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Q!!/及岩】Soundless Voice02

本文最后更新于 2024年4月20日 20:05




第二章 告白、街道被虚无浸染的季节,一月里飘雪的日子

The minute people fall in love, they become liars.
—— Harlan Ellison



练习过头了快去做放松运动白痴川!!!


把这句已经没有立场说出的怒骂咽回嘴中,岩泉在及川诧异莫名的盯视下脱掉校服外套,丢到球场边,接着扯松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三颗纽扣,最后将袖子粗鲁地撸到手肘以上。
“托球。”他简单地说,及川睁大了眼睛,“什……?”
“把球托过来。给我。”
开始助跑时心里忽然没有了任何杂念,而他话语的最末一个音节甚至还未来得及消散。即使不明状况,及川的托球依旧毫不含糊。岩泉完美无缺地踏合上那一球的轨迹,时隔两个月手掌与球面再度贴合,触感熟悉得还像是昨天。
这是充满力量的一球,沉重的“砰咚”声久久回荡在球场上方。岩泉握紧右拳舒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败北的感觉已经从手掌上褪去……再过多少年后,记忆里大概只会剩下对手的名字、被泪水洗净的秋日天空,以及那个人身上清淡而悠远的运动香水的味道。
他倏地睁开眼,视线从体育馆顶棚慢慢滑落到及川身上,咧嘴向他比了个击掌的手势:
“Nice Toss.”

然后,第二学期最后的日子也结束了。



“……我操!!!”

悄然而至的寒假在岩泉惊慌失措的骂声中迎来了第一天。他正想说,怎么逐渐清醒时就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他仍然迷糊着所以没去管,只是自顾自放松肩膀,用指尖按揉了下眼角,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中眨眨眼,慢慢睁开,花了好一会儿才认识到,他正望进一双大大的、茶色玻璃珠似的眼睛。它们属于他那个因为正在跟他冷战而变得更难缠的青梅竹马。他们的额头几乎抵在一块儿。
岩泉在惊吓中爆出了一句粗口(那句粗口),双手胡乱挥了一把,扫掉了桌上的一叠教科书。在他从那张三角凳上滑下去没站稳时,他磕到桌角。尽管及川眼疾手快地帮着扶了一把,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桌上高耸的旧书堆危险地摇晃了一下,哗啦一声全倒了下去。接着,就是他本人失去平衡,后脑勺撞到书架。
“小岩。”及川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手。他穿着一件修身的长大衣,围巾在胸前交叉,掖在大衣领里;他看起来该死的高,该死的修长,该死的……锋利,然而眼神是一种邪恶的哀怨,“我没想吓唬你的……我本来想等到六点钟再喊你的,谁让你那么快就醒了。”
“我自己来就好。”岩泉拍掉了那只伸向他的手。肌肤相触让他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以及我也没被吓到……或许该说,真正吓人的在于,”他不露痕迹地避开及川炯炯的目光,扫了眼摊了一地的书本,沮丧地确认了其中有好几本散架的线装册,“……我不得不浪费一天把这些书修补起来。”
及川没有坚持,收回了手。岩泉猜他大概抿紧了嘴。“小岩一直躲着我。”他说。
“喔,我以为这才叫‘冷战’——‘滚开!我既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和你讲话!’之类的。”
“那不一样。”
及川原本想说“你在逃避我”和“我们在冷战”非常不一样,然而,他突然想起了那天站在台阶下的小岩,于是所有的话语都不再合适。
他只好愚蠢地重复了一遍:“那不一样。”
岩泉人生中第无数次地尝到了面对及川时的恼火与无可奈何。好在他熟悉这滋味,也知道该如何妥善处理。他随手抄起地上的一本书,精准地砸向那张俊脸:“喂,你到底来干吗。”
及川轻易挡住了这下正面攻击,接住那本小书,然后胡乱往书架上一塞。坏习惯。待会儿岩泉会记得骂他,但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及川迟疑着发话了:“来帮我爸借《山椒大夫》[1]?”他说。因为他是个笨蛋。
“……为什么是疑问句啊混蛋。”
然而岩泉只是略微顿了一下,就一边习惯性地吐着槽,一边扭过头去,费劲地搜寻着书架沿的标签。(是的,他那懒散的旧书商老爸姑且也认真过一回,按年代给书籍分门别类,还细致地贴上了标签,尽管不出一天店里又到处乱堆着书了。)及川也习惯性地抱怨了句“好歹加上‘川’字”,一面弯下腰来,凭直觉跟随他的视线移动手指。
“他说你知道是哪本,真的吗?我是说,应该有很多版本?”
“叔叔只是想拿回他忘在里面的书签吧——我记得是初版集。”
岩泉瞥了他一眼。一瞬间他们的目光好像胶着在一起,但及川知道所谓视线相交不过是他的想象。因为打从他迈入店内,岩泉就很明显在避免眼神接触。更别提他居然还相信了他这个一眼就能看穿的烂借口,(再怎么青梅竹马,也不会有人在假期的清晨六点,外面还呼啸着寒风的时候特地跑来帮老爹借本旧书的)正皱着眉、半眯着眼,一一辨认过架子边沿上的标识。
“……明治……明治……大正,找到了。就在这一排。初版。”岩泉抬起一只手,及川自动握上它以便他引导自己找到正确的那一横栏。为了平衡他不得不把手放在——噢,糟糕,他现在相当确定他很不喜欢这些脏兮兮没有清扫的书架;呃啊,灰尘的黏腻感真令人恶心——所以他改抓住了岩泉的肩头,心安理得地将一爪子灰全蹭在了对方衣服上。
岩泉的呼吸断掉了一下。他往后退了退企图与及川保持距离。他的肩膀绷紧了。然后他感到及川的身体也僵住了。这个人渣!混账玩意儿!他有些小失控地在心中咆哮。永远也不知道他无心的、不含任何多余意味的举动,带给别人多大的……
“小岩。”他听到及川说,“我看我们还是忘掉那个什么山椒吧。”
嘿小子你不能这么说森鸥外的经典之作!——岩泉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估计两家老爹要是听到这句话得合力把及川往死里整,比如给他开一张超长的书单,并强制他在一个月内全部看完。
不知为什么,及川看上去挺有集中力,也比一般同龄人定得住,可就是静不下心来看书。岩泉想起他俩小时候帮爸妈看店,但往往是他一本正经举着书,跟着录音机里的磁带磕磕绊绊地念《平家物语》,而及川就在四处跑来跑去,(“小岩来陪我玩嘛~!”)挥霍着珍本古籍建造城堡和迷宫。后来他不得不找一个最高的书堆爬上去坐着,留一抹余光盯住及川,以防他干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蠢事。从那时起岩泉算是知道了:这个人的专注仅限于排球,其他方面要多随便有多随便。

——这个“其他方面”显然也包括了“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

岩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这点——及川从幼时起已然无比淡薄的身体界线似乎随着他们的一同成长早已消失殆尽了。这会儿他好像已经厌倦了揣测岩泉隐匿在昏暗之中的表情,索性跪了下来,捧起他的脸,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另一只手还握着他的手,拇指来回摩挲粗糙的虎口。那不是某种安抚或试图让人放松的暗示;那是野兽在紧抓着自己的猎物不放,直到得到他想要的。
及川身体前倾。岩泉被他逼得后背顶到书架,还不得不将腿向两边张开,否则他们的膝盖就该撞在一起了。结果就好像他主动张开腿,而及川跪在他两腿之间,膝盖顶着他大腿内侧,整个人几乎都倾身伏在他身上,而且不肯后退。他们的脸只隔着十多厘米……如此轻易就能……见鬼!这人怎么就对自己当前的姿势有多不合适完全没个概念!
岩泉咬着牙别过脸。及川是一个异性恋,一个笔直的异性恋。他告诫自己。但他就是个笨蛋,所以随着及川的靠近正在渐渐期待起更多……见鬼!现在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了。
“你为什么还留这里,小岩?”及川问道。他温暖的气息是那么近,岩泉不禁让一丝恐慌溜到脸上:混账川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啊。——老天,他几乎可以看见这句背叛他理智的话堪堪停在嘴边,差点儿就进入了那个对话框里。
“哪里?”
他挤出一句反问。及川笑了笑,把他拉向自己。
“这里。”他说,“有我在的地方。”
过去几周他们为维持“我们没有路可以回去了”这堵高墙所作的白痴努力这一刻仿佛全部付诸东流。但是,岩泉悲哀地思考着,但是,他们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无论多少年一直都陪伴身旁,至少这一刻,至少在这里,他拥抱着他,内心却不在同一个地方。
“你知道,小岩,你现在看起来……”及川见他沉默下去,轻轻蜷起手指,用指节磨蹭他的脸颊。岩泉接口,仍然紧闭双眼:“——在逃避。好吧,随便你小子怎么想,我……”
“不。”及川打断道,专注地凝视着他,“你看起来……我不知道,想要我吻你?”他有些拿不准地说,视线进一步落到对方的嘴唇上,“如果我亲下去,是不是就给了小岩你想要的?”
岩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青梅竹马修长有力的身躯完全压在了自己上面。至此他不再想着逃脱。他的脸变烫变红,嘴唇在及川拇指的抚摸下微微张开。他希望及川在昏暗中不会注意到这些。他们之间的高墙或许坍塌了,但他自己的心壁没有——不过正在摇摇欲坠。他克制自己的冲动直到确信他不会把渴望反映在眼里,随后扭过头来,认命地睁开眼睛,几周以来第一次正视及川。
“为什么还待在我身边?”及川继续追问。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自相矛盾,因为几分钟之前他刚指责小岩一直躲着他。不过这也是实话,因为岩泉除了一放寒假就住进了自家开的旧书店,此前并没有抗拒过和他见面或说话。

他只是不再看向他。

及川暗自惊奇,为什么仅这一项就足够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让岩泉再次看他一眼。
曾经他好奇,多方揣测却无法确认。得知真相果真如他所想后,他诧异、震惊,然后,恶心。
然而生理上的不适和与之相伴的厌恶感神奇地迅速离他远去,只因他面对的是岩泉。最后,剩给他的只有愤怒和莫名的嫉妒:他以为他非常了解小岩的,哪怕是在一些最私人的事情上;他原以为。他用了那么多、那么多时间,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所有的碎片,耐心地解出名为“岩泉一”的拼图。但有人,(不可原谅地,)没有掌握其他几百万个形状,却偏偏比他更了解那些最为隐私的部分。
“我不是连那种过分的话都说出口了吗?”
他重又覆住岩泉的脸颊,手指按压对方颈后粗硬如公鸭尾的发束,试着让自己听上去更残酷一些,而不是像个爆发了奇怪独占欲的、耍着哭腔的小鬼。“你为什么还能容忍我?仅仅是因为我需要你的照顾?小岩明明也清楚,根本没有那种骗人的使命吧?全部都是……都是我……”
岩泉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你觉得我会那么想?容忍你?你以为这就是一直以来我在做的事情吗?”愤怒像导火索一样慢慢点燃,失望也是,“你以为……我就因为这种浅薄的交情……!”
及川略微鼓了下腮帮子,挑衅地看着他:“难道不是?”
力量突然从全身抽离,岩泉甚至无法抬手揍这家伙一拳。“说真的吧……你看,就算你这混蛋在说了‘那种过分的话’之后,还敢厚着脸皮跑来我家店里,擅自展开这种让人火大的对话,”他气绥地说,“我还是在乎你。”
话一出口岩泉僵住了,但他已经无法收回这个词语了:在乎。我在乎你,所以才留下。
及川看上去完全呆掉了:“小岩……”
岩泉飞快地转移话题:“再说,也没那么过分。我只是……没有想到是你。”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让语调保持平稳,“会是你,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对我说那样的话。”
说着他伸手抓住及川的上臂,试图把仍然捧着他的那只手移开,但及川不让他那么做。“你……”他好像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当时看起来真的不像没事的样子。”
“你的那些女孩儿们。”岩泉简洁地回答,“她们要过分多了。”

这不是真的。受她们羞辱有如挨一巴掌,及川的话却好像朝他心上一刀砍来。可他还能怎么说?

他随即更用力地想将及川推开,然而及川非但没有放手,反而还直直地向前靠过来,直到脑袋垂落在他胸口。他对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影响力,就算是岩泉也不能拒绝:“小岩真的是最喜欢我呢。”
“梦话到梦里去说啊,混蛋川。”
梦。只有自己明了的一语双关。一抹笑意像烛火一样燃起。岩泉发现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去回答他的混账话。他想的是属于及川的气味包裹了他,侵袭了每一重感官。他不断加固保持的心壁轻易化为了灰烬。那些他一直以来封存掩埋的念头——作为青梅竹马的同性朋友不该有的、不恰当的念头——此刻全部奔涌而出,变得无法拒绝。而即使是最坚强的意志也不能阻止他对及川起反应。
……然后一切就都完了。岩泉马上勒令自己想些能让自己迅速冷静下去的东西:排球,复习,考试,毕业,需要修补的旧书,每周的数学小测验,缠着他问分数的及川……及川。及川。及川。及川。及川。全都是及川。在这个人鲁莽地抱着自己不放的时候,他想的怎能不是他。

可小岩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及川笃定地回答,如此理所当然。

啊。啊啊。
朋友。岩泉忽然清醒。朋友这两个字,把他的喉咙和心一起冻住了。
“所以讲……梦话到梦里去说啊。”
他装出一贯的强硬,凶巴巴地说完,试着朝天花板呼出一口气,等待最难熬的那一刻过去,之后才揪住及川的后领,开始往外拽。
“可以从我身上起来了?”
及川在反应过来他们的姿势有多暧昧后马上退后,差点摔个四仰八叉。岩泉及时地拽了他的手臂一把,帮他稳住。及川这会儿也没那个精力去介意地板上的灰尘有多厚了。他在一臂距离之外坐下,蜷起膝盖抱住,不想承认他有点无所适从。
“……小岩是……我是说,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但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恶意的,可能有点生理上的接受不能——但不是歧视!绝对不是歧视什么的但……”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又努力鼓起勇气把话讲完——“小岩是那个圈子的人吗?”
“大概吧。”岩泉重重靠回书架上,架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及川透过并不充足的光线辨认出他盘起了腿,抱着胳膊,脸上或许还挂着他所熟悉的、不耐烦的挫败表情。“所以,别离我太近。别老是动不动就抱过来。别说那些什么‘给我膝枕’之类的蠢话。别……”
他停止列举。这感觉真是奇怪。他们之前明明都小心地绕过了这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反正及川也说他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当及川又一次从他身边退开时他才真的惊慌起来,生怕对方又是满脸嫌恶——好在没有。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在讨论这个,作为“朋友”。
“那么,我们真的没有路可以回去了。”
及川说,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微笑,仿佛在此之前的对话都是个大笑话。
一个人怎么能令人上一秒还以为在襁褓般温暖的日常,下一秒就坠入地狱——岩泉一瞬间想杀人。没错他懂,隔阂一直会在,不论人生走得多远。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两个都失去理智到互相咒骂出最伤人的话语,于是它又在那里了,横亘在那里,从未曾远离。只是他真的不愿去想那样一天的来临。
“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能够一起走。”
出乎他的意料,及川牵起了他的右手,贴合在一起,有如在比对手掌的大小。
“小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岩泉感受得到,仿佛他还是忍不住想握住他的手哭泣,说对不起,小岩,对不起。他抬起头看着他,想告诉他不用道歉,你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都不清楚的怪异体质,罪该万死的则是对你抱持着卑劣的欲念,并选择对此缄口不言,趁人之危的我。及川却斜靠过来,伸手再度抚上他的脸颊。
“小岩,你脸上沾了灰尘喔。”
岩泉不由得睁大眼睛。及川的拇指轻轻滑过一小块皮肤,让他全身都有触电般的感觉。
“嘿嘿,看,小岩好适合猫须。”
他静默两秒,恶狠狠地给了这个混蛋一记头槌。这次用了大概五成力。及川捂着脑门大呼“痛痛痛痛痛”,嘴角却逐渐上扬。
然后,他们开始大笑。
“我们算是和好了,对吧?”及川眼中闪着最耀眼的亮光。他几乎停不下笑声,“小岩?”
“是啊。”岩泉用力将脸上的灰尘抹去,顺便把别的什么痕迹也狠狠擦拭干净。他知道满室昏暗之中,及川不会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即使瞥见泪光,也会以为是他笑得太厉害。“是啊,冷战结束。”



过了几天及川又去的时候,岩泉已经给店里来了场大扫除。尽管店内仍因竖满了书架而昏暗,但空气里已经少去了霉涩的轻微腐臭味,古老的墨香让空间变得幽远而非令人恐惧。空无一人的柜台后,百叶窗也睁开了被灰尘滞涩已久的眼,黄澄澄的午后阳光是她流泻了一地的温柔眼波。及川忍不住抚摩了一下那好像上了层蜂蜜色金漆的原木柜面:还带着毛刺的粗糙,感觉笨笨的,却相当温暖。
东一摞西一摞的书堆也比上次来时看着整齐了些——仅仅是码得整齐了些而已,它们依旧几乎占领了一排排书架间的整个过道。及川穿过由旧书古本堆砌筑成的蜿蜒小径,熟门熟路地摸到内室,唰啦打开纸门,双臂大张的姿势不知为何就是令人火大:“小岩我又来玩啦~”

……某种意义上,像他这种伴着背景音从天而降的人物,也是珍奇到让人不想看见。

岩泉哦了一声算打过招呼,埋头继续温书。坦白讲,他讨厌现代文(这点倒是跟及川很一致),但不想再拿不及格。眼角的余光告诉他及川靠在门板上,交叉了双臂,正鼓着腮帮子兀自和他闹别扭。
“小·岩!小岩~小岩!小岩听我说话啦!!你不是最讨厌在周围都是书的压抑环境里学习嘛,干吗这么逼着自己?去补习学校的自习室不是更好?有女孩子羞涩的注视干劲更足喔?”
岩泉下意识瞄了一眼:确实,一整间屋子里到处都是书,从榻榻米上一直堆到天花板,连佛龛里摆的都不是香炉而是摆满了书,快要看不出客厅原本的模样。但最近他的日常就是复习累了便抽本书往被炉里一窝,所以,“只是习惯了。以及,”他平静地指出,“我是gay。”
“那就肌肉帅哥?”及川弯腰脱鞋,对自己说了什么仍然没有在思考,“啊要是小岩找了个帅哥的话我会很苦恼,所以千万不能有大家的及川先生帅喔。”
岩泉抿了下嘴唇,啧了一声,陷入一阵异样的沉默。及川猛然反应过来,变得只想打自己一巴掌:“小岩,我不是……”
“是说,并不是不是所有的gay都喜欢肌肉男的好吗。”岩泉连骂他都嫌烦似的,撇着嘴一脸嫌弃,拍拍另一边早已准备好的坐垫,“还不快滚过来坐。”
及川从善如流地捡过这个台阶下,圆润地进来坐下,从离被炉最近的一叠小册子里挑出一本,有模有样地看起来,书页翻得哗哗响。
岩泉怪无语地瞧他:“你手里那个。”
“嗯?”
“是讲腌鱼的料理古书。”
“我知道啊?”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读它。”
“不是小岩说不管什么书只要读进去了都很有趣吗?所以我读了,很有趣哦,鱼的腌法也好,酱菜的腌法也好。”没什么意义的一提,上次这家伙顺走了同系列里讲酱菜的那一册。
及川低垂的眼帘与长长翘起的睫毛遮去了那双茶褐色眼睛里的一切情绪,明确地传达出“请勿询问”的讯息。然而岩泉是岩泉,“又跟女朋友分手了吧。”他说,毫不留情,“反正肯定是你不对在先,这次就试着别抱怨了如何?”
“好过分!及川先生要哭了!要哭了哟!!!”
“像你这种生命中拿自己名字当第一人称的笨蛋才让我想哭——笑到哭。”
岩泉揶揄地瞥过一眼,微笑,“所以,你还想在我面前扮演‘大家的及川先生’吗?”
他勾起嘴角,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因用尽全力而出现了一个酒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看得及川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哇哇,小岩,刚刚那是什么?超帅的不是吗?简直犯规!罚你再做一次……”
“笨蛋。”岩泉索性真笑了笑,伸手去揉那颗毛绒绒的脑袋,“笨——蛋。”
及川也就不再掩饰,垮下肩膀,把脸埋进手臂里,闷闷地说:“这次我很认真的。”
“我知道。”
“很认真很认真。”
“嗯。”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嗯。”



及川生来就对“恋爱”这种纤细美丽又脆弱的感情有着良好的领悟力,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分手却也随便到让人恶意预言他早晚要被女人捅一刀。只是,这个时候,他听上去像真的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电影和轻小说里的恋爱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糖果色,现实里就是不行呢?”

岩泉明白他只是单纯地在惋惜,可还是忍不住羡慕这个人能对他人抱有的执着。他的手指滑过压在现代国文课本下的诗集一角,感受到封页细小的残损。 相思形色露,欲掩不从心。[2]用以形容暗恋之心的诗句似乎已经足够婉转,置身其中的人却还嫌它太过张扬。
及川认真起来的模样动人得就像作家笔下的情话,而岩泉并不能理解每一句。那些缠绵热烈的字句是那样沉重;相较之下那家伙总是对他轻易嚷嚷着的那句“最喜欢小岩了”,就像首人人都听滥了的轻飘飘广告歌,只有他还会觉得挺动听。可惜一旦听多了,凭他那不算特别灵光的脑筋也能明白过来,他对他的“喜欢”,不过是牛奶面包今天特价的那种喜欢,再没有更多;可他还是一直听着,因为脑中反反复复播放的只有这一首歌。
岩泉很想拜托及川按下那个只有他才能按的暂停键。明明一直以来都没那个意思,却不断说着类似喜欢的话语,总是会让他这个笨蛋立刻就期待起来,然后失望。这样真的好痛苦。比让自己一次性彻底绝望,还要痛苦上几百万倍。
他想如果有一天换他来说喜欢,喜欢你,及川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被吓到说不出话还是冷静地迅速拒绝,抑或是当成玩笑敷衍了事,会不会这次没能成功掩饰住,让一丝厌恶在眼底闪过。


「我喜欢你。」

——绝非玩笑的玩笑话。


这就是名为“岩泉一”的不中用男人和他沉默的无聊单恋。你难道会注意墙上的挂钟?电子表跳动不止的秒位,手机屏保上变化的时间显示?它在暗中耐心地为你数着一分一秒,带着沉默的心跳陪你东奔西走,而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你可能只会匆匆瞥它一眼。[3]
或许,在某个夜晚——或许只有在一个失眠的夜晚,你烦躁地辗转反复后终于不再急于入睡,而是认命地平躺下来,瞪着天花板一角,那声音才会渐渐传入你耳中,越来越清晰可闻:“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你在这安静的滴答声里入眠,第二天醒来便将它遗忘到脑后。
可就是在这循环往复的死螺旋当中,上一秒还一如既往的“日常”宣告破灭,连残骸也一丝丝风化而去。在这注定要消散无痕的结局面前,人生交叉的轨迹如同幻觉一场。


喂及川,你知道么,永无相交可能的平行线能够永远并行,可直线一旦相交就只能越离越远啊。



“及川,所以……”
所以请你听见我的声音吧,在它还没有被夺去之前。
及川……
(好痛苦啊)
及川
(胸口……像耗尽了氧气一般疼痛着……)
及川
(喉咙好痛……舌头也仿佛被割伤了……)
█ █
啊啊……回过神来时,有你的这个世界上,我的声音早已不在了。



“所以……去道歉吧?”
并不属于“岩泉一”的声音在说话。
“如果你去真心实意地道歉的话,对方说不定也会心回意转,然后……”

——然后呢?

这天送走了人之后,岩泉从柜台里翻出了自家老爹亲笔写的“今日店休”木牌,看着那不知该评价为流丽还是潦草的字迹[4]摇了下头,笑了笑,拿去挂到了门上。他知道,正月之前及川是不会再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及川徹讨厌正月;原因有三:第一,长他三岁的亲生姐姐及川青要从东京回来了;第二,那个毛毛糙糙的注意力缺失头号病患,不知不觉用光了他的护肤品还毫无歉疚的白痴女人又要从东京回来了;第三,第三嘛——可恶他那混账老姐就要回来了啊啊啊!
从同样意味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岩泉也讨厌正月。但依旧是那句话:岩泉是岩泉,那个被及川吃得死死的岩泉。所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会答应陪那个撒娇撒的得心应手的烦人精去车站接他姐姐——尽管从第一次起他就发誓再也不来了:及川家的长女本就高挑艳丽,又和弟弟一样偏好修身剪裁,面料挺括的军装风大衣一裹,八厘米高跟长靴一穿,往那儿一站硬是比弟弟还高出了几公分。岩泉由此深深地感到他果真为一米八以上的世界所遗弃。
不过今年倒是出了点岔子。首先,直到新年前一天,及川都没等来他老姐标志性的登场:砰地踹开房门,把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往榻榻米上一甩,嘴上还谄媚地呼唤着“我亲爱的弟弟”,然后不由分说开始往他脸上手上试验点什么产品;他这会儿忐忑不安得快死了。
其次,当他新年这天一大早起来,按惯例提了母亲熬的粥去敲对面的门时,发现房子里竟然空无一人,只得站在自家小院门前喊:“妈——小岩家没人在耶!怎么办?”
在厨房里忙碌着过年菜的母亲端着试味用的小碟,出现在自家客厅窗口:“抱歉小徹!忘记告诉你了!你未果子阿姨今年提早去了乡下,小一从前天起就住进了店里,你就跑一趟吧!”
“……这种事干嘛不在我出门的时候讲啦!亏我还在那边傻乎乎地敲门!”
“诶?可是我们家离小一家只有三米远,又不麻烦你什么呀。”母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说了,你平常总是受小一照顾,送点东西过去根本就不算什么——好了好了快去!真是的,那孩子新年第一天没有美味的早饭吃也太可怜了……小徹你倒是快去呀!”

——事实上小岩有早饭吃;相当美味。当然,这是后话。总之,及川在盯了店门上那块“今日店休”的木牌五分钟后,决心从后院翻进去。幸运的是,后院一侧有扇小门,虚掩着。他进去后小心地将它拴好,沿碎石路走到尽头,踏上檐廊,然后差点没把粥掉到地上。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们在做什么啊!!!!!”

他那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姐姐,及川青,昵称阿青,闻声转过头来,一面以一种与她娴雅的和服打扮毫不相称的豪迈,将年轻男孩大力往她丰满有致的胸脯上摁,一面对弟弟大惊失色的质问嫌弃地撇下嘴角:“切,有笨蛋。”
“谁是笨蛋了!”听听,这绝对是亲姐——及川尝到来得太过轻易的出离愤怒,和熟悉的挫败感。而他姐姐,一如既往地,根本不以为意,随随便便就将注意力转去了别的地方:岩泉正试图从她怀里脱出,先前不知道往哪儿放好的手这会更是僵直在半空,尴尬的红色一直蔓延到手背上。
“阿青小姐……请您……放开……”他呼吸困难地说,“无论如何都……请放开我……”
“看看,”及川趁机在一旁扇凉风,“可别把小岩给勒死了,怪力女。”
“谁是怪力女了——!!!”
被瞪住的时候及川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嘟起嘴,纳闷同样是怒吼,为什么气势上会差这么多。他鼓起腮帮子;接着姐弟俩同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随便你。”阿青颇为不情愿地放开了快要憋死加羞死的岩泉,亲密地拈去对方嘴角的一粒米饭,兀自陷入了奇怪的陶醉当中:“好可爱啊~是说阿一这么可爱我怎么会舍得啦,唔呼呼呼呼~”
看起来两个人刚开始吃早饭。檐廊地板上放了一个大托盘,上面摆满形状无可挑剔的饭团,米粒晶莹,从岩泉才咬了一口的那枚来看,里面塞了满满的鲑鱼。旁边有两小碟色泽新鲜的腌茄子和酱黄瓜,以及两只空着的味增汤碗。空气中飘溢着刚煮好的米饭的清香与淡淡的腌渍味。[5]
“哎呀阿一真是怎样都可爱呢~吃相也很棒,就像小动物一样wwwww”
眼见她又是一副恨不得搂着小岩亲个不停的糟糕模样,做弟弟的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唔呕……终于要对未成年下手了么你这恶女。”
“诶——可阿一已经十八岁了吧?已经解禁了吧?”姐姐大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阿一,慢慢吃噢,我还准备了阿一专用的非常好喝的汤~——啊,那边那个谁,没你的份,快给我滚走。”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丑女。”
“说什么呢?嗯?”这才换来一记眼刀,“有种对着这张跟你有80%相似的脸再讲一遍?”
“连0.0000……01%的相似度都没有好么!丑女!!你弟可是公认的帅哥!”
及川又一次愤怒了;他啪地把餐盒往地上一拍,瞪着自家姐姐,一边求助似地偷瞄岩泉,给他使眼色。可恶的是对方视若无睹,悠闲地啃着饭团围观,透出一股“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的微妙满足。
“哈就你这玩意儿吗?别笑死人了,你是帅哥还是莼菜我根本没概念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绝对不会夸你帅的!!!”
“居然拿莼菜跟我比?!!”
“啊没错,你就是漂浮在清汤里的莼菜!不,不对,是蕨菜,便利店卖的过期罐头蕨菜——”
“哈——啊——?”



不知从哪儿突然传来一连串啪滋声,打断了幼稚的姐弟吵架。阿青忿忿地起身拉开纸门。及川继续对她怒眼相向,不过留了只眼好奇地窥望内室:一只火炉,燃得正旺。上面架了口锅壁很高的锅,干烧得滋滋直响。一旁还放了一小袋味增、一只长柄小锅和一大碗水,长柄勺搁在碗沿;银亮的菜刀放在一块洁净细致的蓝色抹布上。那蓝色,及川注意到,和她身上穿的和服蓝得一模一样。
阿青拎起袋子,倒了约两人份到小锅里,飞快地加水搅拌、调匀,又削铅笔似地削了点葱进去,接着,将味增往烧得快要冒烟的锅子里一口气倒了进去!

“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及川家招牌,阿青式烤味增汤!”

——锅内的噼啪爆响在瞬间响亮了千百倍也不止,连锅身都时不时被蒸汽掀动,带着底下的炉架微微摇晃。她利落地挽起袖子,拈起袖角摁住了炉边。锅底红热的碳喷溅着金色星点,烫红了腕上的一小块肌肤,反倒更显得她腕骨的形状精巧别致。
沸腾有如地狱之汤的恐怖景象过后,烤味增无法言喻的美妙焦香扑鼻而来。两个男孩忍不住嘶嘶吸气。阿青拽过那块抹布勉强当锅垫使,等热气散去了些才动手盛出一碗,递给岩泉。对方有点儿战战兢兢地接过,但看着漆碗的眼神是难以掩饰的期待。她充满喜爱地看着男孩儿捧起碗啜了第一口,像猫似的享受地眯起了那双上挑的眼,眼角泛着热气氤氲出的红印。
第二碗她盛给了自家弟弟。及川看着汤碗放到鼻子底下还是愣愣的:“诶?诶诶?诶——?!”
“喝完就滚吧。赶紧的。”他姐姐别过脸,假装研究餐盒里装的红豆粥。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两家从相识起就有的传统。新年第一天早上,岩泉家会送来乡下打好的年糕和自制味增,而及川家回赠以红黑两色的精致漆盒盛装的红豆粥。她知道弟弟肯定会提着粥盒出现。所以她才会在这里。所以事实上,她是在关心他们,以她独有的方式。
想到这,及川再也难以忍住促狭的轻笑:“你新年一大早的,家也不回,就为了给我和小岩煮汤吗?”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阿青将一绺并不存在的发丝别到耳后,“只有这点是你自作多情了喔。”她回到檐廊上,以不会被岩泉听到的音量,对他说,“我想看阿一因为这碗汤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只是这样而已。”
及川本能地感觉到了那句话。但在姐姐锐利的视线扫过全身时,他还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阿青从来不需要用很多说教来责备他。只要一句话就够了。那句话。
“我亲爱的弟弟,”她接下去说,“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有一个声音。出现得不多。由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它从你或许是特别想获得认同的那个人那儿来,就让你特别受伤。
上午晚些的时候,及川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一头,想着他姐姐的那句话。电视里在重播无人收看的晨间新闻。屋内温暖舒适,而屋外是可想而知的寒冷刺骨,阿青就坐在屋外,将她换下的那身和服反复浸入盆中,不断搓洗。及川看着她的手,那双平日里保养得当的手现在是像个洗衣妇一样,受冰冷侵蚀而冻得通红;他看着她把和服铺展、晾起,像个母亲似地甩着湿淋淋的双腕走进屋来,走向他。
“你在这儿呢。”她说,半坐到沙发扶手上,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几小时前那个严厉到不近人情的长姊,“新年快乐,我的小弟弟。”
她神奇地从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一个小巧手袋,上面的品牌LOGO足以吓坏任何一个月均零花钱五千日元的普通男子高中生。及川惊讶地接过,打开,然后变得更惊讶:两支护手霜、一瓶透明水性指甲油,以及一支他想要很久的运动香水。
“没错,都是在你身上试验出来的产品喔。虽然我个人觉得你跟清新爽朗的香型不太搭。”
阿青像有读心术。“也算是我作为项目负责人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她微笑着说,“‘二传手的双手可是队伍重要的宝物’——对吧?”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有时候,这句话也可以成为鼓励。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姐姐曾把他抱在怀里。“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说,“但是,我真为你骄傲。”哪怕他其实输掉了比赛还因失误摔破了膝盖。
当她低下头,为他均匀地刷上透明指甲油,及川又觉得那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她的神情将他带回那一天。悉心替他保养双手的那个温柔的姐姐现在又回来了。在小岩接手一切之前,她始终恪守这份并不必须的职责,永远不会抱怨,永远听他的抽噎哭泣到最后一刻,永远会说出他正好想听的话,为他赶走沮丧和挫败。
及川慢慢向他的姐姐靠过去。阿青伸出手臂圈住他。在这个怀抱里他不再是引领一整支队伍的主将,不再是一度战胜过天才的“最强凡人”,甚至不再是岩泉所熟知的那个及川。卸去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沉重的自尊,和绝不服输的坚韧,这是及川徹即使向他的小岩也仍小心保留的部分:哭泣着,嘶吼着,像要撕裂自身一般痛悔着,像要摧毁所有一般不甘着;焦躁不安,不愿面对,不想振作。

在所有宣泄出来的阴暗情绪当中,他只想着一件事:为什么没有赢。

“妈妈开春第一场新装发布会的主题,是‘蓝染’喔。”
等弟弟声嘶力竭的哭喊渐弱了下去,阿青才挑起一个毫无关联的话题,开口道。她取出之前及川见过的那方蓝色布巾,在膝头展开,垫在闪烁着光泽的象牙色指尖下。“不管你信不信,她的灵感就来源于这块旧抹布。”[6]
“这是未果子阿姨的外祖母出嫁前自己缝制的蓝染和服。等衣服破到不能穿了,就改成坐垫套,之后又变成了擦手巾,甚至小孩的尿布……到了阿姨这一代,她还是很珍惜地把已经破烂不堪的边角料从阁楼里取了出来,一针一线地缝成了衲布抹布。
“我为了完成妈妈的企划,厚着脸皮问未果子阿姨要来了这块抹布,在寻访蓝染匠人们时也一直带着,就掖在那件和服的腰带里。
“你肯定觉得奇怪吧?妈妈为这次发布设计制作的宝贝和服,为什么会被我穿在身上到处跑。是呢,在乡下土路上东奔西走,甚至有一次还必须跟着阿一的爸爸冒雪徒步上山,去取有关蓝染制料和染色的古籍,再漂亮的和服也很快就弄得皱巴巴的了,下摆还沾满了泥。
“但是现在,再看看它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铺展在寒风中的蓝染和服,有着仿佛被冰冻过一般纯净奢华的蓝色。富有魄力的瑰丽花纹,在暗青的底色上透着一股微妙而有力的暗红。
“这就是蓝染。不上身穿过,不被泥溅过、染过尘土,不弄皱又奋力展平,不下水搓洗捶打过——不这样风吹雨打地养上二十年,是绝对养不出一件蓝染和服来的。惟有如此历经风霜,才对得起匠人们一遍遍反复的繁琐制染料工序,和小心到近乎神经质的上色方式。”
阿青收回手,再次将幼弟抱进怀里,下巴搁进对方柔软的褐色发丛,轻轻地拍抚起他的背。
“阿徹,姐姐我啊,觉得你就像这蓝染一样喔,所以……”

所以不要哭了,我的小弟弟。
不要哭。姐姐在这里。
你就在这里。

不要哭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大多数时候,及川做梦。高热的梦。梦里他像着了火,醒来后却一概不记得,只有后背上大汗淋漓后又彻底凉透的阴冷感觉,提醒着他噩梦的存在。他会通过伸手触碰岩泉来获得再次入睡的安宁。偶尔,对方会睡意朦胧地拍开他的手,翻过身,捏住他的上臂,下意识地轻抚。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其实这句话也好,脑中的声音也好,都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在梦里的岩泉与他面对面之前,在梦里的他能够开口发出任何声音之前,那就在警示着及川,令他强烈地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将从他们之间消失,再也回不去了。
可他没有管。他只是从心中大作的警铃声里,分辨出了那几个字。


【喜欢】

紧闭着并且颤栗着的嘴唇。未曾出口却越来越清晰的心音。一切都与世界的戛然而止有关。

【我喜欢你】



及川大概抽中了“恋爱大吉”的好签,从神社参拜回来就一直像尊乐滋滋的大佛,愉快地喋喋不休着他在挽回女友心意上取得的丁点儿进展。岩泉不确定自己真的有在听。事实上他试着听了,然后立刻希望自己没有。于是剩下所有的路程里,他都竭力让心神放空。
他们在青叶城西高中前下车。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及川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摘了手套,伸手去接。洁白得近乎虚幻的细小碎片在落入张开的手掌的刹那便融化殆尽,渐渐积蓄在手心。岩泉看着他难得没心没肺地笑着,炫耀似的骄傲地朝自己摊开手掌,好像他刚刚收集起的不是融成水的雪珠,而是无声堆积着的细碎银光。
十月的那一天席卷而来:同样的地点,同样面对面的二人。及川从包里抓出一条围巾抖开,要给两个人都围上。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他的笑容疲惫而带有一种刻意为之的镇定。他说,同时将围巾铺展搭上他的脖颈,因为我跟小岩玩两人三足最厉害了啊。

在他们四周,雪花飘转沉积,街道被雪意浸染得虚无缥缈。

忽然间,心情像灰色天空兜不住的雪片一般,满溢而出。


“及川。”岩泉叫了他,“我……”


一只湿漉而且冰凉的手迅速捂上了他的嘴;及川,用一种在下最后通牒、听上去却像是恳求的语气,说:“小岩,别。别说出来。求你了,别说出那个词。”
他下巴绷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在他苍白起来的皮肤上,他的眼睛睁大,目光错乱而又惶急。
“拜托你,小岩,我还不想一切都无可挽回。”
某一个病态到无可救药的瞬间,岩泉冷静地想他仍在喜欢着这个人。接着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同意围上围巾。他可以留下它。因为现在他觉得冷。真可笑,他当然可以在冬天不戴围巾出门——他已经那样做了十八年。但后来每次想起这一刻,他胸腔中都空虚到疼痛。

他到底还是赌输了:夕阳沉没入地平线以下,而他同样无力留住及川。

好事是至少他还能叹气。“抱歉。”岩泉说着抬起头,轻轻朝右一摇。“抱歉。”他再次重复。
过了一会儿及川的下巴线条才缓和。“我和小岩青梅竹马,一起打排球,一起升学,一起长大。”他说,微微地为自己所描绘出的未来笑起来,“即使各自成家立业,也会不定期地见面小酌一杯——我只想变成这样的关系而已。”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很坚决,“只想要这个。”
岩泉凝视着他;从他眼中映出了自己空洞而且彷徨的瞳眸。一小滴水珠就这样驻足,尔后忽然汹涌,让他眼前一团模糊。

“我不想……变成……那样。”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停顿了一下,突如其来地失了控,无法掩饰胸口剧烈起伏地大吼起来。

“就是因为不想变成那样,我才要说出口的啊!!!”

一连串的表情闪过及川的脸,那发生得太快令人难以单独确认。然后他退开了。
“对不起,小岩。”他不断往后退,“除这之外的,我都给不了你。”
你知道吗?有些时候世界忽然运转得好慢,慢得让你能感觉到自己骨头的移动、心思的崩塌;有些时候你会以为不管后半辈子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所有细节。随着飘转沉积的雪一同消逝而去的话语,持续从指尖和双腿流失的温度,甚至是心死去的感觉也……


【我喜欢你】

最后连这句话都没能说出口,便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从这个有你的世界里。有你的,世界里。


飘转沉积的雪啊,求你了,永远持续地下着吧——

就这样将一切都夺走吧;连同这虚幻无常的声音的生命,将一切都予以消除吧。

回归空白……




“姐,你还不去加入妈妈和未果子阿姨的茶会嘛——”

及川徹拖长了调子,呼唤着自家老姐。他爸和岩泉的父亲,仁也先生,打见面起就一齐窝进了书房,钻在被炉里看书喝茶下将棋,提前进入老年生活。及川对这个绝对敬谢不敏。他去妈妈那儿蹭了会儿红豆大福,陪小岩的弟弟妹妹玩了会儿,但很快又对甜食、桔子和可爱双胞胎的组合接应不暇。在新年搞笑综艺节目的背景音当中,他晃下楼梯,最终被高汤的香味吸引至厨房。

——然后历史再度重演:“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们在做什么啊!!!!!”

“吵死了。烦死了。”阿青冲他挥舞了一下长柄勺,接着才回头看见弟弟一脸的惊恐。他看看趴伏在餐桌上的小岩,又看看竖在一旁的烧酒瓶和残余了一星酒液的杯子,最后瞪着她。“噢,那个啊。”她解释说,“我让阿一帮我试吃芋烧酒和年菜的组合,没想到他一杯倒了,就变成这样啦。”
“……你到底是谁家姐姐啊?!发Line叫我下楼肯定是想让我把小岩搬到床上去对吧,只有这时候才想起你‘亲爱的弟弟’的女人!——再说了你干嘛非要灌他酒?!”
“哦呀,心疼了?还是嫉妒了?”阿青坏笑着逼近,令义愤填膺的弟弟一个激灵。她舀出一碗杂煮拍到他面前:“阿徹,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利喔。”
手工打制的柔韧年糕、脆嫩的鸭儿芹、纤维很粗却格外有口感的鸡肉、鸡喉骨熬煮的高汤,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及川吃了第一口便决定原谅她。
“所以呢?你为什么还不上去,加入妈妈们?”他心满意足地抱着碗,边吃边问。阿青转过身去关小炉火,偏过小半张清丽脸庞来。“因为得守着杂煮啊。”她理所当然似地说道,“外婆还在的时候,平常从不下厨的妈妈也是这样守着炉子,绝不推脱给任何人——杂煮是一家之格,而那味道,是由女人来背负的。”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懒得动。”
“不想吃了?嗯?”
“我吃!我吃!快点把碗还给我啦!!”



及川架着他被一杯芋烧酒放倒了的竹马,吭哧吭哧爬上二楼,用另一侧肩膀顶开客房的门,摸索着把人放倒在了床上,接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接近一米八的男子汉真不是那么好摆弄的。
他拧亮半盏床头灯,给岩泉盖好一床毛毯。任务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走到门口,及川却发现自己的脚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他在床边蹲下,凝视起幼驯染稀罕的柔和睡颜。岩泉在他的注视下别扭地翻动了一下,拽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发出些微鼾声。
睡着的小岩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不如说,正相反,他看起来放下了一切防备,显得无害而可爱。黯淡的杏色灯光下,他健康的熟褐色皮肤泛着秋日里栗子那样的光泽,脸庞上映着一圈金色的绒毛,眉宇间的阴影既斑斓又神秘,嘴唇因为醉酒的热意,显得红润且潮湿。
有那么一会儿,及川承认自己有点被引诱了。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天在昏暗的旧书店里,看起来绝望地想要一个亲吻的小岩。他想起曾出现在自己后背上的抓痕,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那看上去更像是他对岩泉做了什么,而不是岩泉对他做了什么。
他忍不住靠近那双唇瓣。岩泉闻起来像芋烧酒和年糕汤,还有一点点桔子的酸甜。感觉不坏,而且这是他的小岩,并不是其他任何人,可是……他毫无感觉。
及川退开时才意识到他们一度离得有多近。“果然……”他呢喃道,“还是没可能的吧。”



岩泉醒来后发出了一声不像他会发出的大叫。在一个可怕的瞬间,他怀疑那杯酒里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导致现在他身边躺了一个眼睛扑扇扑扇望着他的及川。他慌乱地翻身坐起,然后再次大叫了一声,愚蠢地想:有两个及川。
事实上他想得也没错。靠在床头的是姐姐及川青,拿着手机却没在看,只有拇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姐弟俩并非孪生子,除开那双在灯下几乎是复刻出来的茶色大眼睛和那对长翘浓密的睫毛,他们的相貌顶多只有八成相像。然而,那张脸上出现的神情却往往有十成相似。
他们之前似乎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见他醒了便自动中断话题。及川对他笑了一下。岩泉不自在地张望别处,看见阿青的目光粘回手机上,正用一种格外恼火的表情看着短信界面。
“嗯……几点了?我家小鬼们睡下了没有……喂,及川你不睡?”岩泉紧张地瞥向他的手表,决定还是自己找个新话题吧。及川回答得很迅速,好像就在等着这个:“我失眠。”想想他又补了一句:“所以老姐才在陪我。”
从他嘴里听到“失眠”二字还真是——怪异;假设及川对发生了什么多少知道一些的话。岩泉大声地出了口气,伸手拉他起来:“来吧,吃两片安眠药就好了。”
阿青锁上手机,也起身:“我去烧点热水吧,醒酒汤肯定也放凉了——要不还是喝热牛奶?”
他们放轻了手脚下楼。岩泉熟悉地拉开客厅立柜的第一个抽屉,在角落的针线盒背后翻找药盒;谢天谢地它还在那里,满满的;自阿青姐从东京带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了。在这之前,他总是像个笨蛋一样期待着,但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做回那个梦。
他抓出两片捏在手心,回到餐桌边,递出药片。及川刚刚捧起他的牛奶杯。他瞥了眼“安眠药”; 岩泉紧张地伸着手:他从来就不是个很好的说谎者,此刻更是用力过猛,连指尖都泛出了慌张的红色。

“喂——”

他才勉强说了一个字,及川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直起靠在桌沿的上半身,目光像能穿透人一样死盯着他。岩泉被他盯得往后退了一步,原地定住。
他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只是互相盯着,直到及川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倒回了椅子里。


桌脚吱呀一响。


“小岩,你不会给我下药了吧?”[7]

他专注地质问,语气极其理所当然。


药片自手心滑落;岩泉忽然忘掉了该怎样呼吸。


“男孩儿们,牛奶热好了……”
阿青正在这时从厨房走出来。她只瞟了一眼整个情形,就立刻判明了事态:“阿徹!”
及川知道她大概是听见了,该死的他不在乎,她又不明白。外人永远不会明白,发生在他和小岩之间的——
“你真的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吗?!”然而她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人严厉,慑住了他,“你真的明白吗,阿徹!”
及川往椅子里瑟缩起来。他的姐姐挡在他和小岩之间,张开手臂护着身后的岩泉,同时继续攻击性地朝他前倾:“道歉,阿徹,现在马上——向阿一道歉。”
可岩泉坚决摇了摇头。他去拨阿青的肩膀,要她让开。他从她保护性的姿势里脱出来,走到了及川面前。及川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坐姿,全身都绷紧了。说来奇怪,此时此刻,他竟希望小岩就那样不作声地躲在阿青背后。他想要他的默认,他的无声的坦白,说自己是对的,说他给自己下了药。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绝对正当的理由,来恨这个人。

他想要因此能够恨这个人。

岩泉的确一言不发。但他也同样没有给他任何理由。他从及川手里拿走了牛奶杯(固执地一根根掰开他紧攥的手指),轻轻放到桌上,食指尖安静地抵着杯壁将它推离桌沿,接着一言不发地揍了他一拳。
及川没想过要躲,硬生生挨了他这一下。等岩泉转过身,有些踉跄地拖着脚步走出餐厅,他才抬手抹了抹脸。他感到一丝温热的液体沾在手背上。是血。
奇怪的是脸颊并没有擦伤。他捻弄着那一点点红色,血液很快凝固,变成咖啡那样的褐色粉末。及川这才蓦然醒悟,那是岩泉沉默地掐伤了自己掌心后,不小心残留下的痕迹。



早就听说过:梦游者可以安然无恙地在家中走动而不碰落任何东西,精准地拧动门把、进入某个房间。但这并不意味着岩泉被门开关声吵醒的时候,他不会对出现在门口的人感到惊吓;更不意味着他还在惊吓当中,就可以让那人压进床里来一记翻天覆地的深吻。
“及……川……?!”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跑,第二和第三个反应是“那药不管用”和“又来了”。但现在的他甚至下不了床。及川从来不是个会用强的人,他只是一路吻着,磨蹭着,手掌按在他腰后朝着尾骨处摩挲,就惹得人浑身发软,一阵一阵,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等等、喂!!!”岩泉压低了声音吼他,但很快就毫无说服力地带上了微酸鼻音,“混、蛋……喂给我住手啊及川,喂……?已经……不行……我不会、再让你做了……唔啊!!!”
一只极凉的手从下摆滑进去,在他乳头上重重一捏。岩泉疼得沁出了泪水,猛地咬住枕头才没尖叫出来。狠力拉扯之下乳尖变得坚挺,手一放开,整颗都在颤动,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升腾起微妙的痒意。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探入,捏住右边的一把拧转。疼痛让他尖锐地吸气,前头却微微地硬了。
指甲同时搔刮过两边乳尖。及川隔着布料咬住了他的左乳,舔吻吮吸,右乳被拇指和食指捏住乳晕,挤弄揉捻,又对着尖端反复弹弄。玩弄了不一会儿,岩泉前面就硬得厉害,在无人触摸的情况下兀自渗出欢愉的液体,尽数涂抹在内裤上,湿得透出了形状。
下一秒裤子被拉下,连同内裤彻底脱去。对方手按住他上臂,发硬的前端抵在他腿间滑动,又在臀缝间摩擦,不时从穴口蹭过。身体自动回忆起被插干的滋味,这羞耻的想象化为不能言说的快意,从大脑传递至四肢百骸,引得肠道深处隐隐发热,肠壁酥麻地颤栗,一松一紧地想要找什么东西含住。
岩泉呼吸凌乱。不止这次,先前乳头同样被及川一次次蹂躏过,以致开发出了本不该有的敏感。原本淡褐色的亮点现在呈现出艳丽的赭红,如今无人眷顾,寂寞到发痛。他不自觉地向上挺动,一下一下。他记不清自己不知羞耻地这么做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它们在空气中坚挺颤动了很久,直到及川蛮横地抓住他的腰固定,在他腿根处磨蹭了几下,抵住穴口,草率地一寸寸闯了进来,他才用力绷扯紧了上半身,定住了,发出无声的叫喊。
感觉一如既往地像吞下火棍——你当然没法指望一个梦游中的人给你做点什么,好在身体早已知晓放松的窍门,痛归痛,至少不会流血。再说及川力道也不是很足,他缓慢地捅进,直至全根没入,然后就停住不动了,在上方规律地喘息,呼吸清浅。
岩泉死死揪住床单,太多的喘气让他的喉咙干烧着疼痛。他无力像以前那样呼唤及川的名字,过去地狱一样火热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回播放,最终定格在数十分钟前:及川端着杯子靠在桌边,质问得无比认真,他说小岩,你不会给我下药了吧

他猛抽一口气,撩起手肘狠狠地击向对方的下巴,直打得及川偏过脸去:

“——我才没给你下药啊!!!”

空气一瞬间静止了。及川保持着那个姿势,浑身的肌肉突然僵住,好像他的意志在睡梦的表皮下挣扎起来,试图维持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而岩泉没有注意。胡乱发泄怒气只带给他一股难以诠释的丧失感,他的手臂绵软无力地垂落下来,顺势捂住自己氤氲了水汽的双眼。

“怎么可能会下药啊……混蛋……明明什么都不懂,你明明……什么都不明白……”

长久的停顿,久到岩泉疑惑不安地放下手背,抬眼看过去。及川同步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掌贴上去,与他十指相扣,开始了抽插。慢慢地、慢慢地,带上了生疏的节奏,又仿佛有某种目的性。他的眼睛在某刻掠过了一星明亮的清醒意识,但又迅速被混沌的水草拖拽着,回到仿若深海的眼底。
“及川……?”岩泉震惊地想找到那抹光的轨迹,“你……唔!”
他的嘴唇被封住了。从这里开始及川每一下都进去得很深,在最深处有力地搅动一下,再慢条斯理地抽回,一路上鲜明地摩擦过内壁,偶尔才碰到那点。他的脑海逐渐一片火热,被封住行动、被及川完全控制住身心的脆弱无助感,在他身上引发了异样的情欲催化反应,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融化,变得湿软,有些液体随着律动拖出,沿着他股间滴落。
及川的动作逐渐混乱地加快了,益发猛烈,次次都重重顶入,狠狠抽出,前端不时在腺体出挤压、摩擦。岩泉失声呻吟,环上他的肩紧紧抱住。如果说刚才快感还是羽毛拂过似的,现在就像所有的感触都汇集在一处,甘美地在身体里流淌。
“及川……你醒着吗……”他整个人都处于要射不射的迷离状态,贴上他的耳廓,嘴唇胡乱地磨蹭着,口齿不清地喃喃,“喂……你醒着吗……?回答我啊及川……及川、啊、啊……”
他在前头被人握在手里套弄的时候就射了出来。及川的仍然坚硬,他抽出来,冷酷地将他翻过去,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重又一口气插了进去。
“不、不行……这个姿势……啊!太深了、太深的……受不了……哈啊、啊啊啊!”
小穴一下子被粗物撑开到了极致,而且远比刚才进入得深。他后腰一下拉直,又重重倒下,陷落进及川火热的胸膛,汗湿的脖颈被咬住,牙齿没入,深得能见血。再有舌尖温柔地舔舐上来的时候,岩泉忍不住,大声抽泣。
所以他难耐到弓起身时也就错过了,一瞬间,及川上下滑动了一下的喉结。


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更加粗重迷乱的喘息,与往常相比稍显杂乱无章的爱抚,突然缠人起来的柔软亲吻……以及,眼中曾一闪而逝的,某种清明的光。

这一晚,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正在变得暧昧不清……



正月之后岩泉继续回旧书店住。没想到这天他一大早去开门,看见及川青正在“枫玉堂”的招牌下等他。她还是那身艳丽而不妖冶的蓝染和服,手上不知为何大包小包的提满了东西。
“不管来几次都看不明白,你家的‘枫’到底在哪里呀?”她打量着店名回过身来,顽皮地笑道。
岩泉自觉伸手帮她拎包:“阿青姐今年不回东京?”
“没办法,要帮忙妈妈的新春发布会——我是公关策划加压轴模特,不待到最后可不行。”
她想要借用杂物间里的炭炉和砂锅,而且就地做起了一道与重口味的年菜截然不同的清淡料理:汤豆腐。岩泉帮她扇着火,随时待命,看她手法熟练地以刀尖割开无色昆布熬煮高汤,等火候差不多后又倒入酱油与水一比一调配的沾酱加热,再撒进来之前削好、装进盒里的柴鱼片。
“汤豆腐的生命就在于这个高汤的热度,趁豆腐还没被泡烂,摇摇晃晃地浮上来的时刻——”阿青轻巧地舀起一块装进漆碗中,递给他,“来,阿一,我还准备了醋、葱花和用来配色的切丝柚子,沾上喜欢的佐料吃吧。”
豆腐外表的滚烫和中心贴近口腔的温暖在口中融合得恰到好处,简单的酱油沾酱让味道更加澄澈出众。“对吃腻了年菜的嘴巴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了。”她说。而岩泉只是默默地,不去看她眼角那一线红印,“我记得阿一喜欢吃豆腐?嘛嘛,你最爱的炸豆腐也可以,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做给你吃的,无论多少次,只要你能够……只要你……”
她说不下去了,大颗眼泪毫无知觉地滚落她的脸颊。
“阿一你啊……为什么都不会哭呢?”
她反反复复地问,声音哀伤而温柔。
“你的神情……看起来明明是这么的悲伤……”
砂锅上方那一缕缕白蒙蒙的雾气,随着她哽咽的嗓音,直直地飘到天花板上面去了。


同一时刻:

及川盯了门上“今日店休”的木牌有五分钟之久,依旧不知该说店主的字迹是流利还是潦草。他抬眼望了望刻字遒劲有力的招牌,伸手将这扇并未合严实的纸门拉拢,不留一丝缝隙。
接着,他转身,从此彻底走出了岩泉的生活。




—— 一月·END ——


后记:
(原载于LOFTER)

我觉得及川大概对小岩也还有一小部分保留着,是在看了147话之后的事。
他尽管咬着牙,却格外冷静地对影山说的那句“你别得意,这就是一胜一负了”,站在球场上,站在整个队伍面前,站在他的副主将面前,那份强大、不甘和坚强都是真的。
但我们都知道主将从不在他的队伍面前动摇。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会比谁都痛苦。

对及川来说,“这才是他”和“这才像他”,哪个多一点呢……

想表现“不想振作起来,只想一个劲地无限悔恨下去”的他,于是设置了姐姐。

下一章将讲述小岩对及川保留着的那一部分。


  1. 1.森鸥外的代表作之一,写于大正时代。
  2. 2.出自《小仓百人一首》,大意讲的是思念一个人不想被发现,却偏偏招来别人询问自己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3. 3.此段化用自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4. 4.京极堂系列里的梗,关口每次都在吐槽的店休木牌
  5. 5.本文中对饭团、烧锅味增汤、杂煮和汤豆腐的评述及描写,均引自菊地正太老师的神作漫画《料理仙姬》
  6. 6.此段起,包括下文对蓝染的所有描述,出处均同上,在《料理仙姬》第六卷第三十四到三十五话中提到(金针菇和蓝染都很坚强!(笑)。我查了资料才知道,蓝染的制料程序相当繁琐,仅洒水一项就要反复13回以上。前期发酵则至少要反复作业22回。但其实用来制作蓝染的木棉粗绸并不高贵,本就是便服乃至下田劳作时的装束,既结实又很难褪色,非常实用。这里姐姐是在喻指“最强的凡人”,各位可以自行理解。(顺便一提,姐姐身上的和服是缥色,而花纹则是绀蓝色的,我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希望这样配色没什么问题……
  7. 7.出自《睡梦中的男人与恋爱中的男人》(不说了,兰丸大人这个梗真是神了

【HQ!!/及岩】Soundless Voice02
http://example.com/2015/05/17/oiiwasoundlessvoice2/
作者
Soul_Prophet
发布于
2015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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