,他却在这里顿住了。“你妹妹……”他静默了一下,双手比划着,“她就是这一年放弃跳舞的,对吧?”
“佳佳她……”我装作对这个事实不在意,但事实是,我非常沮丧,“她……这么多年了,她现在只想做回一个普通的学生。”
“难怪你不再出赛GOC。”他挑了挑眉毛,“所以,语言文学专业?”
“准备考哲学系的研究生。”我补充。
我们都笑了。冯小刚侧过身,提到这个话题似乎让他忽然失去了某种劲头,身子歪斜了下去,肩头抵上座位隔板,“其实,我了解你妹妹的感受。”
我妹妹没有和我聊过她退出的理由。但此刻我不用会读心术,也能看懂冯小刚脸上的神情,就倒映在车门玻璃上,“你的舞伴?”
他像尊雕像那样站着,双手插进口袋,脸向着车厢天花板:“不,我在说我自己。”
我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在这个时候,列车开始播报前方进站。我隔了车门远远地看见葛佳来接我们,很活泼地在头顶上方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拉着另一个颀长高挑的姑娘,面容模糊得陌生。冯小刚想必也看见了,他直起身,挥手回去,然后转向我:“你现在有舞伴吗?”
“有几个同学,为了参加比赛找我组过临时搭档……”
“你不如直接说没有得了。”
他打断我,接着没再说话。车停稳了以后,前头的乘客按下开门键,我们步出车门,他拉起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姑娘的右手,庄重地交到了我一瞬间攥紧了手套的左手里。
“徐帆是我的舞伴。”他说,“现在,她是你的了。”



很多年以后,我想到汉堡火车站,想到这个冬日下午,想到我们四个后来在我妹妹的宿舍喝啤酒,依旧莫名坚持地认为被算计上钩了真的不是我傻。冯小刚故意阴阳怪气地说没错,那正好证明了优子你是真傻。徐帆就帮我埋汰他,说人家优子那叫拥有一颗金子般单纯的心,你呢?
他大喊冤枉:徐老师我都大度到替你把别的男人搞到手了你还嫌弃我——
我打断他的嚎叫——实在是扎耳朵——对他说:徐帆能看上你,等同于你抢银行还没被绳之以法,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没办法,谁让我那时候还没看清他的隐藏面貌。不过我猜就算知道了,也不妨碍我觉得,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说青年还称不得是青年,说少年也不再是少年,为了一场只有一面之缘的邂逅,横穿世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追到北京,又追来汉堡,毛遂自荐地说要给你当教练,带着六分自信满满,三分刻意夸大的狂妄和一分亡命之徒式的绝望,会让你觉得这辈子再也遇不上这么看得起你的人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心里把人感激成伯乐,冲口而出的却是:“重婚犯法。”
“谁跟你那什么了。”那姑娘一开口也冲得很,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还真和冯小刚有点夫妻档的意思。我自知说错了话,不过她倒没把手立刻抽回去,仍然安静地搭在我的左手上,“我叫徐帆,是小刚现役时代的舞伴。”
汉堡每年这个时节都有寒潮侵袭,胆敢把手指从手套或口袋里拿出来一秒,立马吹成根根冰棍。她搁在我手套上方的指尖显现出无知觉的青白——说实话,要不是这副手套,我估计当场就熟了,哪管什么寒潮不寒潮的——我半是下意识、半是习惯使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替身上场也违规。”
她不感惊讶,态度不卑不亢:“嚯,谁家教练这么坑娃儿?”
冯小刚憋着笑,一脸“我看谁敢反对这门亲事”的表情,转向我妹妹:“重新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
徐帆哭笑不得,伸出另一只手去戳他强买强卖的无耻嘴脸:“谁是你女朋友呵?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他故作高深地哦了一声,“我正式通知你,从现在起就是了。”
徐帆不再跟他贫,听之任之地把眼睛一翻,用两只手去冰他的脸,冰得他嗷嗷叫。我挂着比当事人更不好意思的笑容挪去我妹妹身边,兄妹俩一起看他们打闹着出了站台。最后是徐帆的胜利,她贴在冯小刚背后,把手塞在他的冲锋衣帽子底下取暖,冯小刚不停地拧转过身子,可总也甩不掉她,像一只小狗追自己的尾巴。
葛佳抿着嘴乐:“哥,你说冯小刚有没有发现,徐帆姐其实没拒绝他的告白?”
“感情问题别问你哥,你哥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正经牵过。”我回答,“还有你怎么光喊徐帆一声姐?多没礼貌。”
“她要成了哥哥你的女伴,可不就是我姐了么?”她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我们落人一步地走着,她抱着我的手臂,那对小情侣见状也不来打扰,在道边踩雪玩儿。她问我:“哥,你将来会转职业的吧?”
我搂了搂她的肩:“你看咱爸那样儿,像是能放过我的吗?”
我妹妹可以有她学的东西那么深沉,但这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懊恼的小姑娘:“只有我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挺不公平的。”
“跳舞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啊。”我想骗她,可我在不自觉地摇头,那出卖了我。
“说谎。”她猛地停住脚步,拽着我也停下了,“哥,你真的喜欢跳舞吗?”
她直视着我的双眼。我们兄妹其实很像,不是双眼皮很双或者鼻梁很高的那种像法,而是抿嘴的样子像,还有我看着她时,看到我们的眼睛里闪动着相似的光。
我知道自己骗不了她,只能装糊涂,含糊其辞地回答她:“佳佳,这你最清楚了,比谁、比我自己都要清楚。”
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我除下手套,安抚地拽拽她绒线帽上的毛球,看到她给自己选了冷暖色与我的相反的一顶,嫩绿嫩黄的颜色像抽枝的迎春花,衬得她的直长发格外黑亮,雪色下的脸格外苍白严肃。
最后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是清楚的,露出了安心的神色。于是我们又开始往前走,她靴子尖踢起一小蓬一小蓬的雪,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那我得有一段时间没法现场看你的比赛了……哥,你可要成为厉害的职业舞者啊。”
我乐了:“要多厉害?”
“能让我在全球直播里看你的冠军舞那么厉害。”
“好。”
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就像和小时候哄着她一样,这让葛佳不大高兴。结果冯小刚冷不丁从斜刺里冒出来,拯救了我:“优子——我可以叫你优子不?”
他在笑,那让我觉得他接下来问的话不是真的在担心,或者紧张什么,“我刚刚是不是听见你承诺了一件特厉害特难做到的事儿?”
我低头看我妹妹。汉堡冬日下午的阳光在她肌肤上洗礼。“好。”我又对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终于听起来像个真正够分量的承诺了。





一年后

中国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抱歉啊优子,”机场的行李取件处人来人往,冯小刚也不在乎堵塞交通,蹲在我身边,毫无诚意地大力拍打着我的背,“真对不住,这次GOC只让你拿到了第六名,不过进了决赛也挺好的,真挺好的——”
他连着重重拍了好几下,暴露了自己其实特兴奋,因为他觉得那给我这次回国挑战职业赛赚足了噱头,连相熟的舞蹈杂志编辑都找好了,专门写了篇特耸人听闻的报道。
我被他拍得犯恶心,嗓子眼里直冒酸水。刚才飞机降落那阵我就想吐,好不容易才忍住的,下到地面上却吐了,那不是白挨了吗?可一抬头看见传送带在眼前缓缓地绕,我又晕了。
徐帆推了行李车过来,拿脚尖踢踢冯小刚:“喂,什么人呐你,让女孩子拿行李,自己倒在这儿偷懒。”
他辩解:“我这不正照顾优子么……”正赶上徐帆一低头,看我脸色不对,赶紧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蹲下来将手掌放在我脊柱上来回摩挲。
“优子,你这么怕飞机,当初是怎么飞去德国的啊?”她好笑地问。
我在她轻柔的抚摩下终于顺过了气,避免了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主要是想着我妹……还有被我爸拿手杖在后头戳着——你被他拿手杖戳着试试。”
她和冯小刚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我爸有一根手杖,这根手杖最著名的事迹来源于它差点打断一个学生的腿,而那个学生就是我。理由是——引用他老人家的的原话——“如果动作真做到了位,就不会碍着我的手杖。”
徐帆自从听说手杖的事后就有点怵我爸。这倒是增进了我们俩的亲近感。一开始我心里老惦记着她是个生人,又是冯小刚的女友,面对着面的时候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索性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脚尖和她的脚尖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方。冯小刚看不下去,指示我俩:“那什么,先从互报体重开始,身高体重了解一下。”
“冯小刚!要死了你!”徐帆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就像我见过我家宠物狗冲进广场上的鸽子群里。他抱头逃窜,嘴里不断讨饶:“行了行了我知道徐老师你只有肌肉没有赘肉你体脂率堪比超模……行了吧徐帆!在优子面前你给我留点面子!”
徐帆把头发一甩,手搭在腰胯上,身姿款款地走回来,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呵,他这人就是拧巴,不教育不行。”
我忙回答没关系。她又笑起来,回身瞥了眼气喘吁吁的小刚,歪了歪脑袋,一扁嘴,说:“不过,死狗男人也有死狗男人的好,比如他们从不说谎,答应要带我去决赛,还真给我整了条红地毯出来。”
她口中的那条光明大道就是指我。我一紧张,又回到了只敢盯着脚尖看的状态。冯小刚从膝盖上方撑起自己,还在平复呼吸:“对了,优子……优子你一天做多少基础练习?”
“十公里跑,十分钟跳绳加上背腹肌运动和俯卧撑,五十次一组,至少做六组。”我简略地说了说。
“哇,”徐帆声音里都透出眼放绿光的味道,上手就来摸我的肚子,“真看不出来啊优子!没想到你还挺有型的——”
我条件反射地往后蹦,躲开了,但她还是设法在我脑门上得手了一把,笑嘻嘻地说:“——你秃了,也变强了。”
“打住,玩闹就此打住。”冯小刚上前把我俩分开,他很严厉地盯着徐帆说:“我让你上手了吗?我说可以你才能上手,知道吗?”
他接着说要看看我的握持。徐帆冲他撇了撇嘴,迈开右脚,往旁边岔开半步,扬手摆好站姿,头颅优美地摆向一侧。
女舞者的站姿比看起来更难保持。我不得不立刻步伐僵硬地上前迎接她。好在,多年的训练让我的身体自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摩登舞(Standard)中,舞者上半身的接触点有三个——相握的手掌,男性的右腕与女性的肩胛骨,女性的左手与男性的右上臂。我闭了闭眼,将这些部位一一贴合,感到徐帆适应性地我手臂上摸索,寻找最合适的压力点。
“…………”冯小刚上下打量着我,他黏着的视线让我浑身不自在,“优子,你离女伴那么远干什么?”
我在那一瞬间,很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看看我,又看看徐帆,最后看看自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走上前,一手搭住我的后腰,一手搭住徐帆的髋部,同时猛击了一巴掌:

“少他妈扭捏了快点给我贴好!贴紧!”

这下子,最后一个接触点,右侧身,总算好好地接上了。撞到骨头让我不禁哎哟一声,疼得呲牙咧嘴:“冯小刚我记得你比我小吧这么说话合适吗——”
徐帆倒没什么感觉,估计全副精力都放在怎么憋笑上了,好半天蹦出一句“优子你没事儿吧”,就笑得几近崩坏,全靠死死掐着我的胳膊支撑自己的站姿。
这姿势先前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她一笑,细细的震动感就从我们相贴的腰胯传递过来,让我全身像蒸开了锅一样迅速发烫。偏偏冯小刚还在给我调整姿势:
“手肘抬高,对,端着,再端着点儿,她和你妹妹身高不一样,得搭高——等等优子你身上怎么烫成这样?!”
他碰碰我的额头,一摸一把汗。他讶异地看向手掌,又看向我:“没发烧呀?还出了这么多汗……喔。”
我更加汗如雨下;果然,他又以为他懂了:“跳摩登的果然都是不动声色的闷骚色狼。”他又往我屁股上拍了拍,殷勤地建议道:“——走两步?”
在学校我就属于那种听话但成绩不好的学生;跳舞的时候这点也没变。在严格按照字面意义趟了两步之后,冯小刚开始冲我怪叫:“优子你舞步忘啦?瞧你走的像个螃蟹!——还是熟了的那种!”
“那你也得先给个准数啊,”我无奈地停下来,“哪个舞种?几拍子?”
他回答:“少废话我就想看看看你的引导水平有多高。”
说完他就退到了练舞的扶手边,抄起双手,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他以为他又给我出了个难题,就像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米隆加之夜,点了支我碰巧打磨过的舞曲。他一如既往地错了。不过我也怕给他时间反悔,直接拉着徐帆跳了起来。
这种互相试探其实比配合音乐起舞来得简单。熟年的搭档都可能因为体内流淌的韵律和对音乐理解的微妙不同而分崩离析,但单纯的引导和跟随不会,惟一要做的事情只有——大步迈出去。
我在第一步明白了徐帆是从赛场上磨练出来的技巧纯熟的舞者,在第二步合上了彼此的呼吸。第三步时她的惊讶顺着指尖流淌进我的感官里,我提了一口气,带着她旋转出去。
我选的华尔兹基本步很单调,就是移位、移位,不停地向右转,再向左转就行了。我们跳了一圈,步幅基本配合对方修正成了一致。冯小刚叫了停,神色复杂地上来拍我的肩膀,顿了会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优子,为什么你让这整件引导-跟随的事儿看起来这么容易?
我对他摇头:“你应该给音乐的,那样更有挑战性。”
技术层面上来说,徐帆和我磨合到能分毫不差地足尖抵着足尖旋转,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但精神层面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战战兢兢地停留在冯小刚给我们合上握持姿势那天的水平。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和女伴的身体接触都得从牵手开始从头适应。
徐帆开始还挺照顾我的感受的。不过她的善解人意也在某一天到达了极限,我还在花功夫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率先不干了:“优子,我不是你妹妹,你得学着不那么抗拒我。”
我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不跳舞时就去看她的鞋尖。她今天穿了双纯白的舞鞋,脚掌烦躁地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正在面对母亲的叱责。
终于她停下脚上的动作,叹了一大口气,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着她的眼睛。
“这样吧优子,”她说,“咱们打个商量,从今往后你也别把我当异性看了,就是个舞伴,成不?”
我一琢磨,觉得这办法可行,连续几天都在练习时给自己洗脑,终于成功转换心态。这下不管什么身体接触都没问题了。我们迎来了搭档以来的第一次皆大欢喜。
作为教练,从头到尾冯小刚都没有插手。他的方针是放任自由,不就我们的搭档关系给出任何建议,而是让我们自己玩儿去。但他确实在事后善意地嘲笑了我迟早要精分,因为我从此给自己切出了两个模式: 选手,非选手。
我很严格地按照这个系统在他和徐帆之间运行。冯小刚对此不置可否。我有一次问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电灯泡当得不好,他点了根烟——年纪轻轻的,他倒是烟酒牌一样不落——然后对我说:“你要是觉得这样跳起来轻松,那就暂时先这样吧。”
我觉出些不对劲来,警觉地追问他“暂时”是什么意思。冯小刚斜了眼看我:“意思是,你还可以为所欲为一阵。”
说完他就把眼珠子转回去,心不在焉地盯着燃烧的烟头,忽然嘿地笑了一声:“放心,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来找我,要求改变现状。而那个时候,优子,才是我这个教练发挥作用的时候。”
他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站起身,留下我一个人云里雾里。



冯小刚恪守承诺,从上GOC到回国这段时间里真的只给我动作指导。这期间有没有过他所说的那种玄乎又玄的时刻,我真没感觉。我是个相当钝感的人,在我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从没有一次预感到时机、机遇或者转折的降临。这跟我对生活没太大期许也有关系。我甚至怀疑,就算他说的那个时候真的到了,我可能也会让它像我人生中其他千百个时刻那样,从我眼前无谓地流走。
最能让我产生实感的事儿,基本都得发生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下,比如,我跟徐帆的搭档情义得到质的突破,就在于她给我揉着背的这一刻,我最深的恐惧终于也成为了我舞伴的恐惧:
“优子,”她神色惶惶地跟我确认,“你说葛老师不会看不上我吧?”
我说不上来——也不敢说。冯小刚听了很是惊奇:“凭什么啊?你和徐老师可是今年唯一一对闯进决赛的中国选手啊!多帅!”
我觉得他的自信源于我爸挺喜欢他。但再会讨好人,他还是在进我家舞蹈教室的门之前退缩了,把我俩拉到一边,咽了口唾沫,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优子,要不我们给你找顶假发戴着吧?就……骗老爷子说你把头发养回来了,先让他高兴高兴,我们再切入正题?”
我仔细回忆自己剃光头发的那天,用葛佳的手机跟二老视频,我爸那架势让我怀疑就算隔着虚拟世界的千山万水,他也能把手杖戳出屏幕,戳进我眼睛里;于是摆手否决道:“还是别了吧,万一穿帮了,死生问题咱谁也说不准。”

在一场舞蹈比赛里,除了最后能单独上去表演冠军舞的人,其余都是输家。

这是我爸,葛存壮老师说过的话。我妹妹赞同他的基本理念,所以我俩搭档的时候,多半是她在起反推进作用,并最终把我们推上了冠军领奖台。可接受冯小刚指导的这一年,他对我毫不吝惜的大力赞扬或多或少地蒙蔽了我本就不多的心智,于是考虑完了头发的事被旧账重翻的可能性,我放心地随他和徐帆进门了,忘了我们也就拿了个第六名回来。结果一进教室,我爸凌空把一本杂志甩向了我,快得我连个影儿都没看清:
“决赛只有垫底的份也敢吹!”
他老人家到门口的距离有点远,那杂志没甩到我身上就掉在了脚跟前,落下去露出了我爸暴怒的脸。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按我们在门口商量好的,遇到这种情况,就全看冯小刚有多会讨好人了——他多会讨好人啊,携徐帆上前道了寒暄,没两句就开始聊我妹妹的近况。
葛佳从小就是我爸妈的掌上明珠,他这么聊算是抓住重点了。我爸进里屋喊了我妈出来,二老对着徐帆的手机看她和我妹的自拍,看得挺开心。一时间气氛和乐融融。我独自站在门口,左看看右望望满教室陌生的学生,慢慢地蹲下去,去捡那本杂志。
被人当面甩过东西的都知道,最难受的其实不是劈头盖面地糊你一脸,而是故意摔地上要你去捡,叫你当众出丑,知道自己犯了错、丢了人。我蹲在地上,手指触到那页报道,一种委屈的情绪油然而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比我先一步捏住了打开的书脊,并在捡起杂志的同时拎住我的手臂,把我也拽了起来。
我只觉得一道影子把我从头盖到了脚,站起身也没改变分毫:“嚯,文文都长这么高了啊!”

——非要说的话,我一度想象姜文会成长为“邻家男孩”的典型代表,清俊、纤瘦、黝黑,话不太多,有一双理智的眼睛,并且会醉心于篮球,能从底线投篮命中,锁定比分让对手无力翻盘。

这倒不是因为他真是我邻居家的小孩——我从脑袋里赶走这个很冷的想法——而是发现,曾经必须要大人抱在肩上喊加油,或者站在看台椅上才能被你看见应援姿的小孩,如今却长成了十五岁就已比你还要高的少年舞者。虽然令人沮丧,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姜文放开手,细心将滚皱了的内页上我和徐帆的照片抹平,递还给我:“恭喜你拿到第六名。”
我说:“姜文你不是在损我吧。”
他穿上3.5cm跟的舞鞋后气场直逼模特,但此刻他逆光的面容却显得很温柔。“其实葛老师脸上可有光了,九十六名中国选手里唯一一个打入决赛的是他儿子,不属于国青也不属于国家队,而是他教出来的儿子。”
我微笑,“一张嘴练得这么甜,说说,追到几个小姑娘了?”
他故意不回答我,一双眸子灵活地闪动着,“听说你今天回国,我来看看你。”
“就这样?”我和小时候一样逗他。
“你以后会留下来参加国内比赛吗?”他果然按捺不住,急切地问道,颊上的酒窝悄悄加深。
我偷看一眼我的教练,“会吧。”
“那,有朝一日,”他退后一步,然后慢慢地展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赛场上见。”
他吹着口哨转身走开。冯小刚正好和我爸唠完了,激动地蹦跶着冲向我:“优子我跟你说啊!没事了!都没事了!老爷子同意你把教练换成我——”
我转头,他也下意识转头,目送姜文的背影,话说一半猛地刹车,从牙关里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不是少年组的……?”
“啥?”我茫然地转向他。他眯眼端详了一阵,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想告诉你,我给你报了全国锦标赛,业余组,权当热身了——你就等着我带你去业余组虐菜吧。”
他摩拳擦掌地去拿笔记本电脑,步伐轻快得像只猴儿。徐帆走到我身边,习惯性挽住我的手,我问她:“我怎么感觉小刚比平常更积极了。”
“他输得太多。”她回答。
我吓了一跳:“什么?”
“就是……”徐帆想了一下,“以前都是别人虐他,现在轮到他带出来的选手去虐别人,他当然积极了。”
“那可说不定。”我说,“指不准就是我被别人当菜虐了呢。”
她谴责地看着我,特慈爱的那种,放手离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把我定在原地了好一会儿:

“优子,你是真觉得自己赢不了么?”



第二天倒完了时差起来,晚上我跟我爸进行了一场正常情况下的对话。这个“正常”是指我妈在和我妹妹视频,而我爸刚刚裁开一本舞蹈杂志。我这才发现登了我和徐帆的那杂志他买了三本,一本摆在教室,一本摆在家里,还有一本拿来做剪报——最后一项本来是葛佳的爱好,她出国念书后就由我爸接手了。
“小刚眼光是挺毒的,但他现在没名气,别人都看不上他,”我爸一边剪报道配的照片一边教育我,“跟着他你少不了要吃亏,我打一开始就不同意你转职业的,现在——”
他想拆开我们兄妹搭档,是我上初中起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的事。只是刚稍微表了点态,我妹妹就嚷嚷着不干,说我就要和哥哥一起跳舞,用撒娇蒙混过关了。
等我们再长大一点,我似乎是个不存在的儿子,除非和我妹妹有关。他觉得葛佳离了我能有更好的发展,可他没想到是她先放弃了舞蹈,留下来接班的只有我这块不中用的材料。
“爸,您也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样子。我没那么优秀,看得起我的人也不多,没人像小刚这样非我不可。”
我尽量抬起眼看着他说话,一面紧张地搓动着手指尖,“再说……我答应了佳佳要成为冠军的。”
我爸一开始没接话。他握着剪刀的手掌慢慢摊开放平,把剪报簿往前翻,摸着那一页页相片的边缘,神色无端柔和:
“你俩都多大了,还许这种小孩子的约定……”
其实我对冠军的宝座没有任何念想。葛佳夸我无欲则刚;冯小刚看起来也挺确定我能在这次全国锦标赛上拿到业余组冠军。但我不在国内已经三年了——三年,足够让选手层次产生非常巨大的变动。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对上些什么人,只晓得来参加一级赛事的舞者都不会是等闲之辈。可我又想,虽然他们跳得好,但我也不差呀。纠结来纠结去,我只好去找自家舞伴定夺:“你说咱俩应该能通过预选吧?”
徐帆正在挑当天要穿的舞裙,这是几乎所有女舞者在赛前都必然会进行的一项神圣不可打扰的仪式。冯小刚替她敷衍了事地应付了我,同时指点道:“嗨优子你没问题的——徐老师,选白色,一定要选白色。”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我把他指指戳戳的手拦下来,“还有你让她自己选,干嘛非得穿白的?你当试婚纱哪?”
“传统,传统懂吗?”他白我一眼,“冠军的女伴都穿白色,这是传统。”
他和我还有一项分歧在编舞上,我有一些自己的表演舞步,徐帆也劝他说凑合着编排编排得了。冯小刚不满意,一个电话拉来了刘震云当编舞师——有名没名先放一边,光看他在这个业界的人脉之广,我着实觉得自己已经比其他选手幸运上了不少。
他俩跟鼓捣人体实验一样围着我和徐帆研究了半天。刘震云说:“差不多成了吧?”
冯小刚说:“不成,我觉得还可以再完美一点儿。”然后他算着加利福尼亚时间,请来了另一尊大佛,“王朔老师啊,学华盛顿隐居也差不多该腻了吧?——我有个舞者想让你看看,请你给他编个舞呗。”
他把手机摆支架上,我凑到屏幕跟前打招呼,王朔一见我就惊得愣住了,“……是葛优么?”
我说是,他拍桌子站起来,“三年前你不是这样的脑袋啊!”
冯小刚一脸被耍了的古怪表情:“你俩认识?优子你早讲呀,这生意不就好谈了么。”
他和刘震云围在屏幕前和王朔争得热火朝天:“优子现在的舞步太单调了,还是华丽点儿好。”“可他不适合那种的。”“那你让他冠军舞跳什么?总不能表演基本步吧?”
我听得头大,还被他仨不时投过来的看人体材料般的眼神搞得心里毛毛的: “他们这么吵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徐帆过来勾我的脖子,“男人嘛,永远都跟小孩子一样争强好胜。”
“徐老师,我也是男人啊。”面对她的论调,我委屈了。自从我拿她当纯粹的舞伴看,徐帆也彻底不把我当异性了,平时也勾肩搭背的,一点顾忌没有。我困扰得要命,特怕影响她跟冯小刚的感情,再说……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啊!
“你?”徐帆笑盈盈瞥了我一眼,“你才不是男人,就是个跟我一起跳舞的,所以别管他们了,咱们练习去。”



不管大人们怎么说,这个世间是有地狱的。这是我对舞蹈比赛最早的记忆。这个记忆是如此鲜明,我如今还时不时想起当时快要被视线杀死的感觉。当我站在舞池里,所有人——包括聚光灯的眼睛,全都落到了我身上。地狱般的光景。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抵抗得了。尽管,后来我做到了。
不过,还是那个理: 就因为你知道该怎么做,并不代表你不需要去适应。我已经这样做了十五年;可当我换好燕尾服,在舞池边挨着徐帆站着,依旧浑身冰凉,一手虚汗,几乎死螃蟹一只。
“优子你参加过很多比赛对吧——我也参加过很多比赛,可是……”
徐帆背靠着我化妆,她最后扑了一层粉,将道具收进一个小包包里,就把手探往我身侧,摸索着我的手。“每回比赛前,说不紧张或者热血沸腾的人……那都是假的。”
我反握住她的手,几乎分辨不出来谁的掌心更加汗津津的:“……你把紧张都传染给我就不会紧张了。”

这样一个柔软的时刻,被一阵女人的大笑声给破坏殆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优?你是葛优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你的脑袋怎么成这样了哈哈哈哈哈——”

那是个我十分熟悉的声音。我近乎无奈地牵着徐帆转过身:“吕丽萍,你笑这么多是会死的,猝死。”
舞伴曾跟我是同届种子的女舞者用力指着我,却顾不上说话,笑得眼角泪花都迸出来了。我见她没穿舞裙,而是一身运动风的便装,就问她:“怎么,带学生来观摩比赛呢?”
她一下止住了笑声:“葛优你这是变相说我老呢是吧?”说话不带一丝喘气,肺活量令人叹为观止。
“告诉你吧,我们组是今年的种子,从半决赛开始跳。缺席国内赛三年的人就老老实实跳满三轮选拔吧!”
她得意地凑近我,在我肩头嗅了嗅,又夸张地把手往自己鼻子底下扇动,“——你闻起来还是这么像我家太婆婆。”
她说的是我身上的樟木味儿。我预选赛穿的燕尾服是备用品,大多是从我爸那儿传下来的古着,拿去老字号裁缝铺改好了,平时被我妈保存在大衣柜深处,和驱虫的樟木块放在一起,免不了沾染上一股子陈旧的味道。
“难怪我觉着优子今天这么提神醒脑。”徐帆在我耳边怪逗人地嘀咕,故意用了恰好能让吕丽萍听见的音量。我不小心笑出了声,紧了紧我们握着的手,悄声回她:“这可是经典款。”
吕丽萍被她一呛,也有点自讨没趣的意思,索性直接改上手,充满好奇地来摸我的脑袋:“哎葛优我问你,怎么把头发剃了?”
我礼貌地拉开她的手:“国外水质硬,掉头发,索性全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婆娘又抱着肚子笑得没完没了起来。就在我怀疑她真的快把自己笑死了的时候,一个刻意扬高了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特别冷淡、特别不耐烦打断了她:

“喂。”

我一扭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见了一个面庞清隽,眉目锋利的年轻男人。
他约摸二十岁上下,或许和我同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眉毛大约是描过了,眉色鲜而怒,看人时眼神像剃刀般刻薄和锋锐。看身型体态显然是一名舞者,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单薄,轻得像片随时会飘走羽毛。

通常,有两种人可称为“致命的好看”。有种致命的人不是通杀型的,也有种致命的人是通杀型的。

不幸的是,他是通杀型的。往那儿一站就呼啦带上来一圈人。各路选手层层叠叠地包上来,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本来就紧张,人一多,就更紧张。倒是吕丽萍十足的气氛调节者,看见他滑稽地“哎呀”一声,道了句不好,从我身边匆匆跑了过去。
我在那一刻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拖住了她的手臂:“这是你的舞伴?”
“不,这是我家万岁爷,名讳你可以在名册上找到,就在种子选手的第一栏。”
她卖了个关子,端了手给我介绍,玩笑中真有几分把人当帝王对待的意思,“皇上,劳您亲驾至此,这位是葛优,大——前年的全国冠军。”
他起先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带了点“评估”的味道,接着朝下扫到我和徐帆交握的手,眼光就恢复了冷漠和倨傲,不言自明地传达了一个相当无礼的评价:“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一颗傻了吧唧的水煮蛋?”
那眼光根本不像在看活物。说不打击是骗人的。他眼睛再一扫,目光淡漠地掠过我抓着他舞伴的另一只手。我吓得赶紧松开。吕丽萍瞄了瞄他,一只手拢到嘴边,八卦兮兮地对我说:“看看,黑色风琴褶衬衣耶,是不是有够骚包的一个人?”
“是是是,”我把她往远了赶,“你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呢?”
她撇撇嘴,“可不是我找的,是有帝王临幸呢——”
“喂!”那人又喊了她一声,抄起手臂,鞋跟烦躁地敲着地板。吕丽萍应了声,赶紧过去了。对方伸出手来让她挽着。她最后回过头,打趣地跟我说:“葛优,你秃了,可也变强了。”
徐帆哈哈大笑。我无动于衷:“这梗你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吕丽萍很失望,“我居然不是第一个?”
她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但随即被那人以独裁式的无情带离现场,她只好奋力挥着手,对我大喊:“决赛见!”
主角一走,围观群众也呈鸟兽状散去。冯小刚恰好从人堆里挤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卷起的比赛名册,他警觉地问徐帆:“你们干什么了?这么多人围观。”
我急切地抓住他,指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都是来看他的——那人是谁?你认不认识?”
“哦,他呀,”结果,率先回答我的是徐帆,“优子不认识也难怪,算起来他是在你留学那一年才开始学国标的选手,叫陈道明。”



国标舞的双人项目中,仅男性可被登记为选手。一场舞蹈比赛的检录口要经过3000名以上的选手。在这3000人里,大概有1500人在15-30岁之间。在这1500人里只有500个长得还过得去。只有100个称得上眉清目秀;只有50个具备靠脸吃饭的实力;只有25个能引发广大女同胞不约而同的一声感叹“哇~”。但只有一个具备能让人一见钟情的资质。

对我来说,从这一刻起,这个人就叫了“陈道明”。提到他的长相,我只能很贫瘠地形容为:“他好看得像画里的人。”

据徐帆说,他原本是跳现代舞的,还是单人,突然改跳双人国标的理由至今业界成谜。人也清高,老端着,与其说是话少,不如说不屑与凡人说话。所以关于他,也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只花了一年,就轻松超越了有些练舞十年的人。
“我记得他的赛绩特完美,回回都是摩登拉丁两部门双冠,传闻十个舞种样样精通,通称——‘皇帝’还是‘帝王’来着?”
她转向冯小刚求证。冯小刚嫌弃地表示这么中二的称号我不熟。他摊开名册,找给我们看往年的排名:“没那么厉害,也就囊括国内赛事全国冠军的水平吧。去年是他改跳国标以来第三年蝉联。”
他的语气莫名轻松,听在我耳朵里就成了莫名惊悚:“教练,那我赢不了的吧!”
“没事儿,”他安慰地拍我肩膀,“我刚四处溜达看了看,这届只有优子你一个水煮蛋,于是我觉得,这届不行。”
这叫什么理由?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惊惶,因为我眼角余光瞥见徐帆严厉地给他使眼色,要他赶紧说点正经的。冯小刚想了想,拽着我蹲了下来,头头是道地给我分析:
“陈道明再厉害,也就一国内冠军。拿再多个全国第一,那也是国内冠军——你WDC世界公开赛的青少组冠军都早拿过了,你说你怕什么?”
再一次地,就因为他说得那么笃定、那么有信服力,不代表我就不紧张了。等入场的时候别的选手都是仪态端庄,我基本是被徐帆搀着。她一碰到我腋下,顿时大惊失色:“优子,你出了好多汗啊!”
我冲她惨淡一笑,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她把我的胳膊支起来,手掌端平,然后搭住了我的手。我顺势将她旋转出去。徐帆换了边,挽上我的右臂,听广播叫到我们的名字:

“426号,葛优/徐帆 组。”

我跨出一步,笔直地迈入我的地狱。



按照冯小刚的安排,我应该以毫不做作的基本舞步一路过关斩将,直闯决赛。我问过他为什么,这小子特深沉地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说:“你不觉得,在其他选手都累死累活地拼技巧的时候,你一个人跳着基本步技压全场,是件特酷的事情么?”
初赛他想这么玩儿当然没问题,到头来还是轻松满分过关。但第二轮预选时我们在华尔兹上惊险地丢了一分,所以第三轮的成绩是徐帆一个人去看的。我没胆去,在场边的长椅上抱着脑袋,痛定思痛,心道不会吧,我什么时候降成预选赛就丢分的水平了?
这时候徐帆回来了:“满分。”
“啊?”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四项满分。”她抓着运动水壶,悠然自得地补充水分,“小刚说,照这个势头,你半决赛想玩玩也可以。”
她的音量毫不遮掩。已经有些选手开始注意我背后的号码布,还有些似乎认出了我,与舞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 葛优,葛优。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只言片语中出现,顷刻间汇成一股硫酸似的洪流,全涌进了我脑子里,烧得我视神经灼痛,眼前全是白亮的小点。
“小刚……小刚他人呢?我得……”
我用力按着眼皮,一阵熟悉的头晕,特想逃,逃到平时练习室里的那种氛围,他们两个给我构造的小天地里——海外待了三年,快被德国人民族性的事不关己给惯坏了,以至于我都忘了自己有多怕这种场合。
她被我整得莫名其妙,但我脸色估计真的很难看,她也吓了一跳,拍拍我,拽了条毛巾盖到我脑袋上,用力给我擦汗。
“他看其他组的比赛呢,说决赛再过来。”
那毛巾严实,落下来跟有隔音效果似的,人声一下子弱化了。我顿时感觉好点儿了,扯扯徐帆的手。她往一块手巾上洒了点水,敷到我眼睛上。
“优子,我发现你这人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若有所思地说,“上场前老爱犯愁,一上场就变得特有魄力,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跟附体了似的。”
我有没有对她说过,那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是真的,包括我妹妹。因为在他们了解到之前,我已经将舞池之上的其他存在,理所当然地视作了地狱里的黑影。
“徐老师你终于发现了啊?其实我就是被附身了才跳得下去的。”
但最后,我只是按着手巾的一角跟她开玩笑。名叫“葛优”的人或许是隐形的,但名叫“葛优”的舞者,他却不能够是啊。



半决赛分了两组。半小时后公布名单,我和陈道明不在一组,这让我不由得舒了口气。可入围的总共也就十二对选手啊,结果选手席上真让我俩狭路相逢,还各自挽着舞伴,排场莫名浩大,跟少年漫画特有的画面似的。

这都不算什么,重点是,他舞伴穿了白色。

我一看吕丽萍那条舞裙,就知道坏菜了,得罪今个儿皇上了。围观群众里果然有人唏嘘。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我得知已经有好几年没人敢带着穿白裙的女伴上殿面圣,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还是另一组的最高分,造反意味甚是浓厚,摆明了要将人拉下那把龙椅。
我冷汗涔涔,心里叫苦:教练你这把可把我坑惨了。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带上了敌意就更像冰冻过一样。我被他盯得想低下头去,但身为舞者仪态一定要好,为此我没少被我爸横眉立目地指着鼻子骂过,所以我只好尽量避免看他,目不斜视地领着徐帆过去了。

走出去五米,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毒蛇似的黏在我背上。

除此之外,半决赛挺顺当的。陈道明和吕丽萍那组理所应当地晋级决赛。但我觉得自己顺了是因为精力挺集中,在场上除了自己的舞伴什么都没想。
我的意思是,要是那时候自己还能想到陈道明,那还真不如直接出家,再不必为跳舞这种尘世烦恼所纠结了。阿弥陀佛。
“看来引擎完全发动了啊。”冯小刚揣着个小本本姗姗出现,他祝贺我,“不过又是零失分的一场比赛,啊?”
“不对,第二轮的时候我们丢了一分。”我提醒他。他呸了一口:“进决赛之前的分数都算个屁。”
徐帆拉拉他的袖子,指给他看一身白裙的吕丽萍。冯小刚愣了愣,爆发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大笑,问我:“你觉得徐老师和她,谁更好?”
我第一反应是:“那不一样的吧!她俩都不是一个风格的……”
吕丽萍的舞裙是层层叠叠的蓬蓬雪纱,闪着银白的婚姻色。她和穿墨色燕尾服的陈道明是很相配的一对。徐帆选的是缎面修身长裙,没太多装饰,白得很纯粹,要飞快地旋转起来裙摆才能绽开。
“其实小刚是想问舞技的不过……”徐帆点点头,露出一个“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优子,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爷们儿,你的答案真挺老套的。”
我不知是给她还是给自己宽心:“放心,一上场我除了你谁也看不见。”


“决赛第一曲目,华尔兹(Waltz)——”


我喜欢决赛,因为场上的人少,空间大,舞鞋摩擦地板的咯吱咯吱杂音听得也不那么清楚,分辨不出都有哪些人在跳什么舞步,可以完全醉心于自己的动作。
因此,决赛反而成了我状态最好的场次。而开场曲华尔兹恰巧就要求这样一种生气勃勃的气势。我和徐帆特意选了对角线上的位置,用渐进渐急的追步一口气斜冲进去,在舞池中央一个轴转,并脚停留在了“升”的姿势。
这是一种踮脚高抬的静止体态。换作普通选手,三场预选十二曲下来,加上半决赛的五曲,跳到决赛这个时候,要维持整整一小节的“升”,大腿内侧大概会抽筋。我心里感谢了一秒冯小刚让我把锻炼量翻倍的魔鬼训练,继续沿LOD[5]行进。
他集合两位编舞师整出来的一套舞步,就是延续国标舞的经典,美之根源,纯粹的王道,保持上半身沉稳,在基本步之上增加缓急不一的编排,利用复杂精巧的编舞自如地舞动。
大幅度左转并退一步,小幅度右转并退两步,三小节后我合着节奏轻轻吸了口气,顺势缓慢地向左转了一个圈,突然加快旋转、旋转,以双分点地作为第一个“展示”[6]
我的手长脚长是优势,但对徐帆来说,那意味着反向步时她朝后方倾斜的幅度会变得非常大,腰弯折下去的角度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特别是我今天动作幅度比平常大了些,我想着她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抢了一拍节奏,将我们恢复为中立的站姿。
这一心急,我必须重新调整舞步,缓了一小节开始才重新摆荡开去。就在这个时候,某对舞者的一角燕尾和裙裾忽地飞扬起来,突如其来地割裂了我眼角的余光。
我头皮一炸,感到自己的下颌猛地收紧了,那股压力顺着袭上身体,像有只手,从我的头顶上轻轻一拎,我本该黑影重重的视界霎时变得一片清明,仿佛摁下了某种开关。

——在我行进的正前方,陈道明用一种几近挑衅的姿态,带着舞伴流畅地转过半圈,以与我刚才如出一辙的反向抑制步,强硬地从直角里切进我的路线。

他整个人仿佛是从黑影中破出来的一般,完美而精准地停在了我面前,刻意堵住了我的去路,又似乎是专为将自己的舞姿展示给我一人看。这瞬间我们的鼻尖只相隔了数厘米,彼此凝视;他的眼色里有一抹疲倦,但有点愉快、还有点冒失的惊慌,深处涌动的更多情绪则复杂得让人心惊。
但一瞬已然太久。转眼我眼中就改映出了他的舞伴倒转的双眸,惊恐地为即将到来的冲撞而大睁着。
一刹那间,我做出了反应。他也是。下一刻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他赢了。因为他没有选择停止舞步,而是拽起舞伴接上了后续的动作。我做了最糟糕的决定,没有后退,而是一把将徐帆拉了过去,以脚跟为轴旋转了半圈,和她对调了冲撞上时的位置。
他的肘尖在旋过身去时狠狠击中了我的右眼。这一撞带了双倍的加速度,我眼前一黑,疼得整个右脸都在发麻,捂着眼睛就深深弯下了腰,心里想:这他妈怕是眼眶都骨折了。
徐帆在高跟舞鞋上踉跄了几步,拼命支撑住我的背。我全靠一手圈紧她的腰才没倒下去,也不顾自己还头昏脑涨的,倚着她就仰脸去找那对搭档:“……你们没受伤吧?”
吕丽萍一愣,瞧了瞧脸色不佳的陈道明:“啊?没有啊,还好还好,倒是优子你、你怎么样啊?”
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头顶的立体音响骤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我这才意识到音乐因为场上的这个意外中断了。所有人都停下了舞步,看着我们,包括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
“喂,你……”
他甩开吕丽萍走过来,帮徐帆扶起我,脸上什么样的霜气寒意都融化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就想,他这么清冷的一个人,竟也适合露出这样温柔的关切神情。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犹豫了一下,托起我的下颌,拇指在我脸上摩挲。我才发现自己没出息地疼哭了,泪水湿了满脸还不自知,张了张嘴,又一串眼泪滚下来,“我没事……”

他给我擦去泪水,动作柔情得刻骨铭心。我呆呆地回望着他——长到这么大,我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一部电影,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一首歌,说不出来我最爱的一个人。时常觉得人这辈子其实没那么有趣,也没有令人心动的景愿,偶尔还会质疑活着的意义。我是无色透明,没有自己的颜色。会跳国标舞,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是隐形的。但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二十岁前所有的空白,都是为了此刻作出的决定,为了将余生献给我所能找到的那个最爱





—— 因下文草稿连同电脑被偷,未完不待续 ——


  1. 1.出自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2. 2.德国连锁超市品牌。
  3. 3.这个摊子是我去柏林的时候遇到的,觉得兜售的位置很微妙,在大教堂附近、柏林政党博物馆的门口。
  4. 4.German Open Championships(德国公开赛),是18岁以下的业余国标选手的国际最高赛事,历年举办于斯图加特。
  5. 5.Line of Dance,指国标舞中规定的行进方向。
  6. 6.指舞者的一些特定动作,用以向评审或观众呈现自己的姿态美。

(陈葛/群像)无花不画框02
http://example.com/2018/03/17/ChGFrame02/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8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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