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葛/群像)无花不画框01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3年6月28日 17:48

简介: 千娇百媚总是花,画框却有百搭不百搭——这是一个没讨到或者压根没兴趣讨女伴当媳妇儿的男性舞者们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的 小清新 故事:

小刚: “老道儿你还真别说,跟优子站一块儿你才是那花儿,他才是你画框。”
老道: “这事我跟优子在床上分得清就行了,带不到舞池里来。”
大爷: “我不是我没有。”



概设:

  • 现代AU,舞者paro;
  • 这里的“舞”指的是国际标准舞;
  • 时间点为“现在”,大家都很年轻,大幅年龄操纵注意;


写在前面:

依旧是应猫姐的号召而写出来的东西……个人初衷是练笔(喂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不擅长写正牌动作戏(不是那个动作戏!)的人,打戏还好……竞技运动类的动作描写真是很苦手了。特别是“舞蹈”,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惟一不懂欣赏的艺术类别(大概正是因为涉及肢体表现……
自从迷上《旋转于舞池之上的青春》以来,在所有的圈都尝试写过国标舞者paro,没有一次对自己满意的。猫姐说陈葛这个CP会给人带来惊喜……虽然我觉得她可能只是想看陈葛而已,但以我的初衷,希望这次尝试能写得比上次好(。

京腔无能,翻译腔出没注意。



或许会循序渐进地扩充的详设:
(想到哪写到哪,或以男伴为主)

葛优/徐帆:

  • 大爷爹是老一辈艺术家,中国国标舞总会的评审委员设定;大爷因为他爹的缘故,从小就练舞,但非常不习惯他人的视线,前十年毫无获奖天赋。自嘲根本不适合跳舞,自小养成了“闭上眼”不去看——即旁人统统当作没看见的鸵鸟习惯;
  • 怕生,到业余组毕业为止(18岁,此时可转职业,但并无硬性规定)都是和妹妹搭档参加比赛的, 没有牵过陌生女性的手
  • 最初走老派的经典风(Old Style),15岁起开始以超乎同龄人的老练技术崭露头角,不过也有很多质疑的声音。尽管如此,到18岁时已毫无疑问地取得了全国种子选手权,囊括国内所有一级赛事的业余组冠军;妹妹放弃舞蹈去德国念书后,被他爹同送去欧洲留学,护送妹妹的拉美旅行途中认识了同在游历中的小刚,收获常驻教练和第二任舞伴,舞蹈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 与小刚一同回国后转战职业组赛事,结果第一场决赛就遇到老道,因为对方的身影闯入了“视野”当中而受干扰,没能拿到冠军。

陈道明/左小青:

  • 原本是跳单人现代舞的老道,因为赛场在国标隔壁而偶然路过舞池,看了大爷的一支冠军表演舞后深受震动,转战双人舞;
  • 花了一年时间就超越了练舞十年的人,不服气的声音众多,但同时也收获了高人气,到大爷回国时已经被称为帝王了。十项全能,摩登拉丁两部门双冠;把个人技巧磨练到了极致,作为“画框”却将所有的女伴都不自觉拗成了自己需要的模样,导致组合中女选手的存在感稀薄;
  • 其实猫姐建议模糊女伴,我也觉得可以,因为设定上老道女伴换得很勤快,但没名没姓的女伴也不好提,开AU又不想写原配,于是按猫姐的套路拉出小青姐(仅仅是故事开始时老道的女伴);
  • 目前半哄半就地被拉去了小刚的舞蹈学校当老师,理由是吸引小姑娘。

姜文:

  • 憧憬着大爷的舞姿而开始向对方学习国标,小时候在大爷爹的舞蹈教室里上课,青少组时换教练,恰巧和老道去了同一间学校,成了同门师兄弟;
  • 可以自由自在地变换舞步,甚至会配合搭档改变固有的握持习惯和步法,因此非常擅长发挥不同女伴的美,和老道是截然不同的选手;
  • 刚升上职业组、还在参加国内赛事时,几乎什么都要和这位师哥抢……什么都是;
  • 大爷受伤复健期间萌生了改行当教练的念头,大学学的是运动教育学,后来也给大爷做了教练并推荐了自己的导师老谋子。

冯小刚:
(如果设定导演=教练,那姜总就是过渡型的……)

  • 现役时代跳的很烂,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复赛,总是止步于决赛前,和自己的女伴徐帆是高中时“相亲”认识的;为了不埋没她而转型,并将她介绍给了大爷;
  • 八卦知识丰富,眼光毒辣,鉴赏能力一流,年纪轻轻就考上了教练+裁判的资格,通晓“比赛中可以得分的舞蹈”,很擅长舞蹈教学,后来开了办自己的舞蹈学校, 赚钱还是稳的



注:POV= Point of View(视角)



四分之二拍上的巴拿马草帽<span class=”hint–top hint–error hint–medium hint–rounded hint–bounce” aria-label=”这里就是指探戈的节奏;至于草帽。墨西哥足球队被叫做草帽队,大爷,小心别进足球酒吧啊,没人救你(。

“>[1]


POV: 冯小刚

201X年夏 阿根廷 布宜诺斯艾利斯


同龄人都在准备考大学的那个苦夏,我放弃了跳舞。

这是个在所有知道我跳国标的人看来都十分合情合理的决定,我猜,却独独没能过了自己和徐帆这关。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和她作为评审同场站在CBDF锦标赛[2]的决赛舞池里,我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很冲动地对她说:

“徐老师,对不起。”

她就很吃惊:“怎么了?你该不会又要重申我们俩不该担当一个场次的评审吧?都跟你说了没事儿的,这安排总会都通过了,你怎么还纠结——”
我打断她:“不对,我是说,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作为‘选手’站到这里来的。”

——徐帆是我爱人,也是高中时跟我组过两年搭档的舞伴。那段时间但凡有人问我怎么找着这么个女伴的,我都严格统一口径,为不露破绽一律回答:“普通地去相亲就得了。”

这件往事说起来其实特尴尬——先别忙着想歪,这里说的“相亲”是舞伴之间的相亲:见个面,一起跳回舞,看看合不合拍;就这样。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徐帆跟我不是相亲相上的:主要是给我俩牵线的哥们太坑,把我拖进休息室,一句招呼没打直接上了段陌生的比赛录像。那时候我眼毒已经是这间教室里出了名的,还以为他要我给他观摩观摩;可那就是场预选,选手杂多,没劲得很。他一路快进,我反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一路蹬椅子,蹬得椅子脚在地面上吱呀吱呀噪响。
突然他按了正常播放,然后指着一组选手问我怎么样。我正全力掩饰昏昏欲睡,他这下叫我,惊得我差点没把自己摔了,随即打起精神来瞅了眼屏幕,自觉中肯地评价道:“都挺好的,就是女伴跳得差点。”
他脸色就有些古怪:“……这位女伴是你今天的‘相亲’对象,我们看录像的时候已经进来了,就坐在你的后面。”
我猛地回头,看见了靠着休息室沙发扶手坐的徐帆,热裤下两条光裸的长腿交叉,笔直地伸在前方,堪堪够到我悬空的椅子脚下边。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遇见她之前,我就跟所有以引导者自居的男性舞者一样,只顾埋头钻研自己的舞步。遇见她之后,我想赢。[3]
我整整埋没了徐帆两年。因为我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可以记熟十个舞种所有的舞步,我可以背出所有比赛里能拿到点数的关键,我了解每一组评审的喜好分布图,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预赛。
而意识到我带领不了、而且很可能是这辈子都带领不了自己的女伴踏入全国决赛的隔天,我上总会的官网,一声不吭地把我俩的选手组合登记给撤了。

然后就是等,等她自己发现了,再来向我宣判。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徐帆没有马上发现——她喜欢将赛程挨个标注在日历上;这个细心的习惯让她直到出赛前最后确认场次时间时,才在官网的私人消息栏里,看到了解除我们搭档关系的通知。
那天我们其实有个晚场的比赛。她看我既不接电话也不回消息,直接跳上辆出租,找来了我学校——虽说时代早就过了看见男女搂抱在一起就得唾上一句“有伤风化”的风口浪尖,但要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启齿说自己在跳社交舞,依旧难于登天。徐帆不是。她在校门口堵到我人时,已经落落大方地任人打量了半天,姿态一丝不乱,发髻盘得很高、很骄傲,看上去就像个逃婚出来的公主;华丽的舞裙底下一双方便跑动的软底鞋,外面罩着件运动夹克。两相对比之下,那件夹克便显得格外寒碜。
我脚下顿了顿,接着朝徐帆走过去——眼神都对上了,再转身逃跑就显得怂且不礼貌。
徐帆已经化好了比赛用的浓妆,妆面和头发上扑了闪粉,往那儿一站,整个人都在夕阳里闪闪发亮。她身后立着个收了拉杆的行李箱。裙摆在她手里抓成一团,另一边胳膊上还搭着个防尘袋,里面是我寄存在舞蹈教室的一套燕尾服。
她大概来的时候还想着这会不会是个误会,是不是哪儿弄错了,就把燕尾服先拿了出来,方便我等下在车里就披上。这会儿见了我还是全套校服,都没费心换个裤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上来就很尖锐地问:

“你弃权?”

她确实有理由尖刻:如果我们这回也一如既往地在半决赛中就败下阵来,好歹还能占个全国前二十;弃权却意味着前功尽弃、无功而返,整个赛季都毁于一旦。
我答不上来什么话,也不想搪塞她,只好默认,心里猜她一定以为我是要换搭档。代入画面很有几分出轨后找原配摊牌的既视感;也难怪圈里人把结成搭档戏称为“结婚”。
然而徐帆抿了抿嘴,质问我的却是:“冯小刚,你为什么学的国标舞?”
我这人大约有什么毛病,偏偏这时候嘴上皮了一下:“那年我十四——为了实现‘与异性身体接触’这一青春期的妄想?”
她明显不买我的账。我趁她气得不知该骂我什么好的时机,换了副比较正经的语气,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徐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可能我突然沉吟的那下起了作用,她的气眼看着就消了一半,专心听我说。我把她臂弯里搭着的燕尾服拿过来,抖了抖,搭到自己手臂上,比划了一下:“没错,我爱这玩意儿,迷这玩意儿,没事就喜欢去教室练练——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多的我做不到,也做不来。”
说着,我轻掸了下防尘袋的罩面,暗自担心这话是不是讲真了,显假。果然,徐帆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我等了一会儿,忽然见她分外用劲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夹克,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打湿了指节。她慌忙擦了擦,眼睛看着别处,特别委屈地说:“小刚,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我这个舞伴就这么差劲,让你信不过?”
我差点就要对她说实话了,就差一点儿。可我深吸了口气,继续自编自话道:“哪儿能呢?只是徐帆,我知道你一直想转职业的。而我呢,跳舞就是个兴趣,以后……”
她像有预感一样转过脸来,接话道:“你不跳舞了?”
我强迫自己笃定地摇头:“不跳了。”
她眼里又有一股火蹿了上来:“冯小刚,你说放弃就放弃了,被剩下的人要怎么办呢?”
我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想回去了不?——我送你。”说罢越过她去拿那只行李箱。徐帆猛地打开我的手,连拉杆都不拉出来,直接拎起箱子就从我旁边冲了过去,脚步噔噔,每一下都踩在咬牙切齿的节奏点上。

“反了!地铁站在另一头!”

我在身后大声地给她指路,然后目送她的背影到对街又折了回来,最终消失在地铁站口,接着转过身去,毫不吝惜地大力折起那件燕尾服,夹在胳膊底下,将两只手都插进了校服口袋里,慢慢地攥紧。

我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不是想,而是应该。



对我放弃跳舞这事儿,家里反应不大。我妈甚至表现出了几分不胜惋惜:至少一年中的赛季,她不用强迫我进行清洗整治。我自觉天天冲澡,每晚上对着镜子把自己从牙缝里开始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周末比赛下来更是能洗好几回头。每逢出门比赛必把后颈的发尾削得短短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话虽如此,一旦丢开申舞蹈特长生的可能,摆在我面前的出路也不多:当兵,或者出国。

英语烂得一塌糊涂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国。

当时,但凡有国内的“朋友”联络我,惊叹我真能在几乎零基础的情况下读完一年预科,名正言顺地进了个大学,我都没个好声气。在我看来,应试是人生中最后一件只要努力就可以有所成就的事。其余不是看脸,就是和跳舞一样靠天赋。
在美国, 体育舞蹈,艺术竞技舞蹈,国际标准舞 ——随你怎么称呼吧——是一项十分流行的爱好。各级各类的比赛举办得格外稀松平常,不管是什么水平的选手都有地儿可去,简直不能称之为是“赛事”,而是某项盛大的全民文化活动。
这里的舞蹈教学之成熟,令人震惊。相较于收费高昂,培训时间却短,场地更是少之又少,对业余竞技者十分苛刻的国内坏境,这里几乎每天都有教师开课,学时充足,到学生家中上课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一边读预科,一边兼职给大学的Sports Dance Club拖地板[4]。这项工作往往要到23点以后,舞池空出来才能进行。没晚课的日子里我多半都会来早。过了几周,大家面熟了,我话也密起来,人也风趣,没事就逗逗每一对轮转到我面前的搭档。
很快我便小有名气,以“这个拖地板工颇为懂行”为由,被介绍去了更多地方打扫舞池。因为我的点评生熟不忌,人人都可以入手,并不需要花学费的代价,又往往切中要害,学员们下课后都换拨围着我。后来被教练注意到,他们开始让我教一些年纪小的学生,于是我的时薪水涨船高。
但我也就一“黑户”,没有正经执教资格,教的再得劲,工作性质也还是个兼职清洁工。直到有一天,俱乐部的人拉我喝酒时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找个舞伴参加比赛,假如取得名次,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我给他们从我手机里翻出了我第一眼很不错,连起来看就十足惨淡的国内比赛成绩,严词拒绝了这个提议,并当场断然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和竞技扯上什么关系。
他们都表示了惋惜,紧接着第二天向俱乐部主席和顾问建议,将我从一兼职拖地板的升级为兼职当助手的。于是我又获得了一份收入,并首次得以从指导者的角度审视舞蹈。
我就靠着工读金攒够了度过gap year的钱。绝大多数学生都会选择在这一年里去欧洲游历;结业课堂上他们叫嚣着回答教授:“因为欧洲没有饮酒年龄限制!”时,我也跟风喊了两句,同时腹诽好像这儿的年龄限制真能阻止他们喝酒似的,回头就背离主流声音,订了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

没办法,我骨子里向往欧洲的古典浪漫,钱包却碍不住南美物价亲民。



实话对你说吧,对这个理论上距离我的出生地最遥远的城市,除了上中学的时候地理老师那句:“从北京挖一个洞,打通就到了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外,我脑子里就只剩下探戈舞……和探戈舞。

上帝第一,足球第二。探戈并不在其列。探戈是这个南美国家的骨血,绝非名次可以玷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民间舞者遍地开花。看过他们和着音乐即兴起舞、斗舞,你会觉得在赛场上角逐已成定式的探戈,按评审采点分个一二三四名,是一件多么没意思的事——何止是没意思,连本来的意义都失掉了。
这里只有一点不合我心意:太过多情。建筑的色彩那样缤纷,性感、浪漫和理想主义又遍地洒。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能让我想起徐帆的黄昏。夜灯初上的街道与我无关,我坐在旅馆房间里,看庭院里两三种颜色失去了分明,黑暗逐渐笼罩门廊、葡萄架和蓄水池,周围每一幢色彩鲜艳的楼舍都是发黑的烛台。[5]
我这种懒洋洋的怀旧式忧伤,以隔天在大堂看见“米隆加(Milonga)”[6]的海报为限。它引发了我重操旧业,往各个舞场去蹭经验的生动念头。(这爱好我至今还保留着,没事就爱往其他舞蹈教室溜达,即使后来开了自己的社交舞学校也一样。)无奈我完全不懂西语,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和本地出身的旅馆经理插科打诨,称兄道弟。
经理名叫胡安,一个类似于张三李四的西语名字,英文带着柔软甜蜜的卷舌音,听着gay里gay气的,连带人看着也gay里gay气了起来。
他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亲切而懒惰,对我倒是有应必答。总而言之,我俩东拉西扯了会儿,我给他递了根烟,他便一口答应下来,掐着烟保证把一副扫地大爷打扮的我放进舞会会场里。
我当然没穿着那身形同扫地大爷的行头去赴舞会,而是回房间换了套浅色休闲西装。进了会场后,我不禁喜出望外:场地的灯光仿复古仿得极差,呈现出发霉奶油的灰绿色,像是有意为之一般,使我惨淡而廉价的选色与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极大地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感。
我坐在吧台边,要了杯葡萄酒,因为心怀鬼胎,基本上没怎么回头正眼看舞池,只敢与酒保为伍。
正当我没完没了地盯着吧台后的装饰镜子看,盯得酒保频频向我投来怀疑的眼神儿时,我注意到有个新住客加入了我们。
他进来的时候,被侍应生拦了一下,直到出示了像是房卡的东西才得以放行。我从镜面反射里打量着这个短袖大裤衩,脚下还趿拉着双旅馆提供的一次性棉拖鞋的怂货,心想这也是来跳舞的样子?换我我也拦他。
来人一身层次不一的白:短袖衬衣的透明,内搭背心的灰调,宽大裤管的亚麻质感,和拖鞋的绒白。他戴着顶椰子白的巴拿马草帽,站在这场子入口的地方,白得几乎周身泛荧光,又像是呼出的一口雾气凝结而成的一个形象。帽围上那圈深色的粗丝带是他身上唯一的阴影光环。
他的肤色也显得很苍白,令我难以判断他是哪国人。直到他张望间摘下帽子,往胸口上按了,抬手摩挲了一下光溜溜的脑袋,我才看清他疏淡的五官。
敢情还是位同胞。我对自己说。
这会儿他好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无声地冲对方招了招手,又戴上帽子,往酒吧走来,长腿一撩就坐到了高脚椅上,却并不点酒,轻捷地转过了半圈,手肘搁在磨光了面的榉木吧台上,作出等待的姿态。
酒保耸耸肩,给他上了杯冰水。冰块沉浮了一下,与玻璃壁相碰,发出哐啷一声。他回过头,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一笑露出了两兔牙。
这表情实诚得几乎称得上是可爱。酒保与我都在他视线方向上,同时愣住了。我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心头平白生出了丝想和他套个话,亲近亲近的感觉。
就在我端起酒杯,准备将直感付诸实践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灵活地从舞池里钻了出来,横闯进我的视野里,一晃就挡住了他,用清晰的国语大声地喊:
“哥!”
她蹦到她哥面前,好像不高兴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像小孩子一样故意很夸张地登场,就是要他把据为己有。
“佳佳?”他很配合,声音里全是惊喜。女孩子将吧台椅转了个边,搭着他伸出来的手,高跟鞋一踩那横档就登上去了,长裙拖曳,流泻出肤光致致的小腿,“哥,来了怎么不跳舞啊?”
他理好妹妹耳边的细碎短发,慢声细气地好言道:“哥就是来看着你点的……省得你被拐卖给哥伦比亚毒枭了还不知道……”
虽说是异国他乡遇同胞,但他们兄妹亲亲热热地说话,外人去打扰那就是不识相。我打消了挪过去搭话的念头,守在自己的吧台边继续观察:
兄妹俩无疑很要好,做哥哥的对妹妹的一举一动里,都有种很珍惜的味道,但不全是血缘亲情的缘故,而是沉淀着一种习惯——可哪家父母会教育哥哥要用对待公主的礼仪对待妹妹呢?[7]
这可能还真是个跳舞的。我在心里补充。而且还不是古典不是现代,恰巧是我最熟悉的那一款舞蹈。
我正在那里琢磨怎么才能确认一下,女孩子笑嘻嘻地摸摸被他揉过的地方——那动作和她哥摩挲自己脑袋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端过吧台上那杯水灌了一大口,说:“那什么,哥,你不跳舞我就回去找同学玩了啊!”
说着就踩了舞鞋,搭了他的手跳下椅子,又钻回了舞池里——女舞者就这点厉害,我每次看到那猫脚似的细跟都能淌滴冷汗,她们却跑跳自如。
他手肘还搁在原处,没有再动妹妹喝过的水杯,也没有另行下单,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再不点杯什么,就连坐在吧台边的理由都要失去了。
我叫住困扰的酒保,熟练地比出两根手指:“龙舌兰,couple of fingers,要盐和柠檬片——再给那边的客人上杯啤酒,算我的。”
回过头:他手指搭上了那杯冰水,指尖有序地在杯壁轻叩,激得杯里融化的冰发出泠泠碎响。
我听了会儿,发现他和的不是曲子本身的节拍,而是舞步。

探戈,节奏四分之二拍,实际演绎中,将每一四分音符细化为两个八分音符,使一小节具有了四个八分的精度,顿挫强烈分明——是为国际标准舞的探戈。

我忍不住隔了两个座位纠正他:“错了。”
他一抖,手也停了,惊讶地看向我:“什么?”
我挥手让酒保撤掉葡萄酒杯,起身坐去了他旁边:“你以八分音符为一拍来跳了。”
他又默默地数了数,茫然了,困惑地问我:“是准的啊?”
我说:“就是规规矩矩的才不行——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阿根廷?”
他“啊”了一声,说:“是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手来,搁在腿面上。
我很有自信地想:他能在把手安安静静地在腿上搁一曲三分钟,算我输。
果然,不出几秒他就轻轻攥紧了腿上的布料,换了脚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按捺不住了吧?”我得意地指出来,“我懂,真的,我了解你们舞者这种生物——是不是想跳舞?”
他按住自己的大腿,抬手压了压帽檐,那表情明显是动了心,但想了想,又推说:“可是……我不懂啊……”
奇了怪了,我只见过不炫技的,还从没见过不爱表现自己的舞者。我扫一眼舞池,慢悠悠地说:“——你不跳?我可看见你妹妹被别的男人搭讪了啊。”
他顿时着急了,眼神满场瞎飘,最后在重重人堆里定格到他妹妹。女孩根本没下舞池,坐在一张小桌边,伙同一拨同学,正向他们一个在跳舞的朋友不怀好意地起哄。
我想大笑,但我控制住了,假装深沉地啧了一嗓子:“你也甭介意,就当被我骗了,扯了妹控的幌子下去心安理得地尽情跳一场不好么?”
他看我的眼神就变得很委屈,特别委屈。正好这时候酒保把酒都送了上来。我将啤酒推到他跟前,想缓和一下气氛。
没想到他挺不赞同地望着那杯酒精——别看人怂又好骗,运动员素养还挺强——但却很好奇地打量着酒保连同酒一起拿给我的盐瓶与一小碟酸柠檬。
还是个乖宝宝。我乐了,熟门熟路地将盐拍在手背上,沾了一口,端起那杯龙舌兰一抿:

“Lick, drink, &——”

拍下杯子将柠檬吮进嘴里,我几乎是挑衅般地冲他比了个手势:

SUCK.”

他看得目瞪口呆,圆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吐掉柠檬片,抹掉手上的盐,很有气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懂也没关系,我教你: 别管什么‘阿根廷探戈独特的节拍标记’,‘基于四二拍的四拍中有二重拍’、‘重音、力量与速度’——你只管放下跳摩登的霸气,从这个杀手不太冷转换成一代情圣再转换成火爆不羁的浪子,最后以色戒end,保管技压全场,掌声雷动。”
他都听愣了。我再次嘴里啧啧有声,在他回过神来之前离开了吧台,顺手把烈酒杯投进了他面前的啤酒里。听到他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呼救,我知道,我的“深水炸弹”[8]成功了。



Milonga大部分都是晚上的局,或者说到白天才结束的局。等我过了一组Tanda[9]的时间再溜达回来的时候,气氛其实正嗨到第一个小高潮。吧台上的狼藉已经被酒保抹干净,人也不见了。我与酒保相视一笑,有种恶作剧主犯与知情不报者之间的默契。
我想着刚刚那段,心里正偷着乐呢,眼角余光扫见会场门又打开了条缝,那人——这时候我已经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兔子”的外号——很低调地闪身进来,径直穿过中场休憩的人群,一点也不低调地停在了舞池中央。
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他的站姿生动地,并且是简明扼要地向在场所有人传达了一个浅显易懂的讯息;那就是先前面粉口袋似的常服之下,站立着一位手脚修长,后颈线条优美,背部端正的舞者。
他换了身黑色,黑衬衣黑西裤,一件暗纹马甲死死卡着他的腰线,看刚刚盖到脚面的裤长就知不是成衣,而是高级定制货。会场里闷热,他也没严谨到非搞套燕尾服和领结不可,衬衫敞了两颗扣子,领口随意地打开着。
这种搭配下,他依旧戴着那顶巴拿马草帽,只会更加显眼。我被那耀目的白色一晃,迅速回神,摸了截铅笔头和便签本出来,用一盏防风火机压着小费和写了曲名的纸条推过了桌面,立刻有侍应生过来收走,交给DJ。
过了乐团的黄金年代,舞会上压场子的就变成了DJ。他们不是一人乐队,根据Milonga的氛围和节奏即兴编排组曲。但胡安经理有言在先,规矩是人定的,定规矩是为了嗨,所以我们当然可以为了嗨改变规矩。
三十秒的Cortina[10]过后,DJ短暂地出现了一段空白,紧接着,自由探戈(Libertango)[11]的前奏响起。
人群骚动、迷惑、面面相觑,继而纷纷选择退场,又在看见舞池中还剩一人时迅速兴奋了起来。
我带头击响了节拍。这不是一首能让人迈开腿的大众舞曲,但恰如其分地合上了我对他的刁难。
越来越多的客人加入到击掌中,加强了开头那段隐隐绰绰的大提琴的压迫感。他也的确非常紧张,虽然一步没退,手却捏得微微发抖,不到三小节出了一脖子晶亮的汗,与其说求助,不如说几乎是哀求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妹妹。
亲妹妹乐不可支,和同学自顾自咬了会儿耳朵,起身踏进场内,契合地迎上了那道身姿,验证了我有关他们或许是兄妹搭档的猜想。
他大大松了口气,展开双臂。姿态像港湾,但是憧憬着远处的涛涌。女孩将双手覆上他的脸,他们互相凝视,忽然她收拢左手,将他的帽檐缓缓转过半圈,迎着下一小节突然拔升的旋律将那顶白色草帽高高抛起。

我看着草帽遥遥飘落,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自己眼中到底映出了些什么。

他整个人的气质在握持合上的瞬间变化了,不再抖抖索索,而是勾勒出探戈一词所包含的全部迷人印象:节奏、情绪,利落而勾缠的舞步,像漆黑而滚烫的地下泉涌,泼洒在地面上升起腾腾白雾,硬生生在一间旅馆地下舞场穷酸的复古打光中,营造出灯色朦胧;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男人怀抱漂亮灵动的女郎起舞。
但凡对阿根廷探戈稍有涉猎的人,都会知道被誉为“探戈之父”的创作者正如这首曲子本身一样,堪称是个两边打脸,两面都不讨好的刺头儿——

奇迹般地用古典乐的语言写出了三分钟的流行乐与探戈的激情,却不被任何一个门派所认同;
把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器乐大师们拼到一块,加上自己终于凑齐了一桌麻将(和声),又加强了独奏段的存在感;
认为传统的阿根廷探戈悦耳但表现力单薄,于是将探戈的表现力丰富到了再难用舞步去诠释音乐的地步。

毫不夸张地说,想要行进于这支音乐当中,惟有与大师同样雨露均沾。而我恰在他们的舞蹈中,同时看到了演绎皮亚佐拉(A. Piazzolla)正需要的两种特质: 古典的高雅气息与阿根廷探戈的深沉哀愁的融合;放逐于节奏中的自由、爱情与梦想,痛苦与真实。
我得承认,我本来是想借这位大师调侃一下拿国标探戈数拍子的那套给阿根廷国粹划舞步的兔子先生的,没成想却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还坑得很深。

一曲跳完,果然惊艳四座,舞者们恨不得把手拍骨折了,还觉得不足以表达对这一对兄妹的热爱。一片热烈里我过去谢了DJ,从角落里拾回了那顶巴拿马草帽。
妹妹挽着他的手从舞池里趟出来,斩获艳慕的目光掌声口哨无数。小姑娘幸福得不行,仰着脸对他叽叽喳喳:“哥,有一阵没和你跳舞,你又进步了呀!跳出那样的探戈!”
她格外激动,与她哥的沉静就形成鲜明对比:“哪能呢,你哥被人骗了,两眼一闭就跳上了。”
说话间他看见了我,笑眯眯地冲我挥手致意,走过来,眼睛眨巴得有点淘气:“怎么样?是不是‘放下了跳摩登的霸气,从这个杀手不太冷转换成一代情圣再转换成火爆不羁的浪子,最后以色戒end’?”
“嗯,不错,教练的套路背得挺熟。”我把帽子扑扑干净,还给他,“——不是说不懂阿根廷探戈吗?我看你把项目特点磨练得挺纯熟呵。”
他又仔仔细细地戴上,“不敢当,只是在意大利训练的时候学过,就表演赛上跳了一次。巧得很,那时候也这首选曲。”
他摸了圈帽沿,嘿嘿笑了,还试图跟我装糊涂:“挺早以前的事了——我刚才那是真忘了路数。”
妹妹是个聪明人,眼睛转了转,状况就明白了个大概,立刻抢白自家亲哥,对我说:“哎,你千万别信我哥的话。他那是人前就紧张,最别扭被人盯着瞧,宁可骗人也要说自己不懂跳舞。”
我大奇:这人也太不适合跳舞了吧?忍不住问:“你们兄妹跳了几年了?”
妹妹指指他:“十五年有了。”又指指自己,轻快地说:“我已经不跳啦。”
她说这话时,我没错过她哥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又在她转过去时尽数收敛得没了痕迹,恢复成一张有些委屈的脸——看来他平常就这副表情。
小姑娘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的:“好啊,看你单独站在舞池里向我邀舞,还以为我哥终于转性了呢,走近一看,全是冷汗,倒吓我一跳。——哥,你什么时候也改改?”
他就只是笑,伸长胳膊揽了她往外走:“改,一定改——可我就这性子,还能改得了么?咱爸不也老骂我怂…… 不说这个了,佳佳咱们回房间吧啊?”
妹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抱起胳膊走到了前面去。他赶上去,好脾气地继续哄着:“佳佳,你把汗擦擦——擦一擦。外套拿了没?披上;可不能着凉了……”
我匆匆把酒钱结了,想追上去,可一进走廊又冷静了下来,慢下脚步,一个人沿着安全梯慢慢地上楼去。
楼梯很长,一圈又一圈,给了我充分的思考时间。我站在自己房门前,想摸房卡却鬼使神差地摸出了手机,翻到那个久违的名字,也顾不上国内是什么时间,抬手就拨了过去。
快两年了,她竟然也没换号码。我一听到那边接起来,问“谁呀?”,是她的声音,就恍若又回到那个午后黄昏,喉头不禁一哽:“徐帆,你绝对想不到我是谁。”
对面回答:“你是冯小刚吧。”
她说完我就沉默了,拨弄着口袋里的房卡,捏在手里,连试了好几次都手抖得没能插进卡槽里。而她始终没挂电话,等着我开口。
她清浅的呼吸声给予了我莫大的安抚与勇气。我终于打开了房门,一进门也不把卡放进取电槽里,就在黑暗中背靠着门板蹲了下去,说:“……我给你找到了。”
她问:“你给我找到什么了?”
我长出一口气,觉得说出这句话令世界又明亮了起来,食物又有了香气,而舞蹈——舞蹈还有很多可以期待:

“……能带你去决赛的舞伴。”



——而我也终于可以再次向往清晨、市区,与宁静。



两个月后,我在亚特兰大的机场接徐帆。她理了短发,穿一件轻飘飘的墨绿色细吊带长裙,见了我先把眉毛一挑,问:“——跳舞不只是兴趣吗?”
我连忙赔着笑:“是兴趣,是兴趣——最严肃的那种兴趣。哈哈哈其实吧徐帆,我还有好多事儿骗了你,咱们慢慢清……”
她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冯小刚,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剩下的。”
我接过她的旅行包,看着她脸上戴了墨镜也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忽然意识到,来美国的这一年半里,我也算行过了许多地方的桥,看了许多次数的云,喝了许多种类的酒,到头来,却只爱过这么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12]





—— 未完待续 ——

作者的一句话:下章估计是大爷视角。




  1. 1.这里就是指探戈的节奏;至于草帽。墨西哥足球队被叫做草帽队,大爷,小心别进足球酒吧啊,没人救你(。
  2. 2.CBDF,中国国标舞总会的缩写。
  3. 3.舞蹈比赛中,男伴注册为选手,女伴则登记在搭档栏,作为选手参赛证明的号码布也只发给男性。预选(或称初赛)通常仅看男伴的实力,来到复赛和决赛才会将女伴的实力纳入评价。因此自己的女伴是被埋没,还是作为选手被评价,惟看输赢。
  4. 4.这梗连同后面的扫地大爷梗都来自搞笑诺贝尔奖上的逸事。
  5. 5.作者未曾去过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因此本段及下文的相关描写,均出自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
  6. 6.指以阿根廷探戈为主的舞会。
  7. 7.一个吐槽,国标里摩登舞的女性通常都在舞曲里饰演公主之类的高雅角色。
  8. 8.一种鸡尾酒,把一小杯烈酒扔进啤酒里,不立刻一口闷了就会炸。上文小刚点的不是鸡尾酒玛格丽特,而是墨西哥国饮龙舌兰酒,配盐和柠檬的传统喝法。
  9. 9.“米隆加”上DJ编排的一组舞曲,通常有3-4首,常为一个乐团或歌手的作品。
  10. 10.一个Tanda完了之后的休息时间,通常指DJ播放的与探戈明显不同,比较舒缓放松的音乐。
  11. 11.此曲即下文的作曲家皮亚佐拉的代表作之一,其好听程度不愧为探戈的网红爆曲。改编版本非常多。我听了无数,总结是没有班多内翁琴的阿根廷探戈都是伪探戈。文中DJ放的应当是阿根廷古典乐大师Barenboim指挥的版本,但我个人写的时候脑补的是2010年Moscow City Symphony版,配舞嘛我觉得emmm,但我很喜欢这版开头乐手和观众一起击掌敲节奏,还有螺旋式上升的速度表现,推荐。(P. S.: 还有马友友的改编版……MV的舞蹈很正统嗯,其实好听是好听,但论表现力我还是喜欢毛子的。)
  12. 12.语出沈从文。

(陈葛/群像)无花不画框01
http://example.com/2018/02/08/ChGFrame01/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8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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